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死后,我成了他的未亡人》 第1章 第一章 许翎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柳渐青。 比如,他从不让自己吃太多蜜饯青梅。某天“不小心”吃多了一些,就满山遍野地追着自己跑。 就比如,他还要逼迫自己早睡。每晚到了亥时,若是还不上床,直接抄起被单一裹,把自己按进床铺里。 再比如,某一天柳渐青什么也没说,就将他封印起来。 没有预兆,也没有解释。 许翎只能看到柳渐青指尖凝聚起冰冷刺眼的光。如此决绝,带着一股令他灵魂战栗的气息,毫不留情地从上而下,将他整个人狠狠罩住。 他想挣扎,想嘶吼,想大声质问,可身体却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着,动弹不得。 他破口大骂:“柳渐青!你这个混蛋!” 柳渐青没有说话。 他的视野开始扭曲、模糊,最后定格在眼前的,只有柳渐青朦朦胧胧的脸。那张总是带笑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悲恸与……决绝。 他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最后时刻,他只能看到柳渐青嘴唇张张合合,似是想说什么。 他说的什么呢? 许翎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了,他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十年。 “许羽——” 好吵…… “许羽——!” 怎么还更吵了呢?能不能别吵他睡觉了。 “臭乞丐——!” 许翎“砰!”的一声,猛然从床上坐起。 许翎有点子起床气。以前柳渐青还在的时候,从来都不敢在大清早吵他睡觉。 居然有人能比柳渐青更有种?很好。 他屈尊睁开眼睛一瞧。嚯,眼前居然是一个陌生男人。 眉稀眼小塌鼻梁, 腮宽嘴歪臭皮囊。 嗯,比柳渐青丑。 “你哪位?”既然比柳渐青丑,那他更没有惯着的理由了,黑着脸问道,嗓子还有些沙哑。 男人一怔,像是从没见过平日里如小白花般倔强又礼貌的许羽,如此冷淡。 “快点,给阿文道歉!”只怔了一瞬,男人继续道:“别以为你装疯卖傻,就能把这事混过去!” 这个阿文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哦,他这才注意到。男人身后,还站着个比他更矮一些的男人。那人低着头,身形柔弱,露出一段细白的脖颈。 额窄山根低, 唇浅印堂青。 一看就是个薄命相,许翎刻薄地想。 “穹、穹哥哥,”矮一些的男人轻轻地扯住男人的衣角,声音细若蚊吟:“别这样。我想,羽哥哥那天一定不是故意的。” 穷哥哥?许翎纳闷地想,虽然他对金钱没太大概念,可这人这打扮,看起来也不穷啊。 “穷哥哥”郭川穹冷哼一声,再度发话:“不是故意的?阿文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被这个没教养的臭乞丐欺负。” “穹哥哥!”郭川文狠狠一跺脚,扭捏着身子:“你这么说话也太过分啦!” “羽哥哥!”说完,他又转过身,用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盯着许翎,泫然欲泣:“我相信你,你那天一定不是因为嫉妒大家都围在我身边,故而推我下水的,对不对?!” 许翎:“……” 好吧,现在他是真的想推这个人下水了。 郭川穹傲慢地抬起头:“许羽——这个歉,你道,还是不道?” 许翎冷冷地站了起来,和他对视。 长这么大以来,除了柳渐青,就没人能让他道过歉。 郭川穹被他这冰棱似的目光刺得一慌,心底莫名发虚,但旋即就被更大的怒火取代了:这个没用的家伙,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 “看什么?!你不道是吧——!”郭川穹怒喝道,上前一步,伸手便要去揪许翎的衣领。 电光石火间,许翎动了。 他并未硬接,而是后退半步,往郭川穹毫无防备的心口处一点。郭川穹重心不稳,往后一倒。 “穹哥哥!” 郭川文立刻上前扶住郭川穹,眼眶红得更厉害了:“穹哥哥,你怎么样?痛不痛?” 话摆,视线对准许翎:“羽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呢?!穹哥哥只是想让你道个歉而已,你怎能动手!他可是你亲哥哥啊!” 许翎面上毫无表情,心头冷冷一笑。 以他以往的经验,受了他这一下,郭川穹没十天半把个月起不来。 然而,没想到的是—— “我、我……”郭川穹倒在郭川文怀里,在胸口摸索一顿,随后莫名其妙道:“我、我没事啊?” 许翎:“?” “我刚才是自己没站稳,摔了一下。”郭川穹认真道:“有人刚才怎么我了吗?” 不应该啊,许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难道是这个身体有问题? 既然拳脚不管用,那就只能—— 下一秒,许翎熟练地向后一仰,虚弱地倒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压抑而痛苦的咳嗽,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郭川穹和郭川文都惊呆了。 “你、你装什么?!”郭川穹还是恶狠狠,语气却已不如方才强横:“我还没碰到你呢!” 许翎抬起眼,眸中只剩一片命不久矣的灰败与黯淡,气息微弱,断断续续道:“咳咳、咳咳咳……我前些日子落了水。寒气入体、高烧不退。大夫说了,我这是病气入体,异常凶险。要是身强体壮之人靠近我,更容易损其根基。” 他边说,边艰难地抬起手,捂住嘴唇,剧烈地咳嗽。方才那触碰过郭川穹的指尖,不停颤抖着,仿佛上面带着无形的病菌。 郭川穹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他知道许翎一向身体不好。这幅模样,还真不像是装的。 他连退了好几步,心有余辜地看了看自己刚碰过许翎的手,又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人。作为修炼之人,他最担心的就是根基受损。 一旁的郭川文已吓得花容失色,仿佛许翎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瘟疫。他可是跟许翎一同落水的,最容易被传染。一想到这,就再也顾不得柔弱的形象,一把死死抓住郭川穹的衣袖。 “穹哥哥,”郭川文焦急道:“我们快些走吧!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郭川穹被那句“损其根基”四个字骇得心头剧震,再看许翎那副随时要断气的模样,只觉得被他碰过的胸口开始隐隐发烫。他被郭川文拽得连连后退,却仍不忘强撑面子,对着许翎怒道: “许羽!你——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要是你敢把病传染给我,我绝对饶不了你!” 摞下这句毫无威慑力的狠话,他便再也抵不住郭川文的力道,两人仓惶失措地逃离了小屋,背影狼狈不堪。 看着两人彻底离去后,许翎也不咳了,拍拍身子站了起来,额角已渗出点点冷汗。方才一番举动,看似轻松随意,实则耗废了他浑身上下的心力。 他叹一口,往床上一倒,脑海里缓缓闪过一些混乱又无序的记忆碎片。 靠着这些碎片,许翎总算拼出了事件大概的来龙去脉。 这身体的原主人,叫许羽。 他本才是真正的郭家小儿子,郭川文。奈何出生不久后就被贼人给调了包,流落在外,被一户普通人家给领养了回去。 当然,花钱的那种“领养”。 他的童年,基本是在柴米油盐的粗粝和养父母的打骂声中度过的。 直到十七岁那年,郭家这边发现了郭川文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从而顺藤摸瓜,找回了他。 本以为是回到了温暖的港湾,却不料,是从一个冰窟,坠进了更深的魔窟。 回到了郭家,上至郭家老父老母,下至他的亲二哥——也就是刚才那个郭川穹,都更偏爱那个顶替他身份,享受了十几年荣华富贵的假货。 许羽明明是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却如同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一个千疮百孔的瑕疵品。 原主性格里就带着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与倔强。不擅,也不屑于那些曲意逢迎、撒娇卖乖的伎俩。 他渴望亲情,却不知如何表达,只能笨拙地、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那假货郭川文如何娴熟地承欢膝下,如何用甜言蜜语将父母哥哥哄得眉开眼笑。 他的沉默,被解读为清高孤傲,不识抬举。 他的笨拙讨好,被视作别有所图,心机深沉。 他偶尔因委屈而生的辩白,在那假货炉火纯青的演技对比下,也被成了推诿责任,污蔑构陷。 而那位假少爷郭川文,表面柔弱善良,背地里却手段频出。 渐渐地,郭夫人看他的眼神,从初时的愧疚与怜悯,变成了彻底的不耐烦与淡然。亲弟弟郭川穹,更是将对这个“突然冒出、夺走郭川文的一切”的亲弟弟的憎恶,**裸地写在脸上。 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家里,许羽呼吸是错,存在也是错。 ……这剧情怎么越品越熟悉? 许翎蹙眉细想,蓦地想起来——这种狗血剧情,不就是柳渐青以前闲暇无事时,非要拉着他,边看还非要点评的狗血话本嘛!什么《真假少爷:假爱真婚》、《替身庶子莫要跑》、《霸道宗主爱上我》…… 所以,他现在莫名其妙落到这步田地,一定都是因为那家伙以前看了太多这种乱七八糟的话本! 许翎毫无负担地将这口锅,结结实实扣在不知身处何方的柳渐青身上。 前些日子,郭家举办宴会,席间许羽与那鸠占鹊巢的假货发生争执,推搡间竟双双一同落水。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原主最后看到的,是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涌向郭川文。而他如同一块无人在意的破抹布,被遗忘在这刺骨的寒水中。 最终,他被下人草草捞起,扔回这间偏僻冷寂的木屋。原主本就因为多年积劳而身体孱弱,再加上无人探望,没有热汤暖药。寒气从四肢百骸侵入心脉,生命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流逝。 在生命彻底消散前,这副身体的原主,那个懦弱了一辈子的少年,总算是硬气了一会。 他不知从何学来近乎失传的招魂术,能招来一个强大而又残酷的魂魄上身,为自己实现心愿。代价则是,献上自己的魂魄。 结果大致是许羽能力不过关,阵法画得一塌糊涂,没能请来个什么高大上的魑魅魍魉。而许翎这个肉身被封的孤魂野鬼,没死,但也不算活着,正好卡在个生与死的界限。就这么硬生生给拘上身来了。 “我要你的魂魄干什么?”许翎纳闷地想,又不能拿来煲汤。 唉。 但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虎落平阳还被犬欺呢。许翎默默叹了口气,双手举起一面放在身侧的铜镜:“那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许羽选的正是这面铜镜作为连接物。许翎照在上面,上面映出的,正是许羽本尊。 “断手?砍脚?把他们一个个都绑起来火烤?”许翎思索道,忽然间想到什么,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或者是……斩草除根?” 镜子里的身影似乎是被吓到般,猛一晃荡。 许翎一怔,随后难以置信,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让——他们全都——后悔莫及?” 镜子里面的身影满怀期待地点了点头。 手中铜镜“啪”的一声,摔在了许翎脸上。 许翎陷入了思考。招魂术能招来的,可都是强大又残酷的魂魄……强大,自然符合他。 至于残酷……他很残酷吗? 许翎再度拿起那个有些模糊的铜镜,这一回里面的许羽消失了,照出的是他本来的模样。他歪头,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邪笑,随即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嗯,果真很残酷。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日,清晨。 许翎还沉浸在温暖的睡梦中时,门外却传来一阵阵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拔高的喧哗。 “咚!” 房门被人毫不客气一脚踢开。晨光涌入,照亮了门口黑压压的一群人,为首的正是郭川穹。与昨日不同,今日他身后跟着的是三四位健壮的家丁。 很好,这已经是第二次打扰他睡觉了。许翎记住了。 “怎么又是你?”许翎头也不抬,懒洋洋地起身:“还敢来?就不怕我……” “哼!以为同样的当,我还会上第二次吗?”郭川穹冷笑,大喝道:“列阵!——” 每个家丁像是提前操练过,立刻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巾,严严实实遮住了口鼻。 许翎:“……” 他们此次居然还是有备而来。 “按住他!”郭川穹一声令下。 几位蒙着面的家丁互相对视一眼,显然真要对这位名正言顺的“三少爷”动手还是非常艰难。但在二少爷的眼神逼视下,还是硬着头皮一拥而上。 双拳难敌六手,更何况是如今这么个孱弱的身躯。许翎几乎没怎么挣扎——也懒得挣扎,便被两个健壮家丁一左一右反剪住双臂。第三个家丁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将他牢牢制住,强推着,踉跄几步,带到郭川穹面前。 郭川穹看着被死死按在自己面前、被迫微微躬身的许翎,心中那股因昨日狼狈而积攒的羞愤,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转化为一种扭曲的快意。 他死盯着许翎面无表情的脸颊,内心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道歉!快道歉! 只要你现在低个头,只要你以后像郭川文那样乖巧听话,承认你错了。我、我就可以原谅你!我甚至可以、可以把你看成我的亲弟弟! 他就是想要许翎服软。对,就是服软。 他讨厌许翎那张冷淡,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脸。 这念头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如同野草一般在他心中疯长。 要是他跟郭川文一样温柔体贴就好了,郭川穹想。要是这样,他肯定就不会这么凶巴巴对他。 “许羽!”郭川穹抬高了下巴,声音有些变调,“昨天你装疯卖傻,今天我看你还怎么装!现在,立刻,为昨天的事,还有推阿文下水的事,给、我、道、歉!” 他就是要看到这个血缘上的亲弟弟服软,仿佛只要许羽肯低个头。不,仅仅是一句“对不起,哥哥”,他就肯把许羽当亲弟弟看。 郭川穹几乎是吼着喊出了最后几个字,眼睛死死盯着许翎,期盼着从那两片苍白的唇中吐出屈服的话语。 被死死按住的许翎,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衣着因为挣扎还有些凌乱,领口微敞,露出一截洁白纤长的脖颈。手腕因为刚才粗暴的举动红了一圈,显得有些狼狈。 他看着眼前这个色厉内荏的家伙,几乎极轻地笑了一下。 “郭川穹——”许翎微微歪头,眉眼弯弯,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就这么想听我道歉?” 郭川穹呼吸一滞,他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弟弟这么……令人移不开眼吗? “你过来,”许翎声音压得极低,低垂着眼,话语像羽毛划过心尖:“靠我近一点,我好亲口说给你听啊。” 郭川穹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他看着许翎那难得软化的姿态,听着那近乎顺从的话语,一股混合着得意、报复的快感以及某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急切情绪,瞬间冲昏了头脑。 看吧!他终究还是要向自己低头! 郭川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朝前凑近了一步,低下了头。 转变就在瞬息间。 谁也没看清许翎是怎么行动的。 只见他手腕快速一翻转,往家丁手腕上某处一按,几位家丁只觉一股尖锐的酸麻瞬间窜遍半条手臂,力道一松,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与此同时,许翎腰肢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发力,身体借着对方松懈的刹那,迅速朝着反方向翻滚!不是蛮力挣扎,而是巧妙地借助了地面和自身惯性,如同泥鳅脱困,瞬间就从几人的压制中滑了出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郭川穹脸上的得意尚未褪去,快到周围其他家丁还没来得及补上。 许翎等的就是这个千分之一秒的空隙。 他脱困的右手快如鬼魅,指尖不知何时已夹住了一张皱巴巴、看似寻常的黄色符纸——那是他昨晚连夜画的,没想到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在郭川穹惊骇的目光中,许翎手臂带起一道残影,掌心蕴含着一股狠劲,“啪!”的一声,将那张符纸结结实实拍在了郭川穹的额头上! 符纸触额即黏,如同生长上去一般。 郭川穹只觉得额头一凉,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气息瞬间透过皮肤,直窜天灵盖!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撕,却发现那符纸怎么撕都纹丝不动,而自己的身体,竟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许翎。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许翎有些喘气,气色还是很不好看,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盯着郭川穹那张写满了茫然和出乎意料的脸,唇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宣告: “这符,乃我独门所创,名曰:‘血傀儡’。”他声音沙哑:“三日之后,若是没有我的独门解法。首先,你先是会感到皮肤无比骚痒,就像是有无数蚁虫在底下啃食。接着,你的皮肉会像熟透的果实一样,从骨骼上一寸寸剥离、脱落。” “最终你会慢慢看着。看着自己的脸颊凹陷下去;看着自己的手指像融化的白蜡一样滴落;看着自己的眼球,最终失去支撑,滚在地上……你甚至能闻到,自己皮肉腐烂时,那股甜腻腥臭的气味。” 郭川穹被震得肝胆俱裂,再也支撑不住,“咚”地一声瘫软在地,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他伸出手,徒劳地想去抓额头的符纸,却又不敢真的触碰,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毒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徒劳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呜咽。 “你在蒙我?” 他知道许羽平时经常缩在屋里,爱看些什么奇奇怪怪的邪书。 许翎冷哼一声:“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身体有些迟钝。左手小臂内侧,已经微微发痒了?” 郭川穹瞬间面如死灰,下意识抓住自己作左臂,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击碎。 许翎发出一声嗤笑。 他慢悠悠地欣赏了一会郭川穹脸上绝望、恐惧与不敢置信三重交织,以及那抖如筛糠的身体,才补充道: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了。”他漫不经心道,如同在讨论今日天气如何:“这血傀儡虽强横,但也不是全无可解之法……” “快说!”郭川穹几乎是目眦尽裂,仿佛不说就要扑上去把他撕碎。 “想动手?来呀,”许翎微微仰起头,露出线条优美又脆弱的脖颈,勾起一抹挑衅的笑:“反正我这条烂命随处可见,死之前要是再能拉个郭二公子下水,不亏。” 他特意在“下水”二字上加重了咬音。 郭川穹死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甚至变了调:“求、求你……” 许翎俯下身来与他对视,将一撮发丝拢在耳后,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恶劣: “什么?我听不到。” “求求你!我说我求你!告诉我解药!!!” 郭川穹再也顾不得一切,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在空旷的院落里回响。 许翎冷冷地看着他。 当时,许羽被他下令关在郭府门外,在倾盆大雨中,也是这般哀求他的。 “每日卯时初刻,你需亲自徒步前往城南十里外的落霞潭。记住,是徒步,不可乘坐马车、不可动用灵力、不可服用任何丹药——当然,如果是想让别人替代你去,你大可试试。”刚才那恶劣又有些阴森的许翎好像换了一个人,他冷冷道来,语速飞快。 “到了落霞潭后,”许翎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颜色暗沉、纹理古怪的木勺,随手丢在郭川穹脚边:“用这勺子采集那潭边数种不同花卉上的晨露。需得是花瓣正中、未经尘染的第一滴露水。” “最后待勺子填满后,一饮而尽。少了一种,或是洒了一滴,都得从头再来。” “就这?”郭川穹将信将疑,听起来似乎还不算太难。 许翎轻轻一笑:“需接连三日。” 郭川穹:“……” “不得中断,不得有误。待三日后,这‘血傀儡’自然便解开。” 许翎:“你最好祈祷明日,是个大晴天吧。否则……” 他从郭川穹身边擦肩走过,看也不看他,径直回了屋内:“收集不到足够的晨露,耽搁了解咒,后果自负。” “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唔! 郭川穹是真的感到那股从小臂起的酥麻,逐渐遍及全身。他捂住自己的心脏,心头生起慌乱。 他遣散所有家丁,独自一人茫无头绪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穹哥哥?” 郭川穹猛地回神,抬头便见郭川文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里此刻满是担忧。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是不舒服吗?”郭川文上前一步,担忧地望着他。 “没事!”郭川穹几乎是条件反射挺直了背,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扯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就是……刚才走路急了点。我能有什么事?”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感到嘴里一股甜味。原来是郭川文往他嘴里投了一把糖果。 “你每次都这样,”郭川文有些埋怨道,“有了不开心的事,什么也不肯说,非要自己扛。” “不过,”他仰起头,莞尔道:“有我在呢,我会陪着你的。” 郭川穹心头一暖。 郭川文总是这样,像一泓清澈又温暖的清泉,总能瞬间让他忘掉所有烦劳与不快。 “对啦,”郭川文突然靠近,神秘地眨眨眼,“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郭川文更凑近了些,低声道,语气轻快且兴奋,“你猜怎么着?轩哥哥,就要回来啦!” “大哥?”郭川穹眼前一亮:“你是说,大哥要回来了?!” 郭川轩,正是三兄弟的大哥。郭川文和郭川穹年纪相差不大,但郭川轩比他俩都大上不少。天赋卓越,小小年纪就被南云宗破格录取,这些年逢年过节才会回来。 “大哥这些年不是在南云宗潜心修行吗?”郭川穹不解地问:“怎么会突然回来?” 郭川文神秘兮兮地朝他招招手,待郭川穹附耳过来,说了什么。 “什么?南云宗要在我们这招生?!” 南云宗已经很多年没有招生了。 这恐怕是十年来在秦州,首次大规模招收弟子。 “嘘,小点声。”郭川文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笑得狡黠又俏皮:“这个消息还没有大肆宣扬呢,知道的人并不多。我们都满足了南云宗的招生要求。娘亲还说了,轩哥哥这次回来,会亲自带我们去参加考核呢!” “太好了!”郭川穹激动得快要跳起来,郭川文带来的消息如同甘霖,浇灭了他心头残余的愤懑。 “对了,”郭川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亮晶晶地望着他,“你前些天说要送给我的礼物呢?在哪儿呢?” 想起之前说好要给郭川文的礼物,郭川穹将手伸进兜里摸索:“在这儿呢!这可是我特意为你挑的……” 话音戛然而止。 郭川穹一愣,伸进兜里的手,什么也没有摸到。 “咦?我的玉佩呢?” 第3章 第三章 回到那间简陋的小屋后,许翎几乎是立刻反手将门栓死死锁上。 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他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骤然脱力,沿着门板滑坐,大口大口喘着气。 不行,太难受了。许翎感到每一次呼吸都在牵扯着肺腑,带来针扎似的疼痛。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废了。 方才那一连串的挣脱、反击、恐吓,看似行云流水,实则已经是他逼近极限之下的表演。 他听到门外隐约传来郭川穹的咆哮,但此刻听来,如同弱者的无能狂怒。渐行渐远。 还“血傀儡”。许翎靠在门板上,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不过是他昨晚未雨绸缪,随手涂鸦的改良版麻痹符——以他现在的灵力,能让人小臂发麻已经是喜出过望了。其余的,不过是心理暗示罢了。 真正的“血傀儡”,所需的灵力堪称海量。郭川穹那个白痴也不仔细想想,他如今这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哪来的灵力催动那种恶咒? 当务之急,是改善这病殃殃的身体。不然再这样下去,别说日后收拾郭家人了,他自己恐怕都没几天好活。 要调理身体,最快的法子自然是服用上品丹药。但问题是,他哪来钱啊。 等等……钱? 许翎一个激灵,他想起方才与郭川穹推搡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滑落了出去。 那是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外观察。确认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后,重新拉开门,快步走到刚才的地方,目光仔细搜寻。 在略显凌乱的尘土中,一枚质地温润、雕刻着精美纹路的玉佩正静静躺在那里,在稀薄的日光下,流转着不易察觉的莹莹光泽。 他弯腰将它拾起。 “凝霜——映月——佩?” “没错。” 许翎面不改色,将手中那枚玉佩稳稳放在柜台毡布上,语气笃定: “此玉之名,便是‘凝霜映月佩’。”许翎正色道,“相传,它的背后,有着一段极为凄美的爱情故事。” 见老板一脸狐疑,许翎清了清嗓: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惊才艳艳的……呃……符师!他一生想要求得一块绝世灵玉。” 老板斜着眼看着他。 “为此,他踏遍了万水千山,终于在万丈雪巅之上,寻得了这么一块天生地养的灵玉,其色如月华凝霜,故名‘凝霜’。”许翎越说越流畅:“奈何天妒英才,取玉之时,雪崩骤至。符师力竭,眼看便要葬身雪海……” 他大概没有一点讲故事的天赋,这么跌宕起伏的故事能被他讲成高阶算术。老板打了个哈欠。 “就在此时!”许翎声音陡然拔高,成功将老板吓醒几分:“一位恰巧路过的……的医师。”他加入新角色:“医师妙手轻扬,便救下了符师。二人一见倾心,月下盟誓,符师便欲将此玉雕琢成佩,象征他们的情谊如明月清辉,永恒不灭,故名‘映月’。” 他顿了顿,试图挤出一点感伤的表情:“奈何,好景不长。就在符师好不容易将玉佩雕刻完成,还未送出去时,医师就一言不发,将他封印起来。” 老板一脸冷漠。 “原来,医师所属宗门不容他与凡人相恋,誓要除掉符师。医师为保住符师的性命,无奈只能将他封住,期待未来某日还能相见。最终,玉佩落到医师手里,日日夜夜,触物思人。” 许翎一口气念完:“就是这样,懂吗?”他比了个手势,满怀期望地看着老板。 他这个故事起码拼凑了三个柳渐青爱看的话本,柳渐青都能看得神魂颠倒,没道理不被打动啊。 老板点点头,许翎以为他对上了自己的脑回路,就见老板默默道:“所以,这玩意儿其实是符师的遗物,还是个悲剧的定情信物?” 许翎:“符师还没死呢!” 老板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那整个故事,和这块……凝霜聚月佩,到底有什么关系?” 许翎强行挽尊:“沧海桑田,灵韵内敛。您看上面这雪月纹路,难道就看不出几分真挚与炽热交织的意境吗?” 老板眯起眼,拿起放大镜,仔仔细细端详起来,终于忍不住吐槽: “我说,这位小公子啊。” “你编故事前,就不会仔细看看这玉佩上刻的到底是什么花纹吗?” 只见玉佩上那明显是祥云如意,跟什么雪啊,月啊没有半文钱关系。 许翎心道:“失策失策。” “不过,我又没说不买。” “六千。”老板比了个数:“别和我杠,就这么多,你这块玉最多就值这么点。但我还有个条件。” “您说。” “这个故事,以后解释权就归我了。你这故事不错,”老板道:“很时髦、很悲情……很,前卫。” 许翎:“……” 好吧,看来柳渐青的审美还没那么糟糕。 六千,甚至还超出了许翎的预期。他心满意足地接过钱袋,转身既要离去。 “喂!小伙子——”老板在身后叫住他:“你叫什么?在我们这当东西,都是要留名的!” 许翎脚步一顿,没回过头,思索片刻。 “唔,就写——” “阿穷吧。” 离开当铺,许翎又去了旁边的药铺,准备买些许调身养体的灵药。他如今这具身体实在过于破败,落水后寒气盘踞在经脉里,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还能跑能跳已经是烧高香了。 “这位公子,如果您是需要提升身体素质的话,”店员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朴素的玉瓶,热络地推荐道:“看您这气色,似是体质虚寒,根基受损。我强烈推荐这款‘凤羽锻体丸’。它不仅功效显著,价格更是十分的动人。” “凤羽锻体丸?”许翎听都没有听过这种药:“我不太了解……” “它的丹纹为赤色、形若羽毛,故得此名。”店员为许翎奉上一碗清茶,殷勤地介绍道:“您别看它实惠,它提升根骨、强健体魄的能力真不输那些大牌丹药。另外——” 他凑近了些说道: “这副丹药,正是由回春真人亲自研发的呢!” “噗!——” 许翎将喝下的茶水全喷了出来。 之后无论那个店员吹得多么天花乱颤,许翎都没有买凤羽锻体丸。 他将货架上所有强身健体的名贵丹药都扫架一空,唯独剩下那劳什子凤什么锻体丸。 许翎边走嘴里边嘀嘀咕咕骂道,柳渐青做的东西,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等他养好了身体,先把郭家人给收拾了。 下一个就是他!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喊和人群的骚动。 “孙儿!孙儿你怎么了?醒醒啊!别吓爷爷!” 许翎闻言望过去,只见街中央蜷缩着一对衣衫褴褛的爷孙。那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此刻面色青紫,浑身剧烈抽搐,口角溢出白沫,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风箱。老人手足无措地抱着孙子,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周围聚拢了不少路人,将路堵的水泄不通。有的面露同情、有的犹豫纠结、也有的就单纯看戏。 “造孽啊,这老张头带着个孙子四处讨生活,这孩子生来就有顽疾,也治不好……” “看样子快不行了吧,真是可怜呐……” “可怜啥啊?吃又吃不饱,治还治不好,非得拖在这世上受苦。我看,还是早点送去投生算了……” 许翎皱了皱眉,脚步已经迈了出去。 “让让。”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人群下意识地为他分出一条路。 他蹲下身,无视那周围人惊愕的目光,搭上那小孩消瘦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脉搏混乱而急促,一股紊乱的气息在孩子弱小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许翎眸光微闪,没有迟疑。他迅速从包里倒出几味性质柔和、有镇缓平息之效的丹药。再顾不得许多,俯下身,学着记忆中某人的样子,不算温柔地捏开孩子的嘴,把丹药捏成粉碎倒进去。 他的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的生硬。但手指十分稳,没有一丝颤抖。 周围的人屏息凝神,老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死死盯着孙子的脸。 片刻后,孩子剧烈的抽搐逐渐平息,青紫的脸色褪去,转为一种虚弱的苍白,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起来。 “好、好了!”老爷爷喜极而泣,扑通一声就给许翎跪下:“多谢恩人!多谢这位恩人救命之恩呐!” 看着老人千恩万谢地抱着终于醒转、还有些茫然的孙子,许翎心头因为柳渐青而生的烦躁消散了不少。 他侧身避开,没受老人这礼,耳根有些泛红:“这只是暂时缓和,没能彻底根治。我的能力有限,您还是……”他本想说另请高明吧,但一想到这对爷孙的身份,最后卡在喉里,什么也没说。 他转身,在周围人混杂着惊叹、好奇与探究的目光中,默默离开了人群。 然而,他并未离开,而是再次折返,踏入了方才那间药铺。 许翎回到那个药铺,将剩余的凤羽锻体丸全买下。 他快步追上那相互搀扶着、正要蹒跚离去的爷孙俩,在老人惊愕的目光中,将手中的药瓶不容拒绝地塞进他粗糙的手中。 “拿着。”许翎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随手丢出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此药名为‘凤羽锻体丸’,药性温和,平日里给这孩子服用吧。虽不能完全根治这怪病,但是总能好受些。” 老人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丹药,又抬头看着许翎那张仍然没什么表情的脸,嘴唇哆嗦着,眼眶再次湿润,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恩人呐!谢谢您……真的,真的太感谢您了!” 许翎却不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好吧,他承认,如果这个凤羽锻体丸真是柳渐青发明的药方…… 那么这对爷孙确实是走大运了。 许翎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了的药瓶上摩挲,仿佛能透过冰凉的玉壁,看到那人当年伏案推演时,专注的神情。 旁人炼丹,追求的是天材地宝的堆砌,是灵火品阶的高低。但柳渐青不同,他总爱一溜子往那些被世人视为“寻常”甚至“低劣”的药材里钻,偏偏能以最匪夷所思的组合、精妙到毫巅的灵力配比,炼制出最出乎意料的丹药。 这“凤羽锻体丸”便是最好的证明——用的皆是基础药材,成本低廉。药性却温和中正,丝丝入扣地浸润经脉,于无声处夯实根基。其构思之奇巧,效果之平稳。 世人称赞的背后,是柳渐青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心血。 看许翎不仅帮小孩脱离危险,还赠与丹药,周围人群纷纷夸赞起来: “这小伙子行啊!有当年回春真人之风采!” 许翎:“……” 喂喂喂,要羞辱他也不是这么个羞辱法吧。 “是啊,”一位老妇突然感慨道,“想当年回春真人仁心仁术,悬壶济世。患者若是没痊愈,他分文不取;患者若是痊愈,只需彻底痊愈后,在他的屋后栽种一棵柳树替代报酬即可。” 哼。许翎心头冷哼一声:抄袭董奉的家伙。 “唉,”那老妇忽而长叹一声,浑浊的眼中满是追忆与惋惜,“要是回春真人还在的话,就好咯。” 不等许翎反应过来这句话背后的深意,老妇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磅炸弹: “真是可惜啊,十年前,回春真人——柳渐青,就已经溘然长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