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溜达容易被教导主任抓住,展初桐干脆回了家。
地铁从城东驶往城西,进站前泛着古典书香的景色,转为出站后古旧的人间烟火气。
展初桐刚到胡同口,就见扎着双马尾的六六独自坐在板凳上晃腿,她走过去,问:
“大顺,芳姨呢?”
六六正摆弄一个不知哪捡的漂亮小石头,仰头看到展初桐,笑得灿烂:
“阿桐姊!我妈妈说,大人们有事在忙,让我离远点。”
展初桐闻言蹙眉,往胡同内望了远,老巷深深,她什么也看不见,依稀能听到点喧哗动静,显然不太平。
“那怎么不在家里待着?小朋友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的。”展初桐牵住六六的手,等小孩站起来,主动给她收了板凳。
“唔,因为家里好闷。”六六说,“医生告诉我,多透透气,对身体好。”
“……”展初桐没说话,牵着六六往前走。
六六是芳姨的孩子,自小心脏不太好,所以上学也不像别的孩子稳定,今天没去幼儿园,大概率是请假刚从医院回来。
“那阿桐姊你呢?”六六仰头又问,“你今天不上学吗?”
“……”
六六继续补刀,“我的同学说,小朋友不上学是要挨揍的。你不怕挨揍吗?”
“……咳。你学我的话,你可能会挨揍。”展初桐说,“我是特例,我阿嬷不会揍我。”
“为什么?”
“她平日就好与人为善,何况最近还跟着你妈妈礼佛,在修身养性呢。”展初桐说得玄乎。
六六能听懂一点,“是哪位佛呀?”
不待展初桐回答,临近阿嬷老院的异常争吵已占据两个孩子全部听觉。
二人定睛望去,赫然间平日与人为善的礼佛中的年迈阿嬷,正矫健地挥动一条长木板凳,驱赶野狗似的打散院门口堵着的一行人。
那些人大概没见过这种野路子,吓得四散逃窜,皆避之不及。
展初桐:“……”
六六:“这个我学过!是‘斗战胜佛’!”
嗯。谁说物理超度不算慈悲为怀呢?
展初桐看清那些人,西装革履的精英作派与老旧破巷格格不入,她不意外,只叹口气,把小凳递给六六,招呼小孩先回家,而后才走上前去。
“老人家……你听我们解释……哎!我们没有恶意的……哎哎!”
站在如炮筒般黑洞镜头前的主持人锲而不舍地端着话筒,对准似是装疯卖傻、故意满口方言的老妪。
直到斜里探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镜头。
“哎?”主持人转头,对上展初桐冷漠的脸,“啊!我记得,你是老人家的外孙女?快跟你外婆说说,我们是来采访的,不是坏人……”
“这样为难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老人家不太好吧。”展初桐低声警告。
主持人竟被还在上学本该阅历不足的小丫头镇得一怔,他反应过来,还打算忽悠什么,却见这小丫头锐利得狠,注意早不在他身上,而是直直攫住人后的主心骨,擒贼先擒王。
于是,原隐于人群中的夏捷这才走出来,锃亮的新皮鞋碾过磨损的水泥路,笔挺的西装泛着老破院落容不下的精贵的光。
岁数不大的少女,直直与中年男子对视,竟丝毫不怯于气场斐盛的顶级富商。
主持人见多识广,能判断出,这小丫头的不怯场,并非出于势均力敌的底气,更像某种亡命之徒的决绝。
夏捷也没有轻视这小丫头的打算,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而后抬手示意周遭众人:
“先散了。”
端摄影机的,持话筒的,抱文件的,狭窄小巷中堵着的人这才领命四散开。
更远处,芳姨正挡着围观看热闹的街坊,大抵是看展初桐回来了,这些袖手旁观的吃瓜人心生忌惮,才纷纷回屋关了窗,不再露头。
一开始还威猛抵抗的阿嬷,见展初桐回来,得了靠山,劲头一下泄了,险些跌坐在地。
展初桐忙搀着老人家安抚,夏捷冷静瞥祖孙俩一眼,片刻才说: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展小姐,之后换个地方说话。”
说是抱歉,声音却冷得不带波动,丝毫不掩饰自己纯粹客套的成分。
“……”展初桐搭在阿嬷背上轻拍的手滞了下,片刻才同样冷地应了声“嗯”。
托芳姨将阿嬷扶回屋,展初桐随夏捷一起转出胡同。
停在后街外的宾利格外乍眼,不少路人甚至围着自拍,直到司机携车主归来,才尴尬离去。
豪车内并无异味,香薰气味仿真如鲜活花束,展初桐上车关门的刹那,却险些要吐出来。
她很紧张,胃部绷紧痉挛,毕竟身侧这位先生,不是好对付的人物。
和他女儿一样难搞,虽说气质截然不同。
若非夏慕言眉眼与男人俊逸的眉骨骨相略有重叠,展初桐很难相信,夏慕言那种温软性子的人,会是夏捷的女儿。
“夏先生未经允许直接带媒体过来,吓到老人家,不太好吧。”展初桐知道自己周旋不过对方,干脆开门见山。
夏捷依旧冷静,沉着脸,淡然与她致歉,“实在不好意思。”
又是浮于表面的道歉,又是冷淡得漫不经心。展初桐在新闻报道上见识过这位名流富贾平易近人的姿态,温和带笑,谦和有礼。
可等展初桐真与这人打过交道,才知道,越是高高在上的人,越需要营造“平易近人”的假象,这是商业决策,是品牌形象,是从普罗大众兜里掏钱的手段。
显然,顽固不化的老太婆,和叛逆颓丧的未成年,没一个值得夏捷忌惮,所以他装了点,但不多。
展初桐哼笑,想,她是不是该谢谢夏捷,至少还装了点,没跟她们撕破脸。
“我听孟畅说,你答应转学。既然接受了我家的帮助,我便理所当然认为你阿嬷是接受和解。”
孟畅是夏慕言的母亲,夏捷的夫人。
听到“转学”一词,展初桐咬紧牙关,她早知道,有钱人表面的施舍早暗中标好价码。她本不想同意,是阿嬷说“上学更重要,道德不重要,大不了玩赖,你读你的书,夏家人要说法我们就装傻”,执意要她回校园。
“这次带记者来,是想一步到位,录好可用的素材。但很遗憾,”夏捷恰到好处停顿,狭窄车厢内威压陡升,“我家与你家分明都是那次事件的受害人,可老太太依旧固执迁怒,错误地将我家归咎为恶人。”
“……”
车内温控适宜,可展初桐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牙关轻轻打战。
夏捷自是可以轻描淡写提起那次事件,可展初桐不能。
毕竟,展初桐因那次“意外”,永远失去了她的双亲——
展初桐的爸妈都是普通的务工人,因工作同事结缘。父亲是工地组长,也算个小领导,工资尚可,母亲在同项目任采购,大多数时候不进工地,偏偏事故当天,她在现场记录要添置的机具。
事变发生在展初桐中考后升高中的暑假,过程很简单,脚手架坍塌,十三死七残,被评为“重大事故”。
省市级调查组迅速介入,事故责任很快被认定:
施工单位作为主要责任主体,因赶工期忽视安全投入,采用磨损超标不合规定的器械,相关领导被判刑入狱。
监理单位在实操过程中老油条地“走过场”,没及时监督排查隐患导致安全事故,相关负责人也被判渎职严惩。
而建设单位业主,夏捷为代表的荣景地产,在此次事故中并无“催工”或“降本”的举动,不存在过失,没有连带责任。荣景作为甲方,还出于人道主义,给事故受害家属支付了抚慰金。
只不过,商场如战场,荣景作为地产行业龙头,早有无数目光虎视眈眈,好不容易抓着荣景百密一疏的口子,竞争对手便如豺狼蜂蛹,要撕破这口子,致荣景于死地。
于是,无数立场分明的报道如潮翻涌,通过刻意渲染受害家庭的悲剧,调动大众朴实的善恶情绪,将荣景塑造为“始作俑者”、“万恶之源”。
事故当年,为挖掘最吸引眼球的故事,无数记者锁定了痛失顶梁柱的这对独妇与孤女,在老人采茶的山路旁蹲守,在小孩放学的路上围堵。
展初桐偶尔也会想,会不会是因为那段时间她被那么多人堵截,太过特别醒目,才会招致后面的校园霸凌。
荣景风雨数十载,自是也有反制手段,舆论场和法律双管齐下,那场战打得很胶着。
因着夫人孟畅“热衷慈善”的形象和手段,其与受害家属其乐融融的相片“无意”泄露,舆论慢慢反转,荣景算是挺过了那一劫。
包括那些对展初桐祖孙恣意骚扰的记者,也是荣景出手摆平的。
是故,展初桐与夏家的瓜葛,与其说单纯是那场工地事故,更多像是商战的利益纠葛。
展初桐自己清楚,撇去些模糊的因果不谈,夏捷性情再怎么淡漠,荣景乃至夏家,其实都不欠她的。巨额抚慰金、铁腕手段摆平记者,甚至后面的转学名额,荣景夏家已经仁至义尽。
但阿嬷是不认的,老人家痛失独女与女婿,她恨,恨命运不公,恨夏家牵头。
若不是夏家非要买那块地建什么商场,她家的青壮怎么会没?
凭什么涉事那么多人都进了监狱,夏家的人却好好地在外面逍遥?
更重要的是,凭什么夏家女儿父母双全锦衣玉食,她家阿桐就要被追堵、被欺辱?
展初桐劝过阿嬷几次的,当有一天她察觉到,她越劝,越是在老人家心口上撒盐时,她就不劝了。
毕竟她不忍看阿嬷含着泪的眼睛,那般百思不得其解其解,那般生不如死:
“阿桐,你说不是他们的错,那是我的错吗?我到底犯了什么错,惩罚居然这么重?我想不通,神仙为什么不能拿走我的命,要拿走你爸妈的命?”
展初桐那一刻才明白,比起抽象的对错,具体的情感,才能支撑阿嬷勉强活下去。
阿嬷失去了女儿与女婿,具体的爱,只能转为具体的恨,才能吊住老人家苟延残喘的一条命。
夏家不过是仇恨承载的对象而已,是给阿嬷续命的工具罢了。
车内陷入沉默,夏捷没开口,在等展初桐的回应。
展初桐心知肚明,夏家如今的“纠缠示好”,不过是因为,她家情况太过惨痛,若慈善家孟畅对别的受害家庭都很仁慈,唯独对她家不管不顾,于情于理都过不去。
只要老太太一天提起夏家还义愤填膺捶胸顿足,荣景在商界谈判桌上,便总有一处疏漏容竞争对手做文章。
“我会再劝劝她。”展初桐嘴上说,但她心里知道,劝不动,所以实际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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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
夏捷对这个回答并无反应,精明的商人吝于施舍感情,却敏于感知情绪,他没揭穿,只转而道:
“放心,今天的拍摄素材不会被公开,毕竟于你我都无益。只是下次见面,希望老太太无止尽的索求能适可而止。”
“……”展初桐呼吸一滞。
“索求”一词足够刺耳,但已经是夏捷愿意给出的相对体面的词。
至少没说是“勒索”。
这已经是句警告。
孟畅有“慈善家”的人设,夏捷却没有,商众私下戏称其为“衣冠禽兽”,是因他能微笑着杀伐果断。在这位大商人眼中,其余受害家庭拿够了好处就偃旗息鼓,展初桐的外祖母仍不妥协,本质是贪得无厌。
展初桐想为阿嬷辩解,但夏捷无意再听,一抬手,她身侧的车门被司机拉开。
下达逐客令。
展初桐喉头一滚,最终放弃说服,直接回怼:
“老太太的需求从始至终就只有眼不见为净,希望上赶着贴脸的能先适可而止。”
“……”
展初桐没看夏捷脸色,转身下车。
“对了。”夏捷在她身后突然说,“我记得,你现在和慕言一个班。”
听到这个名字,展初桐刚踩在地上的脚险些脱力。
她停了下,听夏捷想说什么。
男人在她背后波澜不惊道:
“慕言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你可以放心接受她的怜悯。”
展初桐回身,笑:“原以为夏先生是要警告我远离令媛,没想到您一点不担心我会对她做什么,真是慷慨。”
“……”
展初桐回到家时,身体几乎都是麻的。
像丢了三魂七魄的行尸走肉。
是阿嬷喋喋不休的咒骂,唤回了她一点魂:
“所以阿桐,都是夏家作孽!你可千万离他们远一点,听到没?”
“……啊。啊。”展初桐恍惚地点头。
“阿桐,你脸怎么这么红?哎呀!这么热!”阿嬷探了下她的体温,“那混蛋跟你说什么了给你吓成这样!”
“没,他没说什么。”展初桐牵了牵嘴角,“阿嬷,是我刚分化,身体不稳定,我躺一躺就好了。”
“那你快去躺着!”
“哎。”
展初桐躺在床上,没能睡着,她脑中是空的,其实什么也没想,她只是盯着房间用于覆盖毛坯地板的皮毯翘角的边缘发呆。
等意识回归,可以动弹时,她才想起,还有手机可以打发时间。
展初桐顺手点开微信,发现通讯录上方提示四个小红点。
她这才后知后觉记起今日在奶茶店,和那三个同学约好了要加好友。
点开好友申请的指尖,在她看清那四人的昵称时顿住。
程溪、宋丽娜和邓瑜,都很有心地备注了自己的姓名。
余下一个没备注的,头像是手绘的白色小绵羊,像个撒娇打滚的奶团子,昵称是可爱无害的一个单字:
咩。
和本人清冷气质反差极大,展初桐却一眼就能猜到是谁。
展初桐几度放下手机,放空思绪,拿起,又放下。
不知重复几次,她把程溪三人的好友申请通过,余下那一个,她自我安慰,没备注就不通过,很合理吧。
邓瑜如约,刚被通过申请,就立刻将展初桐拽进小群,几人正在群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抽空欢迎她。
展初桐随手回了个表情包,就熄了手机屏。
她心里惴着个事,悬而未决,搅得她心神不宁,无意闲聊。
她猜是今天逃避教导主任的追捕太累,猜是刚分化身体状态不好,猜是与夏捷的对峙太耗心神。
一直推卸到终于有困意,大脑在昏昏欲眠之际降低防备,终于让那个名字浮现上来:
夏慕言。
展初桐闭上眼,诸多想法浮现——
回怼夏捷的话术只是为免落入下风,她并未打算真的利用夏慕言,不准备亲近再伤害,从而拿捏夏捷。
她自始至终只想和夏慕言保持距离。
不通过好友申请,这种程度的拒绝,都不能叫“委婉”。
得知她的态度,夏慕言也就该知难而退了吧。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展初桐醒来时大脑还是不清明,但至少记得上午有班主任的课,座位没换之前,她都不打算得罪肖语闻。
是故她还是“纡尊降贵”出现在教室,恹恹坐在座位上。
上课铃响前,她余光瞥见同桌转向她,好像要说什么。
展初桐警觉,睡意散了一半。
夏慕言说:“昨晚有个小羊头加你微信,你没通过。那不是陌生人,是我。”
展初桐:“……?”
她睡意完全散了。
靠,长那么精致的人神经怎么这么粗犷,压根不理解何为“婉拒”吗?
展初桐清醒,转头,正打算直白说“正因为是你才不通过”……
到嘴边的话却在看到夏慕言梨涡浅浅的笑时,被生生咽回去:
“你没通过,我等你一晚上。”
“……”
“今晚要早点通过哦,不然我又等很久。”
“……”
就该直球的。
现在好了,被碾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