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正殿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
御案之上,除了日常的奏章,还摆放着两份截然不同却同样沉重的文书。
一份是来自西北边境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另一份,则是羌族新王颂赞哈遣使送来的、措辞强硬傲慢的国书。
圣上闻治面色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御案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下首三位内阁重臣的心上。
邢台邢首辅、邵淮安邵次辅、邹文清邹次辅,皆垂首肃立,眉头紧锁,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消息,诸位爱卿都已知晓。”
闻治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羌族大王子颂赞哈,已在其父暴毙后,以铁血手段迅速镇压反对势力,登上了羌族王位。这是他送来的第一份国书。”
他拿起那份以羌族文字和大宴字双语写就的羊皮卷,语气冰冷地念出其中的关键。
“···质问我大宴,既已许嫁公主和亲,为何公主迟迟未至?为何送亲队伍停滞不前?言我大宴毫无诚信,视盟约如儿戏···字里行间,兴师问罪之意,昭然若揭。”
邵淮安次辅轻抚着花白的胡须,沉吟半晌,方才忧心忡忡地开口。
“圣上,新城长公主下落不明,至今搜寻未果。
颂赞哈此人,狼子野心,向来主张南下侵掠。
他此番借和亲之事发难,老臣担心···这不过是他欲南下入侵我大宴,精心寻找的一个借口罢了。
其心可诛啊!”
邹文清邹次辅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他上前一步,语气沉重地说道:
“邵次辅所言,固然是实情。颂赞哈确有南下之志,此事边境将领早有预警。
然而,即便我们此刻能找到一位公主送去和亲,以颂赞哈的贪婪与暴戾,恐怕也只能暂缓其兵锋一时,难以打消其根本野心。
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
“能拖延一时,便是一时!”
邵淮安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他提高声调,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邹大人!你可知如今国库空虚,存粮几何?
去年秋粮歉收,各地粮仓本就不丰,若要支撑一场与羌族的大战,军需粮秣从何而来?!
眼下正值春耕关键时节,百姓需要安心耕种,以待秋收!
一旦战端开启,需要征调多少民夫运送粮草?需要抽调多少青壮充入行伍?
田地荒芜,无人耕种,今年秋粮必然再次歉收!
届时,前线无粮,后方饥荒,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
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又将陷入何等水深火热之境?!”
他越说越激动,苍老的面容因急切而泛红,句句皆是现实最为残酷的考量。
战争,打的是钱粮,是国力,更是无数普通人的性命。
圣上闻治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邢台邢首辅。
“邢首辅,你乃百官之首,于此事,有何见解?”
邢台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邵淮安与邹文清,最终落在皇帝脸上,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每一个字的重量,最终,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开口。
“回圣上,老夫个人···同意邵次辅的意见。”
此言一出,邹文清面露诧异,而邵淮安则微微松了口气。
邢台继续道,语气充满了无奈与现实。
“我大宴去罗年天时不顺,秋粮减产乃不争之事实。
国库空虚,军备有待整饬,此时确非与彪悍的羌族铁骑决一死战的最佳时机。
若···能以一位公主···换取边境一年的安宁,利用这一年时间,督促春耕,保障秋收,充实国库,整军经武···待到今秋粮仓丰盈,兵甲齐备,我大宴方有与羌族一决雌雄的底气与实力。
此乃···不得已而为之的···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
圣上闻治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岂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然而,若真如此决定,那么即将被推出去,送往那虎狼之穴、承担这“缓兵”重任的,会是谁?
新城长公主已然失踪,先帝所出的公主中,身份足够、年龄合适的···只剩下他唯一的同母妹妹,临安长公主!
那是自小与他一同在宫廷倾轧中相互扶持、感情最为深厚的亲妹妹!他如何舍得?!
就在殿内陷入一片沉重而尴尬的寂静,皇帝内心天人交战之际。
“哀家不许!”
一声尖锐、充满愤怒与不容置疑的女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乾正殿外!
紧接着,殿门被猛地推开,贤太后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竟不顾宫廷礼仪,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她凤冠微斜,华贵的宫装因急促的行走而略显凌乱,脸上满是怒容,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御座之下的三位阁老,最终定格在圣上闻治身上。
“皇帝!”
贤太后几步走到御案前,甚至来不及行礼,便伸手指着邢台三人,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你们···你们还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吗?!
外敌入侵,不想着如何整军备战,将敌人御于国门之外,就只想着靠牺牲一个弱质女流,靠嫁女儿去换取那摇摇欲坠的和平?!
凭什么你们可以安坐在这高堂之上,高谈阔论,而哀家的女儿,就要被送到那蛮荒不毛之地,去受苦受难,甚至···甚至可能丢了性命?!”
她猛地转向闻治,目光灼灼,带着一个母亲护犊的决绝。
“圣上!哀家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你们想牺牲谁都可以!
宗室之女,宫中嫔妃,随你们挑选!
但是,绝对不许动临安!哀家的女儿,绝不去和亲塞外!你想都别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首辅邢台被太后如此指着鼻子质问,尤其是那句“还是男人吗”,简直是对他士大夫尊严的极大侮辱。
他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须不住颤动,也顾不得君臣礼仪了,当即出列,梗着脖子反驳道:
“太后娘娘!此乃乾正殿,商议国事之地!
您身为后宫之主,如此闯入,已是于礼不合!
如今更对朝政大事指手画脚,妄加评论,您将祖宗法度,将我大宴的国法,置于何地?!”
“呸!”
贤太后正在气头上,闻言更是火冒三丈,毫不留情地啐道。
“现在跟哀家讲祖宗法度,说后宫不得干政了?
当初窦党权倾朝野,染指皇权,把控朝政之时,怎么不见你邢台站出来,跟他们讲祖宗法度,讲后宫不得干政?!
无非是看哀家手中没有兵权,不能把你这位首辅大人怎么样罢了!
满朝文武,论起道貌岸然,虚伪做作,就属你邢台为最!”
这番话可谓是诛心之言,将邢台内心深处某些不愿提及的往事和权衡赤裸裸地揭露出来。
邢台整张老脸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贤太后,嘴唇哆嗦着,却一时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你···”
“母后!”圣上闻治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
贤太后的闯入和这番不顾体统的言行,不仅仅是针对阁老,更是对他这个皇帝权威的公然挑战。
纵然母子情深,纵然感念母后多年扶持,但他终究是九五之尊,是一国之君!如此场面,让他颜面何存?
他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里是乾正殿,是议政论事之地!
您贵为太后,更应母仪天下,谨守宫规!
不可如此粗言无状,失了体统!”
感受到儿子语气中那不容错辩的怒意,贤太后猛地一窒,狂怒的头脑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
她方才在殿外偷听到要将临安送去和亲,爱女心切,一时气血上涌,才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
此刻被儿子当众呵斥,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过激了。
但一想到羌族那苦寒之地,想到颂赞哈的残暴,想到和亲公主在两国交战时的悲惨下场,她的心就如同被刀绞一般。
“···好,好!”
贤太后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胸口剧烈起伏,她狠狠瞪了邢台一眼,又看向皇帝,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倔强。
“皇帝,临安可是你的亲妹妹,你就忍心送她去死,你···你自己掂量吧!”
说完,她不再多言,猛地一甩袖袍,带着满腔的怒火与委屈,转身快步离去,凤袍带起一阵决绝的冷风。
看着太后离去的身影,殿内一片死寂。
邢台兀自气得脸色铁青,呼吸不畅。
圣上闻治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强压下心中的烦躁,看向邢台,语气放缓,带着一丝安抚。
“邢首辅,母后她···也是一时情急,涉及到临安,她难免失了分寸,言语无状之处,还望首辅海涵,莫要往心里去。”
邢台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来,向着皇帝躬身,声音依旧带着愤懑。
“圣上明鉴!老臣···老臣一生为大宴,鞠躬尽瘁,所作所为,天地可鉴,皆是为了江山社稷,绝无半点私心!
今日···今日···”
他实在说不下去,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朕明白,朕都明白。”
闻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目光隐晦地扫向邹文清和邵淮安。
邹、邵二人会意,立刻上前,你一言我一语,或是劝慰邢台保重身体,或是将话题重新引回如何应对羌族之事上,总算稍稍转移了这位首辅大人的注意力,暂时缓解了殿内尴尬紧张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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