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金身化凡胎
寒冷。
一种深入骨髓、沁入灵魂的寒冷，将凌云从无边无际的黑暗沉沦中强行拉扯出来。
这感觉对他而言，陌生得令人心悸。自他炼体有成，寒暑不侵已逾千年，他的九劫金身自身便是宇宙洪炉，何曾体会过凡俗意义上的“冷”？
意识如同破碎的瓷片，艰难地、缓慢地重新拼凑。
第一个清晰的念头是——我还活着？
在九九混沌天劫的核心，在陨神钉贯体、道基崩坏、心魔噬神的绝境下……他竟然，没有形神俱灭？
紧接着，剧痛如同迟来的潮水，轰然席卷了他每一丝感知。
那不是斗法时受创的锐痛，而是身体从最深处传来的、全方位的衰竭之痛。筋骨酥软，气血亏空，五脏六腑仿佛被掏空后又草草塞回，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全身，带来撕裂般的虚弱感。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打碎后勉强粘合起来的陶器，布满裂痕，脆弱得一触即溃。
他试图调动神念内视，查看自身伤损。
然而，这个念头如同石沉大海。他那原本足以覆盖一方星域、洞察微尘世界的浩瀚神念，此刻竟被死死禁锢在……方寸之间？甚至连脱离这具残破的躯壳都做不到！
不安的阴云瞬间笼罩心头。
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
视线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污渍的毛玻璃。努力聚焦了数次，眼前的景象才缓缓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没有日月星辰，只有铅块般低垂的乌云，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鼻尖萦绕着泥土的腥气、腐烂草木的霉味，以及……一种属于幼兽的、淡淡的奶腥气？
他试图转动头颅，观察四周，却发现自己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得异常艰难。脖颈软弱无力，视野随之缓慢移动。
他正躺在一片荒芜的野地里，身下是冰冷潮湿、硌得他生疼的碎石和枯枝。四周是半人高（以他此刻的视角，简直是参天巨木）的枯黄杂草，在萧瑟的寒风中发出沙沙的呜咽。远处，是影影绰绰、轮廓模糊的荒山秃岭，一派死寂。
这是何处？玄界何时有如此荒凉破败之地？
他挣扎着，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想要坐起来。
“唔……”
一声极其细微、带着明显哭腔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他喉间溢出。
这声音……？
凌云猛地僵住，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比这荒野的寒风更冷千百倍！
这绝不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沉稳如钟，蕴含着天尊的道韵，一言可定山河。可刚才那声音……奶声奶气，柔软稚嫩，分明是……是……
一个荒谬绝伦、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猜想，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艰难地、带着无比的恐惧和抗拒，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
映入眼帘的，不是那只骨节分明、蕴藏着捏爆星辰之力的天尊之手。而是一只……白白嫩嫩、胖乎乎、手背上还有几个可爱小肉窝的……婴儿的手臂？！不，比婴儿稍大，约莫是三岁稚童的大小！
五指短小，指甲透着健康的粉色，脆弱得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不……不可能！！”
他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试图否定这荒谬的现实。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一件不知由何种粗糙布料缝制的、明显过于宽大的灰色小褂子，松垮地套在他小小的身子上，如同套在一个布娃娃身上。褂子下，是两条同样白嫩短胖的小腿，赤着脚，脚趾头因寒冷而微微蜷缩着。
他颤抖着（既是因寒冷，更是因恐惧），将那只小小的手举到眼前，反复观看，甚至用另一只同样小的手去触摸、捏揉。
触感真实得残酷。
这不是幻术！不是心魔幻象！这……就是他现在的身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与暴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爆发。他，凌云，纵横玄界万载，受亿万修士敬仰，肉身冠绝当代的九劫天尊！如今竟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连行动都困难的……三岁幼童？！
“呃…啊——！”
他张开嘴，想要发出愤怒的质问，想要仰天长啸，向这贼老天宣泄他的不甘与怒火！
可出口的，却是一连串破碎的、带着哭音的、意义不明的音节。
“哇…呜…咿呀……”
极致的愤怒与这具身体极限的孱弱，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发疯的矛盾。气血一阵翻涌，他那脆弱的新生经脉根本无法承受任何激烈的情绪波动，眼前猛地一黑，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他被迫停止无用的嘶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因激动和缺氧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冷静！必须冷静！
凌云强行压下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属于天尊的坚韧心性开始发挥作用。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必须弄清楚现状。
他再次尝试内视，这一次，不再追求神念离体，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具幼小的身体内部。
经脉……纤细得如同发丝，而且多数处于闭塞或半闭塞状态，只有少数几条主要经脉勉强畅通，其中流淌着的……是他那熟悉又陌生的气血之力。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那力量的本质，那煌煌灼灼、蕴含着九劫特性的气息，确是他的本源无疑。
之所以陌生，是因为这股力量的总量，百不存一，千不存一！如同将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海，硬生生压缩禁锢在了一个小小的池塘里！而且，这片“池塘”还被加上了一个无比脆弱的“外壳”——就是他此刻这具三岁孩童的肉身！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被极度压缩、禁锢在丹田深处和周身隐秘穴窍中的庞大修为，如同被囚禁的太古凶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然而，它们被一层由陨神钉幽冥之气与天劫法则混合形成的无形枷锁死死封印着。
他尝试着，极其小心地，引动一丝微弱的气血，流向右手的指尖。
过程艰涩无比，如同在淤泥中推行巨石。那纤细的经脉传来阵阵胀痛。
终于，一丝微不可查的赤金色光芒，在他白嫩的食指指尖一闪而逝。
嗤！
指尖前方，一块拳头大小的顽石，悄无声息地化为了齑粉。
有效！他的力量还在！
但凌云的心，却沉了下去。
仅仅是引导这微不足道的一丝气血，他就感觉右臂的经脉如同被火焰灼烧过般刺痛，整条手臂都传来酸软无力的感觉。而那被引动的力量，不足他全盛时期的亿万分之一！
这具身体，太脆弱了！它根本不足以承载他哪怕万分之一的修为！就像一个精美的琉璃瓶，却试图装下整片海洋。强行抽取更多力量，结果绝非杀敌，而是这具身体先行崩溃，自我毁灭！
“陨神钉……天劫反噬……肉身退化……道锢……”
破碎的线索在他脑海中飞速拼接。是了，那九根陨神钉不仅破坏了他的道基，更引动了他自身气血最彻底的反噬，在崩坏与毁灭的尽头，触及了一丝冥冥中的造化法则，使得他的肉身在绝境中本能地选择了“回溯”，退回到了生命最初、最具可塑性的幼年状态，以此规避彻底的湮灭。
而他的绝大部分修为，则被这场变故形成的特殊枷锁，连同那天劫的残余法则，一同封印了起来。
活下来了，代价却是……失去了一切。
无敌的力量，天尊的尊严，纵横星海的自由……全部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个三岁孩童的躯壳，和一段属于巅峰强者的、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凡俗灵魂的记忆。
巨大的落差，带来的是深入骨髓的茫然与孤寂。
他躺在这冰冷的荒地上，望着灰暗的天空，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具身体传来了清晰的信号——饥饿，干渴，寒冷。这些早已被他遗忘的、属于凡俗生命的本能需求，此刻正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保暖。
否则，根本等不到仇家寻来，或是找到恢复的方法，他这个曾经的九劫天尊，恐怕就要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活活饿死、冻死的……幼童天尊了。
真是……讽刺至极。
一丝苦涩，在他心中蔓延。
就在这时，一阵模糊的、嘈杂的人声，伴随着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顺着风，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来。
有人！
凌云精神猛地一振，求生欲压倒了一切。
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接触到人，必须获得生存所需的资源！
他再次挣扎，用那双短小的手臂，支撑起柔软无力的身体，试图爬起来。一次又一次地跌倒，沾了满身的泥土和草屑，小小的手掌被碎石划破，渗出血珠，带来火辣辣的疼。
若是从前，这等微末伤势，念头一动便可痊愈。可现在，这疼痛却如此清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他咬紧牙关，用着这具身体所能理解的、最笨拙的方式，四肢并用，像一个真正的初学走路的婴孩，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爬去。
身后，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充满屈辱与挣扎的痕迹。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九劫天尊凌云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必须活下去的……凌晓。
他的修行路，仿佛在这一刻，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只是这一次，他的“起点”，比任何生灵都要……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