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遇抱紧曜曜,蜷缩着身子。
他开始厌恨自己,为何成了废人,为何迟迟不能恢复武功,给她添了这么多麻烦。
常年冷脸之人,从不轻易展露情绪。
可陆昭云真真切切看到了,秦遇脆弱的一面。
她沉默许久。
其实不难看出,秦遇曾经是何等骄傲之人。
人活一世,失去光明,整个世界于他,与黑暗无异。
天之骄子跌落凡尘最伤自尊,陆昭云一直都知道,也从不主动提及他的眼睛。
可如今,连衣衫整洁都无法维护,他定是很伤心吧。
她叹息一声,轻抚秦遇肩膀:“慕风,衣衫再脏都能更换,但你的心,装不下更多裂痕了。”
尽管他看不见,陆昭云还是对着他眼睛的方向,肯定道:
“你记住,你的安危最重要,其余均是过眼云烟罢了。”
秦遇浑身一僵,唇角蹦得直直的,心中划过异样。
她的话永远那么有力,那么柔和温暖,能在他濒临溃败时,将他拉出深渊。
可她好似看透了他,看到他所有的弱点、无能,让他无所适从。
秦遇手指收紧,曜曜在他怀中抖了抖。
压下心中所有的悸动,半晌,他点点头:
“我明白了,陆姑娘。”
陆昭云观秦遇表情放松,小心触碰他手臂,他也没有排斥,才搀扶他到石桌旁坐下。
然后从他手中把曜曜提溜出来,放在石桌中央,揉了揉它的脑袋。
她进屋净手,取出之前剩下的伤药和干净白纱。
先用锦帕沾清水,为秦遇细细擦拭脸上脏污,再将他手指一根根擦净。
陆昭云只把他当做伤者,专心做着这一切,没有注意到自己离得很近,也没看到秦遇耳廓渐渐泛红,身子越发绷紧。
秦遇年少成名,也曾意气风发。只是旧日志在沙场,只盼保家卫国,未曾想过儿女情事。
后来更是沾染一身杀气,寻常人不敢近身。所以二十多年来,他从未与除家人以外的女子独处过。
何况这么近的距离。
此刻二人呼吸交缠,淡淡梨花香萦绕,秦遇胸口泛热,喉咙越来越痒。
伤口粘上金疮药,产生酥酥麻麻的刺痛感,让他克制住没有失礼。
陆昭云为他取下白纱,近距离看他,也不免片刻失神。
无他,秦遇长相太过出色。
长睫在光影下轻舞,他面部棱角分明、皮肤白皙,连伤口都是锦上添花。
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让人好奇,忍不住想要窥探,他睁开眼该是何等绝世风采。
她心道可惜,微微向前探身,伸手绕过他脑后,将另一截干净白纱为他系上。
细软发丝擦过脸颊,那抹痒意从喉间弥漫,似要钻进秦遇心底。
他身子蹦得更紧,几乎快要克制不住,手心忽然传来一股冰凉的触感。
秦遇一愣,轻轻描摹它的轮廓:“这是......”
“防身匕首,有了它,以后遇到危机,倘若我没在身旁,你也能自保。”
陆昭云说完就提着篮子去做午饭,没有听他道谢,给他留下独处空间消化情绪。
秦遇捏着匕首,孤寂的心脏泛起涟漪。
那日午后,秦遇在院中枯坐了很久,也挣扎了很久很久。
她太好了,好到他忍不住想要触碰。
可如今的他,泥泞残缺,又怎么有资格靠近太阳?
鉴于此次意外事件,陆昭云重新雇佣木匠修缮院子,大刀阔斧,咚咚锵锵花费好几日。
首先在院墙上埋下刀尖,然后门外再加一道上锁铁门,这个院子近乎铜墙铁壁,再也不用担心他人随意闯入,秦遇的安危得到初步保障。
周春兰隔着老远,踮脚看得眼睛发红。
她骂骂咧咧:
“死丫头干什么有那么多钱?大房子翻新还养了个小白脸!”
她眼珠子一转,“当家的,不如......”
旁边陆大成编背篓的手狠狠一顿,白她一眼:
“可别!老婆子你收手吧!这才几日,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躺椅子上的半残废陆铁柱举双手双脚赞同,他抽抽鼻子:“娘啊,听爹的,你消停消停吧!”
“俺可不想再吐一盆血。”那濒死的滋味太难受了。
“哎哟喂!娘的心肝,都听你的。你别动!手扯断筋骨好不了怎么办?”周春兰哪敢再提,彻底老实了。
真是不甘心呐!
天气转热,日照时间增长,陆昭云出门时,天色已大亮。
提前订好的牛车赶早来到门口,陆昭云将两个大桶搬上牛车,里面是发好的面和肉馅。
她上车后,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见屋檐下青年着白衫,抱着小黑狗,齐齐目送她。
这一幕很是寻常,却让陆昭云生出被牵挂的错觉。
她心中一软,收好杂乱思绪,大声道:
“慕风,曜曜,等我回来!”
时隔几日,陆昭云再次开摊。她刚整理好锅具食材,一抬头却被吓了一跳。
摊位前排了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
她惊讶极了:“你们确定没排错地方?”
排在最前面的正是她的第一个食客,黑脸脚夫马青。
他见陆昭云疑惑,主动解答:
“姑娘还不知道吧,你惩治恶霸孙二牛的事迹啊,在淮水镇传开了!大家伙都慕名而来,想要尝尝你的手艺咧,顺便看一看大善人真容。”
哈?
虽然意外,但陆昭云也理解,人人从众,大家喜欢凑热闹,主要是对惩恶扬善之人崇拜,并不一定对她做的食物感兴趣。
她也要说清楚,遂扬声道:
“各位,我今日不做云吞,改做锅盔,此物四文一个,客官们介意的自行离去吧。”
谁知她话落,依旧无一个人离队,都眼巴巴望着他。
有人忍不住探头道:
“我可是尝过姑娘的手艺,云吞做得那叫一个绝顶美味,这锅盔想必也是不差的!”
还有人跟着道:
“俺没尝过,但听说一海碗云吞,只要八文钱,便宜咧,老板良心!”
“什么?锅盔只要四文一个,给我来两个!不,三个!”
“老板你快点!”
场面瞬间沸腾,陆昭云扶额苦笑。
来着都是客,不能让大家伙空嘴而归,陆昭云撸起袖子就开干,利落地揉面、包馅、擀面,烙制......
忙碌一个时辰,陆昭云险些没累死。
她拿起最后一个给自己充饥,谁知一只手快出残影,突然夺走了锅盔。
“咔嚓——”
嚼嚼嚼。
熟悉的药香味传开,陆昭云目瞪口呆:“怎么又是你?”
罪魁祸首狼吞虎咽,背着她三两吃完,生怕她虎口夺食。
吃完后,那人砸吧嘴,意犹未尽,点评道:
“油酥脆香,真是美味!”
说罢扔下一锭银子,抬手扬了扬,不带走一片云彩。
陆昭云无语死了。哪里来的奇葩?
不过,陆昭云盯着她袖口上的纹样,拧眉沉思。
白芷,不是胡大夫医馆的店徽吗?
难道此女也是大夫?
今日村子有些奇怪,陆昭云回来后,遇到好几个村民眼神闪烁,悄悄在她身后,对她指指点点。
内力在身,陆昭云没有错过他们交头接耳,你来我往的小动作。
她不动声色,竖耳探听那些风言风语。
“听说了没?陆家姑娘养了个小瞎子。”
“别乱嚼舌根!莫不是她家亲戚,气度都是个顶个的好。”
“可拉倒吧,周春兰那个大嘴巴早就说了,杏花村谁不知道,陆丫头是个孤女!”
“真的?”
“哪里有假?啧啧,你说这事搞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指不定怎么肮脏呢。”
......
人云亦云最是伤人,陆昭云脸色青黑。
当着她的面尚且如此,秦遇又听到多少?可会难过?
铁门再厚,也只能阻挡有形的伤害,遮不住无形的恶语伤人。
陆昭云思绪翻转,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她徒手劈断两丈宽巨石,几个农夫和妇人瞬间噤若寒蝉,菜篮锄头散落一地,吓得不敢乱动。
山野粗人何时见过这等威力。
“慕风是我祖父定下的未婚夫,我们堂堂正正!若各位叔伯婶娘乱说话,犹如此石,碎成渣滓。”
她这句话被内力推送出去,半个村子的人都听到了。
几人自觉理亏丢脸,又害怕她报复,灰溜溜离开了。
陆昭云深吸几口气,才开锁推门,步入院中。
秦遇听到动静,慌忙将匕首和一物收回袖中。桌上散落零星木屑,像是在说,他此举欲盖弥彰。
陆昭云不喜欢探寻他人**,保持礼貌,未曾戳破。
她直接唤他名字:
“慕风。”
“嗯。”
猜到她要说什么,秦遇心跳加速,有点忐忑和期待。
陆昭云在他面前坐下,道:
“抱歉,未曾知会你,便那样说,多有冒犯。”
“但你在此养伤,实在不该受无意义的干扰,你我暂且以未婚夫妻称呼如何?”
“放心,只是假扮。”若他同意,两人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但她首先尊重他的意见,“如果你不愿意,就当我未曾提......”
“我愿意!”秦遇抢道,声音比往常拔高几分。
他重复道:“我愿意的。”
秦遇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答得那般干脆。
也没有意识到,那一天那么不寻常。
随着心里甜丝丝情愫蔓延,他与她的两世羁绊,亦在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