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旧城巷口的路灯像熬干的蜡烛,发着灰黄的冷光。养父缩着肩,贴着墙根往家蹭,鞋底踩过碎啤酒瓶,“咔啦”一声脆响,惊得他后背冷汗直冒。他兜里只剩四个一元硬币,像四枚冰球,彼此碰撞,发出轻得不能再轻的叮当——却重得他抬不起头。
门是虚掩的,屋里没开灯。杨柳上晚班,要凌晨四点才回。养父屏住呼吸,先把鞋脱了提在手上,赤脚踩进客厅。每走一步,地板都发出衰老的呻吟。他目标明确——五斗橱最下层,那个掉漆的红木小抽屉,杨柳常年挂一把黄铜小锁,钥匙就藏在梳妆台最里侧的夹层。
他蹲下去,手指在夹层里摸索,指甲缝里渗进木屑,疼得钻心,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钥匙冰凉地落进掌心时,他竟打了个寒战,像握住一条随时会反噬的蛇。
“咔哒——”锁簧弹开,一股陈年的樟脑味扑面而来。抽屉里整整齐齐码着杨柳的“老本”:单位早年发的纪念银币、外婆留下的银耳环、发票、房产证……最底下是一只暗红色丝绒盒——他眼神倏地亮了。
盒盖掀开,金手镯在黑暗中依旧耀眼,三十五克,老凤祥的牡丹花纹,当年结婚时他亲手给杨柳戴上的。如今灯光一掠,金辉像针,刺得他眼眶生疼。他只愣了半秒,便把手镯揣进裤兜,盒子原样放回去,锁重新扣好,钥匙归位。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在心里预演过一百遍。
天蒙蒙亮,他骑着那辆快散架的电动车,七拐八绕,避开杨柳下班常走的大路,来到城西“老徐寄卖行”。门板半掩,铺子里飘着隔夜茶叶的酸腐味。老板老徐正用煤油灯烧一壶水,见他进来,抬眼一笑,露出镶金的犬齿:“老秦,又周转不过来?”
养父没接话,从兜里掏出金手镯,往玻璃柜台上一放。金属与玻璃相撞,脆生生。老徐拿起来,用卡尺量了量,又掏电子秤,“三十三克,足金,今天大盘价四百二,我给你三百五,行就签字。”
“三百八!”养父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这是婚嫁货,工费高。”
老徐嗤笑:“婚嫁?行里每天收一堆婚嫁,行情就这样,爱当不当。”说罢作势要还。
养父眼前闪过赌场里那几张横肉纵横的脸,心里一哆嗦,咬牙:“……三百五就三百五!”
合同签字、按手印、一万一千五百块到账。老徐把现金拍在他掌心,笑得像只看见腐肉的乌鸦:“下次有好货再来啊。”
钱在他兜里还没捂热,手机就响了。屏幕上来电显示——“阿郎”,他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了。对方只说了两句话:
“老地方,地下车库C口。带钱来,否则后果自负。”
养父想说“宽限两天”,那边已经挂断。他捏了捏口袋,那一万出头瞬间成了烫手山芋。
晚上十点,旧商厦地下二层,排气扇坏了,空气里混着烟臭、啤酒和潮湿的混凝土味。折叠桌旁围了四个人,主位是“炮哥”——寸头、花臂,脖子上挂条小拇指粗的金链子,手里把玩一把蝴蝶刀。刀锋一开一合,冷光像电流。
“老魏,听说你今天发财?”炮哥咧嘴,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
养父腿肚子打颤,还是硬撑着把三千拍在桌上:“够、够了吧?”
炮哥拿起来,拇指在钞票上滑过,忽然笑容一敛:“本金三千,利息两千,你这点打发叫花子?”他抬脚就踹,养父被踢得撞倒一排塑料椅,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骨头发出闷响。
“哪有这么高啊……明明才三千。”养父颤抖的说。
“你是不懂这行的规律吗?这行我说了算,让你还多少就还多少,少废话。”
两个马仔立刻围上,一人一边按住肩,把他压得跪倒在地。炮哥慢条斯理地蹲下来,蝴蝶刀贴在他脸颊上轻轻拍:“听说你有个闺女,长得不错?带来见见世面,债务好商量。”
“她、她不在……早跑了……”养父声音抖得不成调。
“跑?老子看是你不想找!”炮哥一拳砸在他鼻梁,温热的血立刻涌出来,滴在灰地上,开出一串暗色花。马仔们顺势把他架起来,背手抵在柱子上,拳打脚踢如雨点。他惨叫、挣扎,像被钉在砧板上的鱼。
终于,一次重拳击中胃脘,他猛地弯腰,“哇”地吐出酸水,裤兜也被撕扯得翻出来——那只被老徐退回来的空丝绒盒掉在地上,弹开,里衬猩红刺眼。
炮哥用脚踢了踢盒子,嗤笑:“行啊,还藏私房货?金的呢?”
“当、当了……钱都在这儿……”养父鼻青脸肿,眼泪混着血淌进嘴角,咸腥咸腥。
“搜!”
马仔把他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连鞋底都掰开,终于确认再无一文。炮哥朝他啐了一口:“老混蛋,还好你搞到钱了,否则——”他拿刀背拍拍养父扭曲的脸,“否则你可咋办,听懂没?”
说罢,使个眼色,几人扬长而去,留下养父蜷在阴冷地面,胸口像破风箱,一抽一抽地疼。远处感应灯一盏盏熄灭,黑暗像潮水漫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扶着柱子踉跄爬起,膝盖一软,又扑通跪倒。这一跪,不是求谁,只是再也站不稳。头顶坏掉的排风扇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像极了嘲笑。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海棠才六岁,蹲在客厅给他擦皮鞋,奶声奶气地说:“爸爸,鞋亮了就有人请你做工,咱们家不怕穷。”那时他摸摸孩子头,心里像被羽毛挠过,软得一塌糊涂。可后来,什么时候开始,他把那软当成软弱,把“穷”怪罪到孩子头上?
悔恨像胃酸,灼得胸口生疼,可仅仅持续了几秒,便被更大的恐惧覆盖——三天,再去哪弄五千块?他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再去偷、再去骗,甚至……把海棠找出来,推出去挡刀。
黑暗里,他哆嗦着拿出手机,屏幕碎了一条缝,光漏得扭曲。他翻到通讯录里“赵哥”两个字,指尖悬在上方,迟迟按不下去。最终,他退出通讯录,拨给另一个牌友:“喂,赵兄,今晚有没有空……”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锈,在空荡车库撞出回音。灯彻底灭了,只剩手机冷蓝光映着他肿胀变形的脸——那上面,找不到一点被称作“父亲”的线条。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花市,凌晨四点,海棠正弯腰给一盆西府海棠绑支撑杆。她动作极轻,像是在安抚一个熟睡的孩子。绑完,她抬手擦汗,顺手从兜里摸出那只玻璃罐,又投下一枚硬币——
“叮——”
脆响在寂静的大棚里格外清脆,像给黑夜凿出一道缝。她没听见远处赌场的拳打脚踢,也没听见即将扑面而来的更肮脏的交易;她只听见自己心里那句一天比一天坚定的低语:
“再攒一点,就再也不用回那个‘家’。”
风从棚布缝隙钻进来,吹得海棠叶片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为那个正在远去的背影,也为那个终于不再回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