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期的苏州,几乎泡在了雨里。雨连下了两日才渐渐转小,雾气弥漫,飘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润气息。
影九从吴江传回了消息:那辆“永丰粮行”马车在吴江码头悄然停靠,箱笼被尽数搬上一艘无旗无识的中型货船。待雨住天明,货船便驶入太湖,破开晓雾,直直朝着她们曾探查过的那片芦苇荡而去。
但雾气太重,且湖面上似有接应的快船巡视,影九的人未能继续近距离跟踪,只能确认大致方位。
这条消息证实了李棠春和言幼微的猜测。
“是时候了。”她看着窗外渐渐散去的雾气,轻声道。
李棠春铺开一张更为精细的太湖水域图,上面已经标注了那处可疑据点的位置。“据点和可能的水道都在这里。影七擅长潜行,可先摸清外围暗哨。影九熟悉水性,负责接应和水中策应。你……”
他看向言幼微,“你则凭一身所能,潜入其腹地。探明虚实,寻得线索,切记只可暗行,不可惊扰。若事不可为,立刻撤离。”
计划定在三天后的夜晚,因天文生观测,那夜应是浓云遮月,利于行动。
此后数日,言幼微闭门数日,凝神备战。袖中迷烟解药、腐水秘剂皆已备妥,更于小间独坐时,将那夜楼阁景象拆解复盘,一梁一柱,皆不放过,推敲着每一处可能藏匿的机括。
动身前夜,她再入梦境。此番太湖畔废楼景象分明,暗门滑启,幽暗深处竟传来父亲渺茫的呼唤。
她猛地惊醒。窗外月色朦胧,四下死寂,唯闻她失控的心跳搏动。
三日后,果然浓云密布,星月无光,太湖沿岸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只有远处零星渔火,在水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一叶小舟,再次悄悄滑入那片吞光的芦苇荡。船上三人皆是一身利落的黑色水靠,身形隐藏在夜里。
小舟更为谨慎地在水道中穿行,待靠近那片隐蔽水域时,影七率先下船,借着芦苇和岸石的掩护向前摸去。
一炷香后,他便返了回来。“外围多了两个暗哨,位置很刁钻,若非提前有心,极难发现。里面有灯光,似乎人比上次多。”
言幼微和影九对视一眼,心都沉了沉。果然加强了戒备。
“能绕过去吗?”言幼微问。
影七点头:“可以,但需要从水下接近主建筑的后侧,那里地势陡峭,不易设防,但攀爬困难。”
“走水路。”言幼微毫不犹豫。
小舟再次悄然移动,绕了一个大圈,从另一侧靠近那栋临水的怪异建筑。在距离石壁尚有十余丈时,三人签入水中,只留下细微的涟漪。
湖水冰凉刺骨,言幼微有些吃力地跟着前方的影九,奋力向那片陡峭的石壁游去。
就在他们即将靠近石壁时,建筑临水的一面,那扇伪装成石壁的暗门竟再次缓缓滑开!
一道光从门内倾泻而出,映亮了门口一小片水面。
三人瞬间僵住,屏住呼吸,将身体紧贴附在石壁上,隐入灯光之外的黑暗。
只见门内走出正在交谈的两人。由于距离和水声干扰,所说内容听不真切,但其中一人略显尖锐的嗓音,却让言幼微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那道声音,她至死难忘。
那是三年前,带兵闯入她家,宣读构陷父亲文书,并最终将父亲带走的那个官员随从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声音如冰针扎进言幼微的耳膜,瞬间将她拖回三年前那个血泪交织的夜晚。父亲被强行带走时,就是这个尖锐嗓音的主人,在一旁冷漠地催促。
她强忍着心底翻涌的酸涩,对影七和影九比了个紧急撤离的手势——
此人认识她,即便过了三年,她也无法保证一定不被认出。一旦照面,后果不堪设想。
三人屏息后撤了些,如同夜色中的礁石。所幸那两人只在门口短暂交谈,内容无非是催促清点物资、加强戒备,随后便一内一外分开。
待那沙哑声音的主人也离开,暗门闭合,四周才重归寂静,只余湖水轻拍石壁的微响。
“走!”言幼微低喝,声音有些颤抖。
三人迅速后撤潜回了小舟,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茫茫芦苇荡,离开了这片危机四伏的水域。
回到城中秘密据点,言幼微惊魂未定。那个尖锐嗓音的意外出现让她接连几日辗转难眠。
几日后的黄昏,她回了慈幼局的偏殿。
这次来的是一个因偷窃富商私院失手险些丧命的混混。他一边龇牙咧嘴地接受敷药,一边絮叨着近日的倒霉事,试图博取同情好多讨些药。
“……真是倒了血霉!前几日在胥江下游那片芦苇荡里想摸点值钱玩意儿,屁都没捞着,就捞到块破船板!晦气!上面还刻着鬼画符,看着就邪性,吓得老子赶紧扔回水里了……”
言幼微正在调药的手未停,只是快瞥了那混混一眼。胥江,正是当年父亲“投水”之处。
她将另一包价值不菲的止血生肌粉推到混混面前,声音透过面具有些闷闷的:“这包算添头。你说的破船板,具体在何处?”
那混混眼睛一亮,忙不迭道:“就在那片老大的芦苇荡西边,靠近个荒废的老码头,水不深,一摸就摸到了!”
第二日,言幼微在安济坊内有些心神不宁。
陈沅看出她的异样,趁着无人时,低声道:“砚青,你若有事,不必瞒我。或许我能帮上忙。”
陈沅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毫无杂质的关切,像一捧温暖的泉水,几乎要让言幼微冻僵的心都熨帖过来。她看着这双眼睛,喉间微微发紧,感激混合着酸楚的情绪涌上,闪过要将那沉重的秘密和盘托出的念头。
这念头如同黑暗中摇曳的暖光,诱惑着她。
然而,就在那倾诉欲上来的瞬间,父亲被构陷下狱时,那些昔日门生故旧冷漠乃至落井下石的脸,一幕幕翻涌进她的脑海。她甚至能记起抄家那日,护在她身前的母亲用冰凉的手死死攥着她,留给了她一句话。
“人心易变,轻信即祸。”
母亲告诉她的这八个字,是父亲用鲜血和眼泪刻在骨血里的教训。
她不能,也不敢。
于是,那份刚刚升起的近乎贪婪的温暖渴望,被言幼微用更强的意志力死死按捺下去,如同亲手掐灭了那簇火苗。心底那点因陈沅关怀而泛起的微波,迅速被更庞大更熟悉的冷海所吞没。
最终,言幼微只是极轻地回握了一下陈沅的手,唇边扯出一个浅淡笑容,柔声说道: “我没事,只是昨晚没休息好。”
话刚落下,安济坊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陈鹭带着几名兵士,押着一个被反绑双手衣衫褴褛的汉子走了进来。那汉子面色青紫,呼吸急促,显然是中了毒。
陈鹭言简意赅:“砚医师,此人乃昨日巡防胥江芦苇荡时抓获的疑似水匪,拒捕时被同伴毒箭所伤。军中医官束手无策,烦请施救。”
又是胥江芦苇荡。
她立刻收敛心神,上前查看。那人中的是一种混合蛇毒与植物毒素的复杂剧毒,极为凶险。她立刻取出银针,封住其心脉要穴,又命人取来清水和特定的解毒药材。
整个救治过程,陈鹭始终静立一旁,沉默得像一道影子。目光却随着她拈起银针、清理创口的动作微微移动,眼眸里偶尔浮现一丝极淡的欣赏。
忙活了近一个时辰,那汉子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呼吸也逐渐平稳。
“毒性已暂时压制,但需连续用药三日,方能清除余毒。”言幼微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对陈鹭说道。
陈鹭点了点头,示意兵士将人带走。他走到言幼微面前,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一旁的药柜上。
“此物,是在那芦苇荡中,距抓获此人不远处发现的。或许......与砚医师近日关切之事有关。”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兵士离去。
言幼微怔在原地,待他们走远,才缓缓拿起那个布包。入手沉甸甸的,还带着水汽和泥腥。
她走到后院无人处,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块被江水浸泡得发白并且边缘参差不齐的深色木片,像是从某块船板上断裂下来的。而在那木片之上,赫然刻着半个模糊不清却让她魂牵梦绕的印记——
那印记,与那方紫檀镇纸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她顿时回过神来。陈鹭为何要将此物给她?他是恰好发现,还是有意递到她手中?若是后者,会是李棠春的授意吗?
她将残片揣入怀中,冰冷的触感透了过来。
芦苇荡。无论那里是龙潭还是虎穴,无论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她都必须亲自去找答案。
接下来的半天,她强迫自己如常接诊、配药,直到暮色四合,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别院。
李棠春竟已在花厅用膳。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眸看来。
“回来了。安济坊今日可还安稳?”
“劳大人挂心,一切如常。”
她在他旁侧坐下,自有侍女添上碗筷。饭桌间又是熟悉的安静。她所有感官却都紧绷着,留意着他最细微的反应,可他始终沉默。
“听闻今日陈都监抓了个水匪,还劳你出手救治。”他忽然放下汤匙,像是才想起般随口一提。
她平静回他:“是。那人中了混合剧毒,颇为棘手。”
“哦?”李棠春眉梢微挑,似有若无的审视落在她脸上,“陈鹭倒会给你找麻烦。人现在如何?”
“性命无碍,但需连续用药。”她斟酌着词句。
“陈都监似乎……从芦苇荡带了件东西给民女。”她决定主动抛出一点饵,试探他的反应。
他轻轻晃动装着龙凤团茶的兔毫盏,烛光下,釉面似金线交织。
“什么东西?”他问。
“一块破旧的船板残片。”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他饮了口茶,淡淡道:“胥江上每日漂流的破船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陈鹭给你这个作甚?”
“或许,是觉得与民女有缘吧。”
她垂眼,掩去眸中的惊涛骇浪,回他的话里竟也带上了自嘲与试探。
李棠春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她耳边格外清晰。
“缘分?”他撂下茶盏。
“那你觉得,这块有缘的船板,能带你找到想找的人吗?”
她抬起头,平静地直视他:“大人既已洞悉一切,又何必多次一问?”
李棠春对于她骤然显露的尖锐并不动怒,只是从容靠回椅背,唇边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洞悉?”
他缓缓摇头:“上次是查案,敌明我暗,进退有余。”
他站起身,目光静静笼罩着她,“此次你为寻亲,心绪已乱。若令尊真在其中,那里便是龙潭虎穴,布好了陷阱只等你闯入;若不在,你此行便是自曝软肋,告诉敌人该从何处对你下手。”
言幼微也站了起来,尽管身高只到他肩膀,背却挺得笔直。那双清亮的杏眼里,沉着不肯熄灭的寒星。“正因是龙潭虎穴,我才更要去。大人是怕我连累你的大计吗?”
李棠春直直地看向她:“我是怕你,有去无回。”
“你我既已盟誓,你的命,便不只是你自己的。寻父固然紧要,莫要忘了,盟友若折,于你寻人大计,亦是重挫。”他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
“言幼微。”
她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唤她这个名字了。久到快要忘了,她在家道中落前,也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显赫的知州千金。
她陷入了沉默,随后,忽然开口,声音轻的如一片羽毛:
“这是我的宿命,不劳大人费心提醒。”
李棠春却忽然笑了,那笑意冷冽而兴味,像是想看看眼前的女子能走到哪一步。
“很好。”
他吐出两个字,转身向外走去,行至门口挺住,开口道:
“三日后,漕司有批物资需运往杭州,船队会经过胥江下游。押运官,是本官的人。”
说完便径直离开了花厅。
言幼微回到房中,就着灯光反复查看那块船板残片。除了那半个印记,边缘参差不齐的断裂处,似乎还沾染着细微的深褐色颗粒,不像是普通的淤泥。
她用小刀小心地将那些颗粒刮下,放于白纸上,又取出那方紫檀镇纸对着光研究那些蜿蜒的刻痕。
之前她只当是物主的习惯或印记,如今看来,这些刻痕的走向和深浅,似乎有规律可循。
一个大胆的念头闯入她脑海——这些刻痕,会不会根本不是随意雕刻,而是一幅微缩的舆图,抑或是某种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