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惊雷撕裂苍穹。
京郊西郊的乱葬岗,是一片连野狗都不愿久留的死地。这里常年笼罩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雨水冲刷而下,汇聚成浑浊的黄汤,在尸山白骨间蜿蜒流淌,最后汇入低洼处的血泥潭。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下,瞬间照亮了这片人间炼狱。
在一堆新旧交叠的尸体最上方,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突然动了一下。
那只手软绵绵的,手腕处翻卷着狰狞的皮肉,深可见骨,雨水打在伤口上,冲淡了蜿蜒而下的暗红血液。
痛。
钻心刻骨的痛,像是有人拿着钝刀子,在一寸寸锯着她的神经。
沈离猛地睁开双眼。
入目是漆黑压抑的天幕,冰冷的雨水灌入鼻腔,呛得她胸腔剧烈起伏。她下意识地想要咳嗽,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火烧火燎地疼。
她想撑起身体,可双臂刚刚发力,手腕处便传来一阵断裂般的剧痛,整个人重新重重地摔回了泥水里。
沈离的眼神在短暂的迷茫后,迅速聚焦,透出一股与这具凄惨身体截然不同的森寒与冷静。
她记得自己正在博物馆修复那套传世的南宋皮影《钟馗嫁妹》,为了复原那一抹失传的“鬼火绿”,她熬了整整三个通宵。最后一眼,是展柜玻璃倒映出的自己惨白的脸,随后便是心脏一阵剧烈的收缩。
过劳死?
那么现在呢?地狱吗?
沈离咬着牙,借着闪电的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
只需一眼,她那双原本沉静如水的眸子里,便涌起了滔天的巨浪。
这双手,惨不忍睹。
手筋被利刃挑断,软软地耷拉着,指尖呈现出失血过多的青紫色。对于一个视手如命的顶尖皮影师来说,这比杀了她还要残忍。
与此同时,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混杂着怨毒与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强行灌入她的脑海。
大周朝,太傅府嫡女,沈离。
母亲早逝,父亲续弦。继母面慈心苦,继妹伪善恶毒。
为了夺取外祖留给她的惊世家产,也为了让继妹能够顺利嫁给那个身份尊贵的男人,她们终于图穷匕首见。
一杯毒酒毁了她的嗓子,两把尖刀挑了她的手筋。
“姐姐,你这双手生得太巧,画的画、绣的花都太好看了,把我的风头都抢光了。只有毁了它,妹妹我才能安心啊。”
“别怪母亲心狠,要怪就怪你占着这嫡女的位子太碍眼。到了阴曹地府,可别忘了是谁送你上路的。”
继妹娇俏的笑声和继母阴毒的诅咒,在记忆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原身是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中被活活疼死的,死后被一张破草席一卷,像丢垃圾一样丢到了这乱葬岗,任由野狗啃食。
“呵……”
沈离躺在尸堆上,喉咙里挤出一声极轻的冷笑。这笑声虽然破碎嘶哑,却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狠戾。
“好,很好。”
她在心中默念。
既然占了你的身子,那你的仇,我沈离接了。
手筋断了?嗓子哑了?
那又如何!
她是沈离,是现代皮影界的“鬼手”。只要她还剩一口气,只要她的手指还能动上一分,她就能演活这世间的万千鬼神,让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鬼,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地狱!
沈离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剧痛,利用手肘的力量,艰难地从尸堆上翻身滚落。
“噗通”一声,她摔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片腥臭的泥水。
她没有丝毫停歇,像一只濒死的兽,在泥水中挣扎着挪动。她需要找东西,找能让她“活”过来的东西。
雨越下越大,洗刷着世间的罪恶,却洗不净这乱葬岗的怨气。
沈离的目光在周围搜索。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她的视线落在身旁一具刚死不久的女尸身上。那尸体身上穿着一件质地尚可的油布雨披。
沈离爬过去,在一具白骨上折断了一截尖锐的腿骨,用力划开那件油布。
“刺啦——”
她割下了一块巴掌大小的油布。这东西防雨、坚韧、透光性虽然不如牛皮驴皮,但在这种绝境下,已经是上好的材料。
紧接着,她又从另一具尸体上扯下几根坚韧的长发,那是女人的头发,被雨水泡得发亮,坚韧如丝。
做完这些,她没有立刻制作皮影,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手腕。
那双曾经灵巧无比的手,此刻废了。如果不处理,她什么也做不了。
沈离眼中闪过一抹疯狂。
若是常人,这双手算是彻底废了。但她是沈离,是能赋予死皮以生命的皮影大师。在她的认知里,皮肉不过是另一种“皮料”,筋骨不过是另一种“骨架”。
坏了?那就修。
她爬回那具新鲜女尸身边,用那截骨刃,从女尸背部割下了一块极薄、极韧的皮肤。
“忍着点。”她对自己说。
她咬着那根用死人头发做成的“线”,利用牙齿和还能勉强活动的指尖配合,将那块带着体温的死人皮覆盖在自己断裂的手腕上。
以皮补皮,以筋续筋。
这是一种失传已久的禁术,也是皮影戏中最诡谲的“修补术”。
“嘶——”
没有麻药,骨针穿过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沈离疼得浑身痉挛,冷汗如雨,但她的手却稳得可怕。她将那块死人皮死死地缝合在自己的伤口两端,利用那块皮的张力,强行代替了断裂的手筋。
一针,两针,三针……
鲜血染红了白骨,也染红了那块死人皮。
半个时辰后,她看着手腕上那圈狰狞如蜈蚣般的缝合线,试着动了动手指。
虽然剧痛钻心,虽然僵硬无比,但——
手指,动了。
这就够了。只要能动,她就能杀人。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混合着额头渗出的冷汗。她的脸色惨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一种近乎疯魔的专注。
她用骨刃在剩下的油布上切割、穿刺。
没有精致的造型,没有繁复的镂空。她顺着油布的纹理,割出了一个极为扭曲、怪诞的人形。
长发披散,四肢反关节弯曲,腹部被掏空,像是一只被开膛破肚的厉鬼。
这就是她,也是原身。
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恶鬼。
“咔哒、咔哒。”
她用碎骨做关节,用头发做连接线。
片刻后。
一个简陋、粗糙,却透着一股子冲天邪气的“皮影”,在她手中诞生了。
沈离喘着粗气,看着手中这个带着尸臭味的“作品”,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就在这时,远处的雨幕中,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和人语声。
“真他娘的晦气!这种鬼天气还要来这种地方。”一个粗嘎的男声抱怨道。
“少废话,大夫人交代了,必须亲眼看到那小贱人死透了,最好再补上两刀,免得诈尸。”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透着一股阴狠,“这可是关系到二小姐的婚事,出了岔子,你我都得掉脑袋。”
沈离闻言,眼底的杀意瞬间暴涨。
是沈府的人。
继母竟然如此心虚,哪怕挑断了她的手筋、毒了她的嗓子,竟还要派人来补刀。
两盏昏黄的灯笼在雨夜中摇曳,如同两团鬼火,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边走来。
沈离认得那两个人。
一个是府里的护院王大,一个是继母身边的管事李三。这两人平日里就没少帮着继母欺辱原身,原身被挑断手筋时,就是王大死死按住她的身体,李三递的刀子。
真是冤家路窄,刚做好了“刀”,仇人就把脖子送上来了。
沈离没有躲。
这乱葬岗一片平坦,根本无处可躲。而且,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连站起来都费劲,更别说跑过两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
既然跑不掉,那就让他们永远闭嘴,或者……变成疯子。
沈离看了看四周。
她身侧正好有一块半人高的断碑,碑前不知是谁供奉过,还残留着半截没烧完的蜡烛和一些祭品用的油脂。
天助我也。
沈离用尽最后的力气,挪到那断碑后面。她将那半截蜡烛固定在石碑的背风处,用那块吸饱了油脂的破布引火。
这年头的火折子防水做得不好,但这两个来补刀的人肯定有火。
果然,两人走近了。
“咦?王大,你听没听到什么动静?”李三举着灯笼,声音有些发颤。
“风声吧?这鬼地方除了死人还是死人,能有什么动静。”王大虽然嘴硬,但握着刀的手却紧了紧,“快找,那小贱人当时穿的是红衣服,显眼。”
两人在尸堆中翻找着。
突然,李三指着沈离刚才躺过的地方:“在那!红衣服!”
那是沈离为了制作皮影撕扯下来的外衫碎布。
两人正要走过去,忽然,“呼”的一声,一阵阴风吹过。
在那块断碑后方,一点幽蓝的火光陡然亮起。
紧接着,一道巨大、扭曲、恐怖至极的黑影,瞬间投射在两人面前的雨幕和层层叠叠的白骨之上。
那黑影足有两人高,四肢诡异地扭曲着,长发乱舞,正如传说中刚从地狱爬出来的索命厉鬼。
“还……我……命……来……”
一道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声音,夹杂在风雨声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是沈离利用两块骨头互相摩擦,配合着喉咙里嘶哑的气流声,制造出的诡异声响。
“妈呀!那是什、什么东西?!”李三吓得双腿一软,灯笼差点掉在地上。
王大也是脸色惨白,但他仗着自己会点功夫,强撑着胆子吼道:“装神弄鬼!谁在那里?!”
说着,他拔出腰刀,就要朝那黑影砍去。
然而,就在他举刀的瞬间,那黑影突然动了。
它不是像人一样行走,而是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姿态——飘了过来。
它的头颅在空中诡异地旋转了一圈,四肢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拉长,瞬间扑向了王大的影子。
这是皮影戏中的绝活——“缩骨幻影”。
沈离虽然手腕剧痛,但经过“修补”的手指已经能动。在火光和雨幕的折射下,小小的皮影被放大了数倍,动作更是快得如同一道黑色闪电。
“咔哒、咔哒。”
骨头撞击的声音在雨夜中格外清脆,像是恶鬼在咀嚼骨头。
“啊——!鬼啊!二小姐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