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鸡太子的千年追妻之旅》 第1章 九歌篇:初遇 第一章 万历六百二十五年,秋。 法场森然,金风萧瑟。太子却白一袭白衣,跪于高台之上,垂首阖目。其后,刽子手仰头灌下一口烈酒,猛然喷于鬼头刀上。 刀起,刀落。利刃落至太子后颈那一瞬,青光破空,烟尘漫卷,一位神秘少女显于太子却白身前。 故事须从一年前说起。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有邰国东屋一如往常,座无虚席。说书先生端坐台上,口沫横飞,从江湖奇闻到朝堂秘辛,真假参半,全凭听客自斟。 这日,说书先生提及四年前被送入有邰宫为质的端木国太子——端木却白。当年有邰国主有邰戟先发制人,假托和亲之名将妹妹嫁与端木国二王爷。端木国无适龄女眷,只得以“见学”为名,遣太子入有邰,可世人皆知,名为见学,实为作质。近来坊间盛传,有邰戟磨刀霍霍,意图攻伐端木。如此一来,太子却白的处境,当真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算一算,这可怜的质子,今年虚岁该是十六有余了。”说书先生长叹一声,目光投向戏台外的夜,一轮朦胧的娥眉月下,正是有邰瑛华宫。 瑛华宫北隅有一处冷院,曾有一侍妾病死于此,宫人视之为不祥之地。太子却白来到有邰国后,便被打发至此。宫人行径此地,无不掩鼻疾走,唯恐沾了晦气,太子却白便是在这四壁寂寂之中独过了四载寒暑。 是夜,孤灯微明,一名少年伏案书写。乍看之下,他眉似远山,目如秋水,纯良中透着几分机灵。然若细观其眉宇,便会发觉那双眼眸深处,藏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孤寂,生生将他骨子里的少年意气压了下去。 此人,正是端木国的太子端木却白。 他轻轻吹干信上墨迹,喃喃自语:“父王、母后,今日乃却白生辰,愿您二位安康。阿玥妹妹,你我孪生,今亦是你的生辰,愿你年年岁岁,皆为欢颜。” 言罢,他偏首望向铜镜,镜中依稀映着自己的面容:“宫中侍婢偶尔笑言,若我为女子,定是倾城之貌。想来…阿玥应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他幽幽一叹,眼眸垂了下去:“夫子只肯授我琴棋书画,却不许我触碰兵法韬略。可我堂堂男儿,岂愿终日在此吟风弄月…” 忽然,冷清空气中,一道女子温软却轻佻的声音传来:“你倒是动起来啊,光吐槽有什么用。” 端木却白惊起,不料被衣袂缠足,踉跄跌坐在地。他一手撑地,一手乱抓,试图倚住些什么,最后傍住了一只椅腿。他神色惊惶,环顾四野,却不见半个人影。 他怀疑自己忧思成疾,以致幻听,便壮着胆子试探着问道:“何…何人在此?” “嗯?这里没有人啊。”那女子声音又起。 端木却白大骇,浑身一激灵:“尔何方妖孽!速速现身!” “呀?难不成你在说我?你听得见我?”那声音反倒欢快起来。 端木却白手足并用,退至椅后,缠身道:“传闻极东空流阁有修仙之士…莫非…莫非阁下使了什么传音秘术,特来戏弄于我!” 那女声倏地靠近,端木却白只觉右颈一阵酥麻。 “我的来历,比什么修仙的厉害多啦!”那声音得意洋洋,“我来自很多很多年以后的未来。” “胡闹!”端木却白惊怒交加,方自回神。 “我没胡闹!本来我是去参加《有邰传》的宣传节目,我去后台找周一鸣要签名,发现道具室在发光。我进门一看,发现一枚发光的石头,然后我就…就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了。” 那女子语速极快,言辞怪异,好似诡异咒文。端木却白只觉那声音绕梁不去,顿感天旋地转,一时呆立原地。 那声音似有不满:“喂,呆子,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啊…”端木却白眨了眨眼,环顾四周,仍是空无一人,“这位神女,在下实在不解…” 女子打断道:“我问你,现在是万历多少年?” “万历?” “嗯…现在是九歌多少年?” “若在下未记错,该是九歌三百三十六年。” “我靠,我这是真穿越了?”那女声一把打断他,“九歌336年…换算成万历的话…万历624年!是他存在的时代!” 这神女,言语粗鄙,一惊一乍,实不似神女该有的样子。端木却白心想。 那声音又问:“话说,你叫什么名字?” 端木却白闻言,忙毕恭毕敬,抱拳作揖。可他抬首四顾,不知该朝哪个方向,他身子向左微侧,又转向右侧,窘迫万分,终只得对着眼前虚空一拜:“在下端木却白,乃端木国太子,今在有邰…见学。” “哦我知道你,端木国送到有邰当质子的太子却白嘛!”那女声倒是大大咧咧。 质子二字犹如钢针直刺端木却白心口,他登时面色一白,紧抿双唇,一言不发,袖中双手紧握成拳。 那女声似也察觉失言,忙道:“啊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啊。对了,今天是你生日啊?” 端木却白对着虚空,默默点了点头。 “你今年多大?” “虚岁十六。” “我18!算虚岁的话,那我比你要大3岁诶。叫我姐姐!” “神女尊贵,在下岂敢对神女妄称。” “唉,我都说我不是什么修仙的了…”顿了顿,女子又言,“你许过愿没?” “许愿?” “对呀,吃蛋糕,许愿,吹蜡烛。” 端木却白茫然摇头。 “啊,寿面,你们过生日时吃寿面吗?” 端木却白双目微亮:“有,早食红蛋,晚食长面。只是,自四年前仍在端木时与家人共庆后,就无人再为我庆生了…” 那声音未再搭话,四野一片沉寂。半响,他轻声问道:“神女…你还在么?” “我在。”女声忽变得分外温柔,“我不属于这个时代,所以什么也触碰不到,我…我真的想为你做点什么,哪怕是能从哪儿给你搞一碗面…” 端木却白心中一暖,道:“神女有此心,在下已感激不尽。此地四载,除却夫子,在下再无闲谈之人。神女若不嫌弃,陪在下说说话,便已是莫大慰藉。” “好呀,你想聊什么?” “神女所言,来自未来云云,可是当真?” “当然是真的,骗你做什么。” “可神女为何会来到此处,又要在此处作甚?”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是因为一块发光的石头来到的这里。然后呢,我是戟王的头号大粉丝,或许是我的执念惊动了天地,所以上天才让我来到这里,完成我的心愿吧!” 说着,女子娇笑起来,也不知方才所言是真是假。 “大粉丝,是何意?” “嗯…就是爱慕者,追随者,支持者。” 端木却白又问:“神女所言戟王,可是当今有邰国主有邰戟?” “嗯,就是他!” 端木却白闻言,眉头倏然一紧,声调转沉:“可世人皆道戟王残暴不仁,神女…怎会爱慕此等人物?” “他可不是暴君!”女子声音登时拔高,“史书记载,他英勇善战,饱读诗书,堪称是文武双全…我喜欢他,就是从他写的一首诗开始的…” 话音未落,端木却白冷然打断:“在下所知戟王,与神女所言可是判若两人。” 那女声争辩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王侯将相,哪有手不沾血的。戟王有勇有谋,该狠的时候狠,该仁的时候仁,刚柔并济,英雄本色!我爱的就是这样的戟王。” 罢了罢了。端木却白不想与她争辩,他将家书仔细收拢,藏入抽屉。 女子对有邰戟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他也不嫌聒噪,毕竟比起嘈杂人声,他更怕没有声响。 待他踱至床榻,宽衣就寝时方道:“神女今日,可曾见到戟王?” “还没有,”女声有些沮丧,“这里这么大,我也不知道上哪找他。再说了,我发现这里的人,只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就算见到了他,或许我也只能默默看着他…” 端木却白接口道:“神女若真是因对戟王的执念而来,在下深信他定能见你闻你。” “唉,但愿如此。” “如此,神女明日可愿与在下同往学堂?戟王常来巡视世子们的课业。” “自然要去!”那女声兴奋不已,忽又转为迟疑,“说来也奇怪,为什么只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若神女不弃,往后在下便与神女一同探寻这其中因缘。” “哈哈,一言为定。” 端木却白吹熄了床头的灯烛,拉过薄被,躺卧榻上。 正自朦胧之际,那女声忽又响起:“啊,对了。” “嗯?” “生日快乐!” 暗夜中,端木却白嘴角微微一勾,缓缓阖上双眼。 ****** 翌日晨时,室外远处传来几声鸡鸣。 屋内榻上,端木却白眯起眼,将被角拉高盖过头顶,翻了个身,正欲再续残梦。 “起床!” 一声尖厉喝声徒然在耳畔炸响。端木却白一个激灵,霍然睁眼,睡意顿消。他往窗外看去,天色已然大亮,他急忙披衣着履,从案头抓起书囊便往外冲。 堪堪转过院门,未及留神,他一脚正中门栏旁的铜盆。“哐当”一声,盆倒水溅,冷水尽数泼在他袍衫下摆。初秋的清晨微凉,那冷水沁肤,使得他生生打了个寒噤,只是现下哪里顾得上整理。他只得提气继续向学堂疾奔而去。 “喂,这里的宫女早上不会伺候你起床吗?”那女声再度在耳边响起。 端木却白足下不停,微喘道:“不会,她们只会将盥洗之物置于门外,若无要事,从不入内。便是在宫中偶遇,亦不会向我行礼搭话。” “这也太不尊重你了吧,你好歹是别国的太子诶。” “我这太子…与阶下之囚,又有何异?”端木却白苦笑一声,气息愈发急促。 “你迟到的话,会不会被老师批评啊。” “看夫子…心情。”端木却白咽了口吐沫,气息已乱,“若…若心情尚可,不过训斥几句…若不巧…课后便要打扫学堂,还要…受那帮有邰世子一番凌辱。” “你居然这么清楚,看来没少迟到。”女子揶揄道,“你这才没跑几步就喘成这样,真是得好好锻炼锻炼了。” 端木却白刚欲辩解,学堂廊下传来一声呵斥:“端木却白,你今日何故再次迟到!” “我…”端木却白方才开口,夫子厉声打断:“太子却白,今日缘何又迟!即刻去洒扫庭院!课后抄经十遍,未完不得归室!” “喔…”端木却白垂首应诺,熟门熟路往杂物间取扫帚。耳畔此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看来你这是惯犯了,活该~” “神女莫要再取笑在下了…”端木却白面露一丝无奈。 待他提桶打水,开始清扫满院落叶时,秋阳已爬上飞檐。半黄半绿的梧桐叶随风飘旋,刚扫净一处,转眼又添新叶。 “偏偏秋日最难早起,偏偏秋叶最是恼人。”端木却白一边挥帚一边喃喃自语。 正自出神,学堂中忽传来整齐跪拜声:“恭迎戟王!” “是戟王!”端木却白扔下扫帚,闪身躲进近处矮木丛中。他屏住呼吸,拨开稀疏枝叶,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学堂方向。 “你躲在这,就不怕戟王生气?”女声问道。 “他岂会在意我在与不在。”端木却白声音压得极低。 枝叶缝隙间,光影斑驳。端木却白双目微眯,视线穿过那不规则的孔洞,终于,一道深红身影闯入眼中。他瞳孔猛然一缩,视野瞬时清晰无比。 来者身形魁梧,龙行虎步,一身金丝红袍,衬得他威势迫人。那人眉骨高隆,看似沉稳宽厚,眸中却隐现凶恶。 “有邰戟…”端木却白声若寒冰,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那女声显然并未察觉,声音里满是兴奋:“他就是戟王!” 端木却白只觉一阵清风拂过脸颊,女子气息依然远去,想是追那戟王去了。 学堂之内,世子、夫子与书童,皆跪伏于地。有邰戟视若无睹,行至夫子案前,随手拈起一卷书册,只瞥了一眼,便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随手将书卷掷于案上,冷然道:“终日研习礼乐,岂是我有邰儿郎所为?” 老夫子战战兢兢接话:“武能保家卫国,文亦可…” 话未说完,戟王冷眼扫来,老夫子顿时心惊肉跳,最后几字细若蚊蚋:“…齐家治国。” 后排稚子忽道:“可质子也要上课的呀。”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 有人立刻附和:“可那质子今日又迟了,正被夫子罚去扫地呢。” “早知如此,还不如学兵书。” “哈哈哈哈哈!” “肃静!肃静!”夫子又急又怕,连声呵斥,可那群骄横世子,何曾将他放在眼里,堂中愈发嘈杂,已如闹市一般。 戟王眉头一皱,颇不耐烦,只伸手掏了掏耳孔,忽地咳了一声。 戟王咳嗽的声响不比世子的嬉闹声,可此声一出,鼎沸的学堂却瞬息鸦雀无声。 “礼乐之流,不学也罢。”戟王负手身后,“尔等,随孤涉猎去。” 言毕,红袖翻飞,戟王转身便走。世子们欢呼涌出,书童们手忙脚乱收拾笔墨书卷,追随而去。顷刻间,诺大学堂之余老夫子一人,并那院中扫地的端木却白。 夫子颓然立于堂上,半响才叹了口气,对着那矮木丛道:“出来罢,人已散了。” 端木却白整衣而出,夫子步下台阶,行至端木却白近前:“前日所授诗词,可还记得? 端木却白躬身一礼:“回夫子,已熟背。” “择一首你最喜的,背与老夫听听。” 端木却白掸了掸衣上尘土,袍衫虽湿,神态却复归从容。他朗声吟道: 甘井元依庙,平湖亦近城。 幅巾朝食罢,芒屩雨中行。 扰扰初何事,悠悠毕此生。 欲邀东郭叟,烦子作郊迎。1 夫子静静听罢,幽幽望着他:“此般田园之乐,便是你心中所向?” 端木却白微微一笑。 夫子见状,脸上反倒流露出几分悲切:“满堂世子,骄横跋扈,便是那些书童,亦不将老夫看在眼中。唯有太子却白,将老夫之言记在心上。唉,如此知礼的好孩儿,怎奈天公如此不允…” “夫子此言何意?” “你…可曾听闻近来坊间传闻?” “却白身居宫中四载,未尝出宫一步。平日…除却夫子,再无交谈之人,实不知外界之事。” “戟王他…” 夫子正欲再言,两名禁军近前:“夫子先生,时辰已到,请速离宫。” 事已至此,不得不走。夫子深深忘了端木却白一眼,郑重道:“太子却白…万望保重。” 戟王? 端木却白不知夫子何意,亦读不懂夫子的神情,他只当那是一场如寻常一般的闲聊,毕恭毕敬地行礼目送夫子离去了。 1 《次前韵示杨明二首其一》宋 苏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九歌篇:初遇 第2章 九歌篇:见英的心念 “喂,你刚刚和那老先生说什么呢?”那清脆欢快的女子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端木却白望着夫子离去的背影,摇头轻叹:“夫子方才提及戟王,便被兵卒催逼离去,实在令人费解。” 女声略显低沉:“戟王…” 端木却白转过身,往冷院方向缓步而行,问道:“方才神女可是去见戟王?如何?他可能见你、闻你?” 那女声苦笑:“不能,他和别人一样,看不见我,听不见我。而且…” “而且?” “我觉得,真正的戟王…和我心中想的那个英雄…不一样。” “神女何出此言?” “我心中的戟王…”那女子长叹一声,伴着端木却白踏在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娓娓道来自己跨越千年的思慕。 女子对戟王的执念,始于她十四岁那年。 一日课间,语文老师讲隔壁班的优秀作文贴在黑板报上,供大家观摩。 文章的题目与内容早已模糊,唯独记得的,是起笔的第一段,引用了一首诗作为题记。 当她目光触及那几行诗句的一瞬,心跳竟似漏了一拍,继而如擂鼓般剧烈撞击胸间,久久不能平复。 后来,她得知这首诗出自九歌时代,作者正是威震天下的一代霸主有邰戟。 “一首诗?”端木却白闻言,脚步微顿。 “嗯,一首情诗。论气势、论深意,这首诗或许是戟王一生所作中最不起眼的一首。可也不知怎的,冥冥之中,我只觉得这首诗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甚至觉得这首诗就是为我而作的,只是这种感觉,我…说不清楚。” 端木却白低头沉吟,默然不语。 女子便自嘲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精神病,只是因为一首诗,就爱上一个已经过世千年的古人?” “精神病?” “就是神志病,癫、狂、痫。” “世人痴情,各有不同。”端木却白摇头,目光清亮,“有人寄情天地山水,有人醉心草木虫鱼,有人痴恋城池兴衰,有人忠守疆土安宁。神女不过是爱上了一首诗,爱上了撰诗之人,此般种种,皆是心之所向,对象虽异,其情一也,又谈何癫、狂、痫之有?” 耳边传来一阵促急的鼻息,端木却白猜那该是神女在强忍笑意。 “喂,没看出来啊,你忽然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看来是情场老手咯~” 端木却白羞涩地挠了挠头,轻声道:“我有我爱之亲族,亦有我爱之故国,至于神女所言那般男女之情,却是从未有过。” “你一个15岁的小屁孩,要真是情史丰富,那才可怕呢。不过你从来没喜欢过什么女生,却有这么一番见地,也是挺不简单~”女子话锋一转,“其实我对戟王,与其说是男女之爱,不如说是信徒仰望着神明。他在我心目中,英勇、坚毅、圣洁。即便相隔千年,当我踏在古有邰的废墟之上,我…仿佛能感受到千年前他的悲欢…” 女子的思绪飘向了自己的过往。 古有邰国的遗迹,在她居住的城市郊外。若天气晴朗,倚窗远眺,可见远处山峦之下,一片苍凉废土。那里,便是古有邰城的遗址。 每日晨光熹微时,她总会望向窗外,向着远处的虚空问候:不知道千年前的此刻,你是否正端坐朝堂?不知道今天臣子们是在阿谀奉承,还是在犯颜直谏?不知道今天的你,是开心还是忧愁? 周末匆匆做完作业,她便会转乘两趟市内公交,再坐上郊线大巴,独自前往有邰宫遗迹。数百年风雨侵蚀,昔日辉煌的木构宫阙早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只余下残垣断壁,与那掩映在荒草间的黄土台基。 她对着导览图,在迷宫般的遗迹中穿行。 她想象着哪一座山丘,曾是有邰戟接受众臣朝贺的大殿; 她想象着哪一片碎瓦,曾是有邰戟挑灯夜读的书房; 她想象着有邰戟龙骧虎步扬起的尘埃,此刻是否裹挟着他的气息,掩埋于这厚土之下,正在被自己伫足。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女子那烟云般的少女情怀,被现实吹散,她的声音中透着迷惘:“只是,刚才在学堂里,我亲眼所见的戟王…让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接着,她似是寻到了借口,自我宽慰道:“或许,他将那些温柔,都藏在自己独处的时间了吧。我不急,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看着他,陪着他走完这短暂的一生。” “短暂的一生?” “实录记载,戟王于万历628年,也就是…4年后一统九歌。可是,再过2年,他就会因病去世。也就是说,他的生命,还剩短短6年而已…” 端木却白对有邰戟的生死并不挂怀,他心头猛然一跳,想到的只是端木国的存亡。若有邰戟一统天下,母国以及族人的命运,又将如何?他急问道:“神女既知未来,可知…端木国的命运?” “端木在历史上不是大国,史料不多,这些小国的命运都差不多,大概也就是…” “端木绝非小国!”端木却白厉声反驳,“九国之中,唯有端木能与有邰分庭抗礼!” 良久,女子喃喃道:“你们身处这个时代,自然觉得家国天下重于泰山,可是如果把时间拉长至千年,再如何波澜壮阔的兴亡,也不过是史册上的几行文字而已…” 端木却白闻言一怔,这话虽残酷,却透着一股无法反驳的苍凉。他张了张嘴欲要驳辩,却无言以对,只得缓缓垂首,黯然道:“有邰一统九歌,那端木国的万千子民,父王母后,还有阿玥与我,又将何去何从…” “等我找到回到现代的方法,我一定好好查阅与端木国有关的所有资料再告诉你,对你有什么帮助也说不定呢!” “一言为定!”端木却白抬头望向虚空,展颜一笑,忽又念头一转,道,“听神女口气,莫非眼下找不到回去之法?” “嗯,暂时被困在这里了。不过没关系,车到山前必有路。” 说话间,二人不知不觉已行至冷院门前。晨间打翻的铜盆已被宫人收走,四下静谧无人,唯有端木却白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院落中显得格外刺耳。 女子笑道:“我倒是比较担心你。你才走这几步路就喘成这样,你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端木却白面色涨红,强辩道:“在下身体好得很!只是那太傅不许我习武练剑,我在此已经整整四年,未曾舒展筋骨…” 说着,他愤愤将肩上斜挎的书囊掷于地上,道:“况且这书囊之中,尽是竹简笔墨,沉重非常。别说是我,便是那帮世子,若让他们自个儿背着,怕也未必比我强到哪去!” “人家不教你武术,你就自甘堕落啦?” “我…” 恰在此时,几名宫人鱼贯而来,人人怀抱厚厚书卷,神色倨傲,步履匆匆直至冷院门前。 “奉戟王命,特送书卷与太子消遣。” 端木却白疑道:“平日夫子所授课业已然繁重…” 那宫人截口:“自今日起,世子专修兵法武艺,夫子不再授课,太子便在居所自行研读罢。” 言罢,宫人也不理会端木却白反应,径直闯入房中,将一摞摞书卷堆在案头,便如避瘟神一般,快步离去。 端木却白立于门前,双拳紧握,却是无可奈何,只觉胸中郁气难平。 待那些宫人走远,女子充满活力之声适时响起:“怕什么!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体能教练!增强体魄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文有书卷,武有…本神女撑腰,即便没有夫子,咱们自己也能文武双修,让你成为文武双全的全能型人才!” 端木却白眼中精光一闪,胸中豪气顿生,咬牙道:“不错!求人不如求己,终有一日,我要叫这帮家伙刮目相看!” 自那日起的一年间,端木却白每日闻鸣而起,子夜方歇,白日闭门苦读,夜来于院中习武强身。 那些骄横世子常常前来寻衅,女子便在他耳畔献上妙计,总教那些纨绔子弟讨不得半分便宜。 宫中上下依旧视他如无物,唯独女子清音常伴左右,细听他每一句碎语,将笑话逗他开怀,替他排解心中郁结。 渐渐地,他不仅听懂了女子那些古怪言词,甚至在不经意间,自己说话也带了几分那奇怪的腔调,为此没少惹出些啼笑皆非的尴尬。 每夜临睡前,是他最期待的时刻。女子会绘声绘色向他描述千年后的光怪陆离:能将面容毕现于纸上的“相机”,日行千里不知匹配的“汽车”,巴掌大小却能隔空传音万里的“手机”,这些闻所未闻的神物,远超此世间最博学的夫子所能想象的边界。 直至今日,他仍无法断言:这女子究竟真是千年后的来客,疑惑是自己谵妄中的幻觉。无论如何,这一载的相伴,已然成了他寂寞岁月唯一的慰藉。 白驹过隙,一载过去。 这日,端木却白在那女子习惯性大呼小叫中醒来。他熟练地将宫人置于门外的铜盆端入屋内,开始盥漱。女子的声音如这一年来的每一天一样,在耳边叽叽喳喳,实在聒噪得很。 他嘴上虽时常嫌弃她的这般吵闹,心底却自是清楚,他多么贪恋这份喧嚣,多么祈盼这日子能一直这般延绵下去。 “喂,你知道明天什么日子吧。” 他并未理会,只顾拿着巾帕细细擦拭手背。 “你的生日啊!要不,咱们今天偷偷溜出宫玩吧?” “不可。” “哼~一板一眼。”女子嘟囔着。 他手上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忽道:“对了,我有一物,想赠与你。” “给我的礼物?今天是你要过生日…” 话音未落,屋外骤然传来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巨响,院门被粗暴撞开,一名御史领着一队卫兵闯了进来。 当先一名卫兵按住端木却白肩头,厉声喝道:“御史大人驾到,还不跪迎!” 御史踱步至端木却白跟前,居高临下,慢悠悠地展开一纸诏书,面无表情宣读:“吾奉有邰国主之命,宣读敕令。’端木氏勾结七国,图危社稷。端木聿大逆无道,已伏枭首之邢。其子端木却白,虽无谋逆之实,然父谋反,子从坐,当刑之于市,以儆效尤,以靖国法。’” 每一个字,都如惊雷般在端木却白耳边炸响。父王…已被枭首,而我…将赴市曹? 御史卷起诏书,冷冷吐出二字:“拿下。” 卫兵应声将端木却白死死压在地上,任他如何拼命挣扎,却也动弹不了分毫。 端木却白被一路拖拽,直至阴暗潮湿的天牢。狱卒粗暴地将他甩进其中一件牢房中,铁链锁紧牢门的声响刺耳,狱卒恶狠狠地警告道:“明日午时问斩,给老子安分点,否则让你鼻青脸肿着上路!” 端木却白瘫坐在发霉的干草堆上,胸中怒火中烧,然而更让他绝望的,是那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这滔天的愤恨,该指向谁呢? 是不顾自己安危,以卵击石的父王?是残暴不仁、赶尽杀绝的有邰戟?还是这以万物为刍狗的苍天? 他想不明白,只觉满腹委屈无处宣泄,他咬紧牙关,眼眶通红,猛地一拳砸在身下的干草堆里。 “你…”女子声音轻颤。 “此刻,便是端木国的结局了么?”端木却白声音嘶哑、苍凉、绝望。 “可恶,可恶!为什么,为什么1年了,我还是找不到回到现代的方法,如果…如果能够回去,如果能够查到史料,说不定…说不定能找到救你的办法!” “神女莫要自责…或许,这便是命运…” “不要放弃,你不可以放弃!”女子声嘶力竭地怒骂,“什么狗屁命运!你做错了什么?凭什么给你这样的结局!这样的命,我才不信!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找办法救你!” “神女,我…” “光!”女子忽然惊呼出声。 “神女?” “这石头,在发光…” “神女?!” 女子的声音如同被某种力量强行切断,瞬间消失在虚空之中。 第3章 九歌篇:心意相通的时刻 “同学,这里是办公区域,你不能进去的!” 身后传来工作人员的阻止。 见英紧握手中那块已恢复暗淡的奇怪石头,迅速将它塞进口袋,转身走出道具室。 “学生证出示一下。”对方语气严肃。 她抿唇不语。 “如果你不配合,我只能通知保卫处了。” 两人正僵持着,一道清朗的声线从走廊另一端传来:“怎么了?” 工作人员像换了张脸似的,立即毕恭毕敬:“周老师,有个陌生女孩儿在这里逗留,我正准备联系保卫处。” 周一鸣朝他们走来,笑得像一阵春风:“误会了,这位是见教授的孙女,刚才在演播室见过。” “这,这实在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您的私生呢…”工作人员尴尬地笑了笑,一溜烟地逃走了。 周一鸣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你是我的粉丝?” “诶?” 周一鸣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的斜挎包。 她低头一看,斜挎包上挂着个亚克力吊坠,上面刻着:明矾??周一鸣。 “明矾,不是我的粉丝吗?”周一鸣笑起来,仿佛桃花也要在严冬盛开。 她却木木地望着周一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向来从容的周一鸣,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直起身,手指不自然地揉了揉脖颈,声音放得更轻:“嗯…你要签名吗?” “我…”她终于开了口。 周一鸣眼里闪出一丝光亮:“你想要什么?合影也行。平时经纪人不让的,不过你是见教授的孙女,我…” “我想问一下”她截断他的话,“九歌时代的端木国,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端木?” “对,端木。” “嗯…我想想啊。端木聿救子心切,被有邰戟设局困住。端木国自此就亡国了,”他耸了耸肩,“历史上对端木的记载本来就不多,剧本里更是没什么戏份。” “端木国的太子却白,他…他怎么样了?” “太子却白?是那个质子吧?端木聿死后,有邰戟下令端木宫中男为隶臣,女为隶妾。端木太子…应该是在有邰国被行刑示众了吧。” 她心头猛地一震。 周一鸣没察觉她的异样,感慨道:“这个太子却白,确实是个悲剧人物,他甚至没有选择命运的机会。对他来说,死亡也许是一种解脱。就算不死,他今后的日子也只会是无尽的屈辱,这可能还不如去死。生命的质量,总是比长度更为重要。” “周老师,导演请您过去!”走廊尽头传来呼唤。 “这就来!”周一鸣应声,又转向她莞尔一笑,“我先去忙了,以后请继续支持我的作品哦。” 望着周一鸣渐远的背影,她陷入沉思。 生命的质量比长度更重要。这话听起来通透,可一个15岁的少年,怎么可能预见未来的生命有着怎样的重量?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在生命戛然而止的刹那,他真的会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吗?真的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不该是这样的。 她咬住下唇。 我要救他。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他争得一个改写命运的机会。 就在这时,她口袋中的石头忽然泛起光芒,待她回过神来,已然再度置身于千年前有邰王朝阴冷的天牢中。 “神女?!”端木却白的呼喊在空旷的死牢中回荡。 “我…我在。”女子声音再起。 端木却白长舒一口气,整个人似是虚脱了一般靠在墙角:“太好了,你…你还在。” “我刚才离开了多久?” “不过须臾一瞬。” “诶,可我刚刚在电视台,怎么说也呆了有10分钟…”女子喃喃自语,似是困惑不解。 端木却白眼中忽地腾起两簇充满希冀的光亮:“神女可是顺利回去了?那史册上,可有解局之法?” “呃…我…只是…”女子的声音变得吞吞吐吐,支支吾吾。 听得这般语气,端木却白眼中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随手从身下枯草中拾起一根断木,在杂草间无意识地划拉着,神色反倒平静了下来:“果然,这便是终局了,对吧?其实,我早就预料到了。只是…只是不知母后与阿玥,还有宫中之人如今可还安好…” 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那女子才幽幽叹道:“端木宫中人,男为隶臣,女为隶妾…” “隶妾…”手中的树枝咔嚓一声,折为两段。 女子的声音骤然急促起来:“可是她们还活着不是吗?只要还活着,就有明天,就有希望啊!” 端木却白抬起头,望向狱壁高出那道上窄小的石窗,月光肆意泻下,静静落在他憔悴的面庞。 “那…我的结局呢。” 女子沉默不语。 “神女?” 虚空之中,隐隐传来啜泣之声。起初,只是极力压抑的呜咽,渐渐地,悲声难掩,化作嚎啕痛哭。 女子边哭边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刚刚,也只是向别人打听了个大概,我还没来的及去图书馆,肯定还有别的资料被遗漏了…你…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哭声,端木却白怔了一怔,已心如死灰的心底竟生出一丝暖意。他将手中残枝一抛,嘴角牵起。他先是低头轻笑,继而仰天长笑。这笑声充斥着悲凉,却又透着几分满足。就这般,直到他笑得腹中酸痛,最后整个人侧身滚入潮凉的草堆中。 笑声渐歇,他如释重负般摊开四肢,摆成一个“大”字,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头顶那根布满蛛网的房梁。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1。却白不过是这涛涛沧海中的一只蜉蝣,渺小至极。然得遇知己为却白泣血奔走,纵使朝生而暮死,又有何憾?” 女子止了哭声,却并未言语。 他又道:“今夜,神女便离去吧。明日刑场上,血腥狰狞,我不想污了神女的眼。” 女子仍是不应。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话锋突转,问道:“有邰戟那个糟老头子,神女为何倾慕于他?” 女子破涕为笑:“人家现在也才37岁,是个有钱有权有武有谋的帅大叔好不好。” “神女可算是理我了。”他双手枕至脑后,笑意盈眉,轻轻吹起了口哨,末了,他又道,“如此说来,终究也解释不成,为何神女因有邰戟而来,却独独我能感知你的存在。” “答应我,活下去,未来很长,我们一起探寻。” 端木却白转开了话头:“神女曾言,是有邰戟那厮的一首诗,与神女结缘?” “咦…嗯…” “其实…今日我也赋了首诗,本想赠与神女,与那老贼的文笔一较高下。” “今天…”女子似是猛然惊醒,“生日!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你还没许愿呢…” 端木却白微微一笑,眸光变得悠远:“我希望…父亲能逃出生天,希望母后与阿玥安然无恙,希望世间安宁,希望有朝一日,能与所爱之人归隐山林,男耕女织,抚琴对弈,希望…” 他声音渐低,自嘲道:“我所祈盼,似乎贪婪了些。” “这些…本该是世界上每个公民应得的权利…” “是啊,不过是些平安喜乐的寻常念想,怎到了我这儿,便成了妄念。”端木却白渐渐生了困意,“罢了,我还是许个能实现的愿望吧。我许愿…知晓神女名讳。” 女子闻言,似是哭笑不得:“这算什么愿望。” “可我就想知道。怎么,神女不愿成全?” “傻子。”女子笑骂一声,声音温柔的如涓涓溪水,“记好了,我叫见英。见义勇为,英气逼人。” “见英…见英…” 端木却白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伸出手指,以指为笔,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一笔一画虚写着,仿佛要将这名字刻入心肉里,镂进灵魂中。 见英又道:“生日要许两个愿望,一个明愿,一个暗愿。明愿你已经达成啦,暗愿要在心中默念,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不灵验了。” “好。” 片刻后,见英轻声问道:“你许好了么?” 端木却白眼皮沉重,意识已有些模糊:“容我…再思量片刻。” “再不想好,就没时间了!” “会想好的…会想好的…” 端木却白缓缓阖上双眼,在无尽的黑暗与静谧中,感受着生命最后时光的渐渐流逝。 ****** 午时。 法场之外,人头攒动,皆是些凑热闹的看客。窃窃私语汇成一片,不乏对亡国太子的怜悯,不乏对有邰戟的指责。可那又如何?待明日朝阳升起,又有几人念起太子却白的今时今日? 监斩官掷下火签:“午时三刻,斩!” 端木却白垂首、闭目。 ——身后,刽子手踏步上前。 端木却白握拳、默念:见英神女,我的暗愿,是盼有生之年,得见你真容。 ——刽子手灌进一口烈酒,喷吐于刀身。 端木却白忽觉衣领被猛然揪起,惊得睁开双眼。 ——刀锋扬起,反射出刺眼光芒。 眼前,凭空出现一截手臂,细腕之上,缠着一只黑色线圈。他顺着手臂抬眼,四目相接。 那是一张少女的脸,黑发被风轻轻扬起,几缕飞散的发丝间,一双如琥珀般清澈的眸子坚定地看着他。 ——刀刃破空落下。 “走!”女子大喝一声。 霎那间,日光、刀影、人像交汇成了一点炽白,如长虹贯日,不可逼视。 强光散尽,萧风卷起三两片枯叶。 行刑台上,只余下那刽子手一人。 1《拟古(其九)》唐 李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九歌篇:心意相通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