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四年的盛京,春寒料峭。
城外的浑河刚刚解冻,冰碴子撞击着河岸,发出清脆又凄凉的声响。城里的满洲贵族们,却已开始筹备着新一轮的春猎。
豫亲王府里,却是一片死寂。
多铎从朝堂回来,脸色铁青。皇太极又在议政王大臣会议上,当众夸赞了正白旗的军功,并暗示他“年轻气盛,需多加磨砺”。这番话,明褒实贬,谁都听得出来,是在敲打他。
他没有去正院,也没有去侧院。
他径直走向了“醉仙阁”——那个他为自己建造的,逃避现实的牢笼。
门一关,便是另一个世界。
“来人!把那坛十年的烧刀子给本王搬来!”多铎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扯开了领口的盘扣。
很快,几个侍女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粗陶酒碗和一只封着红泥的酒坛。这不是江南的佳酿,是关外最烈的烧刀子,用高粱酿成,喝下去,像一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乐声响起。不是江南的丝竹,是蒙古的马头琴,呜呜咽咽,像草原上孤狼的哀嚎。几个舞姬走了进来,是科尔沁进贡的蒙古少女,穿着鲜艳的蒙古袍,跳着热情的安代舞。
多铎看也不看,抓起酒坛,对着嘴就灌了一大口。
“咳……咳……”烈酒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
“王爷……”一个满洲亲信,瓜尔佳·阿哈尼,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您这是……又和皇上置气了?”
“置气?”多铎抹了抹嘴,冷笑一声,“本王敢吗?本王现在,不过是皇上手里的一条狗,让他往东,不敢往西,让他咬谁,就咬谁!”
“王爷慎言!”阿哈尼吓得连忙去捂他的嘴。
多铎一把推开他,站起身,走到那几个蒙古舞姬面前。
“跳!给本王跳!”他吼道,“跳得不好,本王把你们都发卖了!”
舞姬们吓得花容失色,舞得更卖力了。
多铎看着她们,看着她们红扑扑的脸蛋,和明亮的眼睛。她们很美,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可他看着,却只觉得厌烦。
她们不是乌云珠。
乌云珠的眼睛,是沉静的,像一汪深潭。而她们的眼睛,是空洞的,像两口枯井。
“滚!都给本王滚!”他抓起一只酒碗,砸向地面。
舞姬们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
阿哈尼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阿哈尼,”多铎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哈尼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多铎自嘲地笑了笑:“是为了权力?为了女人?为了建功立业?本王都有了。可本王为什么,还是觉得这么空虚?这么难受?”
他拿起酒坛,又灌了一大口。
“本王告诉你,”他拍着阿哈尼的肩膀,喷着酒气,“是因为本王,得不到本王最想要的东西!”
他最想要的,是自由。
是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策马奔腾在科尔沁草原上的自由。
可他没有。
他被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像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徒有其表,却失去了灵魂。
夜,深了。
多铎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他推开了前来劝他休息的福安,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醉仙阁”。
“王爷!您要去哪儿?”福安在后面追着。
“本王……本王要去骑马!”多铎含糊地说道,“去城外……打猎!”
他翻身上了马,亲兵们连忙跟上。
一行人,打着火把,出了盛京城,向着城西的山林,疾驰而去。
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多铎却觉得一阵清醒。
他策马狂奔,将身后的亲兵,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他来到了一片山坡上,勒住马,看着山下的万家灯火。
那里,有他的王府。
王府里,有他的正福晋,有他的侧福晋。
可他,却无家可归。
他从马背上解下一个酒囊,又喝了一口。
忽然,他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像是女人的哭声,又像是野兽的哀嚎。
他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在一片树林里,他看到一个蒙古包。
蒙古包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那奇怪的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多铎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他拔出腰刀,轻轻地,掀开了蒙古包的门帘。
里面的情景,让他愣住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蒙古男人,正压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穿着汉人的粗布衣裳,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泪痕。她的嘴里,被塞着一块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看到多铎闯进来,那蒙古男人吓得一哆嗦,连忙从女人身上爬起来。
“你……你是谁?”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多铎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女人身上。
她很年轻,很瘦弱。脸上带着惊恐,眼神却很倔强。那眼神,像极了乌云珠。
多铎的心,猛地一跳。
他走过去,一脚踹开那个蒙古男人。
“滚!”他对那个男人吼道。
男人吓得屁滚尿流,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就跑了出去。
多铎看着那个女人,没有说话。
女人吓得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
多铎走过去,蹲下身,轻轻地,拿掉了她嘴里的破布。
“你……你是谁?”女人颤抖着问道。
多铎没有回答。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女人吓得闭上了眼睛。
多铎看着她,忽然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元子,扔在了地上。
“拿着,走吧。”他说道,声音沙哑。
女人睁开眼,看着地上的银子,又看了看他。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连忙爬起来,捡起地上的银子,连衣服都顾不上整理,就跑了出去。
多铎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久久没有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只是觉得,心里那股邪火,烧得他难受。
他需要发泄。
需要一个出口。
第二天,多铎是被福安叫醒的。
他躺在山坡上,身上盖着一件披风。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王爷!您可算醒了!”福安急得满头大汗,“您知不知道,您昨晚去哪儿了?可把奴才们吓坏了!”
多铎坐起身,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想起了昨晚的事。
想起了那个蒙古包。
想起了那个女人。
他摇了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脑外。
“回府。”他说道。
福安如蒙大赦,连忙扶他上马。
一行人,默默地向着盛京城,疾驰而去。
多铎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那座巍峨的城池,心中,却是一片荒凉。
他知道,他的荒唐事,才刚刚开始。
而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疯狂的火焰,最终,会将他,和他所珍视的一切,都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