那一夜,风烈得像要将整座山峦撕成碎片。冬月如一轮冰盘,高悬于墨黑的天幕,将冷硬的光辉泼洒下来,照得连绵荒山一片死寂的银白。积雪深及小腿,每一步落下,都发出“嘎吱”的呻吟,仿佛踩碎了夜的骨头。
崇宫澪(此时以凡人之姿行走)裹紧了身上那件雪白的狐皮斗篷,几乎与周遭的雪景融为一体。她提着半满的药篓,纤细的手指因寒冷而微微发红,却依旧稳健地拨开积雪,寻找着埋藏其下的、可用的山药根茎。
然而,她的左腕内侧,传来一阵阵细微却清晰的灼痛感。她不动声色地拉紧袖口,目光微凝——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古老封印纹路,正透过血肉,散发出只有她自己能感知的、极其微弱的金红色光晕,如同无声的警钟:
附近有“鬼”的气息,而且……并非寻常杂兵。
她抬起头,清冷的目光穿透纷飞的雪幕,落在前方不远处。在一片背风的岩壁下,一团橘红色的火光正顽强地跳跃着,驱散了一小片领域的黑暗与严寒。
火堆旁,坐着一名男子。他红色的长发未经梳理,随意披散在肩头,与这纯白世界形成强烈对比。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刀,被他以一种既随意又隐含戒备的姿态横放于怀中。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抬眸望来时,那双瞳仁清澈得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倒映着火光,却深不见底,没有丝毫寻常人类面对荒野与风雪时应有的迷茫或恐惧。
——那是继国缘一。一个命运轨迹即将被彻底改变的年轻人。
崇宫澪下意识地再次收紧斗篷,将半张脸埋进温暖的狐裘中,只露出一双湛蓝如晴空的眼睛。她步履未乱,走近火堆,在一個恰到好处的距离停下,微微欠身,行了一个符合她此刻“游方药师”身份的礼,声音透过布料显得有些闷,却依旧平稳:
“风雪迷途,幸见火光。此地少有人迹。阁下……亦为行医采药之人?”
继国缘一抬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审视纯粹而直接,不带侵略性,却仿佛能看穿表象。他的声音低缓,没有什么起伏:“不。”他顿了顿,直言不讳,“我斩鬼。”
崇宫澪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属于“普通人”的疑惑与调侃:
“斩鬼?世上竟还有人以此为己任么?鬼怪之谈,不过是乡野传说,吓唬孩童的故事罢了。”她的演技完美无瑕,如同她身上那层人类的皮囊。
继国缘一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那层湛蓝的伪装,看到其下隐藏的浩瀚星海。
“你不是普通人。”他陈述道,语气没有任何怀疑,只有肯定。
崇宫澪脸上的笑意几不可察地僵滞了一瞬。她眼底那抹属于“绛离”的、洞悉世事的冷光悄然隐去,重新被温和覆盖。
她语气平常,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反问道:“若世人皆普通,这世间,又何来‘不普通’之说呢?”
火光跃动着,映照在她精致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却坚定的线条,宛如雪地里一枝凌寒独自开、悄然绽放的梅,清冷而孤洁。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风的呜咽。
继国缘一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对他而言或许很寻常,但对常人而言极其突兀的问题:“你不怕我?”他握着刀柄的手稳如磐石。
崇宫澪闻言,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俯下身,用一根随手捡来的枯枝,轻轻拨弄着眼前的火堆,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语气淡淡,却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通透:“怕什么?你若要杀我,这具皮囊不过早些回归尘土,于我也算不得什么损失。你若要救我,我便是承了你的情,自有回报,譬如替你熬煮汤药,祛除寒疾。人生际遇,翻来覆去,无非几种结局,如此而已。”
她的淡然,并非伪装,而是漫长生命积淀下的真实漠然。
继国缘一的目光落在了她拨弄火堆的手上。那双手,指节修长,肤色白皙,在凛冽的寒风中,竟没有一丝颤抖,稳得……近乎诡异。他心中微动,忽然换了个问题:“你会杀鬼吗?”
“会。”崇宫澪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用什么?”继国缘一追问。他并未在她身上看到任何像样的武器。
崇宫澪直起身,从厚实的斗篷下,腰侧不起眼的位置,取下了一件一直别在那里的物事。她手腕轻轻一抖,那物件随之展开——并非刀剑,而是一柄通体呈现柔和银白色的鼓鞭。鞭身不知由何种生物的骨骼制成,似玉非玉,触手温润,却又蕴含着惊人的韧性,弯曲时,骨节连接处隐隐透出流动的金丝般的光泽。
“——这是我在千里之外的中原地区所得。”她指尖轻柔地抚过鞭柄,那上面雕刻着古老而繁复的花纹,她的眼神也随之变得有些悠远和……温柔,仿佛透过这柄鼓鞭,看到了某个久远的故人。
“那时,一位……友人,赠我此物。他说,此鞭非凡铁,灵性自成。它能鞭笞邪祟,摄取恶魂,亦能守护心脉,挽留生机。”她的话语意味深长,这“魂”与“命”,所指显然并非寻常概念。
继国缘一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他并非感知到杀气,而是在那鼓鞭展开的瞬间,清晰地捕捉到一股极为深沉、内敛,却又浩瀚如海的力量波动,从眼前这看似柔弱的女子体内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某种更强大的无形枷锁牢牢压制,归于沉寂。这感觉,比他面对过的任何恶鬼都要……深邃。
雪,越下越急了,密集的雪片如同帘幕,将小小的火堆围在中央,火光在风中摇曳,明暗不定。
沉默良久,继国缘一缓缓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她倾诉困扰已久的难题:“鬼杀队的剑,至今无法真正抵抗鬼那强大的再生之力。即使倾尽全力斩下头颅,也未必能确保其彻底消亡。若……若能将人体内潜藏的生命力,彻底激发、引导、凝聚为一体,或许……就能获得与鬼抗衡、甚至将其真正毁灭的力量。”他的思路清晰而超前,直指核心。
崇宫澪侧过头,湛蓝的眼眸认真地望着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将虚无缥缈的生命力凝成一体……你在说什么?”她引导着他。
继国缘一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他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呼吸。”
崇宫澪微微一怔。她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赞赏的光芒,随即,她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清越,如同冰雪敲击。“你这想法……很有趣。”
她收敛笑意,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人心有气,气随心行。呼吸本就是生命之源。若能通过特定的方式调整呼吸,以此驾驭身体、运转力量……的确,有可能在短时间内,让凡人之躯爆发出逼近,甚至超越寻常‘鬼’的速度与力量。”
她略一思忖,随手用那根拨火的枯枝,在身旁洁白的雪地上划出几道简洁而精准的线条,勾勒出人体轮廓与几条主要的能量通路。
“你看,人的心脉气血运行,关联三焦;周身血脉网络,主要有十二路正经。若你能在每一次出刀斩击的瞬间,使呼吸的韵律与心脏的搏动、与血液的奔流完美呼应——吸气时,凝聚心神,引导力量如溪流汇海;呼气时,爆发斩击,让全身之力集中于刀尖一点——那么,在一呼一吸之间,你便能斩出超越自身极限的一刀。”
继国缘一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指尖,看着她在那简易的雪地图谱上指点勾画,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是一种见到全新世界大门的震撼与明悟。
“那……这样的呼吸,该如何称呼?”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随你心。”崇宫澪淡淡答道,收回树枝,仿佛刚才只是随手画了几笔无关紧要的涂鸦,“呼吸之法,本为心意之外显。若你心中秉持的信念如烈日般灼热,欲以煌煌正道荡尽世间邪祟……那么,就唤它——日之呼吸。”
“日之……呼吸。”继国缘一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有某种沉重的宿命感骤然压上肩头,又仿佛有一轮真正的太阳在他心海中轰然升起,照亮了前路的一切迷障。他的声音,因这巨大的冲击而带着细微的颤抖。
崇宫澪抬眼,跃动的火光在这一刹那,似乎映入了她眼眸深处,将那抹湛蓝染上了一丝极淡、转瞬即逝的赤色。
“鬼依凭不洁之血而苟活,人依靠天地之气而繁衍生息。气息若真能凝聚成无坚不摧的‘刃’——”她的声音空灵而遥远,“或许有一天,这天地之间,便再无恶鬼容身之处。”
风声不知何时渐渐弱了下去,火焰在沉寂的夜色中燃烧着,像最后一朵倔强不肯凋谢的橙色花朵。
继国缘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向着崇宫澪,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若此呼吸之法真能斩鬼除厄,我继国缘一,愿以此身、此命、此生,穷尽一切,将其践行于世。”
崇宫澪静静地看着他,火光在她眼中跳跃:“你想让人类,自此永无鬼患之忧?”
“是。”继国缘一的回答斩钉截铁。
“那便去做。”她的鼓励简单而有力。
说完,她再次从斗篷下取出了那柄名为“鸿骨”的银色鼓鞭。
此刻,鞭身在月光与火光的交织下,流淌着如水如月华般清冷而神秘的光泽,鞭尾处,那些古老的漠北铭文仿佛活了过来,微微闪烁。
“此鞭名为‘鸿骨’,其性通灵,能随运用者之‘气’而动,增幅威能,护持心神。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继国缘一愕然,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此物……太过贵重!我……”他看得出这绝非凡品,甚至可能牵扯极大的因果。
“不是给你。”
崇宫澪打断他,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望向了更遥远的、无数与他有着同样信念的未来身影,她的语气轻柔得如同在对这片寂静的雪夜诉说,“是给‘人类’。”
她将鸿骨递到他面前,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意味:“记住,若有一日,当这柄鼓鞭再次重现于世,无论持有它的人是谁,是何身份,都请你们的后人——务必,再相信她一次。”
继国缘一浑身微微一震,仿佛感受到了这句话背后所承载的、跨越时空的重量。
他不再推辞,伸出双手,以最虔诚的姿态,接下了这柄看似轻盈、实则重若山岳的鼓鞭,然后将它紧紧贴在胸前,如同承接某种神圣的使命。
他垂首,声音低沉而坚定:“我,记住了。”他抬起头,望向眼前神秘莫测的女子,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不知……阁下之名?”
崇宫澪笑了。
那一笑,如同冰河解冻,春回大地,仿佛连周遭酷寒的冰雪,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冷意,变得温柔起来。
“名字?”
她微微偏头,眼神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纯真与茫然,又仿佛蕴藏着看尽千帆的沧桑。
“——我没有名字。”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迈步,纯白的狐裘身影轻盈地融入茫茫雪雾之中,在深厚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浅淡得几乎立刻就被新雪覆盖的脚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继国缘一久久地伫立在原地,怀中抱着那柄“鸿骨”骨鞭,指尖能感受到其上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非人亦非鬼的温凉气息。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低声重复着那个名字:
“鸿骨……”
后来,人类因那一夜雪地中的寥寥数语,开创出了对抗恶鬼的、名为“呼吸法”的奇迹力量体系。而那柄作为信物与力量的“鸿骨”骨鞭,则被尊奉为圣物,秘密供奉于产屋敷一族最核心的密室之中。
然而,整整五百年间,再无人能引动其灵性,它逐渐沦为一段口耳相传的、虚无缥缈的传说。
直到某个风云再起的时代,一位名为崇宫澪的少女,毅然决然地加入了鬼杀队——她的左手手腕上,缠绕着与传说记载中一般无二的、古老而神秘的封印纹路。
而她随身携带、用于施展“华阳针法”的针弩,其金属构件上雕刻的花纹,竟与那柄传说骨鞭“鸿骨”上的铭文,一模一样。
于是,当代产屋敷当主轻抚着那尘封已久的骨鞭,于寂静的密室中,恍然明悟,轻声念出了那句在家族最高层中隐秘流传了千年的箴言:
“若你看到此物,
请——再相信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