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诡戏》 第1章 光影饲恶鬼,红白乱葬岗 暴雨如注,惊雷撕裂苍穹。 京郊西郊的乱葬岗,是一片连野狗都不愿久留的死地。这里常年笼罩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雨水冲刷而下,汇聚成浑浊的黄汤,在尸山白骨间蜿蜒流淌,最后汇入低洼处的血泥潭。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下,瞬间照亮了这片人间炼狱。 在一堆新旧交叠的尸体最上方,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突然动了一下。 那只手软绵绵的,手腕处翻卷着狰狞的皮肉,深可见骨,雨水打在伤口上,冲淡了蜿蜒而下的暗红血液。 痛。 钻心刻骨的痛,像是有人拿着钝刀子,在一寸寸锯着她的神经。 沈离猛地睁开双眼。 入目是漆黑压抑的天幕,冰冷的雨水灌入鼻腔,呛得她胸腔剧烈起伏。她下意识地想要咳嗽,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火烧火燎地疼。 她想撑起身体,可双臂刚刚发力,手腕处便传来一阵断裂般的剧痛,整个人重新重重地摔回了泥水里。 沈离的眼神在短暂的迷茫后,迅速聚焦,透出一股与这具凄惨身体截然不同的森寒与冷静。 她记得自己正在博物馆修复那套传世的南宋皮影《钟馗嫁妹》,为了复原那一抹失传的“鬼火绿”,她熬了整整三个通宵。最后一眼,是展柜玻璃倒映出的自己惨白的脸,随后便是心脏一阵剧烈的收缩。 过劳死? 那么现在呢?地狱吗? 沈离咬着牙,借着闪电的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 只需一眼,她那双原本沉静如水的眸子里,便涌起了滔天的巨浪。 这双手,惨不忍睹。 手筋被利刃挑断,软软地耷拉着,指尖呈现出失血过多的青紫色。对于一个视手如命的顶尖皮影师来说,这比杀了她还要残忍。 与此同时,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混杂着怨毒与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强行灌入她的脑海。 大周朝,太傅府嫡女,沈离。 母亲早逝,父亲续弦。继母面慈心苦,继妹伪善恶毒。 为了夺取外祖留给她的惊世家产,也为了让继妹能够顺利嫁给那个身份尊贵的男人,她们终于图穷匕首见。 一杯毒酒毁了她的嗓子,两把尖刀挑了她的手筋。 “姐姐,你这双手生得太巧,画的画、绣的花都太好看了,把我的风头都抢光了。只有毁了它,妹妹我才能安心啊。” “别怪母亲心狠,要怪就怪你占着这嫡女的位子太碍眼。到了阴曹地府,可别忘了是谁送你上路的。” 继妹娇俏的笑声和继母阴毒的诅咒,在记忆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原身是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中被活活疼死的,死后被一张破草席一卷,像丢垃圾一样丢到了这乱葬岗,任由野狗啃食。 “呵……” 沈离躺在尸堆上,喉咙里挤出一声极轻的冷笑。这笑声虽然破碎嘶哑,却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狠戾。 “好,很好。” 她在心中默念。 既然占了你的身子,那你的仇,我沈离接了。 手筋断了?嗓子哑了? 那又如何! 她是沈离,是现代皮影界的“鬼手”。只要她还剩一口气,只要她的手指还能动上一分,她就能演活这世间的万千鬼神,让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鬼,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地狱! 沈离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剧痛,利用手肘的力量,艰难地从尸堆上翻身滚落。 “噗通”一声,她摔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片腥臭的泥水。 她没有丝毫停歇,像一只濒死的兽,在泥水中挣扎着挪动。她需要找东西,找能让她“活”过来的东西。 雨越下越大,洗刷着世间的罪恶,却洗不净这乱葬岗的怨气。 沈离的目光在周围搜索。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她的视线落在身旁一具刚死不久的女尸身上。那尸体身上穿着一件质地尚可的油布雨披。 沈离爬过去,在一具白骨上折断了一截尖锐的腿骨,用力划开那件油布。 “刺啦——” 她割下了一块巴掌大小的油布。这东西防雨、坚韧、透光性虽然不如牛皮驴皮,但在这种绝境下,已经是上好的材料。 紧接着,她又从另一具尸体上扯下几根坚韧的长发,那是女人的头发,被雨水泡得发亮,坚韧如丝。 做完这些,她没有立刻制作皮影,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手腕。 那双曾经灵巧无比的手,此刻废了。如果不处理,她什么也做不了。 沈离眼中闪过一抹疯狂。 若是常人,这双手算是彻底废了。但她是沈离,是能赋予死皮以生命的皮影大师。在她的认知里,皮肉不过是另一种“皮料”,筋骨不过是另一种“骨架”。 坏了?那就修。 她爬回那具新鲜女尸身边,用那截骨刃,从女尸背部割下了一块极薄、极韧的皮肤。 “忍着点。”她对自己说。 她咬着那根用死人头发做成的“线”,利用牙齿和还能勉强活动的指尖配合,将那块带着体温的死人皮覆盖在自己断裂的手腕上。 以皮补皮,以筋续筋。 这是一种失传已久的禁术,也是皮影戏中最诡谲的“修补术”。 “嘶——” 没有麻药,骨针穿过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沈离疼得浑身痉挛,冷汗如雨,但她的手却稳得可怕。她将那块死人皮死死地缝合在自己的伤口两端,利用那块皮的张力,强行代替了断裂的手筋。 一针,两针,三针…… 鲜血染红了白骨,也染红了那块死人皮。 半个时辰后,她看着手腕上那圈狰狞如蜈蚣般的缝合线,试着动了动手指。 虽然剧痛钻心,虽然僵硬无比,但—— 手指,动了。 这就够了。只要能动,她就能杀人。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混合着额头渗出的冷汗。她的脸色惨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一种近乎疯魔的专注。 她用骨刃在剩下的油布上切割、穿刺。 没有精致的造型,没有繁复的镂空。她顺着油布的纹理,割出了一个极为扭曲、怪诞的人形。 长发披散,四肢反关节弯曲,腹部被掏空,像是一只被开膛破肚的厉鬼。 这就是她,也是原身。 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恶鬼。 “咔哒、咔哒。” 她用碎骨做关节,用头发做连接线。 片刻后。 一个简陋、粗糙,却透着一股子冲天邪气的“皮影”,在她手中诞生了。 沈离喘着粗气,看着手中这个带着尸臭味的“作品”,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就在这时,远处的雨幕中,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和人语声。 “真他娘的晦气!这种鬼天气还要来这种地方。”一个粗嘎的男声抱怨道。 “少废话,大夫人交代了,必须亲眼看到那小贱人死透了,最好再补上两刀,免得诈尸。”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透着一股阴狠,“这可是关系到二小姐的婚事,出了岔子,你我都得掉脑袋。” 沈离闻言,眼底的杀意瞬间暴涨。 是沈府的人。 继母竟然如此心虚,哪怕挑断了她的手筋、毒了她的嗓子,竟还要派人来补刀。 两盏昏黄的灯笼在雨夜中摇曳,如同两团鬼火,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边走来。 沈离认得那两个人。 一个是府里的护院王大,一个是继母身边的管事李三。这两人平日里就没少帮着继母欺辱原身,原身被挑断手筋时,就是王大死死按住她的身体,李三递的刀子。 真是冤家路窄,刚做好了“刀”,仇人就把脖子送上来了。 沈离没有躲。 这乱葬岗一片平坦,根本无处可躲。而且,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连站起来都费劲,更别说跑过两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 既然跑不掉,那就让他们永远闭嘴,或者……变成疯子。 沈离看了看四周。 她身侧正好有一块半人高的断碑,碑前不知是谁供奉过,还残留着半截没烧完的蜡烛和一些祭品用的油脂。 天助我也。 沈离用尽最后的力气,挪到那断碑后面。她将那半截蜡烛固定在石碑的背风处,用那块吸饱了油脂的破布引火。 这年头的火折子防水做得不好,但这两个来补刀的人肯定有火。 果然,两人走近了。 “咦?王大,你听没听到什么动静?”李三举着灯笼,声音有些发颤。 “风声吧?这鬼地方除了死人还是死人,能有什么动静。”王大虽然嘴硬,但握着刀的手却紧了紧,“快找,那小贱人当时穿的是红衣服,显眼。” 两人在尸堆中翻找着。 突然,李三指着沈离刚才躺过的地方:“在那!红衣服!” 那是沈离为了制作皮影撕扯下来的外衫碎布。 两人正要走过去,忽然,“呼”的一声,一阵阴风吹过。 在那块断碑后方,一点幽蓝的火光陡然亮起。 紧接着,一道巨大、扭曲、恐怖至极的黑影,瞬间投射在两人面前的雨幕和层层叠叠的白骨之上。 那黑影足有两人高,四肢诡异地扭曲着,长发乱舞,正如传说中刚从地狱爬出来的索命厉鬼。 “还……我……命……来……” 一道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声音,夹杂在风雨声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是沈离利用两块骨头互相摩擦,配合着喉咙里嘶哑的气流声,制造出的诡异声响。 “妈呀!那是什、什么东西?!”李三吓得双腿一软,灯笼差点掉在地上。 王大也是脸色惨白,但他仗着自己会点功夫,强撑着胆子吼道:“装神弄鬼!谁在那里?!” 说着,他拔出腰刀,就要朝那黑影砍去。 然而,就在他举刀的瞬间,那黑影突然动了。 它不是像人一样行走,而是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姿态——飘了过来。 它的头颅在空中诡异地旋转了一圈,四肢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拉长,瞬间扑向了王大的影子。 这是皮影戏中的绝活——“缩骨幻影”。 沈离虽然手腕剧痛,但经过“修补”的手指已经能动。在火光和雨幕的折射下,小小的皮影被放大了数倍,动作更是快得如同一道黑色闪电。 “咔哒、咔哒。” 骨头撞击的声音在雨夜中格外清脆,像是恶鬼在咀嚼骨头。 “啊——!鬼啊!二小姐索命了!” 第2章 暗处谋诡局,白衣踏风来 李三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往回跑,连手中的灯笼都扔了。 王大也被这超乎认知的景象吓破了胆。他眼睁睁看着那道黑影“穿过”了他的身体其实只是影子投射,一股透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别、别过来!是你继母要杀你!不是我!不是我!” 王大胡乱挥舞着刀,脚下一个踉跄,踩滑了。 他整个人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 “砰”的一声。 王大抽搐了两下,不动了。鲜血很快染红了身下的雨水。 剩下的李三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消失在雨幕中,只留下断断续续的“鬼啊”、“饶命”的哭喊声。 世界终于安静了。 断碑后,沈离手中的“提线”一松,那巨大的恐怖黑影瞬间消失。 火光熄灭。 她整个人虚脱地靠在石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和雨水混合在一起,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手腕处的剧痛已经麻木了。 沈离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简陋的皮影。 它静静地躺在她手里,吸饱了雨水,显得有些狼狈。但在刚才的那一刻,它就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刀。 “第一场戏,演得不错。”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沈离休息了片刻,强撑着身体爬起来。她爬到昏死过去的王大身边,伸手探了探鼻息。 没死,但也差不多了。 她面无表情地从王大身上搜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个还能用的火折子,以及一袋碎银子。 然后,她扒下了王大身上的蓑衣和外袍,胡乱地裹在自己身上。 有了这些,她就能活下去。 只要活着,这出戏,就能继续唱下去。 沈离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了死亡和恶臭的乱葬岗,转过身,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坚定地朝京城的方向走去。 雨还在下,雷声依旧轰鸣。 但那道瘦弱却挺拔的身影,在闪电的映照下,却像是一个刚刚从地狱归来的修罗,带着满身的煞气,即将把这京城的繁华富贵,搅得天翻地覆。 …… 就在沈离离开后不久。 距离乱葬岗不远的一处密林树梢上。 一道修长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黑暗中,黑色的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苍白修长的手指在珠子上轻轻拨动,偶尔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透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 “咳咳……” 男人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声音带着一丝常年病弱的沙哑,却又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玩味。 他微微低头,看向那个瘦弱身影消失的方向,那双看似悲悯如佛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暗芒。 “手筋尽断,却能以皮补皮,以影杀人。” “沈太傅家,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有趣的怪物?” 他身后的暗卫无声地落下,单膝跪地:“主子,您身体不好,这雨夜湿气重,还是早些回去吧。那两个奴才怎么处理?” “那个晕倒的,处理干净。跑掉的那个……”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一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留着吧。这么精彩的戏,若是没了传话的人,岂不是太可惜了?” “是。” 暗卫领命而去。 男人抬起手,接住了一滴冰冷的雨水,指尖的冰凉让他苍白的皮肤泛起一丝青色。 “皮影戏么……” 他轻笑一声,手中的佛珠“啪”的一声轻响。 “那就看看,凭你这手戏法,能不能搅动这京城的一池深水。” 雨夜深沉,风云暗涌。 一场关于复仇、权谋与人心的诡戏,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正式拉开了帷幕。 …… 沈离并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旁人眼中。 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回府。 她要回去,回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沈府。 她要让继母和继妹知道,她们亲手制造的恶鬼,回来索命了。 回京的路很长,泥泞难行。 沈离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她没有停。她用那把搜来的匕首,削了一根树枝当拐杖,硬是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那片荒野。 天快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沈离站在京城的护城河边,借着晨曦微光,看着水中那个满脸污泥、狼狈不堪的倒影。 她伸出手,指尖沾着河水,一点点洗去脸上的泥污。 露出的那张脸,虽然苍白消瘦,却依旧难掩绝色。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那双本该潋滟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深不见底,宛如两口封冻的寒潭。 “沈离。” 她看着水中的倒影,无声地张了张嘴。 “从今天起,你的命是我的。” “你的仇,也是我的。” 她将王大的外袍领子竖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然后,她混入了早起进城的菜农队伍中,朝着记忆中那座巍峨气派的太傅府走去。 此时的沈府,应该正是一片祥和吧? 继母或许正因为除掉了心头大患而睡得香甜,继妹或许正在试穿新做的嫁衣。 没关系。 很快,她们就会听到来自地狱的敲门声。 沈离摸了摸怀中那个已经干透的皮影,指尖传来骨头冰冷的触感。 明天。 就在明天。 她要为沈府,献上一场终身难忘的“百鬼夜行”。 沈太傅府,原本应该挂满白幡的灵堂,此刻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喜庆。 朱红的大门上,白灯笼被撤下,换上了并不显眼却透着喜气的红纱灯。前院里,虽然下人们腰间还系着孝带,但那进进出出的忙碌劲儿,哪怕是傻子也能看出来,这府里正憋着一桩大喜事。 沈离裹着那件满是污泥的男袍,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避开了正门的守卫,从西北角的狗洞钻回了府邸。 钻过狗洞,是一片荒废已久的偏苑——“听雨轩”。 这里杂草丛生,断壁残垣,与前院的热闹宛如两个世界。自从沈离生母去世后,继母刘氏便借口沈离八字硬,将她赶到了这处紧邻乱葬岗风口的破院子。 沈离推开摇摇欲坠的房门,瘫坐在满是积灰的旧椅上,大口喘息。 手腕上那圈用死人皮缝合的伤口,此刻正火烧火燎地疼。那是机体在排斥异物,也是新的血肉在强行融合。高烧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喉咙里更是干渴得冒烟。 但她不能休息。 因为前院传来的丝竹声和说话声,顺着风飘进了她的耳朵。 “二小姐真是好福气,老爷刚走,宁王府的聘礼就到了。” “虽然还是热孝期,但宁王世子说了,二小姐命格贵重,要早日迎娶过门冲喜。至于那个死在乱葬岗的大小姐……哼,谁让她命薄呢。” “听说夫人正在前院招待宗族的长老们,要把老爷留下的家产都过户到二小姐名下,当做陪嫁呢!” 沈离听着这些闲言碎语,眼底掠过一抹森寒。 原来如此。 父亲死了。不是病死,定是被那毒妇害死的。 她们不仅杀了父亲,杀了她,还要踩着父女俩的尸骨,霸占家产,攀附高门。 好,真是好得很。 既然你们这么急着要把这丧事办成喜事,那今晚,我就成全你们,送你们一场真正的“大戏”。 沈离的目光在破屋里搜寻,最终落在了一面残破的铜镜和几盏积灰的油灯上。 她不需要繁复的道具。因为昨夜在乱葬岗,她已经做好了最关键的“角儿”——那个用油布和死人头发做成的皮影。 虽然简陋,但在顶级皮影师的手中,光与影的配合,足以化腐朽为神奇。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爬上了听雨轩后面那座最高的假山。这里地势极高,视野开阔,正对着前院那个设坛做法的广场。 只要角度找得好,这里就是绝佳的“戏台”。 …… 前院,香烟缭绕。 今日的沈府,聚集了沈氏宗族的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以及宁王府前来下聘的管事。 刘氏一身素缟,跪在灵堂前的蒲团上,手里捏着帕子,哭得梨花带雨。 “各位叔伯,老爷走得急,临终前把这个家托付给我。虽然离儿那孩子福薄,昨夜暴毙了,但好在还有雨儿。雨儿马上就要嫁入宁王府,这也是老爷的遗愿啊……” 几位族老面面相觑,虽然觉得这丧期下聘有些不合规矩,但碍于宁王府的权势,也都纷纷点头附和。 “刘夫人节哀,既然是宁王府的恩典,那这婚事自然是好的。至于家产,既然离丫头没了,自然也是要留给雨儿做嫁妆的。” 刘氏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精光。 就在这时,门房突然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声音都在发颤:“夫、夫人!谢……谢世子来了!” 刘氏一愣:“哪个谢世子?” “暗卫指挥使,谢行舟大人!” 这个名字一出,满院子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行舟?那个深受皇宠、手握生杀大权,平日里吃斋念佛却杀人如麻的“活阎王”? 他怎么会来沈府?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道清冷如玉的声音便已传入院中。 “听闻沈太傅仙逝,谢某特来上一炷香。” 话音未落,一行人已踏入院门。 为首那人,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外罩雪色狐裘,身形修长如竹,却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他面容生得极好,眉眼如画,鼻梁高挺,尤其是那双半阖的眸子,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与慈悲。 他手中捻着一串深色的沉香木佛珠,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几声压抑的低咳。 “咳咳……” 谢行舟接过下人递来的香,随手插在香炉里,动作漫不经心。 他转身,并没有理会战战兢兢的刘氏和族老,而是径直走到廊下的太师椅旁坐下。那双看似悲悯的眸子,若有似无地扫过了假山的方向。 此时,院中正设着高坛,清虚观的玄真道长正手持桃木剑,准备做法驱邪。 “这阵仗颇大……”他指尖轻点扶手,眼中似有深意,“沈府这是在驱邪?” 第3章 借光审毒妇,狭路逢佛子 刘氏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赔笑:“让谢大人见笑了。这不是雨儿大喜在即,妾身想着……想着做法去去晦气,求个心安。” “是吗?”谢行舟轻抚着手中的佛珠,“那道长这般如临大敌,倒不像是求心安,反倒像是在镇压什么大凶之物。” 刘氏尴尬地擦了擦汗:“这……是为了求个心安。道长,吉时已到,快开始吧!” 她只想赶紧把这流程走完,把家产拿到手,免得夜长梦多。 玄真道长得令,大喝一声,桃木剑挑起一张黄符,化作一团诡异的绿火。紧接着,一把磷粉撒向火盆。 “呼——” 大量的浓烟瞬间腾空而起,弥漫了整个前院。 假山之上,沈离趴在冰冷的瓦片上,高烧让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她看到了那个一身白衣的男人。 谢行舟。 原身的记忆里有这个人,京城里最不能惹的疯子。他怎么来了?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观众越多,这出戏就越精彩。 沈离咬破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用那只刚接好手筋、还缠着死人皮的左手,猛地拉动了机关。 大铜镜转动,一束强烈却隐蔽的阳光被折射而出,穿过那个只有巴掌大的透明皮影,精准地投射到了前院那一团浓厚的烟雾之中。 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原本灰白的烟雾中,突然浮现出了一抹鲜艳的刺目的红色。 那红色越来越清晰,在光影的折射下,竟然凝聚成了一个女子的身形! 她穿着一身血红色的嫁衣,长发披散,没有双脚,就这样悬浮在半空中。随着烟雾的流动,那红衣女鬼仿佛真的在随风飘荡,衣袂翻飞。 这是皮影戏中的“海市蜃楼”之法。 在这个迷信的时代,这就是——神迹! “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 “显灵了!大小姐显灵了!” 正在做法的玄真道长手一抖,桃木剑“哐当”掉在地上。他只负责骗钱,没想过真的能招来鬼啊! 那红衣女鬼在烟雾中缓缓转身,虽然看不清五官,但那个身形,那个断了手腕垂下的姿势,与昨夜死去的沈离一模一样! “母……亲……” 一道幽怨、嘶哑,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声音,通过假山的回音壁效应,立体环绕在整个前院。 “父亲在下面……好冷啊……” “他说……那碗参汤……好苦啊……” 这句话一出,原本还强撑着端庄的刘氏,瞬间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参汤! 那是她亲手端给老爷的索命汤!这件事只有她知道,沈离怎么会知道?! “不……不可能……”刘氏惊恐地后退,发髻散乱,状若疯癫,“你死了!你明明死了!” 空中的红衣女鬼并没有停下。 光影变幻,那女鬼的肚子突然裂开,无数黑色的影子像虫子一样涌了出来,直直地扑向刘氏。 “啊啊啊啊——我说!我全说!” 在极度的恐惧和心理暗示下,刘氏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她疯狂地对着空气磕头,额头磕在青石板上,鲜血直流。 “老爷!老爷我错了!我不该在参汤里下毒!我不该为了独吞家产毒死你!” 全场哗然!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坐在上首的几位沈氏族老更是气得胡子乱颤,手中的茶盏“砰”地摔得粉碎。 “毒妇!你说什么?!青云是被你毒死的?!” 宁王府的管事更是脸色铁青,若是让世子娶了一个杀夫毒妇的女儿,宁王府的脸往哪搁?这门亲事,算是彻底黄了! 刘氏却已经疯了,她指着那空中的红衣女鬼,歇斯底里地嘶吼道: “是他该死!他要把家产都留给你这个贱丫头!还要把你嫁给谢行舟那个病秧子!钱都留给你了,那我的雨儿怎么办!” “我只有毒死他……毒死他,这家产才是我的!雨儿才能嫁进宁王府!” “我不仅杀了他,还要杀了你!把你手筋挑断,扔进乱葬岗,让你们父女俩在地下团聚!哈哈哈哈……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真相大白。 原来这不仅是虐待继女,更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杀夫夺产灭门案! 一直在廊下看戏的谢行舟,在听到“嫁给谢行舟那个病秧子”时,捻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缓缓抬眸,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波澜。 目光穿过混乱尖叫的人群,穿过层层烟雾,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假山顶端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眼底的笑意,逐渐加深,却也更冷。 “原来……差点成了我的未婚妻啊。”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身后的暗卫能听见。 “去,把沈府的大门关上。今日这出戏,既然唱了,就得有个结果。” …… 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族老们怒吼着让人把刘氏绑起来送官,刘氏疯疯癫癫地哭嚎,宁王府的人甩袖而去。 假山后,一条隐蔽的小径。 沈离几乎是滚下来的。 高烧加上刚才那一场高强度的操控,已经透支了她所有的体力。她的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但她不能停。 她必须马上回到听雨轩,销毁所有的道具。刘氏已经完了,沈家也完了,她的大仇已报一半,接下来就是怎么在这乱局中全身而退。 她咬着牙,扶着墙根,一步一步地挪动。 汗水浸透了她那件宽大的男袍,手腕上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红梅。 快了。 再转过那个月亮门,就到听雨轩了。 沈离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转过了弯。 然而,下一秒,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因为在那条必经之路上,正站着一个人。 一身雪色狐裘,不染纤尘。他背对着光,身形修长而单薄,手中捻着一串深色的佛珠,正静静地看着她。 是谢行舟。 他竟然没有在前院主持大局,而是绕到了这里,堵住了她的去路。 沈离脚步一滞,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被发现了? 她下意识地将那只残废的左手藏到身后,右手紧紧握住了袖中的匕首。那双充满血丝的桃花眼中,瞬间迸发出像狼一样凶狠警惕的光芒。 “让开。” 她嘶哑着嗓子,发出一声低吼。 谢行舟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却如濒死困兽般满身杀意的女人。 她明明已经快要站不住了,明明浑身都在发抖,可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求饶和恐惧。只有杀意。 纯粹的、不顾一切的杀意。 “沈大小姐的这出《借光幻影》,当真是精妙绝伦。” 谢行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字字诛心,“利用铜镜折射日光,以烟雾为幕,借回音壁传声。若非亲眼所见,谢某也不敢相信,这世间竟有如此手段。” 他每说一句,沈离的心就沉一分。 他全看见了。 从一开始,他就在看戏。 沈离眼中的杀意更甚。既然被发现了,那就只有一条路——杀人灭口。 虽然传闻这位谢世子身体病弱,是个药罐子,但她沈离,绝不会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 她猛地暴起,脚下一蹬,整个人如同一张崩紧的弓,手中的匕首如毒蛇吐信,直刺谢行舟的咽喉! 这一击,耗尽了她所有的爆发力,快准狠。 然而—— “叮!” 一声脆响。 谢行舟只是微微抬手,两根修长的手指便轻描淡写地夹住了那锋利的匕首。 无论沈离如何用力,那匕首就像是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 “太慢了。” 谢行舟看着她,摇了摇头,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不自量力的幼猫。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甚至还伴随着几声低咳,但那两根手指却像铁钳一般,蕴含着恐怖的力量。 “咳咳……想要杀我?凭你现在这副身子?” 他手指微一用力,一股内力震出。 “哐当。” 匕首落地。沈离被震得后退几步,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软软地向下滑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摔在冰冷的石板上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 一股好闻的檀香味瞬间包围了她。 沈离抬起头,正好对上谢行舟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 那双眸子里倒映着她狼狈的脸,没有杀意,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丝……奇异的欣赏。 “手都废成这样了,还想着杀人?” 谢行舟低头,目光落在她那只藏在身后、此刻无力垂下的左手腕上。 那里,一圈狰狞如蜈蚣般的缝合线触目惊心。那是用死人皮缝合的伤口,此刻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再次崩裂,鲜血淋漓。 他微微蹙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道伤疤。 “以皮补皮……对自己倒是够狠。”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帕,动作竟然有些轻柔地,覆盖在她那狰狞的伤口上,慢条斯理地打了个结。 沈离浑身僵硬,死死地盯着他,不明白这个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沈离。” 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耳廓,“你的戏还没唱完,可别就这么死了。” “留着命。” 谢行舟松开手,将她扶稳靠在墙上。 他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沾染的血迹,眼底划过一丝意味深长。 “这场戏,我很喜欢。” 话毕,他不再看她,转身离去。 只留给沈离一个清冷孤傲的背影,以及手腕上那块带着些许残留体温和檀香味的丝帕。 沈离靠在墙上,大口喘息,眼神复杂地盯着那个背影。 这个疯子。 他明明武功高强,却在世人面前装病弱;他明明看穿了一切,却帮她隐瞒。 “谢、行、舟……” 沈离在心中狠狠琢磨着这三个字。 她知道,自己刚刚才出了狼窝,似乎又掉进了一个更危险的虎穴。 但那又如何? 沈离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丝帕,眸光冰冷如刃。 既然你爱看戏,那我就演给你看。 只希望,等到这戏终场的时候,你这位高高在上的佛子,别被我这恶鬼,拖进地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