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队行至叶赫河畔,雪势渐小,风却愈发凛冽,卷起地上松软的积雪,抽打在人脸上,生疼。
乌云珠紧了紧身上的貂皮坎肩,指尖触到内衬里藏着的那片青瓷碎片——昨夜青岚趁无人时塞给她的,上面用蒙文刻着三个字:“等时机”。她不知道兄长此刻藏在何处,但知道他一定在暗处盯着,像头伺机而动的狼。这认知让她冰冷的指尖回暖,攥着缰绳的手也更稳了些。
多铎勒住马,回头望她,玄色斗篷上落了一层薄雪,眉梢也沾着雪粒,却衬得他眼神愈发锐利:“冷?”
乌云珠别过脸,望着结了薄冰的河面:“贝勒爷若真怕我冻着,不如让队伍歇歇脚。”
多铎轻笑一声,打了个唿哨。身后亲兵立刻散开,呈扇形护住四周,阿济格则带着几个人走向河岸,显然是在检查是否有埋伏。
“歇脚?”多铎策马靠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戏谑,“格格怕是忘了,咱们这趟‘巡视’,最怕的,就是歇脚时跳出几只饿狼。”
乌云珠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贝勒爷多虑了。科尔沁的狼,只咬恶人。”
“是吗?”多铎忽然倾身,隔着马背的距离,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那本王倒要看看,这狼,敢不敢咬我。”
他伸手,似乎想碰她的脸,却被她猛地偏头躲开。多铎也不恼,指尖顺势掠过她斗篷上的貂毛,捻下一小撮绒毛,放在掌心揉了揉:“这貂皮,还是去年你阿爸进贡的。听说是你亲自猎的貂,剥的皮?”
乌云珠的瞳孔骤然缩紧。那是去年冬天,她为阿妈猎的貂,想给阿妈做件坎肩,却不想被阿爸当作贡品送去了盛京。多铎连这种事都知道,科尔沁在他眼里,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贝勒爷消息灵通。”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多铎将那撮貂毛抛向风中,看着它被卷入雪幕:“不算灵通。只是想知道一个人的事,总要多费些心思。”
他忽然扬起马鞭,指向远处一片被雪覆盖的松林:“前面有座废弃的驿站,今晚就歇在那里。”
乌云珠顺着他的鞭子望去,那片松林在雪中显得格外阴森,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青瓷碎片,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浅浅的月牙印。
驿站早已破败,屋顶塌了半边,积雪从破洞里落进来,在地上堆成一个个小雪堆。亲兵们清理出一块空地,生起篝火,架上铁锅煮肉汤。
乌云珠坐在火堆旁,看着跳跃的火苗,思绪却飘回了科尔沁。去年冬天,她和索伦也是这样在草原上烤羊肉,阿爸坐在旁边,笑着骂他们烤糊了,阿妈则偷偷把最好的羊腿肉塞给她……
“想家了?”
多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他递过来一碗肉汤,汤面上浮着几片肉,热气腾腾。
乌云珠没有接,目光落在他腰间——那里挂着她的荷包,狼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多铎顺着她的目光,解下荷包,放在她膝上:“拿着。到了科尔沁,总要有个信物,你阿爸才好认你。”
乌云珠攥紧荷包,粗糙的布料磨着她的掌心,像在提醒她此刻的屈辱。她忽然开口:“贝勒爷,你到底想怎么样?”
多铎拨弄着火堆,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我说过,我要你。”
“我是科尔沁的格格,不是你的玩物!”乌云珠的声音微微发颤。
多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玩物?你若真是玩物,我何必费这么多心思?”他忽然凑近她,声音低沉而危险,“乌云珠,你是第一个敢躲我、敢恨我、敢和我作对的人。我喜欢你这样。”
乌云珠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疼。她别过脸,不去看他眼中的火焰:“喜欢?贝勒爷的喜欢,就是囚禁、威胁、算计?”
“不然呢?”多铎笑了,笑得有些自嘲,“我生下来就是王爷,所有人都怕我、敬我、讨好我,除了你。”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这一次,她没有躲,“你的眼睛里,从来没有我。我想要的,就是把你眼里的恨,变成……别的什么。”
乌云珠看着他,火光中,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落寞。她忽然想起,青岚曾偷偷告诉她,多铎幼年丧母,他与多尔衮跟着皇太极在宫里长大,看似风光,实则处处受制。
她的心,忽然软了一下,像雪地里冒出的一点新芽,转瞬即逝。
“贝勒爷,”她轻轻开口,声音像飘落的雪,“草原上的鹰,是养不熟的。”
“养不熟,就折断它的翅膀,关在笼子里。”多铎收回手,语气又恢复了霸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恨我也好,怨我也罢,都无所谓。”
他站起身,走到破窗前,望着外面的雪夜:“睡吧。明天,还有好戏看。”
乌云珠抱着膝盖,蜷在火堆旁,看着他的背影。火光渐渐微弱,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寂地投在雪地上。
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或许和她一样,也是个被困在笼子里的人。只是他的笼子,是用权力和**铸成的,比她的,更难逃。
驿站外,松林深处。
索伦伏在雪地里,黑色的斗篷与夜色融为一体,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他看着驿站里透出的火光,看着多铎的亲兵在周围巡逻,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少爷,”身旁的侍卫压低声音,“驿站周围至少有二十个亲兵,都是多铎的死士。咱们的人,只有六个……”
索伦没有说话,目光死死盯着驿站的门口。忽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青岚,正端着铜盆,从驿站里走出来,泼掉洗脚水。
她放下铜盆,站在门口,对着月亮,整理了一下头发。月光下,她的发间,闪过一道银光——那是乌云珠的银簪,簪头的海东青,在月光下展翅欲飞。
索伦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
这是她们约定的暗号:“平安,等时机。”
他轻轻拍了拍侍卫的肩膀,做了个“撤”的手势。一行人悄无声息地退入松林,像几只敏捷的狐狸,消失在雪夜中。
风,卷着雪,吹过驿站的屋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火堆旁,乌云珠忽然睁开眼睛,望着破窗外的月亮。月光清冷,像一汪水,洒在她的眼底。
她知道,风暴,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