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二年秋,南京城破的消息,是在一个雨夜传到豫亲王府的。
乌云珠正坐在偏厢里,就着一盏青灯,缝一件旧衣。那是她从科尔沁带来的袍子,袖口已经磨得发白,她想给它换条新里子。雨点打在窗纸上,像无数细小的手在挠,挠得她心烦意乱。
青岚捧着一盏灯进来,脸色煞白:“格格,宫里……宫里传来消息,王爷……王爷他……”
乌云珠的手顿了顿,针尖扎进指腹,一滴血珠冒出来,像一粒红宝石,落在雪白的绸缎上。
“王爷怎么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王爷他……攻破了南京城,活捉了弘光帝……”青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可扬州那边……传来消息,说王爷他……下令屠城了……”
“哐当”一声,乌云珠手里的剪刀掉在地上。
她听见“屠城”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开。
但她的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了然。
这些天,她等他归来,心里其实一直在做最坏的打算。她知道多铎变了,变得她快要不认识了。可她心里,始终还留着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侥幸——也许,他只是迫于形势?也许,他有自己的苦衷?也许,那个曾在草原上对她说“我最厌恨那些为逞威风而屠城的莽夫”的多铎,还没有死透?
扬州的消息,像一把烧红的匕首,把她这点侥幸,连同她心里最后一点活气,一起剜得干干净净。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青岚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剪刀。
她的心里,没有掀起滔天的恨意,反而是一片死寂的荒凉。就像科尔沁的冬天,一场大雪过后,所有的一切都被埋葬,连尸骨都看不见了。
她想起盛京的梨花雨。那时的多铎,意气风发,眼里有光。他说:“乌云珠,等我打下天下,就带你去看最辽阔的草原。”那时的“天下”,在他眼里,是策马扬鞭的豪情,是建功立业的壮志。
她想起北京的初雪。他从关外带回新的战利品,兴冲冲地拿给她看,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那时的他,虽然已在权力的漩涡中越陷越深,但至少,还会在她面前流露出一丝真实的、笨拙的欢喜。
她想起他上次出征前,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她说:“乌云珠,等我回来,我带你回盛京,我们再也不分开。” 那时的他,是疲惫的,是迷茫的,但也是真诚的。他想在她这里,找到一个可以停靠的岸。
可现在,他用屠刀,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连她都感到陌生和恐惧的魔鬼。
他不再是那个会对她笑、会对她醉、会向她寻求慰藉的多铎了。他成了史书上会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豫亲王”,成了让江南百姓闻风丧胆的“刽子手”,成了她心里那个被一点点凌迟、一点点杀死的故人。
他用八十万亡魂的血,彻底斩断了她心里那根,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维系着他们过去的细线。
她忽然觉得好累。
比当年被他从草原上掳来时更累,比在盛京独自面对无数个寂寞长夜时更累。
因为那时,她心里还有恨,还有挣扎,还有“不认命”的力气。
而现在,她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她发现,她恨的,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她所认识的多铎,那个让她又爱又恨、折磨了她半生的男人,在他下达屠城命令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活着的,只是一个顶着他的名字、穿着他的铠甲、背负着无数血债的空壳。
接下来的几天,王府里下人们都在忙碌准备着,正福晋,侧福晋们,侍妾们都在精心准备着迎接多铎的归来。可只有乌云珠不出门,整日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槐树。树叶被秋雨打落,一片一片,像无声的叹息。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是在等一个证明——证明那个故人,真的已经死了。
直到第五天夜里,她听见了马蹄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踏碎了府外的积水,也踏碎了她这几日的麻木。
她站起来,走到门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往外看。
多铎回来了。
他没有回正堂,没有见新纳的侧福晋,也没有抱他的小阿哥。他直接走向偏厢,身上穿着临巧前她为他缝补铠甲,还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乌云珠站在门后,看着他推开门。
他的脸上有一道伤,从眼角划到下巴,是新添的。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疲惫的困兽。
“我回来了。”他说。
乌云珠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空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的眼里,再也没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