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柄剑》 第1章 挨打 深秋,夜有些凉了。 祠堂屋檐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橘红色的光在地上投出一片晃动的暗影。 “啪!” 一声脆响在空气中炸开。 薛弘志指着跪在地上的青色身影,怒道,“你说说,你今日去了哪?” 地上跪得笔直的少女名叫薛青,今年十六岁,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她的左脸被打得偏过去,白皙的脸上红色掌印格外明显。 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眉毛轻轻皱了皱,她回过头,盯着桌子上的黑色牌位,冷声道,“去了城东。” “城东哪里?” 薛青这下不说话了。 薛弘志压抑着怒火,“你去了城东的募兵处,是不是?” 这段时间,羌人屡次骚扰边境,大有开战的架势,当今圣上主战,不顾百官的劝阻,不顾日益空虚的国库,下令在全国各地招兵,预计送十万新兵到边境的安都城,作为打仗的后备军。 招兵的告示贴在了城东,城中亦在那里设了一处募兵所,这几日,所有想要参军的百姓都会往那边赶。 若非今日他去城东办事,在那里看到薛青的身影,打死他也不敢相信,自己十几岁的女儿竟然要去投军! 薛青一动不动,声音冷冷的,“父亲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问我?” “你!”薛弘志被她气得不轻。 从小到大,薛父薛母都将重心放在长子身上,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却没怎么关注过,以至于现在回神时,发现薛青已经养出了一副倔脾气。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薛弘志盯着她,怒道,“战场是什么地方?多少能人志士尚且有来无回。你一个闺阁女子,不呆在家里,非要去那杀人不眨眼的地方送死,莫非是想像你哥哥一样,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不知道哪个字触动了少女的神经,她抬起头,和薛父对视。 “为何我去一定是送死?” 为何她不能杀敌?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祠堂中的两个人听清了。 风刮进祠堂,牌桌上,几只白烛的烛芯被吹得摇晃。 薛弘志额角跳了跳,“……你说什么?” 薛青扭过脸。 桌子上供奉着不少牌位,都是薛家的祖先,其中一个新添的牌位是在五年前,上面用金漆刷着两个字,“薛英”。 薛青看着那两个字,抿紧了唇。 五年前,顺州城一战,姜国大败,最后割让望凌、顺州、永绥三个地方给羌人,才平了这场战事。而薛英作为副将,在顺州城一战中死在了战场上,连个尸骨都没有留下。 五年后,羌人欲壑难填,不满曾经的战果,单方面撕毁协议,在边境蠢蠢欲动。圣上不满羌人已久,趁着这个机会再次征兵,送十万将士到安都,随时准备迎战。 这场仗,她等了五年。 薛父看着她的侧脸,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她不认错就算了,竟然还强词夺理! 莫非她觉得她去参军是对的吗? “好好好,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既然这样,既然这样……” 他在原地打转,四处搜寻。祠堂中干干净净,除了一张牌桌,两个蒲团,什么都没有。 倏然,薛父看到了屋外的那颗桂花树。 如今已经是深秋,树叶早就光秃秃的了,他看了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薛青,下定了决心,大步跨出祠堂,折了一枝粗粗的树枝回来。 树枝拖在砖头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攥了攥手心,硬声问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还去不去参军了?” 薛青看着面前的牌位,不发一言,大有和薛弘志杠上的意思。 见薛青没说话,便知道她心中打定了主意要去,薛父气急,树枝重重抽在她身上。 秋季的天还不算太凉,身上的衣服薄,薛父一树枝下去,背部钝疼。薛青身形微晃,她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薛弘志被她这倔脾气气得心口疼,手上的树枝一下又一下重重抽在她身上,“还去不去?去不去?” 挥动树枝时,发出“刷刷”的风声。树枝有两指粗,用力抽一下,隔着衣服便能打出一片青紫。 他来回抽了十来下,手都甩得酸了,再去看薛青,额上已经疼出冷汗,下唇都咬出血迹,却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肯说。 薛弘志手心颤抖,心中升起浓浓的悲哀。 五年前,他的儿子就死在了战场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尚且还未散去,仅剩的一个女儿竟然也要去参军。 他薛家是造了什么孽? 如今国库空虚,朝廷缺兵少马,这仗若不是圣上非要打,朝廷的征兵启示怎么可能会下到他们这小小的兰安县? 阿英武功那般厉害,尚且有来无回。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了能做什么? 送死吗? 树枝高高扬起,他看着不动如山的薛青,咬牙问道,“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粗糙的树皮硬硬硌着掌心,薛弘志下定决心,今日纵使打断她的双腿,他也决不会看着她去送死。 风吹进来,撩动了她的袍角,薛青跪的笔直。 融融烛火跳跃在她的眼中,她看着牌位上的“薛英”二字,松开了流血的下唇,哑声道,“父亲只管打就是。” “好!好!好!”薛父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不怒反笑,“你当我不敢?” 手里的树枝扬得很高,朝着薛青的后腰,重重地挥下。 这一树枝下去,她这辈子都别想再站起来。 薛青闭上了眼睛。 匆匆赶来的孟韶容看到这一幕,瞪大了眼睛,失声道,“老爷!” 她扑过去,拽住了薛父挥下去的胳膊,眼泪流了下来,“老爷怎么这么狠的心?我们现在只有阿青一个孩子,老爷是准备把她打死吗?” “这样的孽子,不要也罢!”薛父拽了拽自己的胳膊,“你松开,今日我就打死她!权当没有这个女儿。” 孟韶容拽得更紧了,她双手齐上,将树枝从薛父手中掰出,扔到地上。身后的嬷嬷连忙捡起来,走到祠堂外面,把树枝扔了。 孟韶容抹了把眼泪。 来的路上,她已经听说了。薛青今日去城东招兵处报名,被薛父看到了,抓回来就要打。 她双手握着薛父的胳膊,道,“阿青不懂事,难道老爷也不懂事吗?她闹着要参军,老爷骂她两句就是了,又何必动手?” 薛父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薛青,硬声道,“你看她那副样子,我骂她两句,她就听了吗?” 即便不听,孟韶容也不能让他打死薛青。阿英已经死了,若是薛青再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和薛父后半辈子就没有指望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老爷不必生气,今日我和城中的王媒婆见过面了,让她最近搜罗搜罗城中合适的男子,早日将阿青的婚事定下来。” 他们管不住薛青,便也不准备再管了。给薛青定下一门婚事,让她早早地嫁出去,等她有了孩子,一切尘埃落定,她自然不会再去折腾了。 薛青跪在地上,面上一动不动,仿佛薛父孟韶容安排的不是她的终身大事一样。 薛弘志看她这副样子就来气。 他道,“那就催媒人赶紧找,早点将事情定下来!” “老爷放心,这事有我盯着呢。” 薛弘志心中的火这才散去大半,他再也不看薛青一眼,一甩袖子,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等他走远了,嬷嬷看了孟韶容,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薛青,犹豫道,“夫人,这……” 孟韶容看着薛青,见她嘴唇上已经咬出了血,一时间也有些踌躇。 薛青生下来后,她和薛父的心思都在薛英身上,对这个女儿便疏于管教。等到阿英去世后,他们才想起来还有个女儿,只是这时候已经错过了阿英的成长期,面对这个仅剩的女儿,他们也不知道如何亲近了。 “阿青……” 薛青适时开口,“母亲不用管我,我没事。” 声音还是清清冷冷的,但对比着之前和薛父说话时,态度已经好了很多。 孟韶容叹了口气,她伸出手,嬷嬷将伤药递给她。 “你父亲就是那个脾气,你稍微顺着他些,今日就不会挨得这般重,又何必非要跟他对着干呢?” 薛父手劲大,一巴掌下去,薛青的脸就已经肿了。 薛青直视着面前的牌位,并不说话。 孟韶容也不知道该如何亲近她,她将伤药放在她面前的空地上,道,“这是上好的伤药,等会儿你涂上一点。” 今夜薛青肯定是要在祠堂中跪着的,薛父发了那样大的火,孟韶容虽然拦住了他,免了薛青的一顿毒打,但对于接下来的罚跪,却不敢再替薛青求情了。 薛青视线微动,落到那白色的瓷瓶上,终于还是低了头,“多谢母亲。” “你这孩子……”孟韶容似乎有些欢喜,“我是你的娘亲,我们母女俩之间又说什么谢不谢的?” 两人之间,难得有这般温情的时刻,孟韶容竟然也忍不住,想要说得更多,“你还小,不知道战场有多残酷,那些羌人最是凶残,杀人跟砍菜一样。你是爹娘的亲生女儿,你爹纵使凶了点,也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别气他。” 薛青眼神轻轻动了动,却并没有说话。 孟韶容心中叹了口气,但也知道,十几年疏离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被填补的。 罢了罢了,左右已经知会了王媒婆那边,等这几日有了动静,他们便将薛青嫁出去。等成了婚,有了孩子,阿青应该就能体会她和薛父的一片良苦用心了。 她站起身,对着嬷嬷吩咐道,“今夜锁好祠堂的门,没有老爷的吩咐,谁都不许放小姐出去。” “是。” 孟韶容很快走远了。 嬷嬷看了一眼跪的挺直的青色身影,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将门合上,又拿出一把黑色大锁锁住,这才安心离开。 薛家的祠堂,只剩薛青一个人。 她跪在蒲团上,望着薛英的牌位,沉沉出神。 小的时候,父亲母亲的注意力全在薛英上面,薛青对薛英便又是嫉妒又是不服气,认为薛英不过是剑耍的好,才得了父亲母亲的偏爱。她看着薛青练剑,自己便也偷偷比划,下定决心要超过他,让爹娘刮目相看,结果却被薛父发现,扔到祠堂中罚跪一夜。 那时候,薛青又是不甘又是不服,便将这件事都怪在了薛英头上。可也是这个被她记恨的兄长,会在夜里偷偷来看她,给她送饭,给她送来伤药,更是在知道她想要学习练剑以后,每日抽出时间偷偷教她。 这么一教,便是五年。 薛青只学了那么五年的剑法,等到薛青去世后,就没人教她,也没人再陪她练剑了。 胸前隐隐发烫,那里藏着一封招兵文书,是今日她去城东报名时,招募的官兵给她的。 明日便是招兵的最后一天。 烛火融融,薛青的视线扫过崭新的牌位。 薛英死后,尸骨都没留下,薛家只能给他弄了个衣冠冢。 薛青想,薛英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他的尸骨在顺州,那里现在是羌人的地盘。 她要去参军,把薛英的尸体带回来。 第2章 破庙 第二日,果然如孟韶容说得那样,府中上下没有再派人过来,除了吃饭时间,嬷嬷会将饭放在门口,但也只是放在那里罢了,门又被很快锁上。 薛青跪在地上,久久不曾起身。征兵启示还揣在怀里,今日就是截止时间了,她需要赶在天黑之前,将这份写好名字的文书交到募兵处。 晚间时,嬷嬷照例过来送饭。 薛家的惩罚只是跪祠堂,却并不会断了他们的伙食,饭还是要吃的,不然人还没出去,就被饿出个好歹了,可不值当。 黑色的大锁被打开,嬷嬷推开门,看到早上送过去的饭还原原本本的放在地上,一点没动。心中有些惆怅,但薛青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老爷和夫人都没办法,她一个下人,就更无能为力了。 她叹口气,端起晚间的饭放过去,又将早日的饭拿出来。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抬起头,却发现薛青不见了。 嬷嬷晃了晃眼睛,再去看,黄色的蒲团上面哪里还有人? “小姐?小姐?”嬷嬷走进去,着急道,“您去哪儿了?可别吓老奴。” 身后响起脚步声,嬷嬷正要回头,却觉得脖子上一阵剧痛。眼前是一片青色的袍角闪过,嬷嬷心道,这下完了。 薛青接住嬷嬷软软倒下来的身子,放到地上,又将门外的饭全都端进来,从外面合上了门。 时间紧急,她只能用这个办法。 嬷嬷是母亲身边的下人,她去送饭久不回去,母亲很快就会发现不对的,在此之前,薛青需要把怀中的征兵文书送到城东去。 天刚擦黑,她的时间不多了。 薛青一路上避着人,溜到后院,从卧房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包裹,翻出自己藏好的佩剑,来到墙边,翻身跃出了墙头。 她的功夫都是跟薛英学的,但自从薛英五年前死在顺州城后,薛青就再也没有学过新本事。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吃饭,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薛青一路跑到城东,却发现募兵处的帐篷已经撤了。 薛青顿住,眼下还离截止时间还差了半个时辰,他们人呢? 有个路过的大爷看着薛青,问道,“是来投军的?” 薛青挽着发,做男子打扮状,再加上她身量高,看起来便像是一个略微清秀的小伙子。 薛青点了点头,“招兵处的人在哪?” “已经走了。”大爷看向城门口处,“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不是还没到截止时间?”薛青问。 她昨日来报名时,官府的人跟她说得是今日辰时截止,过期不候了。 大爷叹了口气,“这几日来报名的就那么几个,再等下去也是一样的,这些官老爷不愿意再等了,见人来得差不多,便带着人去安都了。” 什么!? 薛青傻眼。 “现在军队刚出城门不久,你现在去追,说不准还追得上,再晚……就真的赶不上了。” “多谢。”大爷话音刚落,薛青便向城门口处跑去。 大爷看着她清瘦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如今天下不太平,只有家中没活路的人,才会想着去战场上拼一口吃的,这个小伙子看起来也不像是吃不起饭的人,为何想不开,要去战场投军呢? 薛青的身影渐渐远去了,大爷想半天也没想出来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挑着扁担慢慢走远了。 * 追了大半夜,追得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薛青也没看到军队的影子在哪。她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走错方向,还是军队早已换了路线? 路边有早起下地干活的大娘,薛青走上去,问道,“大娘,早点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一队路过的士兵的?” 大娘直起腰,看着这个面容俊秀的小伙子,“没有啊,我昨夜就在地里干活了,没见到什么路过的军队,你是不是找错路了?” 薛青抿了抿唇,“应该是吧,多谢大娘了。” 路上又问了几个人,都是这样的回答。薛青擦了擦脸上的汗,背上隐隐泛着疼痛,看着初升的朝阳,她攥了攥掌心。 不能再这么找下去了。 新兵们由官府的人带着,绕路了也说不准,反正最后都是要去安都的,她想,不如她直接去安都等着好了。 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饼子,在路边简单地用了点饭,薛青略微歇了歇脚,走到下一个镇上时,买了一匹马。 这几日新兵只会赶路,等到了安都才会开始训练,她现在赶过去,还不算晚。 薛青坐在马上,看着天边的太阳心中下定决心。 她去安都。 马鞭甩起,“驾!” 黑色的骏马撒开蹄子,带着薛青,奔向安都去了。 * 在路上一连走了一个多月,薛青才算堪堪看到安都的影子,此地名叫莫城,是边境的一个小城镇,距离安都大约还有两日的路程。 晚间,薛青随意找了个破庙下榻,她燃了火,拿出先前买的干粮,囫囵吃了两口,便躺在一旁的稻草上和衣而睡。 月光如水,倾泄在庙内。 两个汉子说着话往庙里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高大汉子,他推开虚掩的庙门,看着满是灰尘和蛛网的室内,有些嫌弃,“这地方多少时间没人来了?还能不能住人?”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身材矮小的汉子,他身上的衣服很大,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套着麻袋的猴子。 “不住这还能住哪?难道你想睡外面?” 他随便捡了个角落坐下。 高大汉子坐在他旁边,手中的弯刀扔在稻草上,“这群新兵真是烦人,好好的走着路突然换什么方向,要不是这两日就到了,我们哥俩还至于躲在这里?” “少说两句吧。”瘦弱汉子眼一斜,“没了这群新兵,你能混进安都军营?” 高大汉子一噎。 瘦弱汉子躺下来,将自己的弯刀放在一边,道,“既然给我们传了话,让我们这两日等着,那我们先等着就是。左右不过两三日的时间,等那些新兵来了,我们再找个机会混进去,后面的事再慢慢盘算。” 薛青睁着眼,眼睛望着结满蛛网的房顶,耳中听着两人的交谈,手却悄悄摸上了剑。 她睡觉浅,早在这两日刚进来时,她便醒了。 如今世道不太平,越靠近边境,危险越多,这两人口中说得什么新兵,应该就是送去安都的后备军了。 但他们是谁,他们口中的混进去,又是什么意思? 薛青凝神细细听着。 两个汉子的交谈声还在继续。 高个汉子诶了一声,“上头只叫我们过来,也不跟我们说一声这个人是谁,等我们混进去,怎么跟他联络呢?” “上头只说这人身份高贵,让我们等着他来找我们。”矮个汉子道,“他那样位高权重,若是谁都能知道他的身份,那不是早早就被姜国人发现了。” 高大汉子有些不耐烦,“真麻烦,他到底靠不靠谱啊?别等我们进去了,才发现他是骗我们的。” “骗你?”瘦弱汉子斜眼看他,“你的命才值几个钱?” 高大汉子不说话了。 提起这群新兵,高大汉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上次打仗是什么时候来着?” “五年前,”矮个汉子白了他一眼,“怎么?你连这都忘了?” “哪能啊,那场战役打的那么爽,谁舍得忘?”高大汉子笑道,“不是说到这群新兵了吗?我记得上次打仗姜国就死了二十万人,现在才过了五年,小皇帝竟然又派了一群新兵过来送死,真是狠得下心啊。” 姜国皇帝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刚登基三年的时间,他年轻,却也血气方刚,是以忍受不了羌人这样三番两次的欺辱,下定决心要将羌人打服,再也不敢骚扰姜国的边境。 “他们愿意找死,我们就送他们一程呗,”瘦弱汉子呵呵笑道,“最好多来几次这样的仗,等到姜国的人都死完了,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姜国拿下。” “这倒也是。”高大汉子嘿嘿笑道。 一提到五年前的那场战役,两人心中都兴奋起来。 对羌国来说,这是一场足以计入历史的战役,他们五万羌人,大胜姜国二十万兵马。这场仗,打得他们扬眉吐气,打得姜国再也抬不起头,只能灰溜溜议和,不得不割让城池给他们。 薛青皱了皱眉。 这两人,竟然是羌人? 她可还没忘记,薛英就是死在和羌人的战场上。 官府回来报丧的人说,薛英被一队羌人围攻,濒死之际掉下了悬崖,虽然没有找到尸首,但从那样高的崖掉下去,大约也没什么生存的希望了。 他们竟然还敢出现? 两个汉子絮絮叨叨,说一些有的没的,他们是偷偷溜到姜国境内的,接下来要趁着新兵到来之际,趁乱混进这群队伍中,再和上头交代的那人接上头。只是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缘故,这群新兵突然改了路程,害他们提前到了两日,只能在附近等着。 正说着,突然听到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响,两人神情一凛,手摸上了弯刀,谨慎看去,“谁?” 一个身穿青衣的俊秀少年从黑暗中走出,他的右手提着一把青铜剑,冷白的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瘆人。 “你是谁?”高个汉子谨慎地盯着他。 薛青握紧了手中的刀,视线在他们两人面上巡娑,声音冷冷清清,“你们是羌人?” 第3章 杀人 被识破身份,两个大汉心中都是一惊。 高个子大汗紧紧盯着她,粗声粗气道,“你是什么人?” 薛青不语。 她对国事没什么兴趣,可薛英死在了羌人手上。 虽然不知道当初围攻薛英的是谁,但…… 她的视线扫过对面的两个大汉,羌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薛青的死敌。 大汉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杀意。他们本来就是偷偷摸摸混进来的,如今别说这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便是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以他们两人的立场,这个人也断然不能留下。 两人握紧了手中的刀,冲着薛青砍上去。 薛青身形微动,手腕翻转,一双青铜剑便朝着两人刺去。 她的武功是薛英教的,薛英天资聪颖,被薛家人视为国之栋梁,薛青不愿被他比下去,学了招数后,便日也练,夜也练。 纵使薛英死后的这么几年,薛青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练剑。 两名大汉在羌国也算是勇士,本以为对付一个毛头小子应该是手到擒来,却没想到,彼此过了十来招,对面的少年却连一丝破绽也没露出。 两人咬牙,不知道郊外的一个破庙里,怎么会遇到如此难缠的人物。 三人从庙内打到庙外,仍是没有分出胜负,两个大汉已经气喘吁吁了,再去看薛青,半分热汗也无。 他们两人使了个眼色,高大汉子持刀逼上,瘦小汉子则趁机来到薛青身后,意图偷袭。 * 月光皎洁,两个少年骑着马,看着远方的城镇。 身穿黑衣的少年道,“公子,前面便是安都了,再过一两日,我们便能到。” 少年名叫书宴,他口中的公子便是安王世子,江忘川。 江忘川一身银白色锦袍,头发用银冠束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长得非常高,脸庞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目若朗星,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未出鞘的宝刀,气势泠然。 他坐在马上,看着远处连绵的城镇,淡淡地“嗯”了一声。 当初朝廷下令征兵后,他便辞别了父亲母亲,带着书宴,前来参军。但新兵是徒步过来,江忘川不愿意跟着大部队在路上跋涉这么久,便先行一步,提前到了莫城。 他微微侧目,问,“新兵现在到哪了?” “已经到了怀阳,距离此地有一日的路程。” 江忘川微微点头,新兵已经到了怀阳,那约莫后日,军营中便可以开始训练了。 “这次的新兵教官里,负责训练新兵的都有哪几位?” 书宴忙将自己提前打听好的消息报出来,“回公子,这次带兵训练的一共有三人,分别是骠骑将军梁德源,副将郑材奉,副将顾怀时,副将李望。” “顾怀时?”江忘川轻轻皱了皱眉。 书宴点头,“是!听说五年前顺州城大败,只有顾怀时带领的人马活了下来,圣上这次便封他为副将,命他一起来前线对抗羌人。” 对于顾怀时这个人,江忘川了解的并不算很多,只知道这个人是一个新兵,以前从来没上过战场,首次参军就是在顺州城一战中。 但也就是这个人,在战场上屡屡立功,后在军营中连升几级,和勇猛无比的薛英并称为两大神将。他带领的那支五百人小队,更是成为了二十万大军中唯一活下来的残兵。 江忘川勒马在原地踏了几步,神情嘲讽,“看来朝中真是无人可用了,一个只上过一次战场的人都敢派到前线做将军。” 江忘川面色傲然,言语之间多有不屑。 书宴却是欲言又止。 如今朝中将少,又缺兵少马,连这些士兵都是新招进来的,根本没有作战经验,这样的情况下,能凑齐人和羌国打仗已经是不容易了。哪里还能要求那么多。 毕竟不是谁都像公子一样,年少成名,惊才绝艳的。 好在,江忘川似乎也知道朝廷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多说什么。 想到入营后的头几日,江忘川微微侧目,“听说,入营训练一段时间后,要搞一个什么新兵选拔赛?” 书宴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听说是顾副将向梁将军提议的,这次的新兵良莠不齐,若是混在一起训练,很可能会耽误了那些好苗子的进展。他便弄了这么个选拔赛,选出那些优秀的新兵,放在手下亲自培养。剩下那些有基础的选出来做骑兵,没有基础的留下做步兵。” 以往招募了新兵,纵使有差别,分开以后慢慢培养也就是了,但这次的战事仓促,留给朝廷培养的时间不多了,那些没有任何基础的,便只能被分到危险最大的步兵营中去,虽说后面还会再训练,但毕竟时间有限,这群人上了战场几乎跟送死无异了。 两人心知肚明,这十万新兵中,能有五万能正常作战的便已经是谢天谢地,剩下的那群人,运气好的还能捡回一条命,运气不好的,跟羌人碰上,这辈子怕都是有来无回了。 江忘川道,“既然有选拔赛,便得有个什么彩头,选拔赛的彩头是什么?” 书宴回忆,“听说是可以有一次反选的资格。新兵资质最好的那个人,可以在几个将军中任意选一个进入他的队伍。” 江忘川嗤笑一声,“这算什么彩头?跟着这几个老家伙训练是什么奖励吗?” 这次的几个副将中,除了顾怀时,江忘川对其他几个人还算稍微了解,李望太过冒进,郑材奉太过胆小,只有一个梁德源,家中世代从军,为人稳重又不贪功,还算勉强有几分可取之处。 知道公子对这些彩头什么的看不上,书宴笑着附和,“如今军中困难,兵少粮不足,几个将军估计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彩头,让新兵自选将军,应该也是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的。” 其他几个将军还不好说,这次的主将梁德源是一个赏罚分明之人,若是有幸进入他的麾下,再立上几个战功,想来以后升职也不是什么难事。 江忘川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时候,远方突然传来兵器打斗声,江忘川微微蹙眉,“怎么在这荒郊野外还有人打架?” 兵器相碰,发出声声铮鸣,听这声音,倒像是一把好剑。 书宴侧耳听了几息,认真道,“回公子,打斗的好像是三个人,就在前面不远处。” 江忘川一扯缰绳,“走,去看看!” * 薛青和这两个汉子打斗正酣。 这么多年,她都是自己练剑,从来没有和人对弈过,因此也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刚开始和两个大汉打斗时还稍显生疏,不过一会儿功夫,她便已经摸清了两人的招式。 这两人力气有余,但招数不足,灵活性也不够。 “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两人是怎么混到姜国的?” 大汉被她打的气喘吁吁,心中早就已经不耐烦,只是可恨这个少年打到现在,却连剑鞘都没有出,仿佛只是耍着两人玩一样,心中不免有些气恼,粗声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薛青眼神瞬间变冷,她跟这两人缠斗了许久,这两人都没有吐口,看来是不愿意说了! 那好,她便先杀一个,看另外一个说不说。 长剑出鞘,寒光一闪。 她手腕翻转,便要直取来人性命。 身后似有飒飒风声而动。 江忘川坐在马上,看着近处缠斗的三个人,中间的是一个身穿青衣的清秀公子,他的招式凌厉,没有一个花架子,或攻或守,都是奔着直取对方性命而去。 另外的两个人武功也不俗,但面对这个青衣公子,还是有些不够看了。 江忘川难得生了一丝兴趣。 他自小武功便超凡脱俗,自他握剑之后,便将身边的人悉数打败,从未尝过输的滋味。 如今远赴边关,也不过是想看看那些屡战屡胜的羌人到底有多厉害。 却没想到,还未到边境,便在这荒郊野外碰到了一个年轻公子,虽然剑法尚且有些青涩,但一招一式,都十分稳重,看起来是久练之辈,基础打的非常好。 他正这般想着,却见到那高大汉子不顾性命,径直朝年轻公子身上扑去,那年轻公子手中挥剑抵挡,后背却漏了出来,正在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年轻公子身后的瘦小男人举起了弯刀。 竟然想偷袭? 江忘川向来光明磊落,即便是生死关头时,也不愿意用那些肮脏污秽的下流手段,眼见那柄弯刀就要砍到青衣公子的身上,他从荷包中捻出一粒碎银,朝着瘦小男人的脖子处,狠狠掷去。 他这一下用了三成内力,那瘦小汉子身形微晃,双膝跪地,重重摔在地上。 薛青一剑刺中高大汉子的心口,利落回身,却见那个瘦小汉子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已经死了。 他的喉咙处被凿出一个洞,鲜血横流,一粒沾血的碎银落在旁边,足以看出掷银子的手劲有多大。 薛青顺着银子的投向看去。 只见一个穿着银白色锦衣的公子端坐在马上,身姿挺直,通神气度华贵,这人的气场亦是强大,光是坐在那里,便能觉出此人气度不凡,他的容貌俊朗,脸庞还带着少年的青涩,端的是一副高傲的贵公子模样。 薛青皱了皱眉。 这两人是羌人,她本想亲手杀了他们的。 书宴看着紧紧盯着他们的薛青,试探地伸了伸头,道,“公子,他正在看我们呢?” 江忘川看着他那白皙清秀的脸庞,淡淡地“嗯。”了一声。 华美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像镀上了一层白釉。 无悲无喜,带着一种疏离。江忘川想着刚刚的剑法,心中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剑随人。这人的招式凌厉,招招都是杀招,又哪里像是没有脾气的样子? 两人对视了几息,看着少年的动作,书宴笑道,“公子救了她,她心中一定感激公子的。” 话还没说完,就见少年走回树下,解开系马的绳子,轻松一跃,便跨坐上去。 “驾!” 青色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两人视线里。 书宴:“……” “这人好没礼貌!”书宴面色由晴转阴,颇有几分不忿,“公子救了他,他却一句谢谢都不说。” “无妨,我本来也不是为了听他道谢才出手的。”江忘川坐在马上,看着薛青消失的方向。 天边露出鱼肚白,他道,“时辰不早了,我们抓紧时间赶路,要赶在新兵之前,先到达军营。” “是!” 第4章 再遇 薛青快马加鞭,路上没有停歇,终于在第三日的早上,到达了军营。 晨光熹微,因着新兵还没来,军营中并没有多少人,营帐的大门处临时搭了一个帐篷,摆了一张桌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圆脸男子坐在桌后。 薛青下马,走了过去。 那圆脸男子抬头看她,眯了眯眼,“新兵?” 薛青点了点头。 “文书呢?” 薛青从怀中把文书取出来,内容都已经填好了,只是家中情况那里略做了一些改动。 圆脸男人接过文书,有些不解,“新兵不是明日才到吗?你怎么提前来了?” 这次招募,是在全国各地设了募兵所,招好人后由朝廷派人往安都赶。军营中在这里设了营帐就是为了指挥明日到这里的新兵的,谨防他们不知道哪是哪。 如今这个少年却是一个人过来了。 圆脸男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少年生的清秀,脸有些白,头发盘成髻,用一个木簪插着,个头也不是很高,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参军的。 迎着他打量的目光,薛青的眼神坦荡,“募兵所的人提前离开,我没找到他们,就提前来了。” 有的时候,募兵所招够人了,或者实在招不到人了,都会提前离开,圆脸男人显然也知道这么个情况,就没再纠结。 他看着薛青的文书,名字,年龄,父母是谁,家中有几口人,一行行看过去,在籍贯那一行停下。 “你是兰江县的?”圆脸男人抬起头。 “是。” “那你可认识了薛英薛将军?”圆脸男人说,“他也是兰江县人。” 时隔几个月,陡然在别人口中又听到兄长的名字,薛青心中提了提。 圆脸男人面上露出一抹笑,眼神都和善了几分,“说起来,你跟薛副将还是一个姓呢,又都是兰江县人,莫非你们是亲戚?” “没有。”薛青语气坚定,“我不认识他。” “哎,那真是可惜了。”圆脸男人低着头,又将薛英的家庭情况那栏看了看,看到上面写着无任何兄弟姐妹时,他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今年军营里也能出现一个薛副将那样的神将呢。” 正说着,马蹄声突然自远而近传来。 “吁!”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声,薛青和圆脸男人回头看去。 只见长长的街道上,一个身穿银衣的男子和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驾马赶过来。两人一前一后,一白一黑,驾着马在门口的营帐前停下。 薛青看到那张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俊朗的脸,微微皱了皱眉。 这不是…… “这不是青衣小哥吗?”书宴从马上跳下来,走到桌前,好奇道,“你怎么在这?” 那日在破庙门前分别,书宴本来以为再也不会见面了。他还当初因为这位青衣小哥没有向公子道谢而懊恼了一会儿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薛青抿了抿唇,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碰到他们。 书宴眼尖,看到了圆脸男人手中的文书,“这么巧?你也是来参军的?” 这话薛青也想说。 路上随便遇到的一个人,竟然也是这次来参军的新兵。 书宴从怀中掏出文书,递给圆脸男人,“这是我和公子的文书,劳烦您看下。” 他二人气质不俗,说话又客气,圆脸男人忙双手接过,“好好好,我这就看看。” 姓名,年龄,籍贯,父母姓名,家庭情况…… 圆脸男人看到父母职位那一栏的字,微微瞪大了双眼,“令尊是安王?” 又看到母亲的那一栏的职位,声音扬得更高,“令堂是长公主?” 薛青就站在桌子前,听到圆脸男人的话,也有些惊讶,她转过头,看了一眼江忘川。 他是世家子? 如今乱世,有五年前失败的那场战役在前,这场仗可以说是危险重重。连薛家这样的小门小户都不愿意将孩子往战场上送,更别提那些大户人家了。 他这样尊贵的身份,怎么也会来参军? 薛青自小在兰江县长大,对朝中之事了解的不多,但即便是这样,她也听说过安王和长公主的大名。 自从五年前的那场战役失败之后,先帝大受打击,身体状况并不好,太子自小体弱多病,也在一年多前病逝了,先帝无奈,只在皇室中挑选了一个宗室子来继承皇位,也就是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和长公主并不是亲姐弟,但好在长公主虽然性格强势,却并没有为难过皇上,再加上如今边境动荡,皇上这把龙椅坐的并不安稳,所以对这个堂姐,也都是敬畏居多,亲近不足。 而安王是朝中唯一的异姓王,先帝开国之初,安王的父亲有过从龙之功,被封为异姓王,等到父亲去世之后,爵位就落在了安王头上,后面又尚了公主。 可以说,江家在京城的显赫无人能及。 薛青曾听人说,安王和长公主感情甚好,两人只有唯一的一个孩子,更是将所有的权势和爱都给了他。 这样尊贵的身份,竟然会来参军? 或许是察觉到薛青的目光,江忘川也朝她看过来一眼。 少年高坐在白马上,银冠长袍,端的是玉树临风,清俊潇洒。他身上有着少年人的朝气,却又不似少年那般莽撞,反而气定神闲,透着一股沉稳。 江忘川的视线落在薛青那白皙的面上,眼神轻轻动了动。 被这样直白的目光盯着,他也并没有不耐烦,像是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淡定地转过头去,朝着站在桌子前的黑衣少年,缓缓开口,“好了吗?” 他的声音清润,像是山间的泉水,清冽又奔腾不息。 薛青收回了视线。 书宴单手撑在桌子上,上半身探过去,“看好了吗?文书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圆脸男人换上一副笑脸,对着书宴恭恭敬敬道,“文书不能还给你们,要留在我这里,等以后备查的,公子知道吧?” 书宴点了点头,“知道知道,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先进去了。” “好好好。”圆脸男人站起身,从桌子后面绕出来,“我送二位公子进去。” “不用,”书宴看了一眼薛青,话却是对圆脸男人说的,“您忙就好,我们自己会找路。” 说着,他朝薛青点了点头,走到枣红色的马旁边,踩住马镫,一跃翻上了马背。 “公子,走吧。” 圆脸男人目睹两个人进了营帐,薛青这才道,“我的文书有问题吗?” “啊,”圆脸男人像是才注意到她一样,摆了摆手,绕回桌子后,“没有没有,你也进去吧。” 他的态度忽冷忽热,薛青也没说什么。 她走到自己的马旁边,利落翻身上马,也进了军营。 毕竟要容纳十万新兵,军营不算小,薛青骑马走了好久,才算找到一群帐篷的地方。 帐篷是一排排的,远远看过去十分壮观。薛青翻身下马,看着白色的营帐,想着这里应该就是住宿的地方了。 军营中都是大通铺,地上铺着一层干草,被褥还没有拿过来,薛青找了个最靠角落的地方,把包袱扔过去,又跑出营帐,牵着马去了马厩。 回来的时候,远远就望到营帐门口有两个人,一黑一白。不是江忘川和书宴,又是哪个? 还未走近,薛青就听到江忘川在说话,清润的声音中透着不满,“地上就铺了一层干草,这怎么能住人?” 旁边的黑衣男子挠了挠头,“公子,军营中都是这样的,有些士兵上午去了战场,下午就不一定回来了,弄这么多床铺也不现实啊。” 十万个新兵呢。 江忘川自然知道军营中的生活艰苦,他本也做好了吃苦的准备的,但陡然看到地上的一层稻草,连个被褥都没有的营帐,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以前那些士兵都是怎么忍受的? 看着这一片狼藉的营帐,江忘川皱紧了眉头。在府上时,便是最低等的小厮,也没有住的这般差的。 “公子,”书宴试探道,“要不属下等会儿去找一趟梁将军,问问有没有多余的营帐?让他给我们找一个。” 这次的主将梁德源,在京城时跟安王也有来往,只是不算太熟。但若是公子搬出安王世子的名头,一个营帐而已,想必他还是愿意给的。 薛青走近时,正好听到这么一句话。 江忘川和书宴堵在门口,薛青站在两人身后,淡声道,“借过。” 江忘川和书宴回头,这才发现薛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书宴连忙往旁边挪了挪脚。 薛青从两人之间穿过去。 江忘川的身量比薛青略高了一个头,薛青从他身侧走过时,他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小巧的耳朵。 江忘川看着她那纤细的脖颈,皱了皱眉。这个青衣少年…… 是不是太文秀了一点? 江忘川怎么想的,薛青浑然不知。 她走到角落里,找到自己的包袱,背过身,将包袱拆开,检查了下东西,都还在。 她这次来军营带的东西不多,一些伤药,一些换洗衣服,因着做男子打扮,还带了两件裹胸。 包袱中有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放了一些买好的干粮。 她拿出来,往嘴里塞了一口。 书宴在一旁喋喋不休,“虽然说营帐是旧了点,不过我下午出去买两床新的被褥,将营帐中的桌椅板凳全都换成新的,再添置些东西,看起来应该也就没这么潦草了。公子?” 江忘川收回视线,抬步迈了进去,“算了,先暂且忍一时吧,等新兵选拔赛结束,拔了头筹,应该就有单独的营帐了。” 第5章 嫌弃 江忘川虽然嘴上说得爽快,但看到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稻草时,心中还是忍不住的嫌弃。 这些稻草,都不知道多少人用过了。 他走进营帐,在帐中转了一圈,最后挑了薛青身旁的那片空地,对着书宴吩咐道,“把包袱中的那件披风拿出来。” 书宴看着地上那块还算勉强干净的稻草,明白了他的意思。 江忘川在府中时便格外爱洁,每日早晚各要沐浴一次,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用馨香熏过。如今能忍受营帐中的这般环境已经是不容易了,再让他直接坐在这些稻草上,那更是想都不用想。 书宴扯下包袱,翻出那件银白色的披风。 他们临走之前,长公主给公子准备了不少行李,但公子嫌带着麻烦,只留了几件换洗衣物,外加一些伤药,剩下的全都留在府里了。 这件银白色的披风没怎么穿过,掏出来时上面还有叠出的折痕。 书宴抖开披风,平铺在稻草上,“公子,可以坐了。” 江忘川这才小心坐下。 他坐在披风上,单腿微曲,尽量不让自己碰到其它地方。书宴则在他旁边大大咧咧坐下。 他没江忘川这么讲究,别说坐在稻草上了,让他直接睡上去都没问题。 他扭头,看到薛青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便想和她说说话。 江忘川不是个话多的人,在路上走了两个月,书宴这个话匣子都快憋疯了。 他盘腿面向薛青,面上挂着亲切,“这位青衣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薛青嚼着干粮的动作一顿。 她看着书宴,眼神中带着防备。 书宴笑道,“往后大家都是战友了,总要熟悉的不是?我叫书宴,今年十六岁。” 他指了指江忘川,“这是我家公子,姓江,今年十七岁。我们来安都是想要杀羌人的,你呢?” 薛青双腿曲着,手肘抵在膝盖上,手中还捧着干粮,她没有立刻回答,等到口中的饼子全部咽完,才吐出两个字,“薛青。” “原来是薛公子,幸会幸会。”书宴笑着道。 薛青没说话。 书宴又问,“我看薛公子年纪也不大,怎么会想来这里参军的?” 薛青咽下干粮,缓缓道,“跟你们一样。” “原来是同道中人,”书宴看着她的眼神带上了两分敬意,“真没想到,薛公子竟然也这般有志气!” 还没等薛青说话,他又自顾自道,“也是!羌人那般猖狂,是时候削一削他们的锐气了。” 薛青淡淡的“嗯”了一声。 她并不热络,甚至看上去性子比江忘川还要冷一点,书宴有心拉近关系,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薛青好像感觉不到这种尴尬一样,只默默嚼着口中的食物。 她吃饭的声音不大,但营帐中实在太安静了,那些细微的吞咽声便听得一清二楚。书宴想了想,又问,“薛公子是哪里人?” 薛青皱了皱眉。 她的籍贯有些敏感。 但她想找薛英的尸体,就要先了解薛英以前的情况,以及他战死的地方。 目前而言,她手上的信息并不多。是以她需要从别人口中知道薛英的一些信息。 相同的籍贯和姓氏,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但她也不能透露太多了,不然被人猜到她是薛英的妹妹,就不太好了。 书宴见她迟迟没回答,还以为她有什么顾虑。 “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他挠了挠头,“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薛青摇了摇头,咽下口中的干粮,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是兰江县人。” “兰江县?”书宴对这个地方并不了解,问,“是不是离京城很远?” 江忘川也朝她看过来,“你和薛英是同乡?” 江忘川上战场之前,稍微了解上次战役和羌人作战的几个将领,其中便包括当时军队中被誉为薛小战神的薛英。 薛青直视着他,眸光清棱棱的,“他是谁?” “一个副将。” “副将?” 江忘川道,“五年前和羌人作战时,他带着一千精兵偷袭羌人的营帐,回程时碰到埋伏好的羌人,英勇战死了。” “埋伏?”薛青眼神动了动,咀嚼着这两个字。 她对内情了解的不多,当初朝廷的人过来,也不过是说了一句薛英在战场上不敌羌人,战死沙场了。但个中内情,她一概不知。 “好好的,怎么会有埋伏?”薛青问。 而且还那么巧,正好和回程的薛英对上。 江忘川摇了摇头,“战事都已经过去五年,知情人早就该死光了,至于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当初军报上说的是薛英回程时偶遇了羌人,羌人有一万精兵,薛英不敌,这才战死的。 但江忘川觉得没那么简单。薛英战死的地方叫断峡谷,过道狭窄的仅仅只能容纳一队人马通过,羌人一万精兵,怎么可能选择从那里回程? 他抬眼,看着薛青若有所思的表情,突皱了皱眉,“你很关心他?” 他一句话戳破薛青隐秘的心思。 薛青身体一僵。 江忘川若有所思,“你二人同是兰江县人,又都姓薛,莫非他是你的亲戚?” 他话中虽然有询问之意,但语气却有些笃定。 薛青摇了摇头,垂下眼,“我不认识他。只是同为兰江县人,又都上了战场,难免多关心几分罢了。” “是吗?” 薛青:“江公子似乎不信?” “没什么信不信的。”江忘川满脸无所谓,“你认识他也好,不认识他也罢,跟我都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今日谈到这里了,多问两句罢了,薛公子别激动。” 他话中的意思实在是太明显。 薛青皱了皱眉。 她没想到,这个江忘川这么不好对付。不仅脑子活络,心思转的也快,还很敏锐。 在外人看来,她和薛英是同乡,这没什么好避讳的,但是她关心甚至在暗中打听薛英的行踪这件事,不能让人知道。 眼下看来,薛英当初的死应该没那么简单,军营中是否安全,谁也说不准。 多一个人知道她的目的,就多一份危险。 不能再和他有交流了,薛青想,这人心思太缜密,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套进去。 书宴在一旁看着两人谈话,呼吸都停了。他转了转脑袋,一会儿看了看这个,一会儿又看了看那个,不明白好好的聊聊天,怎么感觉硝烟四起的? 江忘川站起身,随意道,“别看了,时间不早了,我们也出去,弄点东西吃。” 他们走了之后,薛青躺在稻草上,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受江忘川那一番话的影响,她竟然罕见的梦到了薛英。 梦里,薛英身穿盔甲,腰间悬剑,带着一队精兵,骑马往顺州城赶。 他们偷袭进行的很顺利,烧了羌人不少营帐,预计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羌人都不会再进犯了。 风刮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薛英的人马走到一处峡谷时,突然停下了,两侧山谷耸然峭立,层层叠叠的植被覆盖在上面,远远望去,像是爬满了一层青苔。 若是有人藏在上面,决计是发现不了的。 所有精兵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一边谨慎地望着山上,一边快速通过峡谷。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峡谷两侧飞下来密密麻麻的箭矢,马儿惊叫起来。 “有埋伏。”有人大喊。 队伍瞬间乱了起来,过道窄,嗡嗡扬扬地失了方向,像是一群无头苍蝇。 两侧的山坡上面,突然密密麻麻钻出了许多人,他们身穿黑色盔甲,手持弓箭,目光灼灼地瞄准乱成一糟的队伍。 马儿受惊,高高扬起前蹄,似乎要将薛英从马上摔下去,薛英勒住缰绳,扬手砍断飞下来的箭矢,高声道,“不要慌,所有人提剑抵挡,快速通过。” 他驾着马,快速地冲出峡谷,砍落射来的箭矢。 身后的队伍也逐渐冷静下来,他们砍掉箭矢,迅速往前冲。 队伍中不断有人倒下,后面的人没有停留,踏过同伴的尸体,咬着牙,拼命往前冲。 峡谷上的人不断指挥着放箭,密密麻麻的黑色箭矢像是一层箭雨,士兵们不断挥剑抵挡,但敌众我寡,越来越多的人倒下。 薛英的盔甲上也沾了血迹,一道箭矢斜飞下来,擦着脸划过,英俊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狰狞的伤口,鲜血淋漓。 峡谷上站着一个魁梧的男人,他身穿金色盔甲,头发梳出辫子,看到薛英身上的血,像是闻到了肉沫的苍蝇。 他扬起弯刀,嚣张大喊,“将士们,姜国的这些崽子们撑不住了,随我一起,杀掉他们!” “杀!” 叫声震天。 密密麻麻的黑衣士兵从峡谷的山坡上滑下,青翠的峡谷间,像是有一层黑色的虫子在快速滑行。 体力不支的姜国士兵看到这个场景,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好多人。 到处都是人。 他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薛英的看着密密麻麻的羌人,一颗心坠到了谷底。 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羌人? 脸上伤口狰狞,鲜血涌出,落到剑刃上,顺着剑刃缓缓滑下。 薛英握紧了剑柄。 越来越多的羌人像是饿狼一样像薛英扑去,手中的弯刀砍破盔甲,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鲜血浸透长袍,他成了一个血人。 挥舞剑的手臂越来越沉,而朝他涌来的士兵却像是源源不尽一样,剑刃被砍得卷了边,在碰到羌人身上的盔甲时,“铮”的一声,断成两截。 羌人手中的弯刀却朝他身上砍去。 薛英闭上了眼。 薛青大喊:“不要!” 然而她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弯刀即将砍到的薛英的头上时,薛青猛地坐起身。 第6章 骗子 帐外的阳光照进来,在帐口处投下了一层阴影。 望着那摸淡黄色的光,薛青噗通噗通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她望了望四周,看到营帐,才回过神。 竟然是做梦。 衣服早就被冷汗打湿,想起那梦中的场景,她仍是心有余悸。 梦里实在太过逼真。 姜国士兵的哀嚎,羌人的猖狂和得意,还有薛英身上似乎永远也流不尽的血。 薛青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缓缓舒出一口气。 幸好,只是一场梦。 身上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粘腻腻的,不太舒服。 如今军营中还没有热水,薛青毕竟不是男子,关于怎么洗澡,她还要好好想想。 外面响起脚步声,一个大大咧咧带着朝气的少年说道,“劳烦这些东西都给我们搬进去。” 帘子被挑开,一个身长如玉的少年走了进来。 猝不及防和江忘川对了个视线。 他似乎刚从是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的,耳边落下几缕碎发,臂弯处的锦衣上也多了几层褶皱。 但即便是这样,一张脸还是好看的。 薛青移开了视线。 江忘川看着坐在阴影中的少年。 她的脸很白,有些小巧,下巴尖尖的,透着一股倔劲。额头处的头发有些湿,脖子上汗涔涔的,面上还有些怔松。 这是……做噩梦了? 帐口处响起中年男子的声音,“公子,东西放哪啊?” “放里面,放里面。”书宴道。 江忘川移开视线,往旁边走了两步,让出帐口。 两个中年男子抬着一张红木床往里走。 边疆没什么好东西,他和书宴下午逛了一圈也才买了一张像样的床。虽说比起家中的那张紫檀木床还是差远了,但不用睡地上,江忘川已经很满足了。 书宴跟在两个男人身后进了屋,指着薛青旁边的一小块空地说道,“就放这吧,帮我们放平了。” “好嘞。” 书宴把地上的稻草扒拉到一边,两个男人抬着床稳稳放下。 “这样可以吧?”男人晃了晃床,纹丝不动。 书宴点头,“行,再帮我把外面的几双被褥拿进来。” “好。” 两个男人出去又进来,每人手上都拿着一床宣软的银面锦缎被子,书宴将买的枕头床单一类东西拿进来,放到床上。 两个中年男人站在床前,书宴从荷包中掏出银子,递给他们,“这是尾款。” “好嘞好嘞。” 两人将银子揣进怀里,笑眯眯道,“公子以后有需要再来找我们。” “知道了。” 两人就要走,其中一个穿蓝色缎子的圆脸男人看到薛青,顿住脚步,转身走到他面前。 薛青刚醒,又被江忘川这么大的动静震了一下,还没回过神,就见到帮书宴抬床的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 她皱了皱眉。 圆脸男人换上了一副笑脸,“这位公子,我们是卖家具的,若是公子也想买床,欢迎来找我们。” 薛青:“……” “不用。”她干脆地拒绝,“我没这个需求。” “是是是。”圆脸男人笑道,“有需求了再来嘛。” 他看薛青穿得也不算差,想着同一个营帐中都有人买床了,若是手里有钱的话,应该也愿意买一张床,这才主动上门做生意了。 薛青不好当着面这么不给人面子,抿了抿唇,淡声道,“我知道了。” “好好好,”圆脸男人朝她拱了拱手,“期待公子的捧场了。” 两人都走了,书宴的把床也差不多铺好了。因着要和别人住在一个营帐,江忘川没把床买的那么大,大小只够容纳一个人睡,上面铺了两层厚厚的棉花被。 薛青看着那垫得高高的被子:“……” 这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游玩的? 书宴在床上扯了两根绳,四周挂了一圈围帘,这样即便同住一个营帐,别人也看不到公子了。 围帘系到薛青这边时,书宴和薛青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他扬起笑脸,“薛公子。” 薛青“嗯”了一声,对着他那张春花明媚的脸,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 两人真不愧是主仆。 被江忘川和书宴这么一搅合,先前在梦中的恐慌也都褪去了,紧张的心慢慢被铺平开,薛青准备想想以后的事。 昨日江忘川说得那些话尚且不知道真假,姑且按真的算,那么薛英就不仅仅是战死沙场,他是被人埋伏了。 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 那些羌人是如何得知薛青要提前经过那里的? 薛英带了一千精兵,全都战死,料想对方的人不会少。 那么多的羌人,总不可能是闲来无事埋伏着玩。 他们必定料到了薛英会带人从那里经过。 可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薛英前脚出城偷袭对方,后脚回程就中了埋伏,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埋伏在那里的? 薛英出城这件事,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呢? 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偏她什么都不知道。 五年前的那场战役已经结束很久了,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她想查探,却几乎无从下手。 若是能有个对这件事情熟悉的人就好了。 薛青皱眉思索,书宴却已经铺好了床,他拿出外出时买的零嘴,解开递到薛青面前,“薛公子,要不要来一点?” 薛青思路被打断,抬头看了一眼书宴。 书宴将手中的袋子往前递了递,“刚炒好的栗子,还热着呢,薛公子不尝一口吗?” 他自顾自剥了个栗子仍入口中,感慨,“想不到边境这种小地方,竟然还有卖炒栗子的。” 这种零嘴,书宴喜欢,好不容易到了军营了,看到路边有卖炒栗子的,迫不及待买了一袋尝尝。 十月的天,已经有些凉了,圆嘟嘟的栗子炒的热烘烘的,吃到嘴里,软糯香甜。 “不用了,”薛青扭过头,“谢谢。” 她还没跟江忘川和书宴熟到互相分享吃食的地步。 “哦。” 听她说不吃,书宴也没强求,转而去找江忘川,“公子,吃炒栗子不?” 江忘川拉开围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月白色的锦袍,眉松目清,像是凄冷夜色中的一模弯月,矜贵迷人。 他看着书宴手中的那袋热腾腾的栗子,嗤了一声,“现在想起我来了?” 书宴笑嘻嘻道,“平日里公子不是不喜欢吃这些零嘴嘛。” “现在我也不吃。” 主仆二人又要斗起嘴,薛青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外走。 书宴叫住她,“薛公子?” 薛青顿住脚步,就听身后的人问,“晚上一起吃饭不?” 薛青微微侧脸,“不用。” 她走出房间。 书宴看着那消失在帐口的青色身影,默默嘀咕了句:“薛公子还真是怪人。” “吃你的东西吧,”江忘川看着腮帮子鼓鼓的书宴,淡声道,“少管别人的事。” * 薛青在军营中转了一圈,军营很大,分为几个区,这片搭着帐篷的是住宿的地方,不远处是一大片空地,设了许多箭靶,那是校场,此外还有伤兵营。 将整个军营转下来,用了差不多一下午的时间,薛青回了营帐。 江忘川和书宴都不在,约莫是吃饭去了。 薛青从包袱中翻出干粮,吃了两口,便和衣躺下。 中午睡过一次了,现在根本不困,望着白茫茫的帐顶,薛青脑中一片茫然。 过了不知道多久,江忘川和书宴也从外面回来。看到薛青在睡觉,两人都自觉地噤了声。 薛青闭上眼睛,耳边是悉悉索索的动静,有人出去了,又有人进来。 她脑海中一片清明。 外面的天黑了,营帐中黑乎乎的,薛青听到围帘被重新拉起的声音,似乎是江忘川躺了下去。 薛青睁开了眼。 她长这么大,还没和男子同在一室睡过觉。在薛家时,她是家中的二小姐,虽然不受宠,但该有的都会有。即便上次在破庙,那两个刚进去她就醒了。 现在却是真真正正的要和男子睡在一个营帐里。她和江忘川之间,相隔不过三尺的距离。 江忘川似乎翻了个身,身体擦过锦被,发出细微的轻响。 薛青彻底没了睡意。 她双眼睁着,茫然地看着帐顶,心中空落落的。 关于薛英的死,未来的茫然,还有离家的孤独,似乎都在这个时候,一起涌了上来。 少年的时候,爹娘虽然不重视她,但亦没有苛待过她,薛青仍然是过了好一段幸福日子的。 九岁那年的秋天,薛青在后山练了一下午的剑,小脸热得通红,衣服都湿透了。薛英去看她,手上拿了一袋刚炒出锅的板栗,“趁热吃,刚买的。” 板栗还有些烫手,薛青抓了一个,还没剥开,就被烫的不行了。 薛英从她手中接过板栗,一边骂她笨,一边把剥好的栗子喂给她。 “我要去参军了。”十七岁的薛英说。 那时候他已经长得很高了,眉眼间有了大人的样子,行事沉稳。 薛青咽下栗子,茫然地看着他,“去哪?” “最近羌人在骚扰顺州,朝廷在征兵,估计要打仗了。”薛英又剥了一个栗子喂她,“我去顺州,杀那些羌人。” 就着他递过来的手,薛青叼住圆嘟嘟,黄澄澄的板栗。 薛英不觉得烫,他的手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那是这么多年练剑练出来的。 板栗炒的很好,软糯香甜,吃下去也不觉得噎得慌,薛青仰头看着他,“那你还回来吗?” “不回来我去哪?”薛英被她逗笑了。 薛青没说话,她扭脸看着旁边的空地,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 “你走了,就没人陪我练剑了。” 薛英剥栗子的手顿了顿,他看着薛青手中的那把稍微有些短的青铜剑,罕见的沉默了。 当初薛青要练剑时,薛英寻了这把剑送给她,几年过去,这把剑在她手里,已经显得有些短了。 “阿青马上就是大人了,可以学着自己练剑了,哥哥也不能总是陪着你。”薛英道。 薛青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下去,她微微撅着嘴,满脸的不高兴。 薛英被她这副样子逗得直乐,他伸手,摸上薛青的发顶。 薛青抬头看他。 眼神中有期待,有紧张。 薛英轻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哥哥会早点回来陪你练剑的。” “我保证。”他语气郑重,“等战事一结束,我就回来。” 后来他死在了战场上。 眼眶发酸,心绪起伏。 往事历历在目。 “骗子。” 薛青闭上眼睛。 “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