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洋府那扇厚重的包间隔音门合上的瞬间,仿佛将一场未尽的厮杀关在了里面。走廊猩红的地毯一路蔓延,像淌不完的血迹,而贺白笙就站在这片血光的尽头,背影挺直,是带着倾向的盾牌。
他缓缓走到暗色的梅花刺绣牌匾下,并未坐下,只是伸手虚扶着椅背。他站在那里,本身便是一道界限,仿佛身前是他为她划下的、无人可犯的净土。
贺白笙修长的手指悬在膝头,有一下没一下轻扣着。规律的节奏,不像敲在实处,像敲在每个人心头的倒计时。
凌嘉儿与叶钧齐等人静立一旁,融为背景,仿佛画廊里模糊的衬景。
应晚凝迅速瞥了一眼,立刻移开目光,全力维持着镇定。
“贺总,您看,误会都解开了,老陈只是请应导吃个便饭,”陈夫人脸上堆笑,像糊了一层勉强的糖浆,“要不,移步我那儿坐坐?刚才和凌总相谈甚欢,如果万宁有意地产,我们合作,绝对双赢!”。
贺白笙的余光里,映出应晚凝微微晃动的身形,她的指尖搭上椅背。他终于抬眼,目光沉静:“我无心陈总家事,只是碰巧路过,进来喝杯茶。”
他拿起茶桌上的墨色茶杯,指尖摩挲着杯身凸起的竹节纹路,目光似刀锋,从竹节缓缓刮到陈知璋脸上:“竹节,中空而有节,陈总……倒是很会取舍。”
陈知璋咽一口口水,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您……过奖。”
陈夫人脸上的糖浆仿佛凝固,龟裂出勉强的纹路。
贺白笙又说:“至于合作……”他放下茶杯,起身:“来日方长。”
“贺总……”陈夫人挪动高跟鞋,还想上前,赵辛悄无声息侧身,将她隔在人墙后。
贺白笙回眸,目光落在应晚凝身上:“应导,顺路?”
应晚凝掐进包带,面上波澜不惊:“麻烦贺总。”
陆茗随后,俩人的身影从陈夫人眼前掠过,那复杂的眼神——项目泡汤的恼怒,对同性的怜悯,更多的,是审视“祸水“的冰冷,如溪镇,擦过应晚凝的感知。
陆茗精准地接受到了,进入走廊,她压着声:“陈夫人那边,多加小心,这事儿,恐怕没完。”
应晚凝垂眸:“我也这么想。”
一进地下停车场,刺凉的冷空气扑鼻,赵辛开了叶钧齐的车先行离去,凌嘉儿让助理启动车等着,走到贺白笙身前,目光望向他身后不远处那到清冷的身影。
“贺总让我紧急约陈夫人,又周旋许久,原是为了拯救佳人,任务完成,我该走了。不过宣洋府的监控该更新了,贺总都看不到我额头出的汗。”
贺白笙低头轻笑:“年终多放几天假,附赠一次豪华旅行。”末了又补:“双人游!如果你能追上话。”
凌嘉儿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晦暗,被戳了痛处,心下不悦。此刻瞥到应晚凝和陆茗分开,停在不远处,便挑眉反击:“看来神女无心啊……那贺总呢?追得上吗?”
贺白笙看着她的背影感叹,小气。
他几步上前,在应晚凝之前伸手,为她拉开车门:“晚……应导。”
应晚凝礼貌道谢,坐上副驾驶。
车驶入车道,汇入车流。
“安全带。”
应晚凝方低头一看,伸手拉了安全带系上,又把眼镜和身上录音设备扯下,放入包里。
车厢内只有引擎低鸣,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却照不进两人之间无形的隔阂,只是沉默地,飞速向后消亡。
车玻璃印出应晚凝发白的脸,她扣紧指节,五感五识才感应到外界的喧嚣。
贺白笙降下一半车窗,让晚风涌入,又伸手递去一瓶水。
“谢谢。”应晚凝接过,握紧瓶身,没有打开。
车程过半,应晚凝呼吸才平稳一些,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前方,贺白笙捏紧方向盘的手也松了劲。
“贺总怎么……”
“应酬而已,巧合。”
空气又恢复静默,半晌,应晚凝做了个深呼吸:“谢谢。”
第二个谢谢,贺白笙嗓音干涩:“你没事就好。”
车拐了最后一个弯,熟悉的街景映入眼帘。应晚凝几经低头,终是平稳开口:“贺总,谢谢今日相助,看在一个合作的份上,三番五次帮忙,我很感激。”她抿抿唇,“只是,过去就过去了,就像今晚的事,我睡一觉也会忘记,劳烦贺总挂心了,过段时间有空,再请贺总吃饭,聊表谢意。”
车停稳,应晚凝解开安全带:“祝您,生活愉快。路上小心。”
话语落下,空气陷入一秒的死寂。
说完,下车,车门开合。
她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锈红色铁门后,没有回头。
车内,独属于她的,淡而冷冽的气息,尚且萦绕未散。贺白笙缓缓靠向椅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心底唯余二字:活该。
直到他的车尾灯彻底消失在街角,应晚凝才放任自己瘫软在沙发里,像一只被抽去力气的猫,双眼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仿佛要看穿什么。
良久,她拿过手机,给陆茗和阿潭报了平安。
扯过一旁的薄毯裹住自己,闭上眼,四肢百骸的酸软与疲惫,如同退潮后的泥沙,沉沉涌上。
再睁眼,是父亲打来的视频电话,她蜷缩到角落,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
她没开摄像头,应父皱眉低声道:“女儿睡啦?打扰你了吗?”
“没,正要睡。”
应父哦了两声,停顿片刻:“最近,受苦了。”
应晚凝心知他指什么,尽量平静道:“苦谈不上,但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可火了。”
应父沉默许久,哑声说:“是我这个父亲,没做好。”
一句话,像生锈的钉,猝然锲入喉头。
应父声音也滞:“我不是,好爸爸。”
二十年来,她眼中的父亲,荒唐得几乎滑稽,悲观得理所当然。从未用这般忏悔的,沉重的语气说过话。
此刻,隔着冰冷的屏幕与一片汪洋,这两句话,竟让她喘不过气。
她抱紧双腿,压抑着呜咽,胡乱抹去脸上的湿意,深吸一口气:“不,做得很好。”
“我……”今晚被人欺负了,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变了:“有点想你。”
视频里,应健晁的身影猛地移开,再回来时,眼眶泛红:“受委屈了,就回来。”
应晚凝本能摇头,无声落泪。
过了许久,才淡淡回话:“我没事,一切都好。”
应父沉默片刻,听出女儿话里的逞强,淡淡呼出一句:“这个劲儿和你妈真像……”话落的瞬间,戛然而止。随后又猛地提高了嗓门,唠起家长里短,应晚凝听着,陈知璋那句“青出于蓝”陡然在耳边炸开,一震无端的寒意爬上皮肤,仿佛被一个来自过去的影子注视。
她胡乱抹了把脸,问道:“爸,你认识陈知璋吗?”
应父双眼上翻,努力回忆,良久,认真道:“不认识。”
“那……我妈……”
在她稀薄的记忆里,母亲这个角色从未清晰。父亲永远只用“生你时难产没了”来搪塞,再多追问,便被他用各种话题轻飘飘地掩过去。
父亲的神色骤然淡了许多,眼神偏开,避开摄像头的直视,还是那套说辞:“我和你妈……在一起时,从不过问彼此的过去,什么也不知道呀。”
应晚凝还想追问,应父借口说困,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匆忙挂了电话。
屏幕按下去,映出自己困惑的脸。
青出于蓝,父亲的闪躲,从未露面的母亲……等等几个线头在她大脑缠绕。
她索性爬起来,打开电脑,在搜索框输入“陈知璋”,又搜“东瀛制片厂。”
网络信息繁杂,搜索结果大多是无用的花边新闻,真正需要的东西石沉大海,真伪难辨,应晚凝将可能有用的信息一一记录归档。
情绪燃尽,太阳升起时,还是太阳。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滑过两周。新项目就像一艘终于下水的新船,载着会见投资人,打磨剧本,实地勘景等诸多事物,将她的生活填得满满当当,几乎不留一丝缝隙去回嚼那个夜晚的波澜。
偶尔工作室会收到一些不明信息咖啡,甜点。
阿潭起初还会疑惑,后来习惯了,也不再追问。
临近中秋,快递员头一次抱着大快递箱进入工作室,阿潭打开一看,精美的包装盒下放了几盒不同味道的月饼。
附文:出差偶得,老字号,味道尚可。
应晚凝捏着卡片,心下无奈。找出那人号码,发消息过去:贺总,为感谢这段时间的帮助,有空可否赏脸吃个饭?
正在开会的贺白笙神情严肃,下巴绷紧,好像开口空气都会凝固。
眉头伴随着手机震动骤然簇起,目光扫过屏幕后,眉间的冰柱陡然化开,冷冽的空气裂开一道口子,挤进些许莫名的雀跃。
赵辛屏住了呼吸。
会议很快结束,贺白笙眼也不抬,留了句不错便离开会议室,交代赵辛:“这个项目让叶总来跟。”
一个人在办公室静默许久,才编辑消息。
“好,今晚正好有空。”
应晚凝订好餐厅,回话:倾月阁,七点见。
倾月阁比较僻静,**性极好。
她先到,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庭院里疏疏落落的竹影,蓦地,他摩挲着杯身竹节的画面在脑海来回播放。
贺白笙准时出现,穿得比平时稍显休闲,但气质难掩,身姿挺拔。
他落座,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迅速移开。
“贺总。”应晚凝将菜单推过去,“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你点就好。”他将菜单推回,语气平和,“我不挑。”
你知道我爱吃什么……这句话就着茶水吞了回去。
气氛有些生硬的客气,应晚凝避开他不爱吃的,点了几个招牌菜。
待菜上齐,应晚凝举起茶杯:“贺总,以茶代酒,正式感谢你那天的解围,也谢谢……之前的种种。”
贺白笙与她轻轻碰杯,杯沿发出清脆一响。
他顿了顿,看向她,“你没事最重要。”
话题绕着不咸不淡的轴线展开。聊即将启动的新项目,聊行业动向,像一对恪守界限的商业伙伴。
应晚凝巧妙掌控着节奏,不让对话滑入危险的私人领域。
贺白笙配合着,有问必答,言辞妥帖,只是目光偶尔会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仿佛她说的每个字都值得细细聆听,又小心翼翼压制着目光钉在她脸上的冲动,生怕从眼神里泄露些什么。
菜品精致,却有些食不知味。
就在应晚凝觉得这场答谢宴即将在安全的平淡中结束时,俩人放在桌旁的手机屏幕同时亮了。
俩人都不欲理会,但信息接踵而至,似乎颇为急切。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拿起手机。
阿潭和陆茗都发来不少新闻报道,均指向一件事:陈知璋,被监管部门带走,协助调查。
应晚凝握紧手机,猛地抬头望向他。
他抬头,眸色深沉,像蕴藏着风暴的海。
眼神撞上的瞬间,窗外的竹影似乎静止了。
她手指冰凉,大脑有几秒空白。随即,宣洋府那晚的窒息感,吴勇的狞笑,陈知璋黏腻的目光……无数画面碎片般涌现,又被这个消息带来的巨大冲击强行压下。
一种陌生的、久违的、被人牢牢护在羽翼下的安全感,如同毒药般,带着令人心悸的暖意,试图瓦解她五年来筑起的全部心防。
她感到恐慌。
他没有解释,没有得意,神色反而掺了一些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眼前那杯新添的茶水,水面正映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这场“答谢宴”,在此刻,味道全变了。
一个和自己有仇的敌人,被如此悄无声息的解决了。
这种感觉并非单纯的快意,更像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精心维持的距离感,砸开了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