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带着L市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梧桐叶气息的微凉,透过并未拉严的窗帘缝隙,精准地投在蒋灏泽紧闭的眼睑上。那光线不算刺眼,却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混沌的睡眠。
他睡得极不安稳。
意识仿佛沉在深海里,四肢被无形的水流裹挟,越坠越深。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尖锐的蜂鸣,那声音像极了初中时被校外混混堵在巷口时,对方手里电击器发出的声响,刺耳又让人绝望。蜂鸣声中,又混杂着一些破碎的光影和声音碎片——有消毒水在虚无里。
“语星!”
他猛地从那张过于舒适的皮质躺椅上弹坐起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刚跑完一千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钝痛感,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指尖却只划过冰冷的空气,只留下一片空茫。
环顾四周,是他熟悉的卧室。昂贵的限量版游戏海报贴了半面墙,从《英雄联盟》到《王者荣耀》,每一张都是他托人从外地淘来的珍品;墙角堆着几双限量版篮球鞋,有未拆封的AJ,也有穿得有些磨损的科比战靴,随意丢放着,却透着一股张扬的底气;书桌上摊开着没写完的数学卷子,上面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显然是他昨晚走神时的杰作。一切都和他“睡着”前一模一样,熟悉得让他心慌。
又是那个梦。不,不是梦,是比梦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东西。它像一个反复循环的片段,每次出现都带着强烈的情绪冲击,却又模糊得抓不住具体脉络。他记不清梦里的主角是谁,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留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悲伤和失落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莫名的不适感。一定是昨晚和张煜杰他们打游戏太晚了,凌晨三点才睡,脑子都糊涂了。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矿泉水,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稍微平复了一些胸腔里的燥热。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几声嘹亮又带着急切的口哨声,紧接着是几个少年扯着嗓子的呼喊,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泽哥!泽哥!快下来!要迟到了——!”张煜杰的声音最是响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隔着几层楼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蒋灏泽!你再磨蹭灭绝师太能把我们生吞了!”这是江欣宇,语气里满是焦急,还带着点对班主任的忌惮。
“灏泽!自行车链子都要蹬冒烟了,就等你了!”刘浩然的声音相对温和些,却也难掩催促之意。
是张煜杰、江欣宇和刘浩然他们。蒋灏泽皱了皱眉,抬手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那种不真切的恍惚感还在持续。灭绝师太是他们班主任王老师的绰号,人如其名,以严厉和不近人情著称,迟到一分钟都要罚站走廊,还要请家长,谁也不敢触她的霉头。
“吵什么!”他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带着晨露气息的清新空气涌入,夹杂着楼下梧桐树的清香,让他精神稍微一振。楼下的空地上,张煜杰单脚支地,跨坐在他那辆骚包的亮蓝色山地车上,车把上还挂着一个早餐袋,一脸焦急地仰头望着他的窗户;江欣宇和刘浩然各自骑着普通的自行车,在他身边打转,江欣宇时不时低头看表,刘浩然则背着一个画板,即使匆忙也没忘了他的宝贝画笔;连微胖的李文城都骑着一辆二手小电驴,车座旁边挂着一个保温杯,嘴里还叼着半个没吃完的肉包,脸颊鼓鼓的,像只仓鼠。
“泽哥,您老可算醒了!快点吧,今天早读是灭绝师太盯班,迟到一分钟都要站走廊示众,还要抄《离骚》三遍!”张煜杰仰着头,阳光下他的头发根根立起,显得很有精神,语气里的急切却藏不住。
“知道了,催命啊!”蒋灏泽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隔壁那栋楼的某个窗户。那是梦语星家的窗户。窗户关着,淡蓝色的窗帘安静地垂落,边缘绣着细小的碎花,不知道她走了没有。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为什么……会这么自然地看向那里?心里那种微妙的、既期待又酸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他和梦语星做了三年同学,说话不超过十句,可每次想到她,心里都会泛起一种奇怪的涟漪。
“泽哥,看什么呢?快点!”楼下的李文城三两口吞下包子,含糊不清地喊道,“听说今天要公布上次月考成绩,去晚了没好果子吃!”
成绩?蒋灏泽嗤笑一声,他会在乎那个?从高二转学到这所学校,他的成绩就从来没上过及格线,老师找他谈话无数次,他依旧我行我素。但他还是迅速关上了窗户,抓起椅子上皱巴巴的校服外套,胡乱套在身上,领口都没拉整齐,抓起书包就冲出了房门。
爸妈已经起床,正在客厅里忙碌。爸爸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一边听早间新闻,一边擦拭着手里的紫砂壶;妈妈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煎鸡蛋,闻到香味,蒋灏泽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看到他风风火火地出来,妈妈连忙起身:“灏泽,早饭都做好了,煎蛋、牛奶,还有你爱吃的豆沙包,吃了再走!”
“不吃了不吃了,来不及了!”蒋灏泽一边换鞋一边摆手,动作麻利地打开门,指尖刚碰到门把手,就被老妈塞了一个温热的豆沙包。
“拿着路上吃!空腹上学哪行!”老妈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路上小心点,骑车慢着点!”
“知道了!”蒋灏泽把豆沙包塞进书包,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到了楼下。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植物的清香和泥土的湿润感。伙伴们看到他,都松了口气。张煜杰把山地车蹬得呼呼生风,在前面开路:“快快快!抄近道,穿过老巷能省五分钟!”
蒋灏泽利落地跳上李文城小电驴的后座,拍了拍他的肩膀:“城子,走!”
小电驴发出轻微的嗡鸣,加入了自行车队伍。风掠过少年们的耳畔,吹起了他们额前凌乱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江欣宇在一旁抱怨:“泽哥,你昨晚干嘛去了?凌晨一点喊你打游戏你都没回,我们还以为你被外星人抓走了。”
“还能干嘛,肯定又熬夜打游戏了呗。”刘浩然笑着接话,他骑车的姿势很稳,画板在背上纹丝不动。
蒋灏泽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飞速后退的街道景物——路边卖早点的小摊冒着热气,摊主热情地招呼着客人;早起的老人牵着狗在散步,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蹦蹦跳跳地走在人行道上。身边是嬉笑打闹的兄弟,张煜杰在前面炫耀着他新换的车胎,李文城在抱怨小电驴的电量不足,江欣宇在规划着周末的游戏局。这一切明明如此熟悉,充满活力,为什么他总觉得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仿佛……仿佛他并不真正属于这里,这一切都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他甩开这荒谬的想法,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扫向前方路口。那是梦语星上学的必经之路。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就在那个路口,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梦语星。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普通校服,领口有些磨损,却依旧干干净净。身姿挺拔如初生的小白杨,即使走在人群中,也透着一股安静的疏离感。她正和李静、季萌萌一起走着,侧着头,似乎在听季萌萌兴奋地说着什么,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安静的笑意。那笑容很淡,却像春日里的第一缕微风,轻轻拂过人心。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以及……右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殷红色的痣。
像一滴凝固的血泪,又像一颗不小心沾染的朱砂,点缀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异常醒目。
蒋灏泽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那股从醒来就萦绕不去的空虚和悲伤,在看到她的瞬间,奇异地被填满了一丝,却又引发了更深沉的、他无法理解的痛楚。就好像,在某个他遗忘的时空里,他曾经失去过她,那种失而复得的悸动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呼吸一滞。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目光灼热,仿佛要在她身上烙下印记。直到小电驴载着他飞快地掠过那个路口,将她的身影甩在身后,他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心里却还在回放着她刚才的笑容。
“喂,泽哥,看入迷了?”李文城戏谑的声音从前座传来,“从高二转到咱们班开始,你就老偷偷看梦语星,也不用这么明目张胆吧?”
若是平时,蒋灏泽肯定会笑骂着给他一拳,或者嚣张地承认“老子就是喜欢,怎么了”。但此刻,他却反常地沉默了。他只是回过头,透过攒动的人头,努力地想要再次捕捉那个已经模糊的背影。
一种强烈的、近乎恐慌的念头攫住了他——他怕看不到她。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他再也见不到那个眼角带痣、安静浅笑的女孩。
为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那个诡异的“睡眠”中醒来后,一切都似乎有些不对劲了。而梦语星,是这团迷雾中,唯一清晰却又最让他心口发疼的存在。
“快点骑。”他低声对李文城说,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别真迟到了。”
李文城愣了一下,没多想,拧动车把,小电驴的速度又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