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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日常2

作者:涔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学生活动中心的顶层,那间只对核心成员开放的会议室里,气氛与楼下社团活动区的轻松喧闹截然不同。厚重的隔音门紧闭,将一切杂音隔绝在外。室内光线明亮而冷冽,来自天花板上精心设计的无影灯带,均匀地洒在光可鉴人的椭圆形红木会议长桌上,映照出围坐在桌旁的一张张年轻却已初具威严的面孔。


    这里的权力和所能调动的资源,早已超出了普通人对“学生会”这三个字的认知范畴。它实际掌控着足以让小型企业运转的庞大活动经费,监督着上百个背景各异、能量不小的社团运作,其意见甚至能直接呈递至校董会,在某些校园管理制度的修订上拥有不容忽视的话语权。


    此刻,正在进行的是一场关于校园老旧安防系统全面升级的方案讨论会。投影屏上,复杂的系统架构图和监控节点分布图密密麻麻,线条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庄渝舟坐在长桌一侧,并非正中的主位,但那个位置却仿佛天然是视线的焦点。他姿态放松地靠在质感高级的皮质座椅里,身体微微后倾,右手手肘搭在扶手上,修长的手指间随意地把玩着一支未打开的钛金钢笔。他穿着一件量身定制的深灰色衬衫,面料挺括,线条利落,袖口被一丝不苟地挽至小臂中间,露出腕上那块看似低调、实则彰显着百年工艺传承的机械腕表,表盘在冷光下反射出沉稳的光泽。他没有刻意摆出什么姿态,但那种从小浸淫在权力核心培养出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仪,却无声地弥漫在周身,让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都显得格外凝重。


    他正听着技术部部长的汇报。那位姓张的部长,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有些蓬乱、典型的专注于技术的Beta男生。他站在投影屏旁,手里紧握着一个平板电脑,额角在冷光下隐隐反光,正磕磕绊绊地讲解着一份充斥着各种专业术语和技术参数的升级方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语速时快时慢,显然这份方案并未给他足够的底气。


    当张部长讲到关键的数据加密模块和应急响应流程时,他用了大量“采用业界领先的”、“构建全方位防护体系”、“实现智能化快速响应”之类的宏大词汇。


    就在这时,庄渝舟一直匀速转动钢笔的手指倏然停住了。他没有提高音量,甚至没有改变坐姿,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向张部长,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能穿透表象的锐利。


    “张部长。”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让会议室里所有细微的杂音——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轻微的咳嗽声,座椅挪动的吱呀声——全都消失了。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紧,温度都下降了几度。


    被打断的张部长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有些无措地看向庄渝舟。


    庄渝舟没有给他调整的时间,问题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连珠炮,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每个字都清晰而冰冷:“我需要听到的,不是这些放在任何一份方案里都适用的通用概念和漂亮话。”他的视线扫过投影屏上那些华丽的图表,“针对我们校区依山傍水、建筑新旧交错、人流在特定时段高度密集的复杂特点,这套号称‘全方位’的新系统,具体如何解决后勤通道、景观林区、以及旧艺术楼周边那总共十七个,我上次会议就已经明确指出过的监控盲区?”


    他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紧锁住脸色开始发白的张部长:“在遭遇有组织的、具备一定技术能力的恶意入侵这种极端情况下——请不要认为这不可能——系统如何保证核心服务器数据流不被中途截获或篡改?靠的是什么具体技术手段和冗余备份机制?”他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发出微不可闻的叩击声,“还有,你提到的‘快速响应’,具体是多快?从任意一个报警触发点发出信号,到最近巡逻的安保人员手持终端收到精准定位并抵达现场,中间需要经过几个环节?每个环节的理论耗时和可能出现的延迟是多少?最终,平均响应时间能稳定在多少秒以内?”


    他身体向后靠回椅背,总结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要的,张部长,是能够量化、可以落地执行、并且能经得起反复推敲和压力测试的细节。是数据,是流程,是预案,而不是这些……”他顿了顿,用一个轻描淡写却极具杀伤力的词概括了之前的所有陈述,“……空洞的形容词。”


    这一连串精准、犀利、直指要害的问题,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剥开了那份方案看似华丽专业的外衣,将其内里的苍白、空洞与准备不足暴露无遗。


    张部长的额头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鬓角滑落。他手指颤抖地在平板电脑上疯狂划动着,试图调出支撑数据,嘴唇哆嗦着,发出的声音干涩而断续:“这个……关于盲区,我们、我们计划增加一批高清球机……理论上可以覆盖大部分……数据加密方面,我们采用的是、是标准的……呃,应该能够有效防御……响应时间嘛,这个需要和安保部门进一步协调……我们、我们会尽快拿出更、更优化的方案……” 话语里充满了“理论上”、“应该”、“尽快”这类模糊不清、试图蒙混过关的词语。


    会议室内弥漫开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凝滞气氛。其他部门的负责人眼观鼻,鼻观心,有的低头假装记录,有的端起水杯掩饰神色,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轻易出声。


    就在这时,坐在会议室最角落,那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阴影里的身影,动了。


    裴容璟作为S班的成员,按惯例列席会议,但他一直如同一个沉默的背景板。他深靠在椅背里,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遮住了部分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他面前甚至没有摆放笔记本,只有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姿态放松得近乎慵懒,仿佛周遭的一切争论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出席的任务。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掠过投影屏上那张在他眼中堪称漏洞百出、幼稚得如同孩童涂鸦般的系统架构拓扑图时,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情绪稀少的冰冷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这种东西也能拿出来讨论?”的锐利审视,那眼神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本能的挑剔。


    就在张部长被庄渝舟质问得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几乎要语无伦次之际,裴容璟清冷的声音,如同冰层断裂时发出的脆响,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突兀地响起。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膜,瞬间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第三象限,”他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改变坐姿,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精准地指向投影屏上某个被红色虚线标注的区域,那里靠近艺术楼和废弃的旧仓库,“现有固定摄像头覆盖不足百分之四十,且存在因建筑物遮挡形成的、长度约三十五米的连贯视觉盲区,可被轻易利用。”


    他的语速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如同“地球是圆的”这样毋庸置疑的客观事实。“解决方案:艺术楼西侧外墙上,现存有十二个三年前安装、用于防火监测的旧版‘炽眼’系列热能感应警报器。这些设备性能完好,只是未接入主安防网络。只需进行简单的信号协议转换和线路并网,即可实现对该区域的有效交叉覆盖与动态感知。成本,”他顿了顿,吐出一个让所有人愕然的词,“接近于零。”


    他并没有停下,目光转向屏幕上那被特意加粗标注的“高级数据加密”模块,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刻薄的嘲讽,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数据流采用的加密协议,是‘蓝盾v2’。该协议在十年前的一次全球网络安全峰会上,就被公开演示过核心漏洞,并在黑市上存在成熟的破解工具包。使用它,等于在门上挂了一把明晃晃的、并且所有人都知道钥匙在哪的锁。”


    他无视了张部长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以及会议室里骤然响起的倒抽冷气声,继续用他那特有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提出建议:“建议直接替换为军方三年前淘汰下来、但至今仍在部分低密级领域使用的‘黑盾III型’非对称加密协议。该协议虽然并非军方现役顶尖,但其破解难度远超校内可能面临的任何潜在威胁量级。更重要的是,它与学校现有的大部分老旧交换机和服务器兼容性极高,无需大规模更换硬件基础设施,部署便捷,防御等级对于校园环境而言,绰绰有余。”


    他的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位窘迫得几乎要钻到地缝里的张部长,都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茫然,聚焦到了这个平日里沉默得像一座冰山、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转学生身上。


    热能感应器改造?信号协议转换?军方淘汰的加密协议?黑市破解工具包?


    这些词汇,从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嘴里,用如此平淡、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来,带来的冲击力不亚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一个“学生”能力的认知范畴!


    庄渝舟也转过头,目光深深地落在了裴容璟身上。他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这惊讶并非源于裴容璟开口本身,而是源于他所提出方案的精准、老辣和远超预期的可行性。这绝非纸上谈兵能得来的见识,这更像是……经历过实战检验后沉淀下来的经验。庄渝舟之前知道裴容璟身手不凡,背景复杂,却没想到他在技术和安全领域,竟然也有着如此深厚、甚至可以说是危险的功底。


    庄渝舟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地敲击了两下。“笃,笃。”清脆的声响打破了会议室的死寂,也唤回了众人的神智。


    他的目光重新转向那位还在发愣、仿佛世界观受到冲击的技术部长,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一锤定音的决断力:“就按裴容璟同学提出的思路,重新做一份详细的方案。我要看到具体的技术实现路径、设备改造清单、时间推进节点,以及精确到个位数的预算评估。”他看了一眼腕表,“下周同一时间,我要看到完整的报告。”


    “……是!是!庄会长!我一定尽快!不,按时完成!”张部长如梦初醒,连忙点头如捣蒜,看向裴容璟的眼神里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绝处逢生的感激,有颠覆认知的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敬畏和困惑的审视。


    会议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氛围中仓促结束。人群开始低声议论着、目光复杂地频频回望着那个角落,陆续散去。


    庄渝舟没有立刻离开,他不疾不徐地整理了一下面前几乎没动过的文件,然后起身,朝着正在面无表情地将那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塞进背包侧袋的裴容璟走了过去。


    “没想到,”庄渝舟在裴容璟身侧站定,他的声音比起在会议上的冷硬威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缓和,语气介于疑问与陈述之间,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你对校园安防系统……也有这么‘接地气’的深入研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裴容璟那双骨节分明、却带着一些细小旧伤和长期训练形成的薄茧的手,这双手,显然不仅仅是用来握笔和吃饭的。


    裴容璟拉上背包拉链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拉链发出清脆而利落的“嘶啦”声,在空旷下来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庄渝舟带着探究与欣赏的视线,语气是一贯的冷硬和简洁,仿佛刚才那个一鸣惊人、几乎颠覆了技术部认知的人不是他:“基本的风险排查而已。”他将背包随意地甩到肩上,动作干脆利落,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傲慢的直白,“漏洞太明显,想忽略都难。”


    他的回答轻描淡写,带着一种“这难道不是常识吗?”的意味,仿佛指出那些致命的漏洞,就像指出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自然。


    庄渝舟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却又能力卓绝到令人侧目的样子,不知为何,非但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有些……有趣?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光芒:“看来,以后学生会这方面的安全工作,可以考虑长期聘请你了。薪资待遇可以谈,或者……你有什么其他要求?”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试探,他想看看这块冰山的反应。


    裴容璟正准备迈出的脚步顿住了。他侧过头,那双冰封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你在开什么玩笑”的意味,甚至还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对于“麻烦事”的嫌弃。“没兴趣。”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仿佛多沾染一点这类“俗务”都是对他时间的亵渎。


    就在他再次准备离开,背影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时,庄渝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用一种近乎慵懒的、却精准地戳向某个关键点的语调,追加了一句:


    “就当是……还上次开幕式,你‘顺手’救我的那个人情?”


    裴容璟的背影,明显地僵硬了一下,像是被瞬间冻结。他当然知道庄渝舟指的是什么——那个水晶吊灯带着死亡阴影轰然砸落的瞬间,他几乎是身体先于大脑思考,本能地冲上去,将庄渝舟从鬼门关前推开。那件事,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却从未如此直接地、**裸地摊开在阳光下,并且与“人情”这两个字如此明确地挂钩。


    他停在原地,背影挺拔而孤直,仿佛一杆绷紧了弦的枪。会议室外走廊的光线斜射进来,勾勒出他紧绷得像岩石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远处隐约传来的喧闹声都消失了。可以想象,他内心正在进行着怎样激烈的、不为人知的斗争。


    最终,大约过了五、六秒,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站姿,只是从牙缝里,硬邦邦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一句话,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明显被胁迫的不情愿和隐忍:


    “……仅限于。技术建议。”


    说完,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猛地迈开长腿,步伐又急又重,几乎是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大步流星地冲出了会议室,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昏暗的拐角处,只留下一阵冰冷的空气流动。


    庄渝舟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对方离去时带起的那阵冷风。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开始还带着些无奈,随即变得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计谋得逞般的愉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他抬手,用指节揉了揉眉心,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久久未散。


    这家伙,果然还是这么别扭,像一块又臭又硬、却偏偏蕴含着惊人能量的陨铁。但至少,他松口了,不是吗?虽然只是“仅限于技术建议”,但这对于裴容璟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近乎割地赔款般的妥协。这似乎也意味着,他们之间那本就算不清的糊涂账,如今又添上了新的一笔,变得更加纠缠不清,也更加……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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