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理正站在消化内科病区门口。消化内科对面就是感染科,前妻所在的科室,这是以前的自己每天下班都会经过的地方。
张理看了看表,4点35,刚过下班时间5分钟,走廊里出现了汪铭高瘦的身影。
张理就站在走廊门口看着汪铭,对方也看着他,表情毫无波澜。
越走越近,双方都没有说话。一步之遥时,汪铭转弯,跟张理擦身而过。
今天公安局来查汪铭的不在场证明,尽管并不张扬,消息却很快在整个医院传开来,当然也传到张理耳朵里,一时间沸沸扬扬。
台市人民医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张理这一天都在回忆,可自己和他确实没什么交集。
汪铭一向不怎么搭理别人,也不是只对自己,是对所有同事都一视同仁的冷淡。有人说汪铭仗着自己爸是药剂科主任高冷不可一世,加上他人长得高大白净,是不少小护士的梦中情人,但也没见他搭理她们。
后来汪祥华过世,汪铭没了靠山,他对别人的态度也没什么变化。张理并不觉得他的高冷是一种骄傲,更像是心死没了波澜,就像自己现在这样。
张理慢慢走向医院停车场,他一边想着一边推出电瓶车,余光处,汪铭正将黑色轿车开出停车区域。
他已经回到药房上班,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不然会发疯。
既然汪铭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那就说明他和瑞瑞的死无关,况且任自己绞尽了脑汁,也没想到什么。张理甩甩头,发动了电瓶车。
父亲再婚后,他将老屋里所有和瑞瑞相关的东西都搬回了自己家。父亲竟然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留张瑞瑞的照片给他都没提。这是当初那个抱着瑞瑞不停叫心肝宝贝的父亲吗?
而罗绮霞这个可恶的女人,借口打扫将家里所有母亲的东西都收了起来,父亲也是没有反对!
我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张理心里冒出来这个疑问,父亲就只是父亲而已。也许作为孩子,很难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父母,因为血缘的纽带捆绑了理智,因为情感的偏爱蒙蔽了双眼。
关于汪祥华,他也问过父亲,父亲说并不认识,看神情并不像说谎。前面是红灯,张理停下了车,等待的间隙,他脑中又浮现出父亲那暗中带黄的脸庞、消瘦佝偻的身形。
父亲坐牢时正值盛年,意气风发、声音洪亮,回来时已是老态龙钟,话也少了很多。或许是自己对他太苛刻了。
母亲一直说自己继承了父亲的学习天分,其实上小学的时候,他的成绩不算出色。四年级的时候,父亲让他参加了少年宫的奥数班,每周日都让母亲送他去,一呆就是两个小时。可他并没有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才能,学了半年就不想再去,父亲说男子汉必须学会坚持,自己当年数学就特别好,作为父亲的儿子,一定不会差。母亲也说,听父亲的安排总没错 。
父亲出事时,他愤怒地质问母亲,父亲是不是坏人?母亲抱住他,说父亲是好人,他都是为了这个家。
父亲坐牢,母亲下岗,但家里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受到很大影响,当然也不富裕。这一点,他不愿深究。
到初中,他的成绩反而好了一些,主要是理科成绩还不错,母亲说他果然是遗传了父亲的聪明。这时,他保持每个月看一次父亲的频率,但父子之间好像也没什么话好说。
直到填报高考志愿,根据他的成绩,父亲让他报了药学,说毕业后能给他安排进医院,会有事业编。原来父亲一直都是为自己考虑的,他这才真切地觉得自己和父亲的距离缩短了。
更幸运的是,大学时还遇到了同一届护理系的妻子,妻子是邻省的,毕业后跟着他来台市,这回又是父亲帮忙,连妻子的编制也一起解决了,那些没有编制的合同工,工资和福利跟编制内的没法比。
甚至结婚用的新房,母亲说老家拆迁,外公外婆就她一个女儿,钱都给了她。但他知道外公外婆的房子很小,应该没有那么多钱。他想起过母亲以前说的话:父亲都是为了这个家。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父亲托人安排了自己和前妻的工作。而就算汪祥华有这个能力,这个帮忙的人也必然不会是他。要么是台市医院的其他领导,要么是卫生系统的干部,可以帮忙的人太多了。
父亲没有必要说谎,既然父亲已经否认了认识汪祥华,自己也不应该继续纠结在这件事上。
张理的手还紧紧捏着刹车,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侧面验证父亲的话,但……后面不住传来催促铃声,张理急忙发动车子。
所以凶手不会是张家仇人,和父亲没有关系,自然也和自己没有关系了。瑞瑞是被一个陌生的变态杀害的,他只是运气太差,他就是命不好,因此被凶手盯上。这是一种把罪责归结于命运的逃避之法,借此让自己保持清白无辜之感。
但这套说辞并没有让张理好受一些,回到家后,他就开始整理。不,已经没有家了,这充其量是一间装东西的房子而已。
房间已经被他整理得很干净,但他又一次把所有瑞瑞的东西整理了一遍,上面有瑞瑞的味道,不能洗,洗了就没味道了,所以要小心保存。
他把瑞瑞最爱的毛绒玩具放在枕头上,自己也躺在旁边,睡吧,今晚一定能梦到瑞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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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静开始在白板上写字。
张鹏飞陈贵 = 汪祥华
张理陈娇娇汪铭
‖
张瑞瑞 = 猫
胡峰说道:“昨天我们再次传讯了张鹏飞,他否认认识陈贵和汪祥华。说起来,昨天还是他和罗绮霞新婚第一天,两个人一起来的,罗绮霞这次的嗓门比之前大了不止一倍,什么话都抢在张鹏飞前面讲,她那庞大的身躯和张鹏飞矮廋的身材站一起,就像一对母子……想想一周前张鹏飞就在这里领回了他老婆的遗体,真是……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叶静看着白板说道:“陈贵认识汪祥华,张鹏飞不认识陈贵和汪祥华。”
她把笔重重点在“猫”字上面,“目前要把王家和陈家联系到一起,要基于两个假设,第一,凶手在陈娇娇死后带走了她的猫,第二,凶手利用猫杀害张瑞瑞。你们说,这假设算不算思路清奇?”
胡峰点点头:“两个假设,确实算得上。”
李一澄则显得无精打采,连自然卷都耷拉在脑袋上,没有高高翘起来。“除非能证明王家和陈家相识,否则……汪铭的话就没说错。”
胡峰看了一眼李一澄,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叶静淡淡道:“他的内心,经历了一场暴风雨般的剧烈波动,暴怒、被打击、直到认同,简单来说,他被汪铭Pua了。”
李一澄抬起头:“我讨厌这个人,从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开始就讨厌上了。”
胡峰点点头:“这恐怕算不了工伤,你……要保重。”
叶静道:“说不定汪铭就是要故意激怒你,老陈说,凶手可能有医学背景,汪铭他就是医生……但这样的联系还是牵强,逻辑不通。”
“除非是张鹏飞撒谎了。”
“目前没有证据。”
“还有陈娇娇她妈说的什么酒席,根本就打听不到。”
“但她没有必要撒谎,这应该是一个隐秘的饭局,暗藏猫腻。”
“没有证据表明这个酒席和张瑞瑞被害案有关,酒席的事,还是放放。”
“既然凶手可能有医学背景,我们就查查汪铭的不在场证明。”
叶静点点头:“如果张瑞瑞的死亡时间他有不在场证明,那我这块思路清奇的白板只好抹去了。”
“我感受到了恶意,”李一澄忽然站起来,“来自汪铭,很大的恶意!那个孩子,那个叫小健的孩子,真是让人担心。你们查汪铭,我先出去一趟。”
这是台市的一处狭窄老街,地面还是青石板铺的,李一澄正站在老街中央一栋木制墙面的房子面前。
他迈过破败不堪的木头门槛,屋内的地势显然比外面要低,地面是泥的,在这样的梅雨天,隔着鞋底也能感到泥泞粘稠。
汪铭提到小健时忽然容光焕发的脸又开始在李一澄脑子里盘旋,天气开始变得更加闷热,让人透不过气。
穿过昏暗的过道,眼前终于透出点光亮。过道的尽头是一个极小的天井,天井四周的房子被分成很多间,汪母家在最里面。
木门敞开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正躺在竹床上扇着扇子。
“请问这是夏明家吗?”
见女人没有什么反应,李一澄又问了一遍。
“你找我儿子什么事?”一旁传来汪铭母亲的大嗓门,“她老婆是聋哑人,夏明和他爸都出去拉车了。”
李一澄知道附近有个建材市场,门口有不少人等着接单,用手推车拉货。
“公安局的?”汪母放下手中正洗的衣服,急忙站起来。
“你别急,是这样,汪铭可能和一桩案件相关,我来了解一下情况。”
“案件?什么案件?我们跟他也不怎么来往,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案件的事情我们要保密不能跟你透露,他是你的……侄子?”
“是啊,他又没和我们一起住,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他的事我们根本都不清楚。”汪母急着撇清关系。
李一澄忽然替汪铭感到悲哀,“他毕竟是你的……亲侄子,你不担心?”
汪母摆摆手:“哪里担心得过来,这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我要操心的人太多了……他毕竟只是亲戚,又不是身边养大的。”
“妈妈妈妈!”一个小男孩忽然冲出来,扑进孕妇怀里。
“小健!啊呀你这捣蛋鬼,别造孽,你妈怀着弟弟现在身子重……”汪母开始骂骂咧咧。
孕妇已经坐起来,将扇子对着小健轻轻地扇,又用手抚摸孩子的额头,擦拭他头上的汗珠。小健则对着母亲发出一连串快活的笑声。
“警官,喝点水,这天气就是难受。”汪母端出来一个缺了口的蓝边白瓷碗,碗里的清水泛着浅浅油光。
这应是他们家吃饭用的碗,恐怕是因为没有专门待客用的杯子。
“警官,你说汪铭要是坐牢,那他的房子归谁?不行,得抓紧过继……”
李一澄意识到自己似乎帮了倒忙,连忙补救:“阿婆,你刚才是说过继吗?别着急啊,等我们把案子查清楚再说呗。再说,不过继也有可能房子归你们的呀……”
汪母的眼睛转来转去,透出喜色来:“还有别的办法能拿到房子吗?警官你快说说!”
李一澄回到公安局时天色已暗。
“叶队,我可能搞砸了。李一澄垂头丧气,情绪比去时还要低落。
“去汪铭他妈那了?”叶静抬头。
“你怎么知道?”
叶静耸耸肩,“怎么样?”
“我不知道,”李一澄感到疲惫又无力,“我反复暗示,让她别过继至少别着急,但汪铭的母亲,一心只想着给她另一个儿子搞到汪铭的房子,当然,他们现在住的环境确实很差……怎么办?我已经打草惊蛇!对了,你们查得怎么样?”
叶静正在擦拭白板,她擦得很慢。
“放心,没有打草惊蛇,已经证实,汪铭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张瑞瑞的死亡时间是5月11日中午12点到两点,那天汪铭上班,有考勤记录,而且那天是周五,每周五他们消化内科都会开一周总结会议,然后在中午聚餐,汪铭全程都在。所以,他不可能是凶手。”
“思路错了,那就从头再来。我让胡峰重新翻查旧案,扩大到全省范围,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案件。我们这边呢,重新看本案的卷宗,把相关人员再走访一次,找找灵感。”叶静把白板上的最后一点字迹擦拭干净。
“可我还是放不下小健,就算汪铭不是凶手,他对小健绝对是恶意满满。问题是我根本劝不了他们一家。”
“要过继,得经过民政局,现在都在办事大厅办理吧……”
李一澄眼睛亮起来,情绪跟着高涨:“太好了,我现在就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如果汪家人来办过继,就让他们立刻打电话通知我们,可是过继又不犯法,我们也不能阻止……”
“只能到时再见招拆招吧。不过你要和那边所有人都打好招呼,也不知道到时誰在窗口。”
“这好办,那边大部分都是女同志,我的脸好用,毕竟像我这样集颜值和情商于一体的帅哥可不多见!”
叶静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正色道:“工作是工作,别太拼,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