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人潮涌动在城门后,随着马车的缓缓驶过,一双双眼睛跟着他们移动。
看着那一张张饱受蹉跎且憔悴的脸,显然这些都是难民。
这些难民脸上露出复杂交织的神情,贪婪、恐惧、渴求、痛苦。矛盾的情绪在他们浊黄的眼里闪烁。
可更多的却是失望。
成百上千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们的马车,卡斯一阵头皮发麻,仿佛上百只冷黏的蠕虫在他脊背上攀爬。
他徒劳地搓着双臂:“我的上帝……这真是太奇怪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卡斯忽然惊呼一声:“天呐,这些人都怎么了!?”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甜腥味,一个沧桑的女音哭泣起来,绝望地哭喊着:“没有人……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她边哭着,右臂断肢的截面上生长出的触手就一窝蜂地涌到她的脸上汲取水分,胡乱地纠缠着。
“这是神明对我们不敬的惩罚!”
身旁站着的男人用第三只手环住她,七指轻轻地拍她的背,安慰道:“会来的,至少那群研究员,肯定还会来的。”
“是啊,他们不是每周都要来挑选么。”另一个男人说道,与此同时他脖子上的另一颗脑袋也开了口:“别担心,你的儿子很幸运地被选中了,或许下一次你们就能团聚了。”
难民们七嘴八舌地安慰那位哭泣着绝望的妇人,嘴里说着乐观的话,尽管他们身上都是不同程度的异变,无法共情的痛苦。
甚至有人开起了自己的玩笑:“姨你别担心,娃子们在神殿里好着呢。太阳不晒大风不冷的,神明把他们照顾得好好的哇。”说着男人把手伸进自己脑袋里掏了掏,“不像我,下雪脑子冷飕飕的,有时候还能掏出垃圾,运气好有枚硬币……”
人群哈哈大笑,妇人也被逗笑了,布满泪痕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接好了!”
“哐当”一声,有人往那半截脑袋扔进一枚硬币。
“诶哟,谢谢哪位恩人的打赏!”人群再次爆发大笑。
“……”
莫迟收回眼,脸上没有一丝神情。
这些难民的异变程度与数量,远超塞洛斯,他不得不警惕这里的污染会不会扩散到塞洛斯。
【你不同情么】
那个声音适时地响起来,带着无尽的淡漠。
莫迟望向漫山遍野的难民营,残垣断壁到处都是,碎布和木棍搭起的简陋营地在这称得上轻奢。
莫迟淡淡注视这这一切:“我拿什么同情?何况,”他从马车上翻身落地,“这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无用的共情情绪在他生活的世界是致命的弱点,且没有报酬。
他感觉有一阵风绕到了自己身边。
【哦,这样啊……】
刚下车的卡斯三两下冲上前拉住了马车夫,那人正扛起草垛准备离开,莫名被拦截,回头瞪了卡斯一眼。
卡斯吓了一跳,忍住呕吐的**颤颤巍巍地问:“那个……这么多人流离失所,为什么没有人管……?”
“哼,怎么没人管?”马车夫冷笑,侧脸的腐蚀伤上密密麻麻的眼球涌动着,还在不断分裂。“那群研究员每个月定时来送些野菜和药剂,我们感谢都来不及呢。”
“要是扛住变异,进化了,还能被选进神殿过好日子,往后再也不用愁。”
眼看着马车夫走远,卡斯谨慎地挨进莫迟,轻声问:“那个,进化是什么意思?他们身上这些……奇怪的东西,叫变异吗,那又是什么意思?”
而莫迟只是摇了摇头,余光不经意略过人群中的一隅。
他不动声色扣紧袖中方才翻身时从靴中抽出的刀,一步步走出人潮的包围圈。
【一点钟方向】
“我知道,”莫迟直视着前方,旁若无人地走,“怎么,你要给我作弊?”
【哦不,我只是想说他看起来很正常】
那个早就被莫迟注意着的人如预料般走向前来,他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下半张脸胡子拉碴,挡在莫迟面前。
“您好,”胡子男伸出手,“有人邀请您,前往他的庄园。”
莫迟眼神在男人脸上流转了一圈,除了瞳孔灰蒙蒙一片以外,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异。
除了他大夏天裹紧的棉衣。
莫迟礼貌一笑:“抱歉,我能问为什么邀请我吗?”他直视着男人的眼睛,“我似乎并不认识这里任何一个人。”
男人的眼神忽然在莫迟的注视下飘走,“或许是因为您……很特别。”男人咽了咽喉,“您也需要一个住处吧?”
典型的避脸表现。他在心虚。
莫迟看着他,说:“确实是这样。”他轻轻一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灰沙被风卷着打在身上,莫迟低头看脚下干涸的泥地,又抬头看前方引路的陌生男人。
那人只说,他叫亚勒,奉命令来找人,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踩过碎石堆,避开血渍,仿佛这用破布和砖瓦堆起的荒土,只是脚下不值一提的尘埃。
莫迟无声和“创世主”对话着。
【你就这么跟他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就不怕把自己送进去什么地方么】
“哦,那死了不是正好吗?”
那声音不说话了,只是在一个劲地憋笑。
莫迟蹙了蹙眉,疑惑:“怎么,这不是你给的任务吗。”
【这话说得真洒脱,死了正好……】
【确实很像你】
莫迟:“……”
不像他自己还能像谁?
【为什么不考虑第一个任务?挽救救世主,你就是新的神明,受万人景仰】
“不感兴趣,没必要。”
【哦~仅此而已?】
莫迟跟着亚勒向前走,脚下的泥地过渡到黄沙。他回答:“很累。死能轻松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还要走另一条路?”
当然,他知道第二个任务也绝对不是听起来那么简单。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莫迟对生死态度漠然。活着就尽力,死了便接受。他从不采取任何预防措施,对敌时,他甚至将身体视为工具,只为了赢。那些密布的伤痕,正是他追求胜的代价。
骨子里的好胜只会让他想该怎么才能杀了眼前这个人。
心理医生李维偶然看见他浑身的伤后,怒问他是不是自残。他摇摇头说不是,李维固然不信,执意要给他办理入院手续,说这已经是非常严重的程度。
没办法,莫迟只好打电话让程木帮忙解释作证。而程木在一番解释后也谴责他的行为,并给出禁令。毕竟这么多年程木也是第一次知道莫迟身上居然有这么多伤。
莫迟其实自认蛮倒霉一个人,但那些致命伤里都没一个能成功让他丧命。只能说命硬。
程木指着他大骂说这是狗屎运,然后拽着他去做全身检查。莫迟没反抗,毕竟他自己也有点心虚,第一次见一直心平气和笑眯眯的程木发这么大火。
【啧啧,真悲观啊】
“关你屁事。”莫迟骂一声,不再回应“创世主”,转而向亚勒套话。
他快步走进与亚勒并肩,说:“你看起来……和那些难民不同。”
亚勒瞥了他一眼,说:“……嗯,我没有变异。”
“为什么不呢?”
亚勒皱了皱眉,脸色瞬间冷下来:“什么意思?”
莫迟佯装惊讶:“我听说,变异到进化的程度,人生就飞黄腾达了……”
亚勒收回警惕的目光,默然地走:“你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而且侯爵大人对我很好……”
他猛然顿住,咬死下唇自觉说漏了话,加快步伐往前走。
莫迟笑着跟上去:“侯爵?是邀请我的那位么?”
男人裹住衣裳,埋着头,使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片刻后,他灰着脸,盯着莫迟说:“侯爵大人给我吃住,我衣食无忧,何必再冒险注射药剂。”
这是莫迟第二次听见药剂这个词。
莫迟了然点了点头,仿佛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一股散漫劲:“那我就放心了,这位侯爵似乎是位善良的人。”
周围的气息在变。
起初是挥之不去的馊味,混合着篝火燃尽的焦糊气息。路边蜷缩的人影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几棵被蛀空的枯树,枝桠像鬼爪似的伸向灰黄的天。
男人突然停在一道无形的界限前——脚边的碎石变成了修剪整齐的草坪边缘,草叶上还挂着露水。
一道利落的分界线赫然就在脚下。
莫迟抬起头,眼前的无垠草坪上,一座又一座的小庄园错落散布开,引着碎石小路蜿蜒向前,蓝色的晴空仿佛油画一样唯美。
小庄园不大也不华丽,但结构完整,不漏风雨。花园里干涸的喷泉旁,白色礼拜堂的石灰层层剥落。
怪异的气息夹杂在青草的腥气里,时间在这里静止得发稠,庄园里似乎不住有人。
花园里,花枝枯槁死气沉沉,礼拜堂内,长椅积上一层厚重的灰,光束透过破败的玻璃窗,尘埃在光中飘荡。干涸的喷泉池底,凝结着一层泛白的水痕,枯枝穿过死鱼的腹,黯淡的鳞片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所有的庄园死气沉沉,唯有那锈迹斑驳铁门前的一排洁白石像,与这环境格格不入。它们默立着,整齐配着刀剑,面容模糊仿佛被酸雨侵蚀。
“快到了,”亚勒说着,抬腿继续引路,“前面那座庄园就是。”
*
庄园门口。
整齐排列在两旁的奴仆们躬身,埋下头来,无声恭迎着宾客的到来。
站在门前抬头仰望,精致的浮雕遍布石门里里外外。天使拿着弓箭,隐匿在云层间;白鸽展开双翼,盘旋飞翔。两侧的科林斯柱身修长有凹槽,仿佛少女曼妙的身姿,柱头雕刻着立体的芼茛叶,纹饰繁杂。
站在这里不仅可以俯瞰半个城邦,离那建立在半空中的神殿也很近。
亚勒领着莫迟穿过草坪,进入一个长方形庭园。走出长庭尽头视野更加宽阔,这里是庄园的中心,阔大的花园双侧环绕着回廊,中央是一座三层式喷泉,顶层支着一个半圆拱石球。
爱奥尼克柱廊上绘着彩色的壁画,风似顽皮少女,轻快地穿梭柱间。巨型水池池边点缀着大量天使雕像。
“您请在门口稍等,我需要和侯爵大人通报一声。”亚勒说完转身走进了别墅里,留下莫迟在宽阔的花园里闲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