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贪欢》 第1章 第一章:北苍 冬日将至,烈阳却依然霸道地悬在天顶,将这座与世隔绝的富饶之地晒得发烫。 这里是星影古镇,与见枫镇一同独立于A区、B区、C区、M区、S区的常规区域之外,是权贵与财富筑成的桃源。 而唯一打破地平线的,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一座山岭,以月亮命名的“皎梦山”。山顶矗立的不是童话里的高塔,而是一座森然而华丽的城堡。 城堡里住着的,也并非长发公主,是富人之女孟栀乔与权贵之子纪远旭的唯一继承人——纪时。 传说他诞生那夜,北斗七星明澈如钻,齐齐指向皎梦山巅,日月竟在同一片天空交相辉映。 此刻,炽烈的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纱帘,在空旷的室内划下清晰的明暗界限。 暗处,纪时闭眼深陷在宽大的沙发里,紧蹙的眉头藏匿于垂落的黑发之中。修长的双腿随意地支在地上,双臂却以一个与周身冷感极不相符的姿态,紧紧环抱着一个旧洋娃娃,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洋娃娃身体略显泛黄,经历了无数次的凝视与抚摸,它的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精致的衣服,连毛茸茸的头发都被细心地打理过,编成两股马尾。 室内一片死寂,仿佛时间本身都已凝固。唯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提醒着这个世界仍在运转。 “唰唰——” 一阵突兀的声响打破了沉寂。穿堂风溜进室内,将茶桌上一本用古朴绑绳系着的书册吹得书页乱翻。这连续的、细碎的噪音,像一根针扎进了纪时的神经。 没有任何预兆,他猛地一挥手,手臂划破空气,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将那本书狠狠地扫落在地! “啪”的一声重响,绑绳断裂,书页瞬间四散纷飞,凌乱地铺满了冰冷的地板。 纪时依旧瘫在沙发上,懒懒地掀开眼皮,眼底却没有任何刚醒的朦胧,只有一片被惊扰后的冰冷烦躁。 他盯着凌乱的地面,虚弱的光线恰好落在他的脸上,照亮了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上好的蜜糖,通透的琥珀色,在那棕色深处,竟会随着光线的流转,倏地掠过一抹纯粹的金色,如同被禁锢的日光,诡谲而耀眼。 阿罗无声而沉稳地步入房间。 他二十六岁,作为纪时的执者已三年。 执者,是贵族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他们并非普通的仆人或士兵,而是一群将“忠诚”化为信仰,将“服务”融入生命,与所效忠的贵族家族命运紧密相连的精英。 纪家执者众多,唯有阿罗赢得了这位少爷近乎苛刻的信任,也唯有他能不经通报,自由出入这主城堡的第七层,纪时绝对的私人领域。 阿罗先是扫了一眼地上的书页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纪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疑问,只是默然地蹲下身,开始一张一张、极其耐心地将散落的书页拾起。 他将所有书页归纳整齐,放回茶桌原位,然后才转向纪时开口道:“少爷,纪先生传来消息,您明天必须要去学院了。” 十七岁的纪时,自十五岁起才进入那座名为“伊甸”的学院。那里本应是像他这样的继承人编织关系网、培植自身力量的起点。然而,他一周难得露面两次,最近更是变本加厉,已然连续两个月未曾踏入校门。 纪时置若罔闻。 他起身,**的双足踩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像一道苍白的影子滑过房间。阿罗沉默地注视着他,看着他抱着洋娃娃一步步走向角落那架蒙着红丝绒布的黑色三角钢琴。 他抬手,指尖捻住暗红丝绒布的一角,轻轻一扯。 厚重的布料如退潮般滑落,堆叠在光洁的地板上,露出其下漆黑锃亮的钢琴本体。随后睡袍口袋取出一条纯白无瑕的丝巾铺在宽阔的琴盖之上,再将洋娃娃,轻柔地安置在正中央。 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悬于黑白琴键之上,指节并不粗大,而是匀亭地微凸。指甲修剪得极短,边缘圆润光滑,透出健康的淡粉色光泽。 然后,指尖落下。 起初是几个零散、试探的音符,如同雨滴敲击寂静的湖面,荡开一圈圈孤独的回音。渐渐地,音符串联成句,一首带着幽远哀愁的旋律流淌而出。身上突然漫出的忧郁竟让人想化身洋娃娃讨他一笑。 突然,没有丝毫预兆,纪时猛地将前额狠狠砸向黑白琴键。 钢琴内部顿时爆发出混乱不堪的轰鸣,数十个琴键被同时压下,交织出不谐和的痛苦的嘶吼。 阿罗心下明了:少爷又发病了。 门没关严,风从外面溜进来,调皮地挑起纱帘,让它们散开又合拢。 室内的光线随之忽明忽暗,变幻不定,却仿佛有意识地始终避开钢琴前那个弯折的身影。 纪时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自我惩罚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凉的、仍残余着震动余韵的琴键,青涩的腰肢弯折出一道脆弱而漂亮的弧线。在断续的光影里,他那静止不动的背影,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一阵极轻微的震动声源自阿罗的衣服口袋,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阿罗取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没有任何备注的陌生号码。他的指尖在红色的拒接键上悬停,他下意识想挂断,却又顿住,像是怕错过某个特定的消息,最终还是侧过身,将音量降至最低后接听。 电话那头的声音模糊不清,像是经过特殊处理。 “请保护好她,我们马上就来确认。”阿罗把嗓音压得极低回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依然清晰可闻。 几乎在阿罗话音落下的瞬间,纪时有了动作。 他仿佛被无形的虫蚁啃噬,抬起手狠狠抓向自己的小臂。指甲划过,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浮现出几道鲜明的红痕,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他用力闭紧双眼,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在强行镇压体内翻涌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焦躁与暴戾。 随即,他挺直腰杆,霍然偏身,苍白的手径直伸向阿罗,五指微张,是一个无声却不容置疑的命令。 时刻关注着少爷的阿罗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将尚带余温的手机稳稳放入他掌心,同时快速补充:“少爷,是愿小姐的消息。线索指向北苍。” 阿罗太清楚了。从他三年前来到这位少年身边起,“纪愿”这个名字,便是纪时偏执与疯狂的源头。三年,上千个日夜,他们经历了太多次燃起希望又坠入失望的循环,以及纪时每一次为此不计后果的奋不顾身。 而搜索的范围正被不断推向更远的地方。从皎梦山为核心起始,辐射圈一层层扩大。这次的目标北苍,是迄今为止最遥远的一个点,远得几乎要脱离他们一直牢牢掌控的势力边界。 纪时单手握着手机,屏幕冷光映着他苍白的脸。 那串虚拟号码下方,“北苍”两个字分外刺眼。他默念着,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骨节泛出用力的白,仿佛要将这轻薄的通讯工具捏碎,又仿佛想通过这冰冷的物件,死死攥住那一线虚无缥缈的希望。 “少爷,”阿罗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学院那边,您已经缺席太久。纪先生近期就要回来了。”他略作停顿,选择了更委婉的说法,“要不这次就让阿罗去找愿小姐吧。” 这话甫一出口,阿罗自己都觉得无用。他比谁都清楚,纪远旭的喜怒从来不在纪时的考量范围内。可作为执者,明知是徒劳,他也必须履行提醒的义务。 更何况,每次只要有愿小姐的消息,无论线索多么渺茫,距离多么遥远,少爷都执意要亲自前往。 纪时甚至没有看阿罗一眼,只随意地一翻手腕,手机便从指间脱离,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 阿罗早已习惯这般,手腕微抬,精准而平稳地将手机接回掌中。 不等他再次劝阻,纪时的指令已落下,声音清冷,不容置疑:“准备东西,去北苍。” 果然。随着年龄增长,少爷的叛逆也愈发不加掩饰。从前至少还会装病搪塞,如今连敷衍都嫌多余。 深知任何劝阻都毫无意义,阿罗微微垂首:“是。” 应下的瞬间,阿罗已拿出自己的手机。一手利落地开始调遣人手、安排前往北苍的一切事宜,且将少爷此刻的动态、目的地,简洁而准确地同步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主纪远旭。 忠诚与职责,很多时候被切割成两个背道而驰的箭头,而阿罗必须同时驾驭。 只是他不知道这次少爷是否能得愿以偿。 * 北苍,距离星影古镇足有一千公里之遥。当星影古镇依旧沐浴在不合时宜的骄阳之下时,此地早已被凛冬彻底覆盖。 灰蒙蒙的天幕低垂,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铅灰色绒布,严严实实地笼罩着这片荒芜之地。一架直升机如同倔强的银色铁鸟,轰鸣着穿梭在崇山峻岭之间,成为这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动态存在。 舱内,飞行员全神贯注,与复杂的仪表盘和窗外变幻莫测的气流搏斗。 纪时与阿罗并肩坐在后座,即便隔着厚重的舱壁,那股属于北苍的极致寒意,也仿佛能化作无形的冰针,穿透金属外壳,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窗外被厚重云层过滤的光线显得有气无力,下方连绵的山脉覆着皑皑白雪,蜿蜒的河流凝结成苍白的冰带,错落的房屋渺小得像被遗弃的积木,在飞旋的雪花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预计半小时后抵达目的地。当前高度七千米,时速三百五十公里。”飞行员冷静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 阿罗早已换上了专业的防风冬衣,甚至在近身衣物内还贴了御寒贴,即便如此,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依旧让他感到冰冷。而他的少爷,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秋季风衣。 这模样,像极了那些为了风度不顾温度的普通青春期男孩。虽然纪时自幼在其母亲投喂的各种药物调理下,从未生过病,但谁又能保证,他能免疫这北苍酷寒的侵袭? “少爷,请把衣服穿上吧,落地后会非常冷。”阿罗恳切地说道。直升机可没有暖气,他这位兼任保姆的执者,早已从机舱储备箱里取出了轻巧的保暖大衣,同时拿出的还有两把造型精巧的手枪和一个黑色的战术背包,后者被他利落地背在自己身上。 纪时不理睬,取过其中一把手枪,利落地检查后别在腰后,枪柄巧妙地隐藏于风衣之下,不露痕迹。 阿罗无声地叹了口气,精准地抛出那个唯一有效的筹码:“如果生病了,恐怕就不方便靠近愿小姐了。” 三年朝夕相处,阿罗早已深谙此道。蛇打七寸,他总能精准命中纪时唯一的软肋。 果然,纪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沉默片刻,终是伸手,一言不发地接过了那件保暖衣服,穿在了身上。 苍山地形错综复杂,气候更是瞬息万变。 直升机最终按计划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山谷雪地中降落。舱门开启的一刹那,一股远比高空更为猛烈、饱含山间湿气的寒风如同重锤般迎面扑来,卷起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这里原是无人居住的高原区域,日照短暂。自从秩序崩坏,道德也随之沦陷,北苍便成了各种险恶勾当滋生的温床,尤其是人口与违禁品的非法交易。 提前联系好的一队北苍雇佣兵早已在雪地中等候,他们六人身上落满了雪,手中持着无法忽视的步枪,眼神里是刀口舔血之人特有的麻木与凶狠。 这些人,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 阿罗早已打点好一切。纪家少爷要涉险,他自然会将风险降至最低。 这些雇佣兵的酬金乃至身家性命,都早已被纪家远程拿捏。他们的任务,首要便是保护好这只看似孱弱、实则背景骇人的“羊羔”。 第2章 第二章:刺骨 “哎哟,可算等到我们的贵客了!” 一个瘦削精悍的身影从风雪中快步迎来。老王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 他侧身让出身后那个如山般沉默的壮汉:“我是老王,这位是刀疤。” 刀疤的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颌,显得格外骇人。 老王嘿嘿笑着,丝毫不掩饰打量猎物的目光。他们在这苍山做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眼前这位细皮嫩肉的小少爷,许是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早已和北苍的雇佣兵打好了招呼,多次合作共赢,他带着一个随从就敢深入北苍,分明是只待宰的肥羊。按照他们的计划,只要将人骗上山,届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好可以两头通吃,狠狠敲上一笔。 “她在哪?”纪时的声音冷得像冰。 “在北苍的苍山上,具体位置嘛......”老王故意拖长了语调,浑浊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手指不自觉地搓动着。 商人重利。 纪时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只是微微侧头。阿罗立即会意,利落地卸下肩上的黑色背包,“砰”地一声甩到老王脚前,溅起一片雪沫。 “二十万现金。”阿罗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确认是我们要找的人,剩下的一百万立即到账。” “哈哈哈哈!爽快人!”老王顿时眉开眼笑,露出一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迫不及待地弯腰捡起背包,“我这就带你们上山!” 路边停着两辆经过改装的越野车,宽大的轮胎上缠着防滑链,在积雪中稳稳停驻。老王自然地走向驾驶座,阿罗却抢先一步拉开车门。 “下来。”阿罗语气强硬,“你指路。”他示意老王坐到副驾驶,随即点了一名雇佣兵负责驾驶,自己则护着纪时坐进后排。 纪时弯腰坐进车内,昂贵的大衣下摆擦过沾满泥雪的座位,立刻洇开一片污渍。他毫不在意,目光始终凝视着窗外。其余雇佣兵默契地上了后面那辆车,引擎的轰鸣在雪山间回荡。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蜿蜒的山路上艰难前行。轮胎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越往上,视野所及便越是白茫茫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冰雪吞噬。 车速因路况险峻而逐渐放缓,窗外云雾缭绕,竟有种在云端行驶的错觉。 纪时沉默地望着窗外。弯弯绕绕的山路像没有尽头的迷宫,每一个转弯都让他的心跳漏掉一拍。越往上,景致越是荒凉破败。裸露的岩石上覆盖着厚厚的冰层,枯死的树木像一具具骷髅立在雪地中。如果是她被带到这种地方,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下。他更不敢想象的是,如果这一次,又不是她又该怎么办。 车子在狭窄的山路上不断盘旋,纪时感到胸口越来越闷,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到了到了!”老王突然指着前方喊道。 一个破旧的木牌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字——“霜雪坞”。 这个名字倒是贴切。这个被群山环抱的小村落,仿佛被世界彻底遗忘。低矮的木屋歪歪斜斜地立在深雪中,几缕稀薄的炊烟在寒风中飘摇,证明这里尚有人烟。 车子尚未停稳,纪时已经伸手去拉车门。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胃里空荡得难受,却涌上一股强烈的呕吐感。 霜雪坞死寂得可怕。 稀稀落落的木屋里,几双眼睛从糊着油纸的窗口后怯怯探出,在触及这群不速之客的瞬间又惊慌地缩回。更有甚者,“吱呀”一声急忙合上木门。 “我要的人在哪里?”纪时开口,声音嘶哑。他隔着厚重的大衣布料抓挠着手臂,动作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焦躁。阿罗在一旁看着,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小少爷~别急嘛。”老王咧开嘴,不慌不忙地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啪嗒”一声,劣质打火机的火苗蹿起,点燃了烟卷。他将打火机塞回外套口袋,这才慢悠悠地从另一个兜里掏出手机。 嘟...嘟... 只响了两声,电话便被接通。 “把那小丫头带出来。”老王的话音未落,表情骤然凝固,声音拔高,“什么!不见了?!” 正准备递到嘴边的香烟从他指间滑落,掉在雪地上,微弱的火星在碎雪和烟灰中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 几乎是同时,阿罗猛地一拳挥出,重重砸在老王腹部。老王闷哼一声,像只虾米般蜷缩着跪倒在地。 “不见了?”阿罗的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 纪时缓缓弯下腰,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优雅地夹起那支熄灭的香烟。他拿出自己的银色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蹿起。 “你耍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地上的老王打了个寒颤。打火机在他指尖灵活地翻转,随后,火苗舔舐上潮湿的烟蒂,微弱的火星再次挣扎着亮起,散发出焦糊的气味。 旁边持枪的雇佣兵反应极快,立刻上前,用膝盖死死顶住老王的背脊,将他整个人牢牢压在雪地里。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老王徒劳挣扎。 “我没有耐心,”纪时将手中重新点燃的烟缓缓举起,那点猩红的光晕离老王因惊恐而圆睁的眼睛越来越近,“你最好快些,不然。” 另一边,刀疤刚有动作,他身旁那名受雇于纪家的佣兵便闪电般出手,几记沉重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腹部和脸上。刀疤痛苦地蜷缩起来,再不敢妄动。 “呸!”老王吐出一口混着断牙的血沫。计划全乱了!他本打算交出那丫头,等对方放松警惕拿到尾款,再让自己人把这细皮嫩肉的少爷绑了,两头拿钱。谁知竟死在第一步! “来人!来人!”老王嘶声吼道。 霎时间,从村落四周的破屋和雪堆后,猛地窜出五名持枪的雇佣兵,枪口齐刷刷对准了纪时和阿罗。刹那间,两拨人马剑拔弩张,紧张的气氛几乎要引爆冰冷的空气。 可老王不知道这五名是阿罗故意安排上山的,防的就是这些小人。 “快把我放了!不然我们一起玩完!”老王面目狰狞地喊道。 那五名后来出现的雇佣兵,枪口瞬间调转,毫不犹豫地指向了被压在地上的老王! “等!等!等!”老王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混乱,恐慌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我保证!我保证把那丫头带来!” 他彻底慌了。对面不仅没有内讧,他重金请来的人反而瞬间倒戈!局势急转直下,他连一丝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 纪时的动作停住了。 老王眼中刚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以为对方改变了主意。 然而,纪时手腕一转,将那支仍在阴燃的香烟,带着灼热的火星,狠狠抵在了老王的嘴角! “呃啊!” 皮肉被灼烧的细微声响和焦糊味弥漫开来。纪时的手指用力旋转,烟身在那片皮肤上扭曲、变形,留下一个狰狞焦黑的烙印。 随手将碾灭的烟蒂丢弃在雪中,纪时一把揪住老王的衣领,将他猛地提起来。一天一夜的奔波劳顿让他面色苍白如纸,眼底沉淀着浓重的乌青,但那双眼眸里燃烧的疯狂,却比北极的寒风更刺骨。 “见不到她,”他一字一顿,“我保证让你生不如死。” 老王狼狈不堪地站稳,这才发现,他倚仗的刀疤不知何时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瘫在不远处的雪地里,不省人事。 “我带你们去,我这就带你们去!”老王彻底老实了,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再不敢耍任何花样。 一行人沉默地跟在老王身后,踏着厚厚的积雪向村落深处走去。路上空旷得可怕,两旁歪斜的木屋如同墓碑般寂静,只有偶尔几声凄凉的狗吠打破死寂,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他们踩在雪地上的“嘎吱”声,以及风穿过破败屋檐的呜咽。 走了约莫一刻钟,老王在一处更为破败的院落前停下。 阿罗朝里望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人无法形容。若不是门边放着几个被擦得锃亮的铁盆,以及随意扔在地上的几副油腻不堪的塑料碗木筷,所有人都会认为这里早已被遗弃。 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旁边那个本该圈养禽类的低矮窝棚里,竟然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她衣不蔽体,脖子上锁着一条细铁链,像牲口一样被拴在木桩上。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在惨白的雪地映衬下,格外刺眼。 “不是她!不是她!”老王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指着那女人解释,生怕晚上一秒子弹就会穿透他的脑袋。他转而朝着屋里声嘶力竭地大喊:“老梅!老梅!你给我滚出来!” “叫丧呢!”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应声而出,她撩开脏兮兮的门帘,脸上带着不耐烦的戾气。 “贱人!那丫头呢!我不是让你看好她吗!”老王气得想冲过去,可太阳穴上冰冷的枪口让他不敢动弹,只能瞪着眼睛对那叫老梅的妇人怒吼。 “已经在找了!我呸!”老梅叉着腰,翻了个白眼,自认为人在她手上态度便极其嚣张,“要是价格谈不拢,那小丫头你们也别想带走!” “砰!” 一声枪响猛地撕裂了寂静的空气! 子弹几乎是贴着老梅的脸颊飞过,在她粗糙的皮肤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温热的血珠瞬间溅在雪地上。 几片冰冷的雪花夹杂着细碎的雨丝,开始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悄然融进地面的积雪中。 老梅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惊恐。 “我说!我说!”她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前几天,前几天我把那丫头卖给梁武了!现在,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丫头在哪!” 他的宝贝像货物一样被这些人卖来卖去,为什么他唯一的念想,他黑暗世界里仅存的光亮,要承受这些非人的苦痛?无尽的愤怒、自责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虑瞬间吞噬了他。 第3章 第三章:愿儿 他缓缓举起枪,眼神空洞得可怕。 下一秒,枪声接连响起。 “砰!砰!砰!” 子弹精准地射穿了三人的非致命部位,老王的膝盖、老梅的肩胛,以及试图爬起来的刀疤的手掌。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在荒凉的山谷中回荡,鲜血汩汩涌出。 冰冷的雨雪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与他眼中燃烧的疯狂怒火,形成了诡异而可怕的对比。 纪时看着那三人在雪地里痛苦翻滚,他心口那团灼烧的戾气似乎平息了片刻。但很快,一种更深、更空茫的难受翻涌上来,喉咙发紧。 隔壁窝棚里,那个被铁链锁着的女子抬起了头。她刚才一直冷眼旁观着这场血腥,此刻才用尽气力般沙哑开口:“山的背面,还有条猎人踩出来的小路。如果那丫头机灵,可能会从那里试着逃出去。” 她的声音微弱,带着行将就木的死气。 纪时甚至没有看她,只是随意地抬手,扣动扳机。 “砰!” 子弹击碎铁链的爆响还在空气中震颤,碎裂的铁屑溅落在脏污的雪地上。 那女子虚弱地动了动,脸上却不见丝毫欣喜,深陷的眼窝里只有一片死寂。她扯动干裂的嘴唇,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只是......活着有时比死更可怕。” 不是,这位姐姐,求你别再火上浇油了! 阿罗在心底倒抽一口冷气,再刺激下去,碎的要么是少爷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要么就是你了。 纪时积压的情绪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他猛地侧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身旁的车门! “哐——!” 整辆越野车随之剧烈摇晃,坚固的车门瞬间凹陷下去,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好的,碎的是车。阿罗面无表情地确认了损失。 阿罗立刻上前半步,巧妙地将自身置于纪时和那女子之间,用那种训练有素的、平和而坚定的语调开口,试图在一片混乱中投下一枚定心石:“少爷,所有已知的出路,包括山背那条猎人小道,都已经被我们的人严密布控。当地也增派了人手,正在进行地毯式搜索。请您暂且宽心。” 接着迅速转向待命的雇佣兵,指令清晰:“你们五个留守,继续搜寻并尽力保护目标人物。你们五个,去后面那辆车。你,”他指着雇佣兵的头头,“跟我们这辆,坐副驾。” 阿罗护着浑身散发着低压的纪时坐进后座,自己绕到驾驶位,利落地点火、挂挡。车辆发出低吼,艰难地在积雪中掉头,沿着来时压出的凌乱车辙,缓缓向山下驶去。 车子在颠簸的雪路上下行。 纪时猛地向后靠进座椅,双手粗暴地插进自己的黑发中,死死揪扯着发根,力道之大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头发,而是那些试图将他拖入深渊的、疯狂的、绝望的念头,仿佛只有通过这切实的痛楚,才能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在纪时以为这一次再次落空的时候,久别的两人即将重逢。 山间的薄雾如同轻盈的纱幔,将锋利的山脊柔和地包裹起来。 如被铁链锁住的女子所说,纪愿正在顺着那路往下跑着,她知道很快有人追上来,不敢停留。 这不是她第一次逃跑,但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 因为,她杀了人。 温热的液体在手上的触感,至今未消。村里一旦发现,绝不会放过她。 纪愿的心跳如鼓,每一次心脏撞击胸膛都在提醒她,快跑,快跑。 突然,她的目光掠过前方不远处的山道,那里竟站着两名膀大腰圆的壮汉,似乎已等待许久!两人一见到她,眼中立刻迸出凶光,如狼似虎地猛冲过来。 纪愿的心脏骤然停跳一拍,双腿瞬间僵硬如木。极致的恐惧激发了最后的力量,求生的本能驱使她猛地调转方向,放弃相对好走的小路,不顾一切地扎进侧面陡峭、荆棘密布的树丛! 枝条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手臂上,她感觉不到疼,只是拼命连滚带爬。尖锐的岩石不断磕碰着她早已青紫的小腿,脚踝被划开新的口子,鲜血混着泥泞,在雪地上留下断续的痕迹。力气正随着体温一点点流失,肺部火辣辣地疼,视线开始模糊......她真的要跑不动了。 就在绝望即将吞噬她的那一刻。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如同幽灵般,从下方山路的拐角处突兀冲出!两道炽白的车灯如同审判的利剑,悍然劈开浓雾,光柱在水汽中诡异地跳跃、闪烁。 那一瞬间,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纪愿:与其被抓回去遭受更非人的折磨,还不如...... “前方不明目标。是否射杀?”副驾驶的雇佣兵声音冷硬如铁,手中的步枪已沉稳架起,准星牢牢锁定了那个在灯光中踉跄的身影。 “不。”阿罗的命令短促而果断,他不打算伤害无辜的人。 下一刻,尖锐刺耳的喇叭声骤然响起,试图驱赶这不要命的“障碍”。 然而,那女子却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浑然不觉,反而用尽最后力气,朝着车头灯光的方向更加拼命地、跌跌撞撞地扑来!凌乱的长发在脑后飘散,她闭上了眼睛,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毫无躲闪之意。 万幸阿罗始终谨慎地控制着车速,轮胎在湿滑的雪地上摩擦出短促的声响,车辆在千钧一发之际稳稳刹住,车头几乎要贴上她的衣角。 后座的纪时不悦地蹙眉,冰冷的目光穿过风挡玻璃。 刹那间,他眼底所有的阴鸷与暴戾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撕裂,随即转化为失而复得的、几乎要将他点燃的狂喜! 他甚至没等车辆完全停稳,便毫不犹豫地猛力推开沉重的车门,一个箭步从车内飞跃而出! 只需要一眼。 哪怕她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哪怕她面容憔悴、几乎变了模样。 那是刻在他骨血里的轮廓,是他阴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他认得出她。 “少爷!”阿罗听到身后车门猛地打开,心下一惊,立刻跟着冲下车。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名壮汉已抢先一步追上,大手如铁钳般粗暴地揪住纪愿的后衣领,猛地向后一拽! “啊!”纪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她单薄的身体因恐惧和寒冷剧烈地颤抖着,那双罕见的灰白色瞳孔因极度惊惧而放大、震颤,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壮汉啐了一口唾沫,脸上横肉抖动,狞笑着骂道:“小贱人!不是很能跑吗?!” 纪愿被甩倒在地的瞬间,纪时脑中理智被滔天的怒火彻底吞噬。 没有片刻犹豫,他身形如猎豹般暴起,一个凌厉的飞踢携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在壮汉的侧肋!骨头错位的闷响令人牙酸。 在身体前冲的同时,他的右手已从腰间抽出那支打空子弹的手枪,左手同步从腰后战术包掏出一个备用弹匣。拇指在弹匣卡榫上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脆响,空弹匣向前方掉落,新的弹匣几乎在瞬间被精准地拍入、卡稳!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只在呼吸之间! 换弹完毕,他举枪直指壮汉头颅,却在扣动扳机的最后一刻硬生生顿住。 他眼角余光瞥见地上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 不能......不能吓到她。 暴戾无处宣泄,他将壮汉拖入草丛,尽数化作脚下更狠厉的踩踏! 他对着那壮汉的胸腹、关节,一脚又一脚,带着要将对方碾碎成泥的疯狂。骨骼碎裂的声音沉闷地响着,壮汉的惨叫从一开始的高亢逐渐变得微弱,面部血肉模糊,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另一个壮汉见状,怒骂一声“找死!”,刚想冲上前,却被悄无声息逼近的阿罗从侧后方捂住口鼻,一柄锋利的短刀精准地划过喉咙,连多余的呜咽都未曾发出,便软软地倒在了雪地里,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大片雪白。 阿罗解决了威胁,目光立刻转向那个女孩。只见她正利用这混乱的间隙,手脚并用地向后方黑暗的树丛悄无声息地挪动。 此女子就是少爷倾尽所有、近乎疯魔也要找到的那个人吗?阿罗不敢贸然上前阻拦,只能急促地低声提醒:“少爷!她要跑了!” “她要跑”这三个字,如同最有效的镇静剂,瞬间浇灭了纪时所有的狂暴。他猛地停下动作,将脚下那个只剩半口气、面部稀烂的壮汉像踢垃圾一样踹翻,使其背部朝上,不再污她的眼。 正准备趁乱逃走的纪愿听到这句话,身体骤然僵住。 在惨白雪地的映衬下,她颤颤发抖的身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撕裂的纸,脆弱得令人心尖发疼,却又美得惊心动魄。那如雪般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肌肤,竟焕发出一种超脱尘世的神性圣洁。 她恨这一切。 恨这冰冷的天地,恨那些追捕她的人,恨这突如其来的车辆和这些陌生而危险的男人。 她咬紧毫无血色的下唇,缓缓抬起头。那双灰白色的眼眸中,没有感激,没有恐惧,只有如同淬了寒冰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恨意。那目光不屈地、狠狠地扫过阿罗,最后死死钉在纪时身上。 纪时在那双充满纯粹恨意的眼睛注视下,所有动作都停滞了。找到她的狂喜、见她受苦的心痛、以及方才未熄的暴怒......所有激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骤然褪去,只剩下一种深彻骨髓的、近乎麻木的钝痛,密密麻麻地刺穿了他的心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垂下眼睫,避开了那令他窒息的目光。 然后,他一步步走过去,抬起手,先是扯下了沾染着血污和硝烟味的黑色皮手套,任由冰冷刺骨的寒风瞬间侵蚀他裸露的指尖,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接着,他解开了风衣的扣子,又将缠绕在自己脖颈上、尚带着体温的羊绒围巾,一圈,又一圈解了下来。 他俯下身,然后将那条质地柔软的围巾,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一圈一圈,轻柔而稳固地缠绕在她冰冷纤细的脖颈上,将那刺骨的寒意与她隔开。 或许是纪时这一连串动作中散发出的、与他方才狠厉截然相反的极致温柔;或许是他此刻脸上那试图讨好、却因为悲伤和无措而显得无比僵硬甚至扭曲的笑容;也或许是那围巾上残留的、久违的、活人的温暖触感...... 纪愿僵硬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竟没有挣扎。那突如其来的暖意如同幻觉,穿透了她几乎冻僵的皮肤,让她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就在这时,她听到他开口了。 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如同梦呓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名字: “愿儿......愿儿......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