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到苏城的火车上,袁聂的不解释,一直像是一根刺,扎在北郁的心脏上。
现在,袁聂同事的话,搅动了那根刺。
北郁的心脏,鲜血淋漓。
在他的印象中,袁聂似乎从未对外承认过他们的关系。
从房东、同事……哪怕是陌生人。
袁聂都没承认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2002年,在一个二线的城市里,也依旧没有知道同性恋人群的存在。
他们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只能活在下水道里,无法看见明媚的阳光,一旦出现就被接受到异样眼光。
他们会被人用眼神欺凌、审判。
无声的眼神,像是一把刀,将他们凌迟刮骨。
北郁也畏惧这样的眼神,可如果连袁聂都不承认的话,连他们都无法承认和正视的话,就好像真的是他们做错了一样……
伴侣,爱人。
这两个字眼不是只要有爱就可以了吗?
北郁站起来,“我先回家了……”
北郁像是随时要碎掉。
他感觉好像世界出现了错误,或者,他们就是那个错误。
此刻,他看向女医生离开的背影,忽然就想问袁聂,如果我是女的,你是不是就不会不承认了?
可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袁聂不承认他,但爱他。
袁聂只是害怕世俗的眼光,北郁应该理解他,又不想理解他。
北郁回去的时候,袁聂薄唇张合着,手伸出来愣在半空,他是看着北郁背影离开的。
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停顿了很久,没有握住北郁。北郁跌跌撞撞的背影,让他眼眶发酸。
十年前,他被父母带离海城,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有一本肮脏的日记,被发现了。
父母将他带走,关起来,不给他自由,不让他出去,每天都会问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十八岁的袁聂回答无比坚定:喜欢北郁。
袁聂的父母觉得袁聂病了,开始给袁聂请医生,让袁聂吃药,可就是治不好。
父母怀疑过是医生的问题,所以他也给换了无数个医生,依旧如此。
后来,他们把袁聂关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里。哪也不让他去,甚至不让他读书。日复一日,迎接袁聂的只有无尽的黑暗,以及每天都会问的话。
“还喜不喜欢了?”
“喜欢。”
轻则打骂,重则给袁聂丢一把刀,让他要么自杀,要么把他们杀了。
袁聂的父母,将他视若精神病,把他当成狗拴着。
最严重的一次,袁聂差点死在了家里。他的父母给他一个又一个巴掌,骂他疯了,为了一个男人要和家人作对到这个地步。
他们对袁聂的看管更严。
整整半年,袁聂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
从前过年都不曾回家,会忘记自己儿子生日,将其一个人丢在遥远海城的父母,现在因为他的取向,要挥动刀,叫嚣着杀死他。
后来,他渐渐地变了。
他不再忤逆父母,会顺着他们的话麻木点头,会说自己病了,自己是疯子,说会好好吃药,说以后会乖,会改……
袁聂想离开这。
袁聂想去北京,要去赴约。
要给北郁一个家。可时间过了,他选择复读,进入北京医科大后,他四处询问北郁目标学校的音乐系,没有北郁这个人。
袁聂不被允许与从前的同学联系。
他的手机被砸了,他没有办法得知关于北郁的一点消息,除此之外,袁聂的父母害怕袁聂再犯,经常查岗。
袁聂又一次成了父母眼中的乖孩子,邻居口中的别人家孩子。每次得到夸奖时,袁聂父母脸上的骄傲总会掺杂着一丝尴尬。
因为他的顺从,听话,自我否定。
父母再没在他面前提过北郁,好像这一茬事,揭过去了。
没揭过去……
在袁聂心里揭不过去,在袁聂父母那也揭不过去。
永远都不会揭过去。
疤是会留下痕迹的。
十多年的打压,袁聂早就活的麻木,如同一具冰冷的行尸走肉。
他一次次的自我否定,将内心的情感压抑,形成了终其一生的阴影。袁聂不自觉地会将外界的声音与自由挂钩,仿佛他一旦再次说出那个答案,就会回到那个无尽深渊中。
恐惧、无助包裹着他,吞没着他。
袁聂从内心深处也否定着这一切。
好像这些本身就是错的。
十年前,被锁在幽暗房间,毫无顾忌的袁聂被杀死了。
被父母,被自己亲手杀死了。
当天晚上袁聂是不用值班的,但他没回去,他和北郁说医院临时加班,今晚要值班。
事实是袁聂坐在医院住院部楼下的花坛里,身上的温度被冷风一点点的卷走,抽了一晚上的烟,嗓子哑地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早上,五点三十一分。
袁聂收到北郁的消息。分手消息。
内容只有一句话:【我们分手吧。】
没有别的。
什么都没了……
好像在下达通知。
此刻,北郁在家里收拾东西。他看着精心装扮的“家”,看着尚留有年味的家,好像昨天他们还在一起过年,突然就要分手了……
北郁眼底铁青,他一个晚上没有睡。
他想了很多。
袁聂没有解释,没有追他,没有哄他,没有回家。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告诉北郁,他们只是玩玩。
不会结婚的那种。
嗯……他们也没法结婚。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要走了。
他不想以后自己被袁聂抛弃,在这段感情里,都是袁聂在照顾北郁,哄北郁,好像北郁才是占上风的那个。其实不是。
北郁永远不会结婚,可……袁聂不一定。
袁聂还有家庭,现在二十八岁,等到三十岁,三十五岁,总会被催着结婚的。袁聂能把他带回家吗?
北郁不知道,他以前觉得是可以的。
现在觉得好像……不行了。
所以他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可他收拾着东西,发现,所有东西好像都是成双成对的。牙杯是,水杯是,鞋子是,衣服也是。
他大可带这些东西离开。
大可抽离出这段关系。
可北郁以后,还能活吗?北郁也不知道,他跌坐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在哭。
北郁,没地方去。
没有人说话。
他的十年,用来等袁聂了。
以后的每个十年,都会空给袁聂的,在回忆中度过。
这样的北郁,还能活吗?又是为什么活?
北郁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他胡乱地把行李箱塞得满满的,恨不得把袁聂那份一起带走。
恨不得把袁聂也带走。袁聂……北郁带不走。
北郁没有收拾多少东西,几件衣服,杯子,成双的东西,都被他收走了一半,他似乎想从这个地方抹除他存在过的痕迹。
北郁是个懦弱的人,也是个心狠的人。
他收拾好所有东西,天亮了,他才给袁聂发去消息。
北郁怕袁聂来找他,怕自己心软。
他离开时,回头看了看紧锁的房门。
其实……他更害怕这里会住别人。
如果袁聂没有与他走下去的决心,那袁聂身边,会有别人。
北郁知道,但不想亲眼看见。
这样的事,足够压垮他。
对北郁而言,这与抛弃没有区别。
只要他不知道,袁聂就还爱他,在一个遥远的角落里爱他。
这些年,北郁从没有想死过。
他用臆想给自己造光,骗自己活下去,骗自己在北京等了十年。他每天都在和自己说,再多等一天,就一天。
袁聂会来爱他,袁聂只是没找到他。
没有爱的北郁会活不下去。
因为北郁什么都没了。
所以,现在的北郁选择携着最后一份爱意,独自离开,活下去。
北郁走了,电话也关机。
他坐着公交车去了火车站,站在火车站门口,不知要买去哪的票,没有家的人,没地方可去。
他找了个隐秘的角落蹲着,想把自己藏起来。
全国这么大,躲一个人很容易的。……
袁聂看见消息的时候,手指都在抖。
他去了北郁工作的地方,店长说北郁辞职了。对方看着袁聂如此焦急的模样,“和小郁闹别扭了?他没和你说?朋友之间,喝点酒说开来就好了,别太往心里去。”
此刻,在听见“朋友”这两个字眼时,袁聂心里像是被线缠紧,绕了许多结,怎么也解不开,也有些喘不上气。
朋友……不是朋友的。
怎么能是朋友呢?
袁聂失魂落魄的回家,他颤抖着手,带着最后一丝期盼与希望,推开房门——
家里整洁干净,但没人,东西也少了很多。北郁的杯子、身份证……
整间屋子里,没有半点北郁存在过的痕迹。
好像这段时间,是袁聂的臆想。
袁聂的心脏猛的一抽。
袁聂给北郁打电话,还是处于一个关机状态。他焦急的往外走,想去找北郁,可刚迈出门的那一刻,他却愣住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找北郁……
北郁没有朋友,没有家,像蒲公英一样,一松手就被风吹走了,随地可散,无迹可寻。
此刻,懊恼悔恨一股脑的涌上心头。
袁聂鼻子发酸。
他把北郁弄丢了,又一次把北郁弄丢了。
十八岁的袁聂不对,二十八岁的袁聂更畜生。
他带着北郁南下,在苏城火车站时,袁聂怕北郁丢,要牵着他。他明明知道北郁这么容易丢,怎么就没有牵紧点?再紧点?
压抑了多年的感情,应该更深才对。
他昨晚怎么就没有开口留下北郁?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让北郁一个人回家?他明明可以留下北郁的。
可现在呢?他又是怎么做的?
不是演戏吗?不是为了离开家吗?
怎么演着演着,他自己都开始否定了?
明明他说过不会让北郁受委屈,不会再让北郁难过,不会让北郁等他,不会不要北郁的。
懊恼悔恨深深地包裹着袁聂,他一下下地捶着自己的胸膛,此刻只有疼痛能让他冷静。
袁聂冷静下来后,出去找北郁,小区、街道、附近的游乐场、火车站,从白天到黑夜,袁聂没有找到北郁。
晚上十点半。
苏城下了雨,袁聂曾被幽静半年,令人恐惧的黑暗与雷声暴雨一起在他心里生根,每每打雷,都会勾起最阴暗的回忆。
所以每逢这种时候,他都会紧紧地抱着北郁,*他,喊他名字,听北郁的声音,确认北郁在他身边,以此来短暂的驱散黑暗。
可现在……
袁聂淋着暴雨,哆嗦着手,发疯似地喊着北郁的名字。
在车站,在城市的街道,在一切北郁可能藏在的地方,他撕心裂肺地喊。
像是位精神病。
失去北郁的袁聂,才是精神病。
喜欢北郁的袁聂,不是。
与此同时。
小区一楼的楼梯底下。
北郁藏在里面,蜷缩着腿,总会有人上下楼,他一个蜷缩在这,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买了去广东的车票,晚上的。下雨,延迟了。
火车站的雨下的很大,北郁把票退了。他知道袁聂怕雷,他就在这里缩着,等明天,或者后天再走。
北郁本来是蹲着的,然后腿麻了,他就坐着,坐了很久,没有等到袁聂。他不知道袁聂是不是在医院没回家,又或是回来了在楼上,北郁不能出去,他怕出去会遇到袁聂,他说了分手的,也收拾好东西走了的。
北郁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他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去做,固执的有点轴。
尤其是在袁聂这里,他说走,又不走,如果被看见了,北郁脸皮薄,会红到脖颈,会很难堪。
就像他没有读大学,为了袁聂来北京,却在超市打零工,还被袁聂遇到一样的难堪。
但人总是心软的,袁聂在北郁心里不一样。
北郁总是会给自己找个借口,出来,在花坛里摘朵野花,抓在手里,数着花瓣,一片是要走,一片是不走。
走……不走……
最后一片是走。
他又去拔了一朵花,重新数。
矛盾又割裂的北郁就这么一直数到凌晨。
北郁没等到袁聂。
北郁揉揉眼眶,他饿了一天,有些胃疼。北郁从楼梯底下出来时,他小心翼翼地上楼,一步三回头的走到了家门口。
里面没有灯。
暗暗的。
北郁靠在门上,抬起手,没敢落,他轻轻地抚摸着门,薄唇翕动没发出声,“袁聂,明天不打雷的话,我就走了。”
“你以后……要开心。”
“要找人结婚。”
“要对他好。”
北郁吸了吸鼻子,他不敢要一个解释,也不敢敲门,做了决定也只会一个人躲起来,现在还偷偷的躲在这,舍不得走。
北郁是个懦夫。但是北郁没办法,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袁聂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的十年,没办法说不要就不要。
人的理性一旦陷入感情的旋涡里,就会反复挣扎,难以割舍。
北郁也难以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