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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雪夜

作者:涔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庄渝舟那近乎摊牌的试探,像一块被投入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潭中的巨石,在裴容璟那颗早已被训练得冷硬如铁的心湖里,不受控制地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握着那盒质地精良、触手冰凉的伤药回到他那间陈设简单、几乎没有任何个人色彩的宿舍房间,金属盒身棱角分明,硌在掌心,带来一丝清醒而持续的刺痛,不断提醒着他现实的荒谬与矛盾的尖锐。


    “他不揭发我……”这个认知如同魔咒,反复在他脑海中盘旋、撞击,与他视网膜边缘那不断跳动、闪烁着冰冷红光的任务倒计时形成了无比尖锐的讽刺二重奏。[任务目标:庄渝舟。权限:生死不论。剩余时间:71:23:14] 那鲜红的、不断缩减的数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更像一道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时刻拷问着他的立场与抉择。而这盒来自“目标”的、代表着他口中“暂时和平”与微妙“人情”的药物,此刻握在手中,却沉重得几乎让他难以承受。


    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如同被困在牢笼中的野兽,左冲右突,寻找着宣泄的出口。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几步走到窗边,有些粗暴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玻璃窗。傍晚微凉的风瞬间涌入,带着校园里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拂在他因情绪波动而略显紧绷的脸上,试图驱散那份盘踞不去的燥热与混乱。额角,那道在开幕式意外中留下的伤口,即使已经缝合包扎,在纱布之下依旧传来隐隐的、有节奏的抽痛,像一枚活着的烙印,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不久之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水晶吊灯轰然砸落的巨响、四散飞溅的致命碎片、以及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冲出去的身体本能。


    为什么救他?


    真的仅仅是训练有素的身体在面对危机时的本能反应吗?就像条件反射,无需经过大脑思考?


    还是因为……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有什么更深层的、被他强行压抑在意识最深处、几乎快要被遗忘的东西,挣脱了束缚,支配了他的行动?比如……那段关于另一个更加寒冷、更加绝望的雪夜的记忆碎片?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一旦浮现,便挥之不去。他闭上眼,试图将那些模糊的画面驱赶出去,却只觉得那雪夜的寒意,似乎顺着记忆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透到了此刻的空气中。


    与此同时,庄家别墅顶层,那间占据最佳视野、装修风格冷峻而奢华的书房内。


    庄渝舟挥退了所有侍从,将自己独自沉浸在无边的夜色与沉默里。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后是灯火通明、布局严谨的书房,身前则是窗外那片浩瀚无垠、由城市璀璨灯火铺就的流动星河。这繁华盛景足以让任何人迷醉,却丝毫照不亮他眉宇间凝聚的那片沉郁与深思。


    他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似乎这样能让他呼吸得更顺畅一些。脑海中,下属送来的那份关于裴容璟背景成谜、加密等级极高的文件,与那个隐秘部门发来的、要求“警惕”乃至在必要时启动“清除”程序的冰冷指令,如同两条交织的毒蛇,不断吐出信子,提醒着他最理性、最“正确”的选择——裴容璟,代号“孤狼”,身份不明,任务未知,极度危险,应尽快处理,以绝后患。


    逻辑清晰,结论明确。


    然而,每当他试图沿着这条“正确”的思路走下去时,另一组画面便会不受控制地强势插入——是裴容璟额角淌着鲜血,却依旧冷静得像冰封湖面般的眼神;是他将自己从致命危机中推开后,那微微喘息却站得笔直的背影;更是他面对质问时,那句低沉沙哑、几乎消散在空气中,却重重砸在他心上的——“本能”。


    以及……更深、更久远的,那个埋葬在许多年前、大雪纷飞之夜的,被血色与绝望浸染的记忆。


    他终究是没能抵抗住那来自过往的强大引力,缓缓坐回宽大的皮质座椅,身体向后靠去,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红木桌面上,敲击出一段杂乱无章、泄露了内心纷扰的节奏。他闭上眼,任由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些被时光尘封、却从未真正褪色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奔涌而出,瞬间将他吞没。


    那年的冬天,仿佛被上帝遗弃,格外的漫长与酷寒。鹅毛般的大雪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三天,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终于将这座位于城市边缘、早已废弃多年的“砺刃”训练营,彻底包裹在一片与世隔绝的、死寂的纯白之中。这里并非任何官方认可的机构,而是一个隐藏在社会灰色地带、专门用来“磨砺”——或者说,是残酷筛选——那些天生拥有顶级Alpha潜质,却因为各种原因(家族内部倾轧、行为叛逆不驯、或是被视为需要“特殊处理”的麻烦)被送入这里的少年们的角斗场。温情是这里最奢侈也最无用的东西,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的是汗液、血锈、以及若有若无的、属于失败者的绝望气息。


    年仅十二岁的庄渝舟,因为庄氏家族内部某些不便为外人道的复杂原因,被秘密送入此地。他使用了一个简单的化名“舟”。凭借着远超同龄人的冷静头脑、卓越的战斗天赋以及对局势精准的判断力,他很快就在这群桀骜不驯的少年中脱颖而出,成为了营地里人人忌惮、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然而,在他那看似适应良好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过早成熟而冰冷的心。他厌恶这里弱肉强食的原始法则,厌恶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味道,更厌恶那些将欺凌弱者视为乐趣的嘴脸。


    而彼时的裴容璟,还远不是现在这个拥有清晰姓名和身份的“裴容璟”。他只有一个代号——“狼崽”。关于他的来历,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得到证实。他似乎是被某个组织遗弃在这里的“实验残次品”,身体状态极不稳定,时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时而虚弱得不堪一击。他比庄渝舟还要瘦小一圈,总是沉默寡言,像一道游离在人群边缘的灰色影子。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充斥着暴戾或恐惧,而是像真正的、在荒野中求生的野狼,凶狠、警惕、坚韧,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永不屈服的倔强光芒。他经常被那些更强壮、更喜欢抱团的孩子欺负,被抢走食物,被围殴,被按在泥泞或雪地里羞辱。可他从不求饶,也几乎从不发出痛呼,每一次被击倒,都会用尽全身力气,咬着牙,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来,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里,燃烧着的火焰从未熄灭,反而在一次次的践踏中,淬炼得愈发冰冷而明亮。


    庄渝舟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是在一个同样寒冷的下午。几个身材高壮的大孩子,将“狼崽”堵在一个堆积着残雪的角落,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辱骂着。“狼崽”蜷缩着身体,双臂死死护住头脸,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透过手臂的缝隙,用那双淬了冰又燃着火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瞪着施暴者。那眼神,不像是在承受痛苦,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刻入骨髓的宣誓——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不死,今日所受的一切,终有一日……


    庄渝舟原本只是恰好路过,他对这种无聊的欺凌戏码向来缺乏兴趣。然而,就在他即将漠然走开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无意中穿透了纷飞的小雪,对上了那双被围困在中央、却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心里某根早已被冰封的弦,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法忽略地拨动了一下。那眼神里,没有哀求,没有软弱,只有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和……一种让他感到莫名熟悉又心悸的孤独。


    “够了。”他停下脚步,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属于少年的清亮,但在那片嘈杂的殴打和辱骂声中,却像一块投入水面的石子,清晰地传达到了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天生的威压感。


    那几个施暴的大孩子动作一僵,回头看到是他,脸上闪过一丝忌惮和悻悻之色。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骂骂咧咧地又踢了“狼崽”几脚,终究没敢再多说什么,悻悻然地散开了。


    庄渝舟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雪地里那个蜷缩着、微微颤抖的瘦小身影,仿佛刚才那句“够了”只是随口评价了一下天气。他径直转身离开,步伐没有丝毫停顿或留恋。他不需要感谢,这仅仅是他一时兴起的、微不足道的举动,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那一瞬间的冲动源于何处。


    然而,命运的齿轮,却在这个看似平常的下午,悄然改变了咬合的方向,并在随后那个更加狂暴的雪夜,开始了疯狂而不可逆转的转动。


    “砺刃”训练营的最终考核,是一场被刻意安排在极端恶劣天气下的、模拟真实生存环境的残酷混战。参与者被随机投入划定范围的、地形复杂的废弃林场,在暴风雪的掩护下,抢夺数量有限的、代表通关的信物。没有任何明确的规则限制,可以使用除了致命性热武器之外的任何手段,丛林法则在这里被演绎到极致。唯一被上层默许的底线是——不能明面上闹出人命(至于重伤、残疾,则各安天命)。


    庄渝舟凭借着过人的实力和冷静的策略,很快就在一片混乱中成功地夺取了一个信物。他没有选择继续狩猎或炫耀武力,而是打算寻找一个足够隐蔽的地方,蛰伏起来,平稳地度过剩下的考核时间。就在他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片被厚重积雪覆盖、格外寂静的枯木杉林时,一阵不同于风雪呼啸的、激烈而压抑的打斗声,夹杂着模糊的、带着痛楚的闷哼,顺着风断断续续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本能地隐匿身形,放轻脚步,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靠近声音来源。拨开一丛挂满冰凌的枯枝,林间一小片空地上的情景映入眼帘——三个明显已经结盟、身材壮硕的少年,正呈三角阵型,围攻着一个瘦小的、浑身沾满污雪和暗红色血迹的身影。是“狼崽”!他显然也幸运地(或者说,不幸地)找到了一个信物,此刻正被当成了猎物。那三人下手极其狠辣,完全超出了考核的范畴,招招都冲着关节、要害而去,显然是打算彻底废掉他,再轻松夺取信物。“狼崽”的情况看起来极其糟糕,动作已经因为伤势和体力透支而变得迟缓僵硬,但他依旧像护住幼崽的母兽般,死死地将那个小小的金属信物护在怀里,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因为充血而泛着骇人的红光,里面燃烧着的是不屈、是愤怒,更是一种濒临绝境时反而被激发出的、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疯狂狠戾。


    “把东西交出来!你这个没人要的废物!”


    “跟他废话什么!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怎么逞能!”


    污言秽语和凶狠的叫嚣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刺耳。


    庄渝舟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这种程度的围攻,已经彻底背离了“考核”的初衷,变成了纯粹的、以多欺少的虐杀。他本可以再次像下午那样,视而不见,转身离开。这片森林里每天都在上演着类似的事情,他没必要,也没有义务去充当救世主。


    然而,他的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无法从“狼崽”那双即使面对绝境、即使浑身浴血、也依旧不肯流露出丝毫屈服的眼睛上移开。这双眼睛,与下午雪地里那双倔强的眼眸,在这一刻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混合着些许的不耐、一丝莫名的触动,以及更多他自己也无法厘清的复杂感觉,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就在其中那个最高大的少年,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举起一根前端被刻意削尖、在雪光映照下闪烁着寒光的沉重木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狼崽”毫无防护的脖颈直刺而下的瞬间!


    庄渝舟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像一道撕裂雪幕的黑色闪电!他没有选择直接攻击那三人,而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猛地撞开了那个持棍的施暴者,同时左手如同铁钳般伸出,一把捞起地上因为脱力和剧痛而几乎失去意识的“狼崽”,将他瘦小的身体牢牢夹在臂弯里,紧接着毫不停顿地转身,朝着密林更深、更黑暗的深处发足狂奔!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是舟!他抢人!”


    “妈的!他敢插手!追!不能让他们跑了!”


    身后传来了气急败坏、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暴怒的吼声,以及杂乱而急促的、踩踏积雪的追赶脚步声。暴风雪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狂躁,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砸落,能见度急剧下降,冰冷的寒风像无数把无形的刀子,刮在脸上带来刺骨的疼痛。


    庄渝舟背着(或者说,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意识模糊的“狼崽”,在齐膝深的、冰冷粘稠的积雪中艰难地跋涉前行。每迈出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狼崽”似乎伤得极重,温热的、带着腥气的血液不断从他身上的伤口渗出,迅速浸湿了庄渝舟后背单薄的衣物,那黏腻而温热的触感,透过衣料清晰地传递到皮肤上,带来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预感。他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放开……我……”臂弯里的“狼崽”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意识,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明显的抗拒和不愿连累他人的固执。他不想欠这个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甚至算不上认识的人的情,尤其是在这种可能拖累对方一起陷入绝境的情况下。


    “闭嘴!”庄渝舟低吼一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和一丝因体力急速消耗而产生的烦躁,“不想死就给我保存体力!别废话!”他一边奋力前行,一边努力在一片白茫茫的风雪中辨认着模糊的方向,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在记忆中搜索这片区域可能存在的地形优势或可以藏身的隐蔽地点。


    然而,身后的追赶声非但没有远离,反而在风雪的间歇中变得越来越清晰。那几个人显然对这片考核区域的地形比他更为熟悉,而且他们是轻装追赶,体力消耗远小于他这个背负着一个伤员的“负重者”。


    终于,在一条早已冻结、但冰层厚度不明的蜿蜒溪流边,他们被彻底追上了。五个人(不知何时又加入了两个),呈一个半包围的扇形,堵住了他们前后的去路,一个个眼神凶狠,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毫不掩饰的恶意,喘着粗气围拢过来。


    “舟,现在把他放下,自己滚蛋,我们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你还能保住你的信物。”为首的那个高个子少年,喘着气,试图进行最后的“劝降”。


    “为了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废物,把自己也搭进去,值得吗?识相点!”


    庄渝舟停下脚步,缓缓地将臂弯里几乎失去意识的“狼崽”放下,让他背靠着溪边一块巨大而冰冷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岩石。然后,他转过身,正面面对着那五个无论是体型还是数量都占据绝对优势的对手,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只有一片冰封般的、仿佛能将周围风雪都冻结的肃杀之气。他缓缓地、带着某种仪式感地,从自己厚重的军靴侧帮里,抽出了一把长度适中、通体黝黑、只有刃口闪烁着寒光的、精心磨砺过的短军刺——这是他一直隐藏的、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最后底牌。


    “要人,”庄渝舟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异常清晰地穿透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冻土上,带着决绝的冷硬,“可以。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那五人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更没料到他会拿出武器。庄渝舟平日里虽然实力强悍,但很少主动与人冲突,更从未显露过如此狠戾的一面。他们被这股突如其来的、仿佛不惜同归于尽的气势所慑,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惊疑不定。然而,对庄渝舟独来独往的不满、对信物的贪婪、以及一种被挑战了权威的恼怒,很快压倒了那丝犹豫。


    “敬酒不吃吃罚酒!一起上!废了他!信物我们平分!”


    混战,在下一秒毫无悬念地爆发!


    庄渝舟的身手确实极好,那把短军刺在他手中,仿佛被注入了灵魂,不再是冰冷的铁器,而是他手臂的延伸。每一次格挡、每一次突刺、每一次挥砍,都精准、狠辣,带着简洁高效的致命威胁,在风雪中划出一道道冰冷的弧光,逼得那五人一时竟难以近身。但他毕竟是以一敌五,对方也绝非庸手,而且配合默契。很快,他的身上也开始挂彩,左侧脸颊被拳风擦过,火辣辣地疼,手臂、肩背也被对方的拳脚和随手捡起的树枝、石块击中,留下青紫和划伤的痕迹,鲜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靠坐在冰冷巨石后的“狼崽”,意识在模糊与清醒之间艰难地徘徊。他透过被血液和汗水糊住的眼帘,模糊地看着那个挡在他身前、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奋力搏杀的身影。那个身影并不算特别高大,甚至因为年龄而显得有些单薄,但在这一刻,在漫天风雪和步步紧逼的杀意衬托下,却仿佛顶天立地,为他隔绝出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小小的角落。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在他陷入如此绝境时,这样毫不犹豫地、近乎愚蠢地挡在他的面前。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烈而陌生的情绪波动,像巨石投入他早已冰封的心湖,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爬起来,想要加入战团,哪怕只能帮对方分担一点点压力。然而,伤势过重和失血带来的虚弱,让他连抬起手臂都变得无比艰难,只能徒劳地靠着岩石,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喘息。


    就在战况陷入胶着、双方都挂彩不轻的时刻,异变再生!


    或许是他们激烈的打斗震动了她面结构,或许是这条溪流本身的冰层在冬日就冻得不够坚实牢固,他们所在的靠近溪流中央的冰面,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心脏骤停的、连绵不绝的龟裂声!


    “咔嚓——咔嚓——轰隆!!!”


    伴随着一声巨响,一大片直径数米的冰面骤然塌陷、碎裂!混战中的几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反应,只来得及发出惊恐绝望的尖叫,便如同下饺子一般,接二连三地掉入了冰冷刺骨、深不见底的溪水之中!


    庄渝舟的反应已经快到极致,在脚下传来异样震动、听到第一声冰裂脆响的瞬间,他就凭借着惊人的危险直觉和身体本能,猛地向后全力跃开!鞋底在湿滑的冰面上擦出惊险的痕迹,险之又险地落在了尚且坚实、但边缘也在不断崩裂的岸边冻土上!


    他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只见那五个追兵都在冰冷漆黑的河水中拼命挣扎、扑腾,发出凄厉的呼救声。而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靠坐在岸边巨石旁的“狼崽”,因为距离冰窟边缘太近,半个身子随着崩塌的冰面,瞬间就滑入了那足以冻僵一切的冰水里!刺骨的寒冷如同千万根钢针,瞬间刺透了他单薄的衣物和伤口,让他本就因失血而体温偏低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泛青,嘴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都被抽空,眼神迅速涣散,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冰冷的河水彻底吞噬!


    然而,死神并未就此满足。


    一块因为冰面大规模碎裂而崩飞出来的、足有成人小臂粗细、前端尖锐如同长矛的冰凌,在混乱的气流和飞溅的冰块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恶毒箭矢,带着呼啸的风声,以惊人的速度,直直地射向“狼崽”暴露在水面上、毫无防护的、纤细脆弱的脖颈!


    那一瞬间,庄渝舟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计策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离“狼崽”还有好几步的距离,中间隔着不断崩裂的冰面和汹涌的暗流,根本来不及冲过去推开他!


    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甚至没有经过大脑的指令,完全是一种超越了理智的本能驱动!庄渝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手中那柄黝黑的短军刺,如同投掷标枪一般,朝着那块致命的冰凌,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掷了出去!


    “嗖——噗嗤!”


    军刺划破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精准无比地撞击在了那块飞射的冰凌中部!巨大的撞击力瞬间将冰凌击得粉碎,化作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寒光的冰晶,四散纷飞!然而,碎裂的冰渣依旧有不少,如同霰弹般,狠狠地溅射到了“狼崽”裸露在水面上的颈侧皮肤上!其中几片尤其尖锐的,瞬间就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可怕伤口!温热的鲜血如同找到了决口的洪水,疯狂地涌出,迅速染红了他周围冰冷的河水,将那一片水域都晕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淡红色!


    “狼崽!!”庄渝舟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再也顾不得岸边冰层是否牢固,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扑倒在冰窟边缘,伸出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死死抓住“狼崽”即将沉下去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将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从冰冷刺骨的死亡之水中拖了上来!


    “狼崽”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只有颈侧那道狰狞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冒着温热的血液,与冰冷的体温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庄渝舟跪在雪地里,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棉质里衣布料,叠成厚厚的一叠,用颤抖的手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按压在“狼崽”颈侧那个不断冒血的可怕伤口上!那温热的、黏腻的、带着生命流逝温度的触感,透过布料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掌心,让他整颗心都跟着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坚持住!听见没有!给我坚持住!”庄渝舟对着“狼崽”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耳朵,近乎失控地低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变形,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重的颤抖。他抬起头,绝望地四顾张望,暴风雪依旧在疯狂地肆虐,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根本看不到任何救援的迹象和希望。而那些落水的追兵,此刻已经挣扎着、狼狈不堪地爬上了远处相对坚实的冰面,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风雪弥漫的树林深处,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空旷的冰河岸边,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个昏迷濒死,一个跪地急救,以及这无边无际、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风雪,和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死亡气息。


    庄渝舟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迅速脱下自己早已被雪水和汗水浸透、冰冷沉重却相对厚实保暖的防风外套,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地将“狼崽”冰冷僵硬的身躯紧紧地包裹起来,试图留住那微乎其微的体温。然后,他继续用一只手死死地按压住伤口,另一只手则开始笨拙却坚持不懈地进行着心肺复苏,按压着他单薄胸膛下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心跳,间歇地,俯下身,捏住他的鼻子,对着他那冰冷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进行人工呼吸,将自己肺部有限的、带着体温的空气,渡入对方冰冷的身体……


    他不知道这样做了多久,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专注下仿佛失去了意义。他的手臂因为持续用力而酸痛麻木,他的嘴唇因为接触冰冷而冻得发紫,他的身体在严寒中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但他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他只知道,一旦停下,手下这具身体里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可能就真的会彻底熄灭,这个眼神像狼一样倔强、生命力像野草一样顽强的少年,就会真的消失在这个冰冷的雪夜里。一种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念头支撑着他——不能让他死!


    也许是庄渝舟那并不标准却充满执念的急救起了作用,也许是“狼崽”本身那远超常人的、如同野草般顽强的求生意志在支撑,他颈侧伤口的出血速度,在持续的压力下,似乎极其缓慢地减弱了一丝,而那微弱得如同蛛丝般的心跳和呼吸,虽然时断时续,却始终顽强地、没有彻底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暴风雪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减弱的迹象,风不再那么狂躁,雪片也变得稀疏了一些。而也就在这时,从极其遥远的方向,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搜寻人员吹响的、代表着希望和生机的尖锐哨声,以及穿透风雪迷雾、摇曳晃动的、温暖的光芒……


    庄渝舟猛地从那段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已经被指甲深深掐破,渗出了细小的血珠,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书房里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他略显急促和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敲打着他的耳膜。


    那个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雪夜之后,“狼崽”颈侧留下了那道伴随终生的、狰狞可怖的疤痕,而他本人,也因为在冰水中长时间浸泡导致严重失温、失血过多以及严重的冻伤,在救援到达后不久,就被一群身份不明、行动迅速的人秘密接走,从此音讯全无,仿佛人间蒸发。庄渝舟自己,则很快被闻讯赶来的庄家人接回,关于“砺刃”训练营的一切经历,成了家族内部讳莫如深、被封存埋葬的过去。他只知道那个代号“狼崽”的少年侥幸活了下来,却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也再也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蛛丝马迹。


    直到……裴容璟的出现。那道位置、形状都如此熟悉的疤痕,那双历经磨难却依旧冰冷锐利的眼睛,以及他偶尔在格斗或危机中流露出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狠戾、果决和那种仿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坚韧……所有的线索,都如同散落的拼图,最终指向了那个唯一的答案。


    “原来……真的是你……”庄渝舟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繁复华丽却冰冷的水晶吊灯,低声自语,嘴角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其复杂、混合着恍然、感慨和宿命般无奈的弧度。当年那个在雪地里被他一时兴起、随后又拼尽全力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狼崽”,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身份成谜、背负着不明任务的“孤狼”,并且……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在另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以几乎同样的决绝,反过来救了他一命。


    这算不算是一种……因果轮回?命运的讽刺,莫过于此。


    接下来的几天,圣樱学园在表面上,似乎终于从那场开幕式的惊吓中恢复了过来,重新沉浸在一片看似祥和、积极向上的学术氛围之中。但只有身处漩涡中心的庄渝舟和裴容璟自己清楚,有什么东西,已经从本质上发生了改变,再也回不去了。


    庄渝舟没有再就“任务”的具体内容向裴容璟施加任何压力,也没有选择将他的真实身份和潜在威胁向上汇报,或是采取任何强制措施。他更像是一个极具耐心的猎手,或者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在等待着什么,又或者说,是在给彼此一个缓冲和重新审视的空间。他会在气氛严肃的宏观经济分析课上,就某个复杂的金融模型,转过头,用平和而自然的语气,向坐在斜前方的裴容璟提出一个探讨性的问题;他也会在午后空旷的训练馆里,“恰好”遇到正在进行高强度体能训练的裴容璟,两人有时会像那个夜晚一样,无需多言,便心照不宣地走上格斗垫,进行一场酣畅淋漓、拳拳到肉却又都默契地控制在“切磋”范围内的对抗,汗水与喘息声中,仿佛那凌厉的招式碰撞,成了他们之间一种独特而高效的、无需言语的沟通方式。


    裴容璟这边,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沉默寡言的样子,像一座行走的冰山。但对于庄渝舟,那种最初全然的、带着尖锐敌意的冰冷和排斥,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消融了些许。他会面无表情地接过庄渝舟在格斗间隙递过来的、瓶身上凝结着冰凉水珠的功能饮料;会在激烈的对抗结束后,沉默地听着庄渝舟带着喘息、却一针见血地点评他某个招式衔接处的破绽,虽然从不回应,但那微微侧耳倾听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默认;甚至有一次,在庄渝舟与旁人讨论一个涉及跨国企业供应链风险管控的案例时,他破天荒地、用他那特有的、没什么起伏的冰冷语调,插入了短短几句关于地缘政治突发变量影响的看法,视角之刁钻、逻辑之严密,让在场包括庄渝舟在内的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在两人之间小心翼翼地建立起来。


    这天傍晚,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庄渝舟撑着他那把标志性的黑伞,站在教学楼门口,似乎在等人。


    裴容璟最后一个从教室里出来,看到门口的庄渝舟,脚步顿了顿。


    “一起走吧。”庄渝舟的语气很自然,将伞微微倾向他这边,“顺路。”


    裴容璟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幕,没有拒绝,沉默地走到了伞下。


    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在被雨水打湿、反射着路灯昏黄光晕的林荫道上。雨点敲打着伞面,发出细密而规律的声响。周围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雨声。


    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彼此身上清淡的信息素味道——冰冷的金属与硝烟,在潮湿的空气里似乎不再那么针锋相对,反而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伤口怎么样了?”庄渝舟打破沉默,目光落在裴容璟额角已经拆线、只贴着一小块防水敷料的伤处。


    “没事了。”裴容璟回答,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又是一阵沉默。


    走了一段路,庄渝舟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裴容璟耳边:


    “那年雪很大,‘狼崽’。”


    裴容璟猛地停下脚步,豁然转头看向庄渝舟,瞳孔剧烈收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滑落,滴在他骤然苍白的脸上。


    他……他怎么会知道这个代号?!“砺刃”的代号都是保密的!而且他用的是“狼崽”,不是后来他在某些任务中用的“孤狼”!


    庄渝舟也停了下来,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伞依旧稳稳地撑在两人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他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威胁,没有探究,只有一种……了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看来我没认错。”庄渝舟轻轻说道,“那道疤,是我没能完全挡开那块冰凌留下的。”


    这句话,像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裴容璟记忆深处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


    雪夜、冰窟、致命的冰凌、飞掷而来的军刺、按住他伤口的那只温暖(尽管冰冷,但在当时他觉得是温暖的)的手、还有那个在暴风雪中背着他前行的、虽然稚嫩却无比坚定的背影……


    所有的画面,伴随着冰冷的触感和濒死的恐惧,以及那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死死地盯着庄渝舟,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个雪夜是他人生中最黑暗、也是最……难以定义的时刻之一。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或者说强迫自己忘了。却没想到,那个救了他的人,竟然就是……庄渝舟!


    所以,他救庄渝舟,真的只是本能吗?还是潜意识里,对当年那份救命恩情的偿还?


    庄渝舟看着他剧烈波动的眼神,看着他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恍然,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也消失了。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看来,我们之间的账,有点算不清了。”


    裴容璟依旧处于巨大的冲击中,他张了张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是你?”


    “是我。”庄渝舟承认,“‘舟’。”


    裴容璟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雨雾清冷气息的空气,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心绪。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震惊、了然、以及一丝……宿命般的感觉。


    原来,他们之间的纠缠,从那么早以前就开始了。


    “为什么……”裴容璟的声音依旧干涩,“为什么现在才说?”


    “之前只是怀疑。”庄渝舟看着伞沿滴落的雨水,“直到确认你的反应。”他顿了顿,“而且,我觉得,你有知道的权利。”


    两人站在雨中的伞下,沉默地对视着。过往的迷雾被拨开,显露出底下盘根错节的因果联系。敌意、警惕、试探……在这些之下,竟然隐藏着这样一段生死与共的过往。


    这并没有让现状变得简单,反而更加复杂。任务、立场、过去的恩情、现在的局势……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无法再纯粹地将彼此视为敌人或陌生人了。


    “你的任务……”庄渝舟再次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和目标有关吗?”


    裴容璟看着他,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否认或回避。在知道了那段过往之后,再对庄渝舟完全隐瞒,似乎变得……异常艰难。他沉默了片刻,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庄渝舟的心沉了下去,但又仿佛落到了实处。果然如此。


    “我知道了。”他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重新迈开脚步,“走吧,雨大了。”


    裴容璟默默地跟了上去,两人再次并肩走在雨幕中。


    这一次,伞下的空间似乎不再那么逼仄,沉默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一种基于共同秘密和复杂过往的、奇异的熟悉感,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他们依旧走在刀尖上,背负着各自的使命和秘密。但那条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无形的线,已经将他们牢牢绑在一起。


    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完全孤独的独行者。这段被迫揭开的童年秘密,像一颗投入黑暗的火种,或许无法照亮整个迷局,却足以在他们冰冷而危险的世界里,投下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


    而光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某种希望,以及……更多不可预测的可能。


    好了,最近应该不会发了吧…………我会多多想情节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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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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