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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窒息与裂痕

作者:禹苓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沈南洲出差的通知来得有些突然。江北市举办全国性的风湿免疫学高级研讨会,科室高度重视,章星乔亲自点名,让沈南洲代表医院参加,为期半个月。


    晚上,沈南洲一边为许知意做睡前的艾灸,一边斟酌着开口:“知意,下周一开始,我得去江北出差半个月。”


    许知意正昏昏欲睡,闻言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半个月?这么久?”依赖已成习惯,分离的预告让她心头发慌。


    “嗯,一个很重要的学术会议。”沈南洲放下艾条,温柔地反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时间有点长,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一个人。你看是让保姆阿姨每天来打扫做饭,还是回爸爸家?或者去外婆那儿住?周阿姨前几天还打电话说想你了。”他知道许知意和继母周晚相处融洽,“有人照顾你吃饭吃药,我才能安心。”


    许知意沉默片刻。让朋友来陪住半个月不现实,瑶瑶要上学,江黎要工作。外婆年事已高,她不忍让老人操心。似乎只剩下父亲许茂林那里。


    “我……回爸爸那边吧。”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周阿姨在,饮食起居方便些。而且,”她顿了顿,“之前爸爸给我请的家教老师,课程还没结束,回去住也方便上课。”这是个现实且无法反驳的理由。


    沈南洲仔细看着她,知道她与父亲关系并不亲密,甚至有些疏离,尤其在人生规划上屡有摩擦。但他此次出差无法推脱,将她安置在许家,是目前最稳妥的选择。


    “好,”他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满是歉意与不舍,“委屈我的乖乖了。我每天都会给你打电话、发视频。有任何事,任何时候,都可以找我。如果身体不舒服,立刻告诉周阿姨,或者直接给林言师兄、朝颜姐他们打电话,我都交代过了。”


    “知道啦,”许知意在他怀里蹭了蹭,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你安心去学习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话虽如此,离别的愁绪和对独自面对父亲的隐隐担忧,仍像一层薄雾笼罩在她心头。


    临行前,他仔细整理了许知意接下来半个月的中药和西药,分门别类标注好服用时间和剂量。


    出发那天,沈南洲亲自将许知意送回许家,又向周晚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她的饮食禁忌、服药时间,甚至把她常吃的几种特殊食材和中药包都一并带了过去。周晚连连应下,让他放心。


    许茂林对此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一句:“回来住也好,省得南洲出差还总惦记你。”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饭桌上,许茂林再次提起了高考志愿。


    “知意,爸爸跟你说的那几所顶尖大学的金融专业,资料都看了吧?以你的成绩,问题不大。到时候让你哥带你,将来进公司,也有个照应。”许茂林语气笃定,仿佛这只是通知,而非商量。


    许知意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放下碗,声音不大却清晰:“爸,我不想学金融。我想学医,中医或者中西医结合都可以。”


    许茂林的脸色瞬间沉下:“学医?胡闹!你自己什么身体不清楚?学医多辛苦,那是你能扛住的?到时候别病没给别人治好,自己先累垮了!老老实实学金融,轻松,前途好,对我们家来说更是……”


    “对我家来说更是有用的,是吗?”许知意抬起头,眼眶微红,打断了父亲的话,“爸,我不是用来给公司添砖加瓦的工具。我是真的想学医,想像妈妈一样……”她顿了一下,声音哽咽,“……就算治不好自己,也许能帮到别人呢?”


    “像你妈一样?!”许茂林像是被戳中痛处,猛地提高音量,积压的不满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瞬间爆发,“你妈就是学医的!她把自己熬成了什么样?最后呢?!留下你和你哥……你现在也弄成这副样子!还不够吗?!你能不能懂点事!别再让我操心了!安安稳稳的不好吗?”


    “我这副样子……我哪副样子?”许知意被父亲话语里的嫌弃刺痛,积压的委屈、病痛带来的无力、对梦想的渴望,以及被至亲否定的绝望,瞬间冲垮了理智,“我生病是我愿意的吗?我想这样吗?学医怎么就不安稳了?南洲也是医生,他不是很好吗?!”


    “南洲是南洲!他身体好!你呢?!”许茂林口不择言,怒火烧掉了最后耐心,“你看看你自己,三天两头住院,药当饭吃,你凭什么学医?你拿什么去拼?!你除了会拖累人还会干什么?!”


    “拖累……”许知意的脸瞬间血色尽失,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捅进她最脆弱的地方。她浑身颤抖,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彻骨的冰凉,“原来……在爸爸心里,我一直……只是个累赘?”


    周晚在一旁急得不行,连忙打圆场:“老许!你胡说八道什么!知意,你爸爸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担心你……”


    “我就是这个意思!”气头上的许茂林根本听不进劝,指着许知意,“你要真懂点事,就别整天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乖乖听安排!别总是折腾!让我省点心行不行?!”


    极度的愤怒和伤心之下,一句他从未想过会对女儿说出的、极度伤人的话脱口而出:“这么活着大家都累!你要真这么不想活,干脆……”


    话一出口,连许茂林自己都愣住了,似乎意识到说得太重,但家长的威严和怒气让他无法立刻收回。


    许知意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眼泪瞬间决堤。她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整个世界仿佛都寂静了,只剩下那句“这么活着大家都累”“干脆……”在耳边嗡嗡作响,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她没有再争辩一句,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眼神空洞地看了许茂林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委屈,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冰冷。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像游魂一样飘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


    周晚气得推了许茂林一把:“你疯了!你怎么能这么说孩子!”她连忙追上楼,却只听到房门反锁的“咔哒”声。


    “知意!知意你开开门!听阿姨说,你爸爸他糊涂了,他胡说八道的!”周晚焦急地拍着门,里面却毫无声息,只有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


    房间内,许知意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悲伤,只有无边的冰冷和麻木。累赘……原来在至亲眼中,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一种负担。那些她努力对抗病痛的日子,那些渴望变得有用、追逐梦想的挣扎,在父亲那句话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又苍白。


    她想起了妈妈,是不是妈妈当年也承受着这样的压力?是不是她也曾被视作……累赘?巨大的绝望和孤独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南洲不在身边,爸爸厌弃她,她好像真的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疯狂的藤蔓,迅速缠绕了她整个思维。


    她木然地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出了那个沈南洲为她分装好、叮嘱她按时服用的药盒。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药片胶囊,她凄然一笑。然后,她打开了存放备用药品的抽屉,拿出了那瓶医生开用于应急、嘱咐她症状严重时才可服用半片或一片的——□□片。整整一瓶,满满当当。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沈南洲发来的信息:「乖乖,我提前结束了,飞机准备起飞,凌晨就能到家。想你。」他本想给她个惊喜。


    若是平时,许知意一定会开心得跳起来。但此刻,这条充满爱意的信息,却像最后一把锤子,砸碎了她所有的防线。她配不上他的好,他的爱。她只会拖累他,就像爸爸说的那样。她不能再成为他的负担了。


    眼泪滴落在手机屏幕上,她颤抖着手指,给周予沫发去了信息:「嫂子,对不起,很高兴认识你,但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然后,她点开沈南洲的对话框,心如刀割,每打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自己:「南洲,谢谢你爱我,但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对不起,我爱你。」


    信息发送成功。她知道他在飞机上,收不到。这样也好,不会打扰他最后的时间。


    她拧开药瓶,将那一大把白色的药片尽数倒入口中,和着冰冷的开水,麻木地吞咽下去。药片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她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


    之后又发信息给周予沫说:“很高兴认识他们,希望她忘了自己。”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床上,意识开始逐渐模糊……


    另一边,周予沫刚忙完医院的事,看到许知意的信息,心里“咯噔”一下。这语气太不对劲了!她立刻拨通许知意的电话,一遍,两遍……一直无人接听。周予沫的冷汗瞬间下来了,她猛地想起许知意最近情绪似乎一直不高,又回了许家……


    她一边持续拨打,一边在她们几个关系好的医生小群里发了信息,语气急切地@了徐珈言和余沫唯。


    三个人在群里焦急地商量着,不断联系许知意,提出催吐的建议,虽然得到回应,但她们怎么劝都没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惊心动魄。周予沫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突然想起一个人——陈宥恩!许知意一向很听这位如父如兄的医生的话!她立刻翻出陈宥恩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里还有婴儿细微的哭声。陈宥恩显然刚哄睡女儿,声音带着疲惫:“周予沫?这么晚了,什么事?”


    “师兄!不好了!知意出事了!她可能吞药了!现在联系不上,人在许家!她最听你的话了,你快想办法联系许家问问情况!快啊!”周予沫语无伦次,带着哭腔快速说道。


    陈宥恩的睡意瞬间吓没了,猛地从床上坐起:“什么?!你别急,我马上给周阿姨打电话!”他挂了电话,立刻拨打周晚的手机。


    周晚正因许知意反锁房门不肯回应而心急如焚。听到陈宥恩急切的询问,她也慌了,连忙说出实情:“陈医生!知意她把门反锁了,怎么叫都不应!这怎么办啊!”


    “周阿姨!别慌!你听着,现在很可能情况危急,有没有备用钥匙开门!同时打120!快!”陈宥恩的声音沉稳急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周晚手忙脚乱地去找钥匙,手指都在发抖。终于找到钥匙,颤抖着打开房门。只见许知意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床边散落着空了的药瓶和水杯。


    “知意!!”周晚发出一声尖叫,手机都差点掉在地上。


    “周阿姨!冷静!把电话放到她耳边!快!”陈宥恩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周晚照做。陈宥恩对着电话那头可能已经听不清的许知意大声喊道:“知意!许知意!我是宥恩哥!听见没有!不准睡!听见没有!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的!你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吗?!南洲马上就回来了!你忍心让他看到你这样吗?!听话!用力吐出来!为了南洲,为了所有爱你的人,求你!吐出来!”


    也许是陈宥恩的声音穿透了迷雾,也许是“南洲”这个名字触动了心底最深的弦,许知意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竟然真的产生了一点呕吐反射。


    周晚见状,立刻趁机再次帮她催吐。


    “呕……”许知意终于吐出来一些混着药片的污物。


    “继续!别停!120快到了吗?”陈宥恩在电话里指挥着。


    这时,许茂林也被楼下的动静惊动,皱着眉上楼:“大晚上吵什么……”话没说完,看到房间里的景象,他瞬间愣在原地,脸上的不耐烦僵住了。


    陈宥恩在电话里听到许茂林的声音,立刻大声说:“是许叔叔吗?快帮忙!送医院!快!”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医护人员迅速将意识模糊的许知意抬上车,一路风驰电掣般赶往蓝桉市人民医院急诊科。


    急诊室里,接到消息的周予沫已严阵以待。插管、洗胃,生命体征监护……抢救工作紧张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许茂林和周晚焦急地等在抢救室外。许茂林面色灰败,来回踱步,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和后怕,却依旧抿着嘴不说话。周晚则不停地抹着眼泪。


    经过三个小时的抢救,许知意的生命体征才逐渐稳定,脱离危险期。医生表示,幸好发现和催吐及时,药物没有完全吸收,但这么大剂量对神经系统抑制严重,仍需在留观室密切观察到白天。


    许茂林看着女儿死里逃生后的脆弱模样,嘴唇动了动,最终对周晚说:“你在这看着点,公司还有事。”便转身离开了,仿佛昨夜那个惊慌的父亲只是幻觉。在他心里,或许依然固执地认为,这只是女儿一次不懂事的、用以威胁他的过激行为。


    周晚看着丈夫离去的背影,又看看病床上的许知意,深深地叹了口气,满眼都是心痛与无奈。


    而此时,沈南洲乘坐的飞机刚刚落地。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瞬间,无数个未接来电和信息的提示蜂拥而至。当他看到许知意发来的那条绝笔信息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疯狂地回拨许知意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声音沙哑疲惫的周晚。听到周晚带着哭腔诉说昨晚发生的一切,沈南洲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机场,拦下一辆出租车,用颤抖的声音报出医院地址。一路上,他紧紧攥着手机,盯着许知意那条信息,心如刀割,无边的恐惧和后怕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知意……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你一定要撑住……等等我……”他喃喃自语,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条令他肝肠寸断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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