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苏宅的轮廓晕染得愈发沉寂。然而,不过隔了一日,这沉寂便被打破。翌日下午,一封措辞谦卑恳切的请柬便送到了言月与陈殊落脚的客栈。柬上是“苏哲”的笔迹,言道感念二位对家姐的关怀,特在宅中设下薄宴,一来答谢,二来嘛……柬中隐隐提及,他久别归家,于城中产业诸事不甚熟悉,日后或有许多需仰仗陈先生之处,盼能当面请教。
“看,他果然等不及了。”言月指尖轻点请柬,语气平静无波,“贪欲如火,烧得他心焦,便自己送来了这‘试金石’。”
陈殊面露忧色:“宴无好宴。他此举,恐有笼络试探之意,甚至……不排除有立威或构陷的打算。言姑娘,此去恐有风险。”
“风险与真相,往往相伴而生。”言月抬眼,窗外天色湛蓝,一如她此刻澄明的内心,“他既划下道来,我们便去会会。正好,我也需一个场合,让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记忆’,在众目睽睽之下,显露出真容。”
是夜,苏宅难得地灯火通明。宴设花厅,虽不及鼎盛时奢华,却也整治得颇为体面。苏婉显然极为重视这次宴请,换了身稍显鲜亮的衣裳,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只是眼神依旧依赖地追随着“苏哲”的身影。而“苏哲”本人,则是一派主人风范,周旋应酬,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对苏婉更是呵护备至,俨然一副姐弟情深的模样。
席间除了言月、陈殊,还有两位“苏哲”近日结交的,看似是城中有些头脸的商人作陪。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苏哲”果然将话题引向了产业经营之事,言语间对陈殊颇为推崇,又透露出意欲重整家业,需要变卖部分田产以作资金的打算。
苏婉在一旁听着,虽有不舍,却还是温顺道:“阿弟既有主张,姐姐自然支持。这些外事,你拿主意便是。”
言月静坐一旁,如同一个安静的旁观者,实则灵台清明,感知着席间每一丝情绪的变化。她看到“苏哲”眼底那压抑不住的得色,看到苏婉毫无保留的信任,也看到陈殊隐藏在平静下的紧绷。
时机已至。
就在“苏哲”志得意满,再次举杯敬向陈殊,言及“日后账目往来,还望陈先生多多费心”之时,言月忽而轻轻放下竹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苏公子一片赤诚,欲振家声,实在令人感佩。听闻苏家祖上便是江城望族,想必有许多值得追忆的旧事。”她目光转向苏婉,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柔和,“苏娘子,我自幼离家,最是羡慕这等家族传承的温情。不知……可否分享一二趣事?譬如,苏公子幼时,定然也有些顽皮趣闻吧?”
她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闺阁间的闲谈,瞬间将话题从冰冷的账目拉回了充满温情的过往。
苏婉闻言,脸上顿时浮现真切的笑意,带着追忆的朦胧:“让言姑娘见笑了。阿哲他小时候啊,看着乖巧,实则淘气得紧。”她沉浸在回忆里,未曾注意到身旁“苏哲”那瞬间僵硬的身体和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
“哦?不知是如何淘气法?”言月顺势问道,目光含笑,似是全然未觉。
“有一年上元灯会,他非要学着旁人放河灯,结果人小力薄,险些栽进河里,幸亏爹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苏婉说着,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右臂肘弯处,想到不久前与言月相商之事,言月之言耸人听闻,虽然她愿意试探一回,但她相信小哲不是那样的人。“爹那次情急用力过猛,自己手臂还被岸边的石头划了一道深口子,留了疤,就在这右臂肘弯向上三寸处,一道寸许长的褐色疤痕,像条小蜈蚣似的,再也去不掉了。”
这是一个极其私密且具体的细节。若非至亲,绝难知晓。
言月目光状似无意地扫向“苏哲”,只见他脸上笑容未变,口中附和着:“是……是啊,小时候不懂事,累得爹爹受伤。”然而,他端着酒杯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更关键的是,在他的眼神深处,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茫然与搜索之意,虽然他立刻用感慨和愧疚掩饰了过去,但那瞬间的空白,未能逃过言月的“观心”之眼。他像是在脑海中急速翻找着并不存在的记忆档案。
苏婉听闻“苏哲”的应和,怔怔望向声音来源。
“还有呢,”言月仿佛兴致盎然,继续引导,语气愈发轻柔,却如绵里藏针,“听说苏家后园曾有棵老梅树,苏公子幼时最爱在树下玩耍,某年冬日落雪,还在树下埋过一坛自己写的‘诗’,说是要等来年花开时再挖出来,可有此事?”
这是一个更为刁钻的问题,掺杂着真实的老梅树与虚构的埋诗坛。苏婉愣了一下,努力回想,迟疑道:“后园确有一棵老梅……但埋诗坛……我似乎记不真切了……”
而一旁的“苏哲”,在听到“老梅树”时,眼神微松,立刻接口道:“阿姐忘了?确有其事!那时我年幼胡闹,写的哪里是诗,不过是些鬼画符……”他试图将故事圆过去,显得自己对此十分熟悉。
然而,言月却清晰地捕捉到,在他接话的刹那,苏婉眼中闪过了一丝极淡的疑惑和不愿相信的悲伤。这疑惑并非针对事情本身,而是针对“苏哲”那过于流畅、急于肯定的态度。真正的记忆,尤其是童年趣事,往往伴随着不确定和需要相互印证的特征。
宴席的气氛,在看似和谐的闲谈中,悄然变得微妙起来。“苏哲”依旧在笑,言谈依旧得体,但他偶尔飘忽的眼神,以及几次在苏婉提及更久远、更细微的家族旧事时,那短暂而刻意的停顿与模糊回应,都如同平静湖面下暗生的裂纹。
言月不再多问,只是从容用餐,偶尔与陈殊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陈殊心中已然明了,言月这番看似随意的“闲谈”,如同精准的探针,已触及了那骗子精心伪装的盔甲之下,最脆弱的“记忆”要害。
宴席终了,“苏哲”亲自将言月与陈殊送至门口,笑容依旧:“今日多谢二位赏光,他日再备薄酒,定向陈先生好好请教。”
言月施礼告别,转身步入夜色,唇边掠过一丝清冷的弧度。她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然在苏婉心中种下,而“苏哲”那看似完美的面具,也已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
回到客栈,陈殊正欲与言月商议下一步行动,窗外却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似是瓦片被踩动的声音。言月眸光一凛,瞬间吹熄了烛火,低声道:“小心,房上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