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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九歌篇:初遇

作者:ALSOLE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一章


    万历六百二十五年,秋。


    法场森然,金风萧瑟。太子却白一袭白衣,跪于高台之上,垂首阖目。其后,刽子手仰头灌下一口烈酒,猛然喷于鬼头刀上。


    刀起,刀落。利刃落至太子后颈那一瞬,青光破空,烟尘漫卷,一位神秘少女显于太子却白身前。


    故事须从一年前说起。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有邰国东屋一如往常,座无虚席。说书先生端坐台上,口沫横飞,从江湖奇闻到朝堂秘辛,真假参半,全凭听客自斟。


    这日,说书先生提及四年前被送入有邰宫为质的端木国太子——端木却白。当年有邰国主有邰戟先发制人,假托和亲之名将妹妹嫁与端木国二王爷。端木国无适龄女眷,只得以“见学”为名,遣太子入有邰,可世人皆知,名为见学,实为作质。近来坊间盛传,有邰戟磨刀霍霍,意图攻伐端木。如此一来,太子却白的处境,当真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算一算,这可怜的质子,今年虚岁该是十六有余了。”说书先生长叹一声,目光投向戏台外的夜,一轮朦胧的娥眉月下,正是有邰瑛华宫。


    瑛华宫北隅有一处冷院,曾有一侍妾病死于此,宫人视之为不祥之地。太子却白来到有邰国后,便被打发至此。宫人行径此地,无不掩鼻疾走,唯恐沾了晦气,太子却白便是在这四壁寂寂之中独过了四载寒暑。


    是夜,孤灯微明,一名少年伏案书写。乍看之下,他眉似远山,目如秋水,纯良中透着几分机灵。然若细观其眉宇,便会发觉那双眼眸深处,藏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孤寂,生生将他骨子里的少年意气压了下去。


    此人,正是端木国的太子端木却白。


    他轻轻吹干信上墨迹,喃喃自语:“父王、母后,今日乃却白生辰,愿您二位安康。阿玥妹妹,你我孪生,今亦是你的生辰,愿你年年岁岁,皆为欢颜。”


    言罢,他偏首望向铜镜,镜中依稀映着自己的面容:“宫中侍婢偶尔笑言,若我为女子,定是倾城之貌。想来…阿玥应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他幽幽一叹,眼眸垂了下去:“夫子只肯授我琴棋书画,却不许我触碰兵法韬略。可我堂堂男儿,岂愿终日在此吟风弄月…”


    忽然,冷清空气中,一道女子温软却轻佻的声音传来:“你倒是动起来啊,光吐槽有什么用。”


    端木却白惊起,不料被衣袂缠足,踉跄跌坐在地。他一手撑地,一手乱抓,试图倚住些什么,最后傍住了一只椅腿。他神色惊惶,环顾四野,却不见半个人影。


    他怀疑自己忧思成疾,以致幻听,便壮着胆子试探着问道:“何…何人在此?”


    “嗯?这里没有人啊。”那女子声音又起。


    端木却白大骇,浑身一激灵:“尔何方妖孽!速速现身!”


    “呀?难不成你在说我?你听得见我?”那声音反倒欢快起来。


    端木却白手足并用,退至椅后,缠身道:“传闻极东空流阁有修仙之士…莫非…莫非阁下使了什么传音秘术,特来戏弄于我!”


    那女声倏地靠近,端木却白只觉右颈一阵酥麻。


    “我的来历,比什么修仙的厉害多啦!”那声音得意洋洋,“我来自很多很多年以后的未来。”


    “胡闹!”端木却白惊怒交加,方自回神。


    “我没胡闹!本来我是去参加《有邰传》的宣传节目,我去后台找周一鸣要签名,发现道具室在发光。我进门一看,发现一枚发光的石头,然后我就…就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了。”


    那女子语速极快,言辞怪异,好似诡异咒文。端木却白只觉那声音绕梁不去,顿感天旋地转,一时呆立原地。


    那声音似有不满:“喂,呆子,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啊…”端木却白眨了眨眼,环顾四周,仍是空无一人,“这位神女,在下实在不解…”


    女子打断道:“我问你,现在是万历多少年?”


    “万历?”


    “嗯…现在是九歌多少年?”


    “若在下未记错,该是九歌三百三十六年。”


    “我靠,我这是真穿越了?”那女声一把打断他,“九歌336年…换算成万历的话…万历624年!是他存在的时代!”


    这神女,言语粗鄙,一惊一乍,实不似神女该有的样子。端木却白心想。


    那声音又问:“话说,你叫什么名字?”


    端木却白闻言,忙毕恭毕敬,抱拳作揖。可他抬首四顾,不知该朝哪个方向,他身子向左微侧,又转向右侧,窘迫万分,终只得对着眼前虚空一拜:“在下端木却白,乃端木国太子,今在有邰…见学。”


    “哦我知道你,端木国送到有邰当质子的太子却白嘛!”那女声倒是大大咧咧。


    质子二字犹如钢针直刺端木却白心口,他登时面色一白,紧抿双唇,一言不发,袖中双手紧握成拳。


    那女声似也察觉失言,忙道:“啊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啊。对了,今天是你生日啊?”


    端木却白对着虚空,默默点了点头。


    “你今年多大?”


    “虚岁十六。”


    “我18!算虚岁的话,那我比你要大3岁诶。叫我姐姐!”


    “神女尊贵,在下岂敢对神女妄称。”


    “唉,我都说我不是什么修仙的了…”顿了顿,女子又言,“你许过愿没?”


    “许愿?”


    “对呀,吃蛋糕,许愿,吹蜡烛。”


    端木却白茫然摇头。


    “啊,寿面,你们过生日时吃寿面吗?”


    端木却白双目微亮:“有,早食红蛋,晚食长面。只是,自四年前仍在端木时与家人共庆后,就无人再为我庆生了…”


    那声音未再搭话,四野一片沉寂。半响,他轻声问道:“神女…你还在么?”


    “我在。”女声忽变得分外温柔,“我不属于这个时代,所以什么也触碰不到,我…我真的想为你做点什么,哪怕是能从哪儿给你搞一碗面…”


    端木却白心中一暖,道:“神女有此心,在下已感激不尽。此地四载,除却夫子,在下再无闲谈之人。神女若不嫌弃,陪在下说说话,便已是莫大慰藉。”


    “好呀,你想聊什么?”


    “神女所言,来自未来云云,可是当真?”


    “当然是真的,骗你做什么。”


    “可神女为何会来到此处,又要在此处作甚?”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是因为一块发光的石头来到的这里。然后呢,我是戟王的头号大粉丝,或许是我的执念惊动了天地,所以上天才让我来到这里,完成我的心愿吧!”


    说着,女子娇笑起来,也不知方才所言是真是假。


    “大粉丝,是何意?”


    “嗯…就是爱慕者,追随者,支持者。”


    端木却白又问:“神女所言戟王,可是当今有邰国主有邰戟?”


    “嗯,就是他!”


    端木却白闻言,眉头倏然一紧,声调转沉:“可世人皆道戟王残暴不仁,神女…怎会爱慕此等人物?”


    “他可不是暴君!”女子声音登时拔高,“史书记载,他英勇善战,饱读诗书,堪称是文武双全…我喜欢他,就是从他写的一首诗开始的…”


    话音未落,端木却白冷然打断:“在下所知戟王,与神女所言可是判若两人。”


    那女声争辩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王侯将相,哪有手不沾血的。戟王有勇有谋,该狠的时候狠,该仁的时候仁,刚柔并济,英雄本色!我爱的就是这样的戟王。”


    罢了罢了。端木却白不想与她争辩,他将家书仔细收拢,藏入抽屉。


    女子对有邰戟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他也不嫌聒噪,毕竟比起嘈杂人声,他更怕没有声响。


    待他踱至床榻,宽衣就寝时方道:“神女今日,可曾见到戟王?”


    “还没有,”女声有些沮丧,“这里这么大,我也不知道上哪找他。再说了,我发现这里的人,只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就算见到了他,或许我也只能默默看着他…”


    端木却白接口道:“神女若真是因对戟王的执念而来,在下深信他定能见你闻你。”


    “唉,但愿如此。”


    “如此,神女明日可愿与在下同往学堂?戟王常来巡视世子们的课业。”


    “自然要去!”那女声兴奋不已,忽又转为迟疑,“说来也奇怪,为什么只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若神女不弃,往后在下便与神女一同探寻这其中因缘。”


    “哈哈,一言为定。”


    端木却白吹熄了床头的灯烛,拉过薄被,躺卧榻上。


    正自朦胧之际,那女声忽又响起:“啊,对了。”


    “嗯?”


    “生日快乐!”


    暗夜中,端木却白嘴角微微一勾,缓缓阖上双眼。


    ******


    翌日晨时,室外远处传来几声鸡鸣。


    屋内榻上,端木却白眯起眼,将被角拉高盖过头顶,翻了个身,正欲再续残梦。


    “起床!”


    一声尖厉喝声徒然在耳畔炸响。端木却白一个激灵,霍然睁眼,睡意顿消。他往窗外看去,天色已然大亮,他急忙披衣着履,从案头抓起书囊便往外冲。


    堪堪转过院门,未及留神,他一脚正中门栏旁的铜盆。“哐当”一声,盆倒水溅,冷水尽数泼在他袍衫下摆。初秋的清晨微凉,那冷水沁肤,使得他生生打了个寒噤,只是现下哪里顾得上整理。他只得提气继续向学堂疾奔而去。


    “喂,这里的宫女早上不会伺候你起床吗?”那女声再度在耳边响起。


    端木却白足下不停,微喘道:“不会,她们只会将盥洗之物置于门外,若无要事,从不入内。便是在宫中偶遇,亦不会向我行礼搭话。”


    “这也太不尊重你了吧,你好歹是别国的太子诶。”


    “我这太子…与阶下之囚,又有何异?”端木却白苦笑一声,气息愈发急促。


    “你迟到的话,会不会被老师批评啊。”


    “看夫子…心情。”端木却白咽了口吐沫,气息已乱,“若…若心情尚可,不过训斥几句…若不巧…课后便要打扫学堂,还要…受那帮有邰世子一番凌辱。”


    “你居然这么清楚,看来没少迟到。”女子揶揄道,“你这才没跑几步就喘成这样,真是得好好锻炼锻炼了。”


    端木却白刚欲辩解,学堂廊下传来一声呵斥:“端木却白,你今日何故再次迟到!”


    “我…”端木却白方才开口,夫子厉声打断:“太子却白,今日缘何又迟!即刻去洒扫庭院!课后抄经十遍,未完不得归室!”


    “喔…”端木却白垂首应诺,熟门熟路往杂物间取扫帚。耳畔此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看来你这是惯犯了,活该~”


    “神女莫要再取笑在下了…”端木却白面露一丝无奈。


    待他提桶打水,开始清扫满院落叶时,秋阳已爬上飞檐。半黄半绿的梧桐叶随风飘旋,刚扫净一处,转眼又添新叶。


    “偏偏秋日最难早起,偏偏秋叶最是恼人。”端木却白一边挥帚一边喃喃自语。


    正自出神,学堂中忽传来整齐跪拜声:“恭迎戟王!”


    “是戟王!”端木却白扔下扫帚,闪身躲进近处矮木丛中。他屏住呼吸,拨开稀疏枝叶,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学堂方向。


    “你躲在这,就不怕戟王生气?”女声问道。


    “他岂会在意我在与不在。”端木却白声音压得极低。


    枝叶缝隙间,光影斑驳。端木却白双目微眯,视线穿过那不规则的孔洞,终于,一道深红身影闯入眼中。他瞳孔猛然一缩,视野瞬时清晰无比。


    来者身形魁梧,龙行虎步,一身金丝红袍,衬得他威势迫人。那人眉骨高隆,看似沉稳宽厚,眸中却隐现凶恶。


    “有邰戟…”端木却白声若寒冰,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那女声显然并未察觉,声音里满是兴奋:“他就是戟王!”


    端木却白只觉一阵清风拂过脸颊,女子气息依然远去,想是追那戟王去了。


    学堂之内,世子、夫子与书童,皆跪伏于地。有邰戟视若无睹,行至夫子案前,随手拈起一卷书册,只瞥了一眼,便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随手将书卷掷于案上,冷然道:“终日研习礼乐,岂是我有邰儿郎所为?”


    老夫子战战兢兢接话:“武能保家卫国,文亦可…”


    话未说完,戟王冷眼扫来,老夫子顿时心惊肉跳,最后几字细若蚊蚋:“…齐家治国。”


    后排稚子忽道:“可质子也要上课的呀。”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


    有人立刻附和:“可那质子今日又迟了,正被夫子罚去扫地呢。”


    “早知如此,还不如学兵书。”


    “哈哈哈哈哈!”


    “肃静!肃静!”夫子又急又怕,连声呵斥,可那群骄横世子,何曾将他放在眼里,堂中愈发嘈杂,已如闹市一般。


    戟王眉头一皱,颇不耐烦,只伸手掏了掏耳孔,忽地咳了一声。


    戟王咳嗽的声响不比世子的嬉闹声,可此声一出,鼎沸的学堂却瞬息鸦雀无声。


    “礼乐之流,不学也罢。”戟王负手身后,“尔等,随孤涉猎去。”


    言毕,红袖翻飞,戟王转身便走。世子们欢呼涌出,书童们手忙脚乱收拾笔墨书卷,追随而去。顷刻间,诺大学堂之余老夫子一人,并那院中扫地的端木却白。


    夫子颓然立于堂上,半响才叹了口气,对着那矮木丛道:“出来罢,人已散了。”


    端木却白整衣而出,夫子步下台阶,行至端木却白近前:“前日所授诗词,可还记得?


    端木却白躬身一礼:“回夫子,已熟背。”


    “择一首你最喜的,背与老夫听听。”


    端木却白掸了掸衣上尘土,袍衫虽湿,神态却复归从容。他朗声吟道:


    甘井元依庙,平湖亦近城。


    幅巾朝食罢,芒屩雨中行。


    扰扰初何事,悠悠毕此生。


    欲邀东郭叟,烦子作郊迎。1


    夫子静静听罢,幽幽望着他:“此般田园之乐,便是你心中所向?”


    端木却白微微一笑。


    夫子见状,脸上反倒流露出几分悲切:“满堂世子,骄横跋扈,便是那些书童,亦不将老夫看在眼中。唯有太子却白,将老夫之言记在心上。唉,如此知礼的好孩儿,怎奈天公如此不允…”


    “夫子此言何意?”


    “你…可曾听闻近来坊间传闻?”


    “却白身居宫中四载,未尝出宫一步。平日…除却夫子,再无交谈之人,实不知外界之事。”


    “戟王他…”


    夫子正欲再言,两名禁军近前:“夫子先生,时辰已到,请速离宫。”


    事已至此,不得不走。夫子深深忘了端木却白一眼,郑重道:“太子却白…万望保重。”


    戟王?


    端木却白不知夫子何意,亦读不懂夫子的神情,他只当那是一场如寻常一般的闲聊,毕恭毕敬地行礼目送夫子离去了。


    1 《次前韵示杨明二首其一》宋 苏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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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九歌篇: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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