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简陋的小屋后,许翎几乎是立刻反手将门栓死死锁上。
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他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骤然脱力,沿着门板滑坐,大口大口喘着气。
不行,太难受了。许翎感到每一次呼吸都在牵扯着肺腑,带来针扎似的疼痛。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废了。
方才那一连串的挣脱、反击、恐吓,看似行云流水,实则已经是他逼近极限之下的表演。
他听到门外隐约传来郭川穹的咆哮,但此刻听来,如同弱者的无能狂怒。渐行渐远。
还“血傀儡”。许翎靠在门板上,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不过是他昨晚未雨绸缪,随手涂鸦的改良版麻痹符——以他现在的灵力,能让人小臂发麻已经是喜出过望了。其余的,不过是心理暗示罢了。
真正的“血傀儡”,所需的灵力堪称海量。郭川穹那个白痴也不仔细想想,他如今这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哪来的灵力催动那种恶咒?
当务之急,是改善这病殃殃的身体。不然再这样下去,别说日后收拾郭家人了,他自己恐怕都没几天好活。
要调理身体,最快的法子自然是服用上品丹药。但问题是,他哪来钱啊。
等等……钱?
许翎一个激灵,他想起方才与郭川穹推搡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滑落了出去。
那是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外观察。确认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后,重新拉开门,快步走到刚才的地方,目光仔细搜寻。
在略显凌乱的尘土中,一枚质地温润、雕刻着精美纹路的玉佩正静静躺在那里,在稀薄的日光下,流转着不易察觉的莹莹光泽。
他弯腰将它拾起。
“凝霜——映月——佩?”
“没错。”
许翎面不改色,将手中那枚玉佩稳稳放在柜台毡布上,语气笃定:
“此玉之名,便是‘凝霜映月佩’。”许翎正色道,“相传,它的背后,有着一段极为凄美的爱情故事。”
见老板一脸狐疑,许翎清了清嗓: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惊才艳艳的……呃……符师!他一生想要求得一块绝世灵玉。”
老板斜着眼看着他。
“为此,他踏遍了万水千山,终于在万丈雪巅之上,寻得了这么一块天生地养的灵玉,其色如月华凝霜,故名‘凝霜’。”许翎越说越流畅:“奈何天妒英才,取玉之时,雪崩骤至。符师力竭,眼看便要葬身雪海……”
他大概没有一点讲故事的天赋,这么跌宕起伏的故事能被他讲成高阶算术。老板打了个哈欠。
“就在此时!”许翎声音陡然拔高,成功将老板吓醒几分:“一位恰巧路过的……的医师。”他加入新角色:“医师妙手轻扬,便救下了符师。二人一见倾心,月下盟誓,符师便欲将此玉雕琢成佩,象征他们的情谊如明月清辉,永恒不灭,故名‘映月’。”
他顿了顿,试图挤出一点感伤的表情:“奈何,好景不长。就在符师好不容易将玉佩雕刻完成,还未送出去时,医师就一言不发,将他封印起来。”
老板一脸冷漠。
“原来,医师所属宗门不容他与凡人相恋,誓要除掉符师。医师为保住符师的性命,无奈只能将他封住,期待未来某日还能相见。最终,玉佩落到医师手里,日日夜夜,触物思人。”
许翎一口气念完:“就是这样,懂吗?”他比了个手势,满怀期望地看着老板。
他这个故事起码拼凑了三个柳渐青爱看的话本,柳渐青都能看得神魂颠倒,没道理不被打动啊。
老板点点头,许翎以为他对上了自己的脑回路,就见老板默默道:“所以,这玩意儿其实是符师的遗物,还是个悲剧的定情信物?”
许翎:“符师还没死呢!”
老板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那整个故事,和这块……凝霜聚月佩,到底有什么关系?”
许翎强行挽尊:“沧海桑田,灵韵内敛。您看上面这雪月纹路,难道就看不出几分真挚与炽热交织的意境吗?”
老板眯起眼,拿起放大镜,仔仔细细端详起来,终于忍不住吐槽:
“我说,这位小公子啊。”
“你编故事前,就不会仔细看看这玉佩上刻的到底是什么花纹吗?”
只见玉佩上那明显是祥云如意,跟什么雪啊,月啊没有半文钱关系。
许翎心道:“失策失策。”
“不过,我又没说不买。”
“六千。”老板比了个数:“别和我杠,就这么多,你这块玉最多就值这么点。但我还有个条件。”
“您说。”
“这个故事,以后解释权就归我了。你这故事不错,”老板道:“很时髦、很悲情……很,前卫。”
许翎:“……”
好吧,看来柳渐青的审美还没那么糟糕。
六千,甚至还超出了许翎的预期。他心满意足地接过钱袋,转身既要离去。
“喂!小伙子——”老板在身后叫住他:“你叫什么?在我们这当东西,都是要留名的!”
许翎脚步一顿,没回过头,思索片刻。
“唔,就写——”
“阿穷吧。”
离开当铺,许翎又去了旁边的药铺,准备买些许调身养体的灵药。他如今这具身体实在过于破败,落水后寒气盘踞在经脉里,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还能跑能跳已经是烧高香了。
“这位公子,如果您是需要提升身体素质的话,”店员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朴素的玉瓶,热络地推荐道:“看您这气色,似是体质虚寒,根基受损。我强烈推荐这款‘凤羽锻体丸’。它不仅功效显著,价格更是十分的动人。”
“凤羽锻体丸?”许翎听都没有听过这种药:“我不太了解……”
“它的丹纹为赤色、形若羽毛,故得此名。”店员为许翎奉上一碗清茶,殷勤地介绍道:“您别看它实惠,它提升根骨、强健体魄的能力真不输那些大牌丹药。另外——”
他凑近了些说道:
“这副丹药,正是由回春真人亲自研发的呢!”
“噗!——”
许翎将喝下的茶水全喷了出来。
之后无论那个店员吹得多么天花乱颤,许翎都没有买凤羽锻体丸。
他将货架上所有强身健体的名贵丹药都扫架一空,唯独剩下那劳什子凤什么锻体丸。
许翎边走嘴里边嘀嘀咕咕骂道,柳渐青做的东西,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等他养好了身体,先把郭家人给收拾了。
下一个就是他!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喊和人群的骚动。
“孙儿!孙儿你怎么了?醒醒啊!别吓爷爷!”
许翎闻言望过去,只见街中央蜷缩着一对衣衫褴褛的爷孙。那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此刻面色青紫,浑身剧烈抽搐,口角溢出白沫,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风箱。老人手足无措地抱着孙子,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周围聚拢了不少路人,将路堵的水泄不通。有的面露同情、有的犹豫纠结、也有的就单纯看戏。
“造孽啊,这老张头带着个孙子四处讨生活,这孩子生来就有顽疾,也治不好……”
“看样子快不行了吧,真是可怜呐……”
“可怜啥啊?吃又吃不饱,治还治不好,非得拖在这世上受苦。我看,还是早点送去投生算了……”
许翎皱了皱眉,脚步已经迈了出去。
“让让。”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人群下意识地为他分出一条路。
他蹲下身,无视那周围人惊愕的目光,搭上那小孩消瘦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脉搏混乱而急促,一股紊乱的气息在孩子弱小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许翎眸光微闪,没有迟疑。他迅速从包里倒出几味性质柔和、有镇缓平息之效的丹药。再顾不得许多,俯下身,学着记忆中某人的样子,不算温柔地捏开孩子的嘴,把丹药捏成粉碎倒进去。
他的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的生硬。但手指十分稳,没有一丝颤抖。
周围的人屏息凝神,老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死死盯着孙子的脸。
片刻后,孩子剧烈的抽搐逐渐平息,青紫的脸色褪去,转为一种虚弱的苍白,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起来。
“好、好了!”老爷爷喜极而泣,扑通一声就给许翎跪下:“多谢恩人!多谢这位恩人救命之恩呐!”
看着老人千恩万谢地抱着终于醒转、还有些茫然的孙子,许翎心头因为柳渐青而生的烦躁消散了不少。
他侧身避开,没受老人这礼,耳根有些泛红:“这只是暂时缓和,没能彻底根治。我的能力有限,您还是……”他本想说另请高明吧,但一想到这对爷孙的身份,最后卡在喉里,什么也没说。
他转身,在周围人混杂着惊叹、好奇与探究的目光中,默默离开了人群。
然而,他并未离开,而是再次折返,踏入了方才那间药铺。
许翎回到那个药铺,将剩余的凤羽锻体丸全买下。
他快步追上那相互搀扶着、正要蹒跚离去的爷孙俩,在老人惊愕的目光中,将手中的药瓶不容拒绝地塞进他粗糙的手中。
“拿着。”许翎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随手丢出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此药名为‘凤羽锻体丸’,药性温和,平日里给这孩子服用吧。虽不能完全根治这怪病,但是总能好受些。”
老人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丹药,又抬头看着许翎那张仍然没什么表情的脸,嘴唇哆嗦着,眼眶再次湿润,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恩人呐!谢谢您……真的,真的太感谢您了!”
许翎却不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好吧,他承认,如果这个凤羽锻体丸真是柳渐青发明的药方……
那么这对爷孙确实是走大运了。
许翎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了的药瓶上摩挲,仿佛能透过冰凉的玉壁,看到那人当年伏案推演时,专注的神情。
旁人炼丹,追求的是天材地宝的堆砌,是灵火品阶的高低。但柳渐青不同,他总爱一溜子往那些被世人视为“寻常”甚至“低劣”的药材里钻,偏偏能以最匪夷所思的组合、精妙到毫巅的灵力配比,炼制出最出乎意料的丹药。
这“凤羽锻体丸”便是最好的证明——用的皆是基础药材,成本低廉。药性却温和中正,丝丝入扣地浸润经脉,于无声处夯实根基。其构思之奇巧,效果之平稳。
世人称赞的背后,是柳渐青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心血。
看许翎不仅帮小孩脱离危险,还赠与丹药,周围人群纷纷夸赞起来:
“这小伙子行啊!有当年回春真人之风采!”
许翎:“……”
喂喂喂,要羞辱他也不是这么个羞辱法吧。
“是啊,”一位老妇突然感慨道,“想当年回春真人仁心仁术,悬壶济世。患者若是没痊愈,他分文不取;患者若是痊愈,只需彻底痊愈后,在他的屋后栽种一棵柳树替代报酬即可。”
哼。许翎心头冷哼一声:抄袭董奉的家伙。
“唉,”那老妇忽而长叹一声,浑浊的眼中满是追忆与惋惜,“要是回春真人还在的话,就好咯。”
不等许翎反应过来这句话背后的深意,老妇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磅炸弹:
“真是可惜啊,十年前,回春真人——柳渐青,就已经溘然长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