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将至,烈阳却依然霸道地悬在天顶,将这座与世隔绝的富饶之地晒得发烫。
这里是星影古镇,与见枫镇一同独立于A区、B区、C区、M区、S区的常规区域之外,是权贵与财富筑成的桃源。
而唯一打破地平线的,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一座山岭,以月亮命名的“皎梦山”。山顶矗立的不是童话里的高塔,而是一座森然而华丽的城堡。
城堡里住着的,也并非长发公主,是富人之女孟栀乔与权贵之子纪远旭的唯一继承人——纪时。
传说他诞生那夜,北斗七星明澈如钻,齐齐指向皎梦山巅,日月竟在同一片天空交相辉映。
此刻,炽烈的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纱帘,在空旷的室内划下清晰的明暗界限。
暗处,纪时闭眼深陷在宽大的沙发里,紧蹙的眉头藏匿于垂落的黑发之中。修长的双腿随意地支在地上,双臂却以一个与周身冷感极不相符的姿态,紧紧环抱着一个旧洋娃娃,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洋娃娃身体略显泛黄,经历了无数次的凝视与抚摸,它的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精致的衣服,连毛茸茸的头发都被细心地打理过,编成两股马尾。
室内一片死寂,仿佛时间本身都已凝固。唯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提醒着这个世界仍在运转。
“唰唰——”
一阵突兀的声响打破了沉寂。穿堂风溜进室内,将茶桌上一本用古朴绑绳系着的书册吹得书页乱翻。这连续的、细碎的噪音,像一根针扎进了纪时的神经。
没有任何预兆,他猛地一挥手,手臂划破空气,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将那本书狠狠地扫落在地!
“啪”的一声重响,绑绳断裂,书页瞬间四散纷飞,凌乱地铺满了冰冷的地板。
纪时依旧瘫在沙发上,懒懒地掀开眼皮,眼底却没有任何刚醒的朦胧,只有一片被惊扰后的冰冷烦躁。
他盯着凌乱的地面,虚弱的光线恰好落在他的脸上,照亮了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上好的蜜糖,通透的琥珀色,在那棕色深处,竟会随着光线的流转,倏地掠过一抹纯粹的金色,如同被禁锢的日光,诡谲而耀眼。
阿罗无声而沉稳地步入房间。
他二十六岁,作为纪时的执者已三年。
执者,是贵族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他们并非普通的仆人或士兵,而是一群将“忠诚”化为信仰,将“服务”融入生命,与所效忠的贵族家族命运紧密相连的精英。
纪家执者众多,唯有阿罗赢得了这位少爷近乎苛刻的信任,也唯有他能不经通报,自由出入这主城堡的第七层,纪时绝对的私人领域。
阿罗先是扫了一眼地上的书页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纪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疑问,只是默然地蹲下身,开始一张一张、极其耐心地将散落的书页拾起。
他将所有书页归纳整齐,放回茶桌原位,然后才转向纪时开口道:“少爷,纪先生传来消息,您明天必须要去学院了。”
十七岁的纪时,自十五岁起才进入那座名为“伊甸”的学院。那里本应是像他这样的继承人编织关系网、培植自身力量的起点。然而,他一周难得露面两次,最近更是变本加厉,已然连续两个月未曾踏入校门。
纪时置若罔闻。
他起身,**的双足踩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像一道苍白的影子滑过房间。阿罗沉默地注视着他,看着他抱着洋娃娃一步步走向角落那架蒙着红丝绒布的黑色三角钢琴。
他抬手,指尖捻住暗红丝绒布的一角,轻轻一扯。
厚重的布料如退潮般滑落,堆叠在光洁的地板上,露出其下漆黑锃亮的钢琴本体。随后睡袍口袋取出一条纯白无瑕的丝巾铺在宽阔的琴盖之上,再将洋娃娃,轻柔地安置在正中央。
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悬于黑白琴键之上,指节并不粗大,而是匀亭地微凸。指甲修剪得极短,边缘圆润光滑,透出健康的淡粉色光泽。
然后,指尖落下。
起初是几个零散、试探的音符,如同雨滴敲击寂静的湖面,荡开一圈圈孤独的回音。渐渐地,音符串联成句,一首带着幽远哀愁的旋律流淌而出。身上突然漫出的忧郁竟让人想化身洋娃娃讨他一笑。
突然,没有丝毫预兆,纪时猛地将前额狠狠砸向黑白琴键。
钢琴内部顿时爆发出混乱不堪的轰鸣,数十个琴键被同时压下,交织出不谐和的痛苦的嘶吼。
阿罗心下明了:少爷又发病了。
门没关严,风从外面溜进来,调皮地挑起纱帘,让它们散开又合拢。
室内的光线随之忽明忽暗,变幻不定,却仿佛有意识地始终避开钢琴前那个弯折的身影。
纪时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自我惩罚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凉的、仍残余着震动余韵的琴键,青涩的腰肢弯折出一道脆弱而漂亮的弧线。在断续的光影里,他那静止不动的背影,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一阵极轻微的震动声源自阿罗的衣服口袋,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阿罗取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没有任何备注的陌生号码。他的指尖在红色的拒接键上悬停,他下意识想挂断,却又顿住,像是怕错过某个特定的消息,最终还是侧过身,将音量降至最低后接听。
电话那头的声音模糊不清,像是经过特殊处理。
“请保护好她,我们马上就来确认。”阿罗把嗓音压得极低回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依然清晰可闻。
几乎在阿罗话音落下的瞬间,纪时有了动作。
他仿佛被无形的虫蚁啃噬,抬起手狠狠抓向自己的小臂。指甲划过,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浮现出几道鲜明的红痕,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他用力闭紧双眼,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在强行镇压体内翻涌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焦躁与暴戾。
随即,他挺直腰杆,霍然偏身,苍白的手径直伸向阿罗,五指微张,是一个无声却不容置疑的命令。
时刻关注着少爷的阿罗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将尚带余温的手机稳稳放入他掌心,同时快速补充:“少爷,是愿小姐的消息。线索指向北苍。”
阿罗太清楚了。从他三年前来到这位少年身边起,“纪愿”这个名字,便是纪时偏执与疯狂的源头。三年,上千个日夜,他们经历了太多次燃起希望又坠入失望的循环,以及纪时每一次为此不计后果的奋不顾身。
而搜索的范围正被不断推向更远的地方。从皎梦山为核心起始,辐射圈一层层扩大。这次的目标北苍,是迄今为止最遥远的一个点,远得几乎要脱离他们一直牢牢掌控的势力边界。
纪时单手握着手机,屏幕冷光映着他苍白的脸。
那串虚拟号码下方,“北苍”两个字分外刺眼。他默念着,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骨节泛出用力的白,仿佛要将这轻薄的通讯工具捏碎,又仿佛想通过这冰冷的物件,死死攥住那一线虚无缥缈的希望。
“少爷,”阿罗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学院那边,您已经缺席太久。纪先生近期就要回来了。”他略作停顿,选择了更委婉的说法,“要不这次就让阿罗去找愿小姐吧。”
这话甫一出口,阿罗自己都觉得无用。他比谁都清楚,纪远旭的喜怒从来不在纪时的考量范围内。可作为执者,明知是徒劳,他也必须履行提醒的义务。
更何况,每次只要有愿小姐的消息,无论线索多么渺茫,距离多么遥远,少爷都执意要亲自前往。
纪时甚至没有看阿罗一眼,只随意地一翻手腕,手机便从指间脱离,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
阿罗早已习惯这般,手腕微抬,精准而平稳地将手机接回掌中。
不等他再次劝阻,纪时的指令已落下,声音清冷,不容置疑:“准备东西,去北苍。”
果然。随着年龄增长,少爷的叛逆也愈发不加掩饰。从前至少还会装病搪塞,如今连敷衍都嫌多余。
深知任何劝阻都毫无意义,阿罗微微垂首:“是。”
应下的瞬间,阿罗已拿出自己的手机。一手利落地开始调遣人手、安排前往北苍的一切事宜,且将少爷此刻的动态、目的地,简洁而准确地同步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主纪远旭。
忠诚与职责,很多时候被切割成两个背道而驰的箭头,而阿罗必须同时驾驭。
只是他不知道这次少爷是否能得愿以偿。
*
北苍,距离星影古镇足有一千公里之遥。当星影古镇依旧沐浴在不合时宜的骄阳之下时,此地早已被凛冬彻底覆盖。
灰蒙蒙的天幕低垂,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铅灰色绒布,严严实实地笼罩着这片荒芜之地。一架直升机如同倔强的银色铁鸟,轰鸣着穿梭在崇山峻岭之间,成为这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动态存在。
舱内,飞行员全神贯注,与复杂的仪表盘和窗外变幻莫测的气流搏斗。
纪时与阿罗并肩坐在后座,即便隔着厚重的舱壁,那股属于北苍的极致寒意,也仿佛能化作无形的冰针,穿透金属外壳,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窗外被厚重云层过滤的光线显得有气无力,下方连绵的山脉覆着皑皑白雪,蜿蜒的河流凝结成苍白的冰带,错落的房屋渺小得像被遗弃的积木,在飞旋的雪花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预计半小时后抵达目的地。当前高度七千米,时速三百五十公里。”飞行员冷静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
阿罗早已换上了专业的防风冬衣,甚至在近身衣物内还贴了御寒贴,即便如此,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依旧让他感到冰冷。而他的少爷,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秋季风衣。
这模样,像极了那些为了风度不顾温度的普通青春期男孩。虽然纪时自幼在其母亲投喂的各种药物调理下,从未生过病,但谁又能保证,他能免疫这北苍酷寒的侵袭?
“少爷,请把衣服穿上吧,落地后会非常冷。”阿罗恳切地说道。直升机可没有暖气,他这位兼任保姆的执者,早已从机舱储备箱里取出了轻巧的保暖大衣,同时拿出的还有两把造型精巧的手枪和一个黑色的战术背包,后者被他利落地背在自己身上。
纪时不理睬,取过其中一把手枪,利落地检查后别在腰后,枪柄巧妙地隐藏于风衣之下,不露痕迹。
阿罗无声地叹了口气,精准地抛出那个唯一有效的筹码:“如果生病了,恐怕就不方便靠近愿小姐了。”
三年朝夕相处,阿罗早已深谙此道。蛇打七寸,他总能精准命中纪时唯一的软肋。
果然,纪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沉默片刻,终是伸手,一言不发地接过了那件保暖衣服,穿在了身上。
苍山地形错综复杂,气候更是瞬息万变。
直升机最终按计划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山谷雪地中降落。舱门开启的一刹那,一股远比高空更为猛烈、饱含山间湿气的寒风如同重锤般迎面扑来,卷起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这里原是无人居住的高原区域,日照短暂。自从秩序崩坏,道德也随之沦陷,北苍便成了各种险恶勾当滋生的温床,尤其是人口与违禁品的非法交易。
提前联系好的一队北苍雇佣兵早已在雪地中等候,他们六人身上落满了雪,手中持着无法忽视的步枪,眼神里是刀口舔血之人特有的麻木与凶狠。
这些人,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
阿罗早已打点好一切。纪家少爷要涉险,他自然会将风险降至最低。
这些雇佣兵的酬金乃至身家性命,都早已被纪家远程拿捏。他们的任务,首要便是保护好这只看似孱弱、实则背景骇人的“羊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