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寒衣祭
时值十月朔,寒衣节。
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末,扑打在金阁寺残破的朱红山门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寺内宝塔倾颓,断壁残垣间,唯有几尊蒙尘的佛像,在惨淡的月光下默然俯视。
一场恶斗刚歇,却又未完全止息。
张霁先背靠着冰冷的石制灯幢,微微喘着气。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海青色直裰道袍,外头罩了件挡风的鸦青色棉比甲,此刻肩头已被雪水与汗水洇湿了一片,左边袖子更是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泛血丝的抓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他方才掷出的雷火符箓留下的痕迹。
几名同来的师兄弟正在不远处收敛殉难僧侣的遗体,低沉的诵经声与压抑的啜泣交织。
“格老子的,这遭瘟的邪祟,还没完没了!”张霁先低声骂了一句,抬手用袖口擦去嘴角一点血沫。他生得极好,是那种带着锋锐的少年意气的好看,尤其一双桃花眼,此刻因激斗和怒火而泛着红,倒像是雪地里骤然绽出的两瓣红梅,秾丽得有些扎眼。只是这出口的蜀地乡谈,瞬间将那点仙风道骨砸得稀碎。
他从随身的乾坤袋里摸出个小巧的朱漆葫芦,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烧刀子顺着喉咙一路滚下去,灼烧感暂时压下了胸腔翻涌的气血。
“霁先师兄,东南角似有异动!”一个年轻道士快步跑来,面带忧色,“那‘附魇’分化出了一只小的,怨气极精纯,往北边去了!”
张霁先眼神一凛,将葫芦塞回袋中,顺手提起靠在灯幢上的桃木剑。剑身以百年雷击枣木心制成,纹路古拙,此刻正泛着淡淡的、只有修道之人才能看见的莹润白光。
“晓得了。你们在此善后,护好百姓,我去去就回。”他声音带着激斗后的沙哑,却不容置疑。
“师兄,你已受伤,那东西狡诈……”
“怕个锤子!”张霁先打断他,桃花眼一挑,“难不成让它跑了,日后继续为祸乡里?好生待着,莫要添乱。”
说罢,他不等对方回应,已捏了个“足底生风”的轻身诀,身形一晃,便如一只负伤的青鹤,投入寺外更深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循着空气中那一丝格外精纯阴寒的鬼气,张霁先一路向北疾行。越是往北,风雪愈大,气温也骤降。四周的景象逐渐荒凉,已不见人烟,唯有枯死的树木在风中张牙舞爪。
他肩头的伤口被寒气一激,针扎似的疼。那分化出的“小附魇”虽体量不大,却异常灵活刁钻,对阴气的运用也远超寻常怨灵,方才在寺内就让他吃了不小的亏。
前方出现一片黑沉沉的松林。林间积雪甚厚,那鬼气到了此处,变得清晰起来。
张霁先停下脚步,屏息凝神。他左手迅速从袋中摸出三张黄纸朱砂的“缚邪符”,夹在指间,右手桃木剑横于胸前,小心翼翼踏入林中。
林内光线昏暗,雪光透过枝桠落下斑驳光影。脚下积雪及膝,行走间发出“嘎吱”声响。
突然,左侧一棵枯树后,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直扑他面门!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张霁先早有防备,桃木剑疾点而出,剑尖白光吞吐,直刺黑影核心。
那黑影竟在半空中诡异一折,避开剑锋,化作一道黑烟,缠向他的手腕!阴寒之气瞬间袭来,手腕处的皮肤竟泛起青黑色。
“敕!”张霁先厉喝一声,左手一张缚邪符拍出,正中对方面门。
“吱——!”一声尖锐嘶鸣,黑烟爆散,又迅速在数步外重新凝聚,变成一个约莫孩童大小的模糊人形,只有一双眼睛闪烁着怨毒的绿光。
“还有点道行!”张霁先甩了甩被阴气侵蚀得有些麻木的手腕,眼神更冷。他脚踏魁罡步,口中念念有词,桃木剑舞动,带起道道破空之声,再次攻上。
那小附魇身形飘忽,在林中穿梭,不断利用树木和阴影躲避攻击,时而分化出几道幻影迷惑,时而凝聚阴气如针般刺来。张霁先剑法精妙,符箓亦不吝啬,雷火符、破煞符接连激发,在雪地上炸开一个个焦黑的坑洞,却总被对方险之又险地避开。
缠斗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张霁先却感觉法力消耗巨大,肩头的伤口也因剧烈动作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比甲。更麻烦的是,这小附魇似乎有意将他往林子深处引。
“格老子的,跟道爷玩这套!”他心头火起,瞅准一个机会,卖了个破绽,故意让左臂空门大开。
那小附魇果然中计,绿光大盛,化作一道凝实的黑箭,直射他左臂伤口,意图侵入其体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霁先眼中精光一闪,一直扣在左手的最后两张缚邪符同时打出,并非打向黑箭,而是预判了其轨迹,封死了左右退路!同时,他咬破舌尖,一口纯阳童子血喷在桃木剑上!
“天地无极,玄心正法,缚!”
剑身吸收了童子血,光华大盛,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至阳至刚的气息,直刺黑箭核心!
这一次,小附魇避无可避!
“嗷——!”
凄厉远超之前的惨嚎响起,黑箭被桃木剑刺个正着,至阳法力与精纯阴气剧烈冲突,发出“嗤嗤”的灼烧声。那孩童大小的黑影在空中剧烈扭曲、翻滚,眼看就要被彻底净化。
然而,异变陡生!
就在小附魇即将溃散的刹那,整个松林,不,是整个大地,猛地一沉!
不是震动,而是一种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冰冷死寂的威压,毫无征兆地降临!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连呼啸的风雪都在这一刻凝滞、冻结!
张霁先只觉得浑身法力瞬间凝固,如同被冰封!桃木剑上的光华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那即将被净化的小附魇,在这股威压下,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便彻底湮灭。
寂静,绝对的寂静。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被吞噬了。
他僵硬地转过头,望向威压传来的方向——林子深处,那座他之前并未留意的、残破的汉白玉牌坊。
一点红光,在牌坊后的废墟阴影中亮起。
初时如豆,随即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骤然放大、靠近。
那是一个……人形。
他穿着一身极其刺目的朱红色蟒袍。并非本朝样式,袍服上的蟒纹张牙舞爪,带着前朝特有的、更为古朴霸气的风格。墨玉般的长发披散,衬得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却也俊美得惊心动魄。长眉入鬓,凤眼微挑,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他赤着双足,踏在冰冷的积雪上,未留痕迹。手中提着一盏赤红色的灯笼,灯罩内里燃烧着一团幽幽跳动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光晕。
他就那样一步步走来,步伐从容,仿佛踏的不是荒郊雪地,而是九重宫阙的金砖玉阶。
红衣大鬼走到了牌坊之下,与他相距不过十步。
那双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的眸子,漠然地扫过现场,最后,落在了唯一还“活着”的张霁先身上。
那目光,冰冷、审视,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可下一瞬——那死水般的漠然骤然碎裂!
不是惊愕,不是迟疑,而是如同沉寂五百年的火山轰然喷发!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瞬间爬满了一种淬毒般的恨意,浓烈得几乎要化作实质的黑雾将张霁先吞噬!
他甚至没有给张霁先任何反应——或者说,被威压镇得根本无法反应的张霁先——任何开口的机会。
红影如血瀑泼溅!
张霁先只觉眼前一花,那抹刺目的朱红已逼至眼前,冰冷刺骨的气息瞬间裹挟了他全身。随即,脖颈侧边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几乎要撕裂魂魄的剧痛!
“呃啊——!”
那不是试探,不是警告,是带着五百年积怨的、彻骨的报复!
朱裎低着头,墨色长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那毫无血色的唇死死抵在张霁先的颈动脉处,两颗尖锐的非人犬齿已完全没入皮肉之中,狠狠地、几乎是撕扯般地吮吸着。那不是寻常鬼物吸食阳气,而是在饮血!在啖肉!
滚烫的鲜血顺着苍白的下颌流淌,将那身朱红蟒袍染得愈发暗沉。
张霁先痛得浑身痉挛,额角青筋暴起。被绝对力量压制的不甘,被如此对待的屈辱,以及生命飞速流逝的恐惧,交织成一股狂暴的怒火,竟暂时冲破了那无形的威压束缚!
“我日你仙人板板!!给老子——滚开!!”
他嘶吼着,凝聚起残存的所有力气,不管不顾地,一记头槌狠狠撞向近在咫尺的额头!同时,被压制在身侧的右手艰难掐诀,指尖迸出一丝微弱的电光——那是龙虎山压箱底的“掌心雷”雏形,虽威力十不存一,却已是他濒死的反扑!
“砰!”
头骨相撞的闷响。
朱裎被他撞得头微微后仰,额角甚至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红痕。他缓缓抬起眼。
那一撞,仿佛撞碎了他眼中最后一点理智的薄冰。
那双凤眼里,翻涌的不再仅仅是恨,而是一种癫狂的、血丝密布的暴戾!像是被囚禁了五百年的凶兽终于挣脱了锁链!
张霁先指尖那点可怜的电光,甚至没能触碰到对方的衣角,就被更汹涌的阴气彻底碾碎,连带他整只右手腕骨都被一股巨力攥住!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张霁先惨叫出声,右手瞬间软软垂下,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可朱裎似乎觉得这还不够。
他松开咬着脖颈的利齿,抬起头,唇瓣被鲜血染得秾丽异常。他看着张霁先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倔强瞪着他的桃花眼,那眼神,像极了雪地里被箭矢射中、犹自呲着牙试图反抗的幼兽。
像,太像了。像极了当年那个高高在上,最后却冷漠地看着他被千刀万剐的人!
凭什么?!凭什么他受尽凌迟之苦,魂魄煎熬五百年,而这负他之人,却能转世成这般……这般鲜活、躁动、骂骂咧咧的模样?!
恨意如毒藤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要炸开!
他猛地伸手,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掐住了张霁先的下颚,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嗬……”张霁先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窒息感与剧痛一同袭来,桃花眼里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着额角的冷汗和脖颈的血,狼狈不堪。
他看到那大鬼俯下身,凑近他耳畔,冰冷的气息喷吐在耳廓,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咬牙切齿的寒意,一字一句:“五百年……张霁先……你欠我的……该还了……”
那声音里的恨,浓稠得化不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张霁先听得莫名心悸,他想破口大骂,想问问这死了几百年的老鬼到底在发什么疯,可下颚被制,他连一个字都吐不出,只能用那双泪眼模糊的桃花眼,狠狠地、不甘地瞪着对方。
然而,这眼神似乎更加激怒了朱裎。
他掐着张霁先下颚的手猛地向下一滑,直接攥住了他早已被撕裂、染血的衣襟!
“刺啦——!”
鸦青色的棉比甲连同里面的海青直裰,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生生撕裂,露出里面白皙却布满青紫伤痕和血迹的胸膛。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裸露的皮肤,激得张霁先浑身一颤,一种比死亡更甚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你……你要做啥子?!!”他终于从几乎被捏碎的喉骨间挤出一丝破碎的、变调的嘶吼。
朱裎的回答,是动作。
他那只刚刚捏碎张霁先腕骨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直接探向少年道士的腰间——那里,束着一条已经有些松散的杏黄色太极纹腰带。
“不……不准!!”张霁先瞳孔骤缩,意识到了对方要做什么,剩余的左手疯狂地抓挠捶打着朱裎的手臂,双腿更是拼命踢蹬,哪怕牵动全身伤口剧痛也在所不惜!
可他所有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朱裎甚至没有用多少力气,只是指尖一勾一扯。
“啪嗒。”腰带断裂。
然后——
“刺啦——!”
又是一声布帛撕裂的、令人绝望的清脆声响!
下|身骤然一凉。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怒骂,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张霁先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风雪似乎更急了,卷着雪沫,无情地拍打在他骤然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腿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耻辱的战|栗。
他呆呆地低着头,看着自己褪至腿弯的、沾满泥污和血渍的亵|裤,又缓缓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红衣如血,俊美如妖。那双凤眼里,翻涌着的是他无法理解的、沉淀了五百年的、复杂到极致的恨意与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朱裎垂着眸,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他裸露的下身扫过。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本就属于他的、亟待拆吃入腹的所有物。
风雪呼啸着,穿过死寂的松林,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
张霁先听到那大鬼冰冷而笃定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敲碎了他所有的侥幸与尊严:“躲什么?有借有还,你我早已在相逢之日,订下婚契。”
冰冷的指尖,如同毒蛇,缓缓抚上他裸露的腿侧,激起一阵剧烈的、带着恐惧与极致羞辱的颤抖。
“这赤子元阳,本座今日,便先取个利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