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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父亲回来了

作者:绾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生态园之行的欢声笑语似乎还在耳边萦绕,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同伴间的嬉闹声,都成了记忆里鲜活的碎片。周一遭遇霸凌者的阴霾虽未完全散去,但日子本已重回按部就班的平静,直到周三下午,生活突然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掀起了汹涌的波澜。


    放学铃声响起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教学楼的檐角,给灰白的墙体镀上一层温暖的橘色。梦语星背着书包,沿着熟悉的街道往家走,书包里的课本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的步伐不快,脑子里还回放着数学课上没弄懂的函数题,直到走到那扇熟悉的实木门前——这扇门是父亲去年特意找人换的,深棕色的木纹清晰可见,把手被摩挲得温润发亮,完全没有了过去漆色剥落的模样。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郁的红烧肉香味混合着淡淡的雪茄味扑面而来。这烟味很特别,醇厚绵长,绝不是爷爷偶尔抽的那种廉价烟草。梦语星换鞋的动作顿了一下,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悸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


    “星星回来啦?”奶奶系着绣着牡丹图案的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的笑容比平时浓烈了许多,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快,洗洗手,你爸爸回来了!”


    爸爸?


    这两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梦语星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她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爸爸?他怎么会突然回来?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快大半年了。上次还是过年的时候,他们一家匆匆回来住了三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走亲访友,父女俩真正说上话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个小时。


    她放下书包,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有些局促地站在玄关处。客厅里,爷爷正和一个人坐在真皮沙发上说话,茶几上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那个背影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定制夹克,面料挺括,袖口整齐地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块低调的机械表。他的头发似乎比记忆中稀疏了些,也掺杂了更多刺眼的白发,但整体身形依旧挺拔,没有寻常中年人的臃肿。


    是父亲,梦建国。


    他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那张被岁月和奔波刻下痕迹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角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痕,顺着颧骨蔓延开来。看到女儿,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里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疏。


    “语星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干涩,却依旧沉稳有力。


    “……爸。”梦语星低声叫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父亲的视线,落在了客厅的地板上——那是父亲去年重新铺的实木地板,光可鉴人。明明是最亲的血缘关系,此刻却弥漫着一种陌生的尴尬,像一层薄薄的纱,隔在两人之间。


    “哎,”梦建国应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欣慰,“好像……长高了一点,也长开了。”他似乎想找些话说,但最终也只是干巴巴地挤出这么一句,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沙发的扶手。


    “嗯。”梦语星低下头,盯着自己新买的运动鞋鞋尖,那是爷爷上周刚给她买的,她很喜欢。


    爷爷在一旁打圆场:“好了好了,孩子刚放学,肯定累了,让她歇会儿。语星,回屋写作业去吧,饭好了我叫你。”


    “哦,好。”梦语星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一种混合着惊喜、无措、委屈和疏离的复杂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的房间不算小,书桌上摆着崭新的台灯,书架上整齐地放着各类书籍和几本舞蹈比赛获得的奖状,窗台上那盆绿萝长势喜人,叶片翠绿欲滴,是父亲上次回来时特意给她买的。


    她坐在书桌前,摊开作业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父亲和爷爷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大多是关于父亲生意上的事情——“最近户外露营的热度还没降,铝盆的订单排到下个月了”“副业那边的建材生意也还顺利,就是回款有点慢”“小宇(弟弟的名字)最近学习进步了,老师还夸他了”。


    过了不知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梦语星脊背一僵,没有回头,假装专注地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一道根本不会的数学题。


    父亲梦建国走了进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她不大的房间里慢慢踱步,目光扫过她整洁的书架,墙上贴着的舞蹈奖状,还有窗台上那盆生机勃勃的绿萝。他的脚步很轻,生怕打扰到她,却还是让梦语星感到了莫名的压力。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父亲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最终,父亲停在了她的床边。那是一张一米五宽的实木床,床垫是父亲特意选的,软硬适中。他没有坐下,而是缓缓地、有些费力地蹲下了身子,就蹲在床边,伸手轻轻抚摸着床罩上精致的刺绣图案。


    梦语星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着他。


    父亲蹲在那里的背影,显得格外苍老和渺小。他低着头,脖颈处的皮肤已经松弛,鬓边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像落了一层洗不掉的霜。他抚摸着床罩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触摸什么易碎的珍宝。记忆中,这个男人总是雷厉风行,在生意场上杀伐果断,可此刻,他的动作里却带着一种难得的温柔和小心翼翼。


    这是梦语星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父亲,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两鬓的白发,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疲惫。原来,那个曾经把她扛在肩头、给她扎小辫的高大父亲,也会在岁月的侵蚀下慢慢老去。


    梦语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难言。她想问:“爸,你累不累?”想问:“这次能在家多待几天吗?”想问:“你和妈妈,还有弟弟,在那边好不好?”想问的话有很多,像潮水一样涌到嘴边,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和父亲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玻璃。她能看见他,他能看见她,却无法真正触及,声音也无法清晰传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他们决定把她留在老家,带着弟弟去外地发展生意开始?还是从一次次短暂相聚又匆匆别离开始?抑或是从那些越来越简短、越来越公式化的视频通话开始?


    她不知道。她只记得,小时候那个会笨拙地给她讲故事、会在她摔倒时立刻把她抱起来的爸爸,好像越来越模糊,最终变成了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疲惫沉默的中年男人。


    父亲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抬起头,目光与她在空中相遇。那目光里有愧疚,有疼爱,还有些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梦语星慌忙低下头,假装继续写作业,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发烫。


    父亲看着她,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说:“……继续写吧,别太累了。”


    说完,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蹒跚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那扇关上的门,仿佛也将她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的期待,彻底隔绝了。


    晚饭的时候,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除了喷香的红烧肉,还有清蒸鱼、油焖大虾、清炒时蔬,都是梦语星爱吃的。奶奶不停地给父亲和她夹菜,碗里的菜堆得像小山一样。爷爷问着父亲在外地的情况,父亲回答得言简意赅,大多都是“还行”“挺顺利的”“订单不少”。


    梦语星埋头吃饭,味同嚼蜡。再好的饭菜,也抵不过心里的酸涩和失落。她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和关切,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父亲,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爸……你这次,能不能多留在家里几天?”


    话音落下,饭桌上有一瞬间的安静。


    父亲夹菜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女儿那双带着期盼的眼睛,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和愧疚。他放下筷子,搓了搓粗糙的手掌——那双手虽然布满了薄茧,却并不粗糙,是常年握笔谈生意、偶尔摆弄铝盆样品留下的痕迹。“语星,爸知道你想爸爸,”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无奈,“但是不行啊。那边铝盆的生产线不能停,好多客户等着发货,而且副业那边还有几个项目要跟进,实在抽不开身。再说……你弟弟还在上学,每天要人接送,你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梦语星的心,随着父亲的话语,一点点沉了下去。她默默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轻声说:“……哦。”


    原来,在他的世界里,生意和弟弟,永远比她重要。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


    晚饭过后,奶奶收拾碗筷,爷爷去院子里散步了。梦语星正准备回房间写作业,父亲却叫住了她:“星星,你等一下。”


    她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父亲。


    父亲转身走进卫生间,端出来一个盛满温水的木盆,水温似乎经过了仔细调试,冒着氤氲的热气。他走到她的房间门口,将木盆轻轻放在床边的地毯上,动作自然而熟练。“过来泡泡脚,缓解一下疲劳,”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柔,“上学一天也挺累的。”


    梦语星愣住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长这么大,父亲从未给她端过洗脚水,甚至很少这样温柔地对待她。


    父亲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笑了笑,语气缓和了些:“愣着干什么?过来啊。”


    她迟疑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父亲蹲下身,自然而然地想去脱她的袜子。梦语星像被烫到一样缩了缩脚,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爸,我自己来就好。”


    “没事,”父亲的手轻轻按住她的脚踝,动作很轻,“让爸爸给你洗一次脚。”


    他的眼神很认真,带着一种补偿般的执拗。梦语星没有再拒绝,任由他脱下自己的袜子,将双脚放进温热的水里。温水包裹着双脚,暖意顺着脚底蔓延开来,一直传到心里。


    父亲蹲在床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她搓洗着双脚。他的动作很轻柔,生怕弄疼她,手指在她的脚趾间轻轻摩挲,洗掉上面的灰尘。灯光下,他的白发显得更加刺眼,后背也微微有些佝偻。


    梦语星看着他的头顶,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可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滑落,滴进脚盆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父亲抬起头,看到她哭红的眼睛,动作一顿,脸上露出深深的愧疚和心疼。他伸出手,想擦干她的眼泪,手指悬在半空中,却又有些犹豫,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腿,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星星,对不起。”


    “爸……”梦语星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叫了一声。


    “是爸爸对不起你,”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眼眶也红了,“最亏欠的就是你和你妈妈。你妈妈替我生了你和你弟弟,受了不少罪,可我在你八个月的时候,就把你放到爷爷奶奶这边,自己带着你妈妈去外地打拼,是我作为父亲最不合格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陷入了回忆,眼神变得悠远而温柔:“爸爸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才四斤六两,那么小一个,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家里人都怕养活不了。当时爸爸刚起步做铝盆生意,到处跑客户、找货源,实在没办法带你在身边,你妈妈也舍不得,跟我在J市哭了好几天。其实,爸爸也是第一次当父亲,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平衡生意和家庭,可能关注你的确实不够多。”


    “爸爸还记得,你妈妈第一次独自回来探望你,你当时已经四岁了,虽然还不太记事,但特别聪明。视频里,你拿着幼儿园的试卷,骄傲地说‘爸爸,老师给我打了100分’,还举着你画的两张大铃铛给我看。你妈妈给我打视频的时候,一边笑一边哭,说‘你看咱们女儿多厉害’。那个视频,爸爸保存了好多年,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看一次笑一次,也看一次心酸一次。”


    “那时候还没有你弟弟,爸爸满心都是想把生意做好,给你更好的生活。后来你六岁的时候,你妈妈怀了你弟弟,我特意陪着你妈妈回来一趟。当时是冬天,下着雪,我想给你妈妈单独拍一张照片,结果你倒是可爱,非要凑过来,还掐着腰,一脸生气的样子,好像在说‘为什么不拍我’。最后还是你妈妈站在旁边,你站在妈妈身边,依旧掐着腰,那模样,爸爸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后来,我还带着你去雪地里拍照,拍了好多你一个人的照片,你当时笑得可开心了,怎么后来就不喜欢拍照片了呢?”


    梦语星静静地听着,眼泪越流越多。原来,那些她以为被遗忘的细节,父亲都记得清清楚楚。原来,他不是不爱她,只是被生活和生意绊住了脚步,不懂得如何表达。


    “爸,”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问出了那个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你……能不能在这边工作啊?我们一家人,能不能在一起?”


    父亲沉默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星星,爸爸也想。但是这边的市场太小了,我的铝盆主要做高端户外市场,客户都在外地,而且生产线、仓库都在那边,根本没办法搬回来。等你再大一点,等你高考结束,爸爸就把你接到身边,好不好?”


    “可是……”梦语星还想说什么,却被父亲打断了。


    “等你放暑假了,到时候你可以去爸爸妈妈那边呀!”父亲的眼神里带着期盼,“让你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带你去逛逛我们那边的生态园,还有你弟弟,他总念叨着想见姐姐呢。”


    梦语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她知道,父亲的承诺是真诚的,可她心里的委屈和失落,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那天晚上,梦语星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她想起过年时,大姑家的妹妹可以肆无忌惮地抱着她的爸爸,喊着“舅舅舅舅”,撒娇耍赖。而她,只能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她想起小时候,每次视频通话,弟弟总是霸占着屏幕,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事情,而她只能在旁边默默听着,偶尔被父亲问起学习情况,也只是简单地回答几句。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也想像小时候一样跟父亲聊天闹闹,像弟弟一样在他面前撒娇,可她好像做不到了。时间和距离,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将她和父亲隔在了两岸。她站在这头,看着父亲在那头忙碌奔波,却不知道该如何跨越这道鸿沟。


    她与父亲之间,那层名为“时间”和“距离”的隔膜,太厚了,厚到她已经失去了穿透它的勇气和力量。


    第二天早上,梦语星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习惯性地侧耳倾听,家里静悄悄的,没有父亲的声音。她穿上衣服走出房间,奶奶在厨房准备早餐,爷爷坐在客厅看报纸。


    “你爸天没亮就走了,赶早班飞机,”奶奶的声音带着些许叹息,“他给你留了点钱,在客厅的茶几上,让你买点好吃的和学习用的,还让我告诉你,暑假一定要去他那边。”


    梦语星走到客厅,看着空荡荡的沙发,父亲昨晚坐过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她走到茶几旁,看着那厚厚的一叠现金,用橡皮筋捆着,估计有几千块。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丝喜悦。


    他甚至,没有跟她道别。


    她拿起那叠现金,攥在手心,纸币的质感坚硬而冰冷,一直蔓延到心里。


    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可以让她的生活过得更好,可以让她买喜欢的书籍和舞蹈鞋,却买不回失去的陪伴,也修补不了无声裂开的隔阂。


    父亲回来了,又走了。像一阵风,吹过湖面,激起一丝涟漪,然后迅速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梦语星知道,心里的某个角落,那场无声的雨,下了一整夜,尚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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