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有些凉了。
祠堂屋檐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橘红色的光在地上投出一片晃动的暗影。
“啪!”
一声脆响在空气中炸开。
薛弘志指着跪在地上的青色身影,怒道,“你说说,你今日去了哪?”
地上跪得笔直的少女名叫薛青,今年十六岁,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她的左脸被打得偏过去,白皙的脸上红色掌印格外明显。
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眉毛轻轻皱了皱,她回过头,盯着桌子上的黑色牌位,冷声道,“去了城东。”
“城东哪里?”
薛青这下不说话了。
薛弘志压抑着怒火,“你去了城东的募兵处,是不是?”
这段时间,羌人屡次骚扰边境,大有开战的架势,当今圣上主战,不顾百官的劝阻,不顾日益空虚的国库,下令在全国各地招兵,预计送十万新兵到边境的安都城,作为打仗的后备军。
招兵的告示贴在了城东,城中亦在那里设了一处募兵所,这几日,所有想要参军的百姓都会往那边赶。
若非今日他去城东办事,在那里看到薛青的身影,打死他也不敢相信,自己十几岁的女儿竟然要去投军!
薛青一动不动,声音冷冷的,“父亲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问我?”
“你!”薛弘志被她气得不轻。
从小到大,薛父薛母都将重心放在长子身上,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却没怎么关注过,以至于现在回神时,发现薛青已经养出了一副倔脾气。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薛弘志盯着她,怒道,“战场是什么地方?多少能人志士尚且有来无回。你一个闺阁女子,不呆在家里,非要去那杀人不眨眼的地方送死,莫非是想像你哥哥一样,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不知道哪个字触动了少女的神经,她抬起头,和薛父对视。
“为何我去一定是送死?”
为何她不能杀敌?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祠堂中的两个人听清了。
风刮进祠堂,牌桌上,几只白烛的烛芯被吹得摇晃。
薛弘志额角跳了跳,“……你说什么?”
薛青扭过脸。
桌子上供奉着不少牌位,都是薛家的祖先,其中一个新添的牌位是在五年前,上面用金漆刷着两个字,“薛英”。
薛青看着那两个字,抿紧了唇。
五年前,顺州城一战,姜国大败,最后割让望凌、顺州、永绥三个地方给羌人,才平了这场战事。而薛英作为副将,在顺州城一战中死在了战场上,连个尸骨都没有留下。
五年后,羌人欲壑难填,不满曾经的战果,单方面撕毁协议,在边境蠢蠢欲动。圣上不满羌人已久,趁着这个机会再次征兵,送十万将士到安都,随时准备迎战。
这场仗,她等了五年。
薛父看着她的侧脸,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她不认错就算了,竟然还强词夺理!
莫非她觉得她去参军是对的吗?
“好好好,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既然这样,既然这样……”
他在原地打转,四处搜寻。祠堂中干干净净,除了一张牌桌,两个蒲团,什么都没有。
倏然,薛父看到了屋外的那颗桂花树。
如今已经是深秋,树叶早就光秃秃的了,他看了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薛青,下定了决心,大步跨出祠堂,折了一枝粗粗的树枝回来。
树枝拖在砖头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攥了攥手心,硬声问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还去不去参军了?”
薛青看着面前的牌位,不发一言,大有和薛弘志杠上的意思。
见薛青没说话,便知道她心中打定了主意要去,薛父气急,树枝重重抽在她身上。
秋季的天还不算太凉,身上的衣服薄,薛父一树枝下去,背部钝疼。薛青身形微晃,她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薛弘志被她这倔脾气气得心口疼,手上的树枝一下又一下重重抽在她身上,“还去不去?去不去?”
挥动树枝时,发出“刷刷”的风声。树枝有两指粗,用力抽一下,隔着衣服便能打出一片青紫。
他来回抽了十来下,手都甩得酸了,再去看薛青,额上已经疼出冷汗,下唇都咬出血迹,却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肯说。
薛弘志手心颤抖,心中升起浓浓的悲哀。
五年前,他的儿子就死在了战场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尚且还未散去,仅剩的一个女儿竟然也要去参军。
他薛家是造了什么孽?
如今国库空虚,朝廷缺兵少马,这仗若不是圣上非要打,朝廷的征兵启示怎么可能会下到他们这小小的兰安县?
阿英武功那般厉害,尚且有来无回。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了能做什么?
送死吗?
树枝高高扬起,他看着不动如山的薛青,咬牙问道,“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粗糙的树皮硬硬硌着掌心,薛弘志下定决心,今日纵使打断她的双腿,他也决不会看着她去送死。
风吹进来,撩动了她的袍角,薛青跪的笔直。
融融烛火跳跃在她的眼中,她看着牌位上的“薛英”二字,松开了流血的下唇,哑声道,“父亲只管打就是。”
“好!好!好!”薛父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不怒反笑,“你当我不敢?”
手里的树枝扬得很高,朝着薛青的后腰,重重地挥下。
这一树枝下去,她这辈子都别想再站起来。
薛青闭上了眼睛。
匆匆赶来的孟韶容看到这一幕,瞪大了眼睛,失声道,“老爷!”
她扑过去,拽住了薛父挥下去的胳膊,眼泪流了下来,“老爷怎么这么狠的心?我们现在只有阿青一个孩子,老爷是准备把她打死吗?”
“这样的孽子,不要也罢!”薛父拽了拽自己的胳膊,“你松开,今日我就打死她!权当没有这个女儿。”
孟韶容拽得更紧了,她双手齐上,将树枝从薛父手中掰出,扔到地上。身后的嬷嬷连忙捡起来,走到祠堂外面,把树枝扔了。
孟韶容抹了把眼泪。
来的路上,她已经听说了。薛青今日去城东招兵处报名,被薛父看到了,抓回来就要打。
她双手握着薛父的胳膊,道,“阿青不懂事,难道老爷也不懂事吗?她闹着要参军,老爷骂她两句就是了,又何必动手?”
薛父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薛青,硬声道,“你看她那副样子,我骂她两句,她就听了吗?”
即便不听,孟韶容也不能让他打死薛青。阿英已经死了,若是薛青再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和薛父后半辈子就没有指望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老爷不必生气,今日我和城中的王媒婆见过面了,让她最近搜罗搜罗城中合适的男子,早日将阿青的婚事定下来。”
他们管不住薛青,便也不准备再管了。给薛青定下一门婚事,让她早早地嫁出去,等她有了孩子,一切尘埃落定,她自然不会再去折腾了。
薛青跪在地上,面上一动不动,仿佛薛父孟韶容安排的不是她的终身大事一样。
薛弘志看她这副样子就来气。
他道,“那就催媒人赶紧找,早点将事情定下来!”
“老爷放心,这事有我盯着呢。”
薛弘志心中的火这才散去大半,他再也不看薛青一眼,一甩袖子,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等他走远了,嬷嬷看了孟韶容,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薛青,犹豫道,“夫人,这……”
孟韶容看着薛青,见她嘴唇上已经咬出了血,一时间也有些踌躇。
薛青生下来后,她和薛父的心思都在薛英身上,对这个女儿便疏于管教。等到阿英去世后,他们才想起来还有个女儿,只是这时候已经错过了阿英的成长期,面对这个仅剩的女儿,他们也不知道如何亲近了。
“阿青……”
薛青适时开口,“母亲不用管我,我没事。”
声音还是清清冷冷的,但对比着之前和薛父说话时,态度已经好了很多。
孟韶容叹了口气,她伸出手,嬷嬷将伤药递给她。
“你父亲就是那个脾气,你稍微顺着他些,今日就不会挨得这般重,又何必非要跟他对着干呢?”
薛父手劲大,一巴掌下去,薛青的脸就已经肿了。
薛青直视着面前的牌位,并不说话。
孟韶容也不知道该如何亲近她,她将伤药放在她面前的空地上,道,“这是上好的伤药,等会儿你涂上一点。”
今夜薛青肯定是要在祠堂中跪着的,薛父发了那样大的火,孟韶容虽然拦住了他,免了薛青的一顿毒打,但对于接下来的罚跪,却不敢再替薛青求情了。
薛青视线微动,落到那白色的瓷瓶上,终于还是低了头,“多谢母亲。”
“你这孩子……”孟韶容似乎有些欢喜,“我是你的娘亲,我们母女俩之间又说什么谢不谢的?”
两人之间,难得有这般温情的时刻,孟韶容竟然也忍不住,想要说得更多,“你还小,不知道战场有多残酷,那些羌人最是凶残,杀人跟砍菜一样。你是爹娘的亲生女儿,你爹纵使凶了点,也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别气他。”
薛青眼神轻轻动了动,却并没有说话。
孟韶容心中叹了口气,但也知道,十几年疏离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被填补的。
罢了罢了,左右已经知会了王媒婆那边,等这几日有了动静,他们便将薛青嫁出去。等成了婚,有了孩子,阿青应该就能体会她和薛父的一片良苦用心了。
她站起身,对着嬷嬷吩咐道,“今夜锁好祠堂的门,没有老爷的吩咐,谁都不许放小姐出去。”
“是。”
孟韶容很快走远了。
嬷嬷看了一眼跪的挺直的青色身影,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将门合上,又拿出一把黑色大锁锁住,这才安心离开。
薛家的祠堂,只剩薛青一个人。
她跪在蒲团上,望着薛英的牌位,沉沉出神。
小的时候,父亲母亲的注意力全在薛英上面,薛青对薛英便又是嫉妒又是不服气,认为薛英不过是剑耍的好,才得了父亲母亲的偏爱。她看着薛青练剑,自己便也偷偷比划,下定决心要超过他,让爹娘刮目相看,结果却被薛父发现,扔到祠堂中罚跪一夜。
那时候,薛青又是不甘又是不服,便将这件事都怪在了薛英头上。可也是这个被她记恨的兄长,会在夜里偷偷来看她,给她送饭,给她送来伤药,更是在知道她想要学习练剑以后,每日抽出时间偷偷教她。
这么一教,便是五年。
薛青只学了那么五年的剑法,等到薛青去世后,就没人教她,也没人再陪她练剑了。
胸前隐隐发烫,那里藏着一封招兵文书,是今日她去城东报名时,招募的官兵给她的。
明日便是招兵的最后一天。
烛火融融,薛青的视线扫过崭新的牌位。
薛英死后,尸骨都没留下,薛家只能给他弄了个衣冠冢。
薛青想,薛英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他的尸骨在顺州,那里现在是羌人的地盘。
她要去参军,把薛英的尸体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