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照把题目放下,走到屏风前,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绕过去。
“到底有点可惜。”皇帝在屏风后开口,“还好。”
还好蓝杬也中榜了。
“……”姚照又沉默了,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攥紧了拳头。
皇帝在屏风后看不见他离开,于是催促道:“……还不走吗?”
姚照没再说话,捏着袖子离开了。
他一走,皇帝松了口气,用袖子挡着脸,从屏风后慢慢挪了出来,又被两个宫人搀扶着,回了平山宫。
进士榜一律张贴在南城门外墙处。
陛下登基才十年,科举只开了三次,每次录取的人数都极多。
今年足有二百多人,是这三次科举之最。
宣帝时包括万寿公主主政时,殿试每年不过录取五六十人,但近三十年来政治倾轧太严重,明堂上都堆成了尸山血海,不得不扩招人数,以量求质。
蓝桥嫌看榜的人太多,说什么也不肯去,又去了花园里,躺在花树下看那本《孟子》。
孔、孟、荀的理念于她无差,不过是更喜欢孟荀,但看书最大的作用不是为了什么探究儒家伦理,到底是她喜欢午睡,看书更易瞌睡罢了。
这个时节桃花早谢了,所幸树荫正好,还能挡挡阳光。
许是七日前御前试答提到了初元盛世,于是她梦回了那个灯火连天琵琶彻夜、万国使臣齐登金阙的时候。
听蓝让和黄夫人说过,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吃不完的米,五文钱就能买一斗;而今日之米价已经到三十五文一斗了。
金银似乎也是随处可见的,大街小巷叫卖着银饰,姑娘们没有金饰出门抬不起头。
街上似乎处处都是繁花锦簇。
远处隐隐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蓝桥转头望去,发觉不远处有一队人马,支着仪仗和华盖,鼓手推着带了轮子的打鼓,边走边打。
他们越走越近,为首那个人忽然一把抓住她,把她按上了那架轿子——那座牢笼。
“蓝染水——”
不知是被呼唤喊醒了,还是自己惊醒的,蓝桥一下坐起身来,发觉是蓝楦穿了一身喜气洋洋的大红色,俯身竖眉看着她。
“啊,什么事?”蓝桥又躺了回去,“你办婚宴呢,穿成这样。”
“我们的状元娘子,还睡呢!赶紧换衣服去游街!马都给你备好了。”蓝楦一把拉她起来,把她往房间的方向推,“这么爱睡,赶明曲江宴睡过了,有你好看的。”
“真中了?”蓝桥使劲掐了蓝楦的胳膊一把,疑心自己还在做梦。
蓝楦疼的面目扭曲,下意识松开了手,一边还手:“做梦呢你!”
蓝桥也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毕竟能中状元也确实太梦幻了,包括换完衣服跟着父母兄妹一起出门,直到骑到马背上、飞来的鲜花砸到身上才恍然发觉不是梦。
梦已经死了。
男科状元也在骑马游街,半路上两匹马就碰上了。
榜是凌晨张贴出来的,早朝的时候赐婚的圣旨就送到了李家。
清河郡主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匹马驹,自己也跟在后面,高兴地与心仪的郎君一同游街。
他们简单攀谈了几句,李御史因为独子登科及第大喜过望,已经在街坊邻里摆开流水席了。还要请蓝家去吃。
李才让骑马游街完全是被父母赶鸭子上架——他本人马术不佳,也不想受万众瞩目。
“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摆个席?”蓝让附到黄夫人耳边,小声提议道。
“摆!咱家可比李家有钱多了,两个女儿可是都中榜了,自然要摆最好的,摆三天三夜!”黄夫人红光满面,把中了探花的蓝杬从蓝楦背后拽出来,“你这孩子,不肯骑马也就算了,别老往你哥背后躲。”
这么张扬。
明天就要上明堂授职,后天就要上曲江宴,而且摆宴怎么着也不能压人家有官身的李御史一头啊。
蓝桥歪了一下,正想提醒,却差点从马上摔了下去,被蓝橖扶了一下才重新坐稳,只好在马上说:“办什么席啊,半桶水哐当响的,还嫌不够张扬啊。”
“蓝官人说笑了,”李才让掩唇一笑,“殿试女科考生八千人,作为其中佼佼者,自然有资格大张旗鼓办席设宴。”
“承让了,李大官人可是从两万人里杀出来的状元郎。”蓝桥东倒西斜地又往后倒去,又被蓝橖拍了一下,反而继续调侃,“还要提前恭贺您抱得美人归了。”
这对小夫妻显然更爱听这句话,清河郡主坐在马上,用袖子挡住了脸。
“官人之才学比之鄙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才让侧脸看了郡主一眼,微微笑着奉承。
“承让承让……”
……
两个人互相阿谀奉承了好一会儿,最终蓝桥彻底受不了这种圆滑的处世之法了,猝然打断了李才让的话:“行了,再废话天黑了,再见。”
“哈哈,蓝官人还是如此不拘一格,那就再会了。”李才让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拱手行礼,策马先行离开了。
放榜日至曲江宴结束前宵禁都会全然放开。
华灯彻夜,几家欢喜,也有几分盛世的样子。
蓝桥在外面晃了一圈回家后便又偷偷跑了出来,到处看灯火。
说实话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但家里更没有。
今日没开始设宴,蓝让和黄夫人又各自提了一壶酒,去给张夫人上坟了。
蓝桥不想去,她觉得此事张夫人知不知道都差不多,横竖下半辈子要尽孝的还是黄夫人;兄弟们回家该算账还是算账,蓝杬还是小孩子,精力尚浅,这个时辰已经睡下了。
她被一个大娘喊住,看了看她贩卖的胭脂,随意选了两款,准备送给清河郡主和蓝杬,剩下的倒是没什么中意的,也没有适合赵鄢的,便摇摇头准备离开。
大娘热络地替她把胭脂打包好。
蓝桥把胭脂掂在手里,转身欲走,又被叫住了:“姑娘且慢!”
这次是个大爷的声音。
蓝桥一向不拒绝生意人的拉揽,但是不一定买东西,于是转身去看了。
那老人五六十岁,头发灰白参半,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大约是他的儿子。
看样子衣衫褴褛的,大约是缺钱。
拉扯着一个不能行走的残疾儿子,估计是真的困难。蓝桥既然读了孟子,也稍有一点同情心,伸手去摸荷包,打算给他们一点钱。
“我看姑娘面熟,是不是下午游街的状元娘子?”老人没打算要她的钱,反而开门见山,微笑着问,“下午遥遥见到了您那大马,不知是花多少钱买的?”
其实那匹马不算很大,甚至只是一匹很普通的劣马。
蓝桥摇摇头,如实回答:“我不知,是我父母趁我睡觉时在马市上买的。我家没有马车。”
“哦,原来是寒门贵子。”老者摸了摸胡子,一手握着轮椅,防止孩子滑下去,另一手捋了捋胡子,仍然笑着。
“不是,我家从商。”蓝桥拿着荷包,寻思着给他们多少钱比较好,“虽然现在这世道和寒门也差不了多少吧。卖东西还得跟官员打招呼,走个流程都要银两。活不起的没法科举,不科举还活不起了。没点本事又考不上。”
昨天还听见蓝让跟黄夫人抱怨户部官官相护敷衍了事,纯是买了间铺子扩张产业,去盖了个章都要二十两银子。
一个普通人辛勤几年未必有,清官洁吏也得咬牙省好几年。
户部现在是许家管着,许之臣可是靠出卖旧主起家的老滑头了,惯会见风使舵,墙头草一根,亲哥哥都给卖了,就是欺负蓝家一类的普通商户背后没有官员。
老者愣了一下,稍显落寞,垂眸看着自己的儿子:“可惜我儿残疾,没法考功名。有这条路,总比没有好,不是吗?”
“有没有又有什么区别。男科考生两万,女科八千,我朋友还不是嫁了人。”蓝桥不住地发牢骚。
“还重现盛世,四条拦路虎往那一站重现个屁的盛世。皇帝和太子真是闲的了,白子琮明摆着要当王莽,还纳白氏女,那个狗太子就该被白婵勒死在床上。”
她心情实在极其烦闷,日后进了官场,怕是一面也见不得白雪娥了。她甚至连婚宴都没有参加。
那个狗太子也配娶白雪娥?
看样子得搭个江湖朋友把她救出来才是。
“状元,可少说两句吧,祸从口出啊。”老者慌忙地左右看了两眼,见拿着棍棒的官兵站在街口,似乎在喧闹的市井里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怎么,那个眼高于顶的太子就不可能来这里。而且我说的句句属实,可不就是德不配位么。”
蓝桥实在憋闷,被劝阻了势头反而更甚,本来就是口无遮拦的性子,脾气一上来更是什么都不听,“我就讨厌在别人面前阿谀奉承,太子算什么东西啊,有本事砍了我。忤逆不敬就掉脑袋,恨不得道路以目,活该他挨骂。”
太子的脑子再不好使,也不可能当庭斩杀新科状元。
老者听不下去了,生怕因为她口无遮拦被连累斩杀,连忙抛出要求:“状元娘子,我儿的轮椅有不便之处,想向姑娘借一点钱,好修葺一下。”
蓝桥正在气头上,也不好对着残疾人发火,干脆把整个荷包扔给了他们:“老人家,你们全都拿去吧。换个好一点的轮椅。日后若有不便之处,也可以到长乐坊蓝家找我。”
“多谢,多谢。”老者弯腰算是行了一礼,连忙推着儿子离开了。
蓝桥太过目中无人了,放在朝堂上八成也混不下去,想来的确是比蓝杬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