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都怪他自作聪明!回家后告诉父亲实情,保不齐又得挨顿打,想想就屁股痛,谭振兴问龚苏安,“龚兄,令尊尚在?”
话题跳得快,龚苏安不知谭振兴何意,面露不愉,“在。”
“可经常打你?”
龚苏安:“……”他父亲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不是动不动就打人的性子,谭振兴问此话既是瞧不起他父亲,也是瞧不起他,他抿着唇,脸色阴沉,呛道,“令尊可经常打你?”
谭振兴不假思索地点头,“不说经常,偶尔吧。”
龚苏安:“……”
真的不想和谭振兴聊天,他索性低头不语,谭振兴兀自找话说,嘀嘀咕咕说了十来句,而龚苏安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识趣地不再多言,最后安慰了龚苏安句,“不舒服就忍忍吧,待会就能回家了。”
甭管龚苏安如何解释,他认定龚苏安脸色不好就是给饿着了。
游街结束后,他语重心长地劝龚苏安先去吃点东西,别饿出什么毛病来,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考上,别没来得及享受高中的喜悦就被饿得一命呜呼了,龚苏安脸色铁青地嗯了声,走得飞快,谭振兴欣慰地笑笑,去人群里找谭盛礼和谭振学去了。
父子三人都中了进士,惹来无数艳羡的眼神,碍于谭盛礼和谭振兴名次太好,其他进士不好意思搭讪,因此围着谭振学询问明算题的解法,他们大部分人年纪都在四十左右,自幼读书考科举,偏重文章诗词,明算会答几题就行,直到科举改革,不得不花心思钻研算学,但天赋不佳,会做的题太少了。
不过这次殿试没有让他们失去信心,就说谭振学,文章明明比龚苏安强很多,就因风格不同,名词比龚苏安落后许多,朝廷科举改革,明算比重增加,但文章仍然是关键,两门都不能放弃,在场的虽已是进士,可在算学上没什么自信,想趁机问清楚解法,回家后考考族里读书人,告诫他们好好学算学,文章中规中矩的话,算学厉害能占很大的优势。
谭振兴凑过去时,他们正聊第三道题,见是他,众人齐齐拱手,“见过谭榜眼。”
谭振兴还礼,“见过诸位。”
“大哥,你和他们说说最后三道题的解法吧。”谭振学答对了半道,没有全对,不好和他们细说。
讲题是谭盛礼的强项,谭振兴哪儿敢出头,忙将谭盛礼拉过来,央着谭盛礼讲题,谭盛礼先说题出自哪本书,再拆分试题,挨个挨个讲,复杂的题,经过谭盛礼分析讲解后简单非常,众人受益匪浅,试想,他们身边若有这么位擅长算学的老师,名次恐怕会更靠前。
而且他们意识到件事,殿试五道题,谭盛礼全部都会做,留三道题还真是有谦让的意思在里头,不由得愈发佩服谭盛礼,同场考试,谁不是费尽心思的往上爬,为此贿赂主考官,陷害同窗致其不能科举的考生不计其数,谭盛礼竟让其他考生三题,谦虚礼让的品行令众人景仰万分。
连第四名的罗文星态度都恭敬不少,罗文星出身江南书香世家,是状元的热门人选,他几岁就在诗会上崭露头角,少年成名,他自己也极有信心,谁知不仅不是状元,连个探花也不是,在金銮殿里,宫人宣读殿试名次时,他几近晕厥,此时听谭盛礼解题后,心头那点不甘消贻殆尽,他自惭形秽道,“谭老爷博学多才,罗某自愧不如啊。”
“是啊。”
谭盛礼做状元实至名归。
“罗公子谦虚了,谭某不过多读了几十年的书而已。”
讲题耽误了近半个多时辰,散时已日落西山了,总算熬出了头,其余人约着去酒楼聚聚,问谭盛礼他们去不去,谭盛礼看向谭振兴和谭振学,两人表态,“家人们还等着,来日再聚吧。”
众人都知谭家低调,平日极少和人往来,不便多劝,各自约着人说说聊聊的走了。
片刻功夫,就剩下谭盛礼他们,谭盛礼道,“走吧。”
晚霞的余晖散尽,晚霞余晖散尽,街道两侧铺子前的灯笼亮着,灯影幢幢,看得谭振兴恍惚觉得在做梦,抓起谭盛礼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拍了巴掌。
啪的声,声音响亮。
“不是在做梦呢,父亲,儿子竟真的考上了。”
手心火辣辣的谭盛礼:“……”
脸上留着巴掌印的谭振兴犹不知痛,眼神亮得像天上的星星,“父亲,你是状元呢。”
谭盛礼:“……”
“父亲,明日咱们去山里祭拜祖宗他们吧,儿子总觉得是祖宗在保佑着我们。”
谭盛礼沉默不语,旁边谭振学附和,“父亲,挑个日子祭祖吧。”谭家落败太久了,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恐怕死不瞑目,难得有高中的好消息,怎么能不告诉他们知晓呢?
“好罢。”
街上人来人往,谭生隐拿着几个包子在不远处候着,看他们走近,忙上前递上包子,“饿着了吧,尝尝吧。”殿试落榜,谭生隐心里虽失落,但没想象中的难过,许是入宫前从谭盛礼话语料到会有此结果,真落榜了,倒是松了口气。
见他气色不错,谭盛礼道,“结果虽不尽人意,但别灰心。”
“是。”
包子还热和着,谭振兴拿着后没吃,待谭盛礼咬了口他才张嘴,肉馅儿的,他两口就吃掉个,狼吞虎咽的动作看得谭盛礼皱眉,谭振兴感觉到谭盛礼的目光,几口就吃掉谭生隐手里半数的包子,还要再吃,谭生隐提醒他,“饿久了突然吃太多容易吃坏肚子,缓缓再吃吧。”
谭振兴后知后觉,看谭盛礼和谭振学,两人手里的包子还没吃完,他擦擦嘴角,“待会再吃吧。”
待会却是没吃,倒不是他不想,而是谭盛礼去酒楼买了几个菜打包回家吃,有鱼有肉,谭振兴担心吃包子吃饱了就吃不下其他,忍着没再吃,说起探花龚苏安来,“读书人身子骨弱,同样是饿,我没什么感觉,龚兄饿得嘴角发青,到后边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看了眼谭生隐手里的包子,“也不知龚兄有没有听我的话先买点东西填填肚子。”
语气满满担忧。
谭生隐问他,“龚探花和振兴哥很好?”
“算不上好罢,就怕他不顾好身体莫名奇妙死了……”那这么多年的辛苦就白费了啊。
谭盛礼:“……”
谭生隐后悔问这个问题,识趣地站去边上,奈何谭振兴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住了,自顾往下说,“你们没看到他脸色有多差,刚开始还勉为其难和我聊两句,慢慢的脑袋都抬不起来了,你说他要有个好歹,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探花之位有何意义啊,还有他家里人,省吃俭用呕心沥血供他读书,还没入仕为官呢人就没了,多年付出就付之东流了啊。”
谭盛礼:“……”
“所以啊,我们要多多保重多活些时候……”
这下不只谭生隐,连谭振学也往边上挪了两步,感觉身侧人空,谭振兴侧目,就见谭盛礼抿唇瞪着自己,眼神阴恻恻的,看得他遍体生凉,讷讷地解释,“我随口说说罢了,父亲身体好,长命百岁不是问题……”
看他低眉塌眼的怂样,谭盛礼直叹气,堂堂榜眼私底下竟是这副样子,谭盛礼无奈道,“振兴,你是榜眼,天下读书人的典范,言行举止稳重些罢。”
“是。”谭振兴正色地拱手,有板有眼道,“儿子记下了。”
其实说起这位探花,谭生隐听街上的读书人说了些事,徽州文风不盛,据说龚苏安的文章中规中矩无甚新意,主要是算学好,府试试题,龚苏安只有最后道题没算出来,不是他不会,而是时间不够,时间再长点的话,龚苏安保证全部答对,他听街上围观的读书人说的,龚苏安算学极佳,整个徽州,能和他一较高下的寥寥无几。
在徽州读书人眼里,龚苏安是有可能做状元的。毕竟读书人重文,轻视算学,精通算学的人并不多,龚苏安文章不出色,算学好啊,据说能中举也是因明算考得好的缘故。
“能中探花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儿,但对龚苏安来说或许不是。”谭生隐听了不少那位探花的事儿,骨子里极为要强,县试府试院都是案首,院试名次差点,气得他把自己锁在房里好多天没出来,乡试前两天更是通宵达旦的看书……
提到龚苏安,徽州人的评价是聪明要强。
“怎么可能。”谭振兴一惊一乍地反驳谭生隐,“明算只对两道题就想做状元,莫不是以为天底下没人了?”
谭盛礼:“……”
注意到旁边投来的视线,谭振兴声音低了八度,小声道,“龚苏安在徽州有名气不见得来京后还有那样的名气,他太妄自尊大了些。”
就说他们,帝师后人,在绵州名声极好,来京后还不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本以为龚苏安脚踏实地,不想他……”
“振兴……”谭盛礼打断谭振兴,后者悻悻地垂眸,“是。”
“你看过龚探花的考卷吗?”
谭振兴不解,老实道,“没有。”
“未窥全貌不予置评……”
“是。”
谭盛礼看过龚苏安的考卷,明算五道题,尽数答对了的,许是心里将其想复杂了,竟抹去了最后三道题的答案……
造化弄人。
第132章
以防谭振兴揪着这个话题没完没了,谭盛礼没有告诉他们此事,而是说道,“龚探花在徽州名气不小,定然有他的过人之处,有机会和他交流算学心得也好。”
谭振兴虚心应下,暗想真有那天非让龚苏安见识见识他的厉害。
当然,被龚苏安在算数上吊打是后话了。
夜幕低垂,他们沿着街道往家去,进巷后,两侧平日轻掩的门大敞着,男女老少站在门口像看稀世珍宝似的眼神看着他们,谭振兴浑身不自在地瞅瞅身后,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他不安地凑到谭盛礼身后,“父亲,街坊邻里好像有些奇怪哪……”
巷里寂静,街坊们听到这话,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来,热络地问,“大公子,听说你们中了?”
喜乐街住的多是普通百姓,家里孩子虽在私塾念书,却不是为走科举,而是为将来能谋个轻松点的差事而已,养家糊口,不识字的只能做苦力,会认字算账的则不同,比如上边小管事大管事账房先生,哪个不是会读书识字的,在他们眼里,不敢指望孩子科举成材,做个管事就算光宗耀祖了,而谭家四人参加殿试,三人两榜进士……
也就说至少三人能做官。
街坊们住在喜乐街几十年,生平头次遇到大官,之前住的老先生子孙也是官,但面相冷,排场大,他们心生敬畏而不敢靠近,谭家人就不同了,谭老爷平易近人,随时路上碰到都彬彬有礼的问候他们,心生亲近,倒是不害怕身份悬殊。
问话的是个杵着拐杖的老妪,驼着背,眼神浑浊,谭盛礼恭敬地见礼,“是啊,中了。”
身侧的谭振兴他们齐齐拱手,邻里忙有模有样的还礼,“中了就好,中了就好啊。”京里读书人比比皆是,想考上两榜进士何等困难,谭家中了三人,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啊。
巷子里的街坊邻里都出来了,嘴里说着吉祥的话,谄媚巴结恭维恭贺者皆有,谭盛礼礼貌地还礼,快到门口时,隔壁走出个盛装打扮的老婆子,发髻高挽,蝴蝶簪花随她动作轻轻晃着,她走到谭盛礼跟前,掩嘴说悄悄话的神态道,“谭老爷,下午你家来了客人,看那两人贼眉鼠眼的,不像什么好人,你要小心啊,不是我说,那卢老头性格怪得很,你们将来是要做大事的,莫受了他拖累……”
谭盛礼望了眼自家紧闭的大门,没有作声。
老婆子扶了扶发髻上的簪花,抹了胭脂的脸顿时换上了笑颜,退后两步,缓缓施礼,“忘了恭贺谭老爷高中状元了,还望见怪。”
“哪儿的话。”谭盛礼客气道。
老婆子弯唇笑得更为灿烂,望着谭盛礼的眼神怎么看怎么都像别有用心的样子,偏偏周围还有人低头窃窃私语,谭振兴料到情形不对,轻扯了扯谭盛礼衣角,“父亲,小妹她们还在家等着,咱们先回吧。”
别以为他不知道,会试放榜,报喜的官差上门,这老婆子以为他们犯了事,落井下石的嘴脸令人作呕,如今又在谭盛礼面前乱嚼舌根,和长舌妇有什么两样,他心头不喜,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待进了自家门后才和谭盛礼说,“我看那人面相尖酸刻薄,父亲心善,与她客套两句便是,何须……”
后边的话没说完,被谭盛礼不愉的眼神吓得闭上了嘴。
“街坊邻里,人前撕破脸就好看了?”谭盛礼道,“如果觉得她说得不对,你听着不予理会便是。”
谭振兴讪讪,“是。”
到家后,他们因高中而喜悦的心情淡了很多,而是聊接下来的事儿,朝廷有规定,新科两榜进士直接列入翰林庶吉士,无须再考,而殿试落榜的进士还得参加馆选,根据成绩高低来授予不同的职位,不过那些职位都不高,活儿还多,谭盛礼问谭生隐的意思,是想等三年后再考殿试还是参加馆选。
如果参加馆选,朝廷授予职位后就得任职,而庶吉士能在翰林继续读书学习,待三年后再参加两榜进士的馆选入仕为官,官职普遍高些。
谭盛礼让谭生隐自己选。
“我想再读几年书,我太年轻了,真任职做个官旁人也不会信服,不如趁着年轻多读点书……”
谭盛礼点头,旁边的谭振兴大力拍谭生隐的肩,“生隐弟,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皇帝喜欢年纪大的,就说两榜进士,年龄普遍偏大,他和谭振学就算小的了,“继续读书,等你岁数够了就能考上两榜进士了……”
谭盛礼:“……”
“用功读书,下次肯定没问题的,到时候三弟来,你们彼此也算有个伴儿了。”谭振兴不赞同谭生隐参加馆选,同进士参加馆选的官职多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皇帝心里笃定年轻人行事冲动,有意磨磨他们的性子,怎么可能将轻松的职位留给他们呢?
两相比较,自然是入翰林院比较好,再学习三年,参加馆选的职位好,升职快,就拿六部尚书们说,哪个不是两榜进士出身啊,四品官员里同进士出身的都凤毛麟角,谭振兴道,“哪怕多花六年时间都是值得的。”
以谭生隐的实力,六年后出来少说是个六品官,而这次参加馆选的话,六年时间不见得能升个一官半职。
“振兴哥给你算过了,不会错的。”
谭盛礼:“……”
明明大喜的日子,谭盛礼就是遏制不住想揍谭振兴的冲动,为官升职靠的是政绩而非算计,谭振兴这性子是没挨打就飘了啊,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谭盛礼罚他抄书,谭振兴自知做错事,耷拉着耳走了。
“大公子怎么了?”从自己屋里出来的卢老头看谭振兴扁着嘴满脸委屈的模样,不禁好奇,“大公子不是榜眼吗?怎么闷闷不乐的?”
“莫管他。”谭盛礼平静地看了眼背影落寞的谭振兴,“他这性子,不好好约束,将来只怕还会出事。”
入仕为官,心思该放在黎民百姓身上,若人人钻研升官发财,置百姓于何故,置朝廷于何故,他不求谭振兴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但求他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无愧于朝廷,谭盛礼收回目光,侧目扫过容色带喜的卢老头,卢老头换了身簇新的祥云纹图案的长袍,脚上的鞋子也是新的,谭盛礼笑了笑,“让你看笑话了。”
“哪儿的话。”卢老头知道谭盛礼教子极严,不是他能比的,“大公子心思玲珑剔透,大是大非上从不含糊,也是谭老爷严苛,换作旁人有大公子这样的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想到谭振兴唧唧歪歪的性子,谭盛礼不知怎么和外人说,只道,“或许吧。”
类似的话赵铁生也说过,可谭盛礼没法宽容待之,无论是祖宗还是父亲的角色,对他们若不严格,出去闯下祸事想严格都来不及了,况且君子行事,岂能如同伪君子般虚情假意?
见他直叹气,卢老头露出羡慕的目光,想起什么,拱手道,“谭老爷,还没恭贺你们呢,你们……你们真是太厉害了,报喜的官差上门,我还以为耳朵听岔了呢。”谭盛礼状元,谭振兴榜眼,谭振学两榜进士,史无前例的荣誉,天下大儒都比不及谭老爷会教。
谭盛礼还礼,答谢,“近日多亏你帮忙照顾家里了。”
大丫头姐妹两读书,卢老头时常接送,平时清扫院子也是卢老头在忙,谭盛礼发自心底的感激他。
“哪能啊。”卢老头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他做的微不足道,老先生去世后,他住着宅子就是好几年,得亏谭盛礼不嫌弃他,允许他继续住,若谭盛礼不愿,他可能不知道在哪间破庙住着呢,想到几年前自己窝在屋檐下躲雨的落魄样,卢老头鼻尖酸涩难忍,“谭老爷莫谦虚,我……我是沾了你们的光啊……”
落魄时得老先生收留,如今又得谭盛礼敬重,他何德何能啊。
“谭老爷……”卢老头舔了舔干裂的唇,双手忐忑地捏着衣角,“能否借几步说话?”
谭盛礼抬手,“请。”
谭振学和谭生隐提着食盒去灶房找汪氏和谭佩珠,准备吃饭事宜,而卢老头领着谭盛礼去了他屋里,屋子不大,但家具应有尽有,谭盛礼被桌上的食盒吸引,食盒上贴着酒楼的名字,他记得不错的话,这酒楼就在喜乐街岔口位置,生意好,整天都能瞧见客人进进出出。
“谭老爷,有件事我没与你说过罢。”看着食盒,卢老头陷入了沉思,“老先生在时,他可怜我没有容身之处而收留我,其实我无家可归,而是不受家里人待见,我无处可去罢了……”家丑不可外扬,若是可以,卢老头永远不会说起以前的那些事,“我膝下有两子两女,女儿早年就嫁人了,儿子们住在安乐街的后巷里,离这四刻钟的路程吧……”
卢家是普通人家,住在离京城几十里外的小村子里,他和妻子养育了四个孩子,女儿出嫁,儿子成亲,本以为该子孙绕膝颐养天年,事实孙子刚出生那几年还算和睦其乐融融,但随着儿子在城里挣了钱,接他们来城里享福就变了,儿媳妇贪慕虚荣,日日与邻里媳妇攀比衣衫首饰,嫌他和老伴儿穿着破旧,出门丢人现眼,天天甩脸色。
他和老伴儿识趣,平时不怎么出门,但在村里干惯了农活,进城后闲不住,和儿子儿媳商量回村种地算了,但儿媳妇不让,说当时接他们进城是想让村里人瞧瞧他们的孝心,他和老伴儿如果回村定会害他们被村里人戳着脊梁骨骂。
为了儿子儿媳名声着想,只能继续在城里住着,住了没两年,老伴儿就生病了,离不开汤药伺候,古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没多久儿媳妇就嫌他们老两口事多麻烦,抓药花钱,为此儿媳妇脸色更是难堪,他心里不舒坦,想着去码头扛麻袋贴补家用,留儿媳妇在家照顾老伴,谁知儿媳妇天天冷嘲热讽,骂他们挣得少吃得多,没少指桑骂槐骂他们怎么还不去死……
然后老伴没熬多久就去世了,他带着老伴回村安葬再不想进城,村里人嘴碎,起了不少闲言碎语,传到儿子耳朵里,儿子不得已又接他来城里,他还记得长子和次子站在院子里哀怨的脸色,“爹,我们兄弟两在城里辛苦挣钱,你就不能体谅我们的难处?明知村里人最爱背后说人长短,你闷声不吭,不是任由他们抹黑我们名声吗?”
不孝乃大罪,兄弟两害怕被人捅到官府,很是抱怨他不出面为他们说两句好话,可老伴离世对他打击大,他根本无心与人多说,听儿子抱怨,自觉又做错了事,问他们,“那如何是好?”
除了跟着他们进城还能作甚?进城那日,儿媳妇特意给自己买了身簇新的长袍,像城里老爷的打扮,挨家挨户告知接他进城合家团聚的事儿,人前父慈子孝,进城后又变了样子……最后,他离家出走了,路上碰到老先生,老先生收留了他。
卢老头揭开食盒,里边是他爱吃的菜,儿子和孙子拎过来的,说以前是他们不懂事,求他原谅,让他想回去何时都能回去,卢老头不记得自己跟着老先生多少年了,但今天儿子和孙子是第一次来探望他,他虽老眼昏花,但心里还敞亮着,他们能来看自己,无非是谭老爷父子高中,他们想借自己攀上谭家这座靠山而已。
低头看着身上的新衣,卢老头心里五味杂陈,“好几年没看到我孙子了,他站在我面前我都认不出来,听说他在私塾读书,已经是秀才了,再努努力,中举不是问题……”卢老头慢慢拿出盛肉的盘子,脸上的表情是谭盛礼曾在陈山脸上看到过的,谭盛礼安慰他,“子孙成材是家族喜事,你该高兴才是。”
“是啊……”卢老头放下盘子,盘里的的梅菜扣肉已经凉了,但在卢老头眼里还热和着,他道,“我心里自是盼着他出息的,像他爹,幼时没读过书,几岁就跟着村里的人进城做帮工,靠看人脸色过日子,运气好得东家器重,然而因他不会识字再是器重他也难以被重用,他时常感慨幼时不该不读书的,孙子周岁那天,他兴奋的说要供孙子读书,他这辈子目不识丁,不能让孙子像他那样……”
说着,他揭开另外个食盒,突然抬眸,视线落在谭盛礼脸上,“谭老爷,我真的感谢你,要不是你,我到现在都……”
后边的话他没说完,谭盛礼心下叹气,正欲劝他别沉浸在过去的悲伤里,却见卢老头屈膝跪了下去,谭盛礼忙弯腰扶他,皱眉道,“这是作甚……”
“谭老爷,我知道你品行高洁,正直善良,可我实在没办法啊……”孙子说谭盛礼满腹经纶饱读诗书,过不久就要入国子监做祭酒,自己能在谭盛礼跟前求求情的话,他就能入国子监读书,他日走科举入仕完全不是问题,卢老头知道自己此举不合时宜,可他没办法不顾孙子的前程,他对儿子失望透顶了,可孙子不是啊……
他离家时孙子还小,那时候的他什么都不懂,卢老头仰着头,眼里泪光闪烁,悲恸道,“谭老爷,我真的没办法啊。”
“什么事起来再说吧。”谭盛礼扶起他,“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卢老头哽住,望着这张慈祥朴实的脸,他目光闪了闪,结舌道,“我孙子勤奋,就是天赋不好,你要是能指点他几句,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来报答你。”
“言重了。”谭盛礼扶着他,看了眼桌上冷冰冰的食物,又看向卢老头带着希冀的眼神,实在无法让他难过,逢外边大丫头喊吃饭,谭盛礼应了声,道,“先吃饭罢,我们待会再说。”
卢老头知晓谭盛礼为人,若是拒绝的话立刻就表态了,既说饭后再聊就是还有希望,他老泪纵横道,“谭老爷……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
“言重了,小酌两杯如何?”
谭振兴两杯酒下肚就满嘴胡言乱语,他有自知之明,因此不敢饮酒,谭振学不胜酒力不敢多喝,而谭生隐晚上要写功课也不敢喝,于是饭桌上就剩下谭盛礼和卢老头,谭盛礼能饮酒,但不常喝,卢老头闲来无事就爱喝两杯,但不爱说话,许是今晚兴致高,拉着谭盛礼喋喋不休说了很多,旁边谭振兴专心吃菜,不时抬头看他,想说卢老头平时看着沉默寡言,话多起来还真是恐怖,歪头和谭振学耳语,“我怎么看卢叔比父亲还高兴呢?”
中状元的人冷静如常,卢老头却喜极而泣,还真是个善良的人哪。
谭振学看看卢老头,有看看像有心事的谭盛礼,摇摇头,提醒谭振兴别乱说。
卢老头酒力好,几杯酒下肚,除了脸颊泛起红晕,其他没有任何醉酒的神态,谭盛礼喝了两杯则面不改色,食不言寝不语,谭盛礼吃饭不爱说话,顾及有话和卢老头说,早早就下了桌,请卢老头去书房说话。
天儿已经黑透了,走廊亮着灯笼,谭盛礼走在左侧,半边脸颊隐藏在光影中,他偏头,看着和子孙久别重逢而喜不自胜的卢老头,“令孙离开前可有留下文章诗词?”
卢老头顿住脚步,脸上的笑悉数收敛,眸子垂了下去,小声回,“他说谭老爷若是同意收他为学生,让我给他去个口信,过几日再正式登门拜访。”
拜师要有正式的仪式,孙子说行事唐突落在外人眼里有冒昧之嫌,待双方商量好,找个黄道吉日隆重的上门拜师,卢老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说不上来,小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他知道谭盛礼为人宽厚,无论谁请他看文章都不会扭扭捏捏的推让,他让孙子回家把平日写的文章带过来让谭盛礼看看再说,孙子坚持不肯,他也不好多说。
“没事,谭某……”谭盛礼顿了顿,卢老头会意,“谭老爷但说无妨。”
谭盛礼想了想,轻声道,“你在这儿住了多少年了?”
“不记得了。”老先生在时他还记得清楚,老先生走了后,宅子里就剩下他,孤零零的,时间于他而言就是春暖冬寒,其他没什么感觉,“很多年了罢。”
“你想念他们吗?”
卢老头身形微僵,想自然是想的,以前他还偷偷回去看他们过得好不好,被儿媳妇撞见两次,埋怨他尽给他们惹事,几十岁的人了做事自私自利,只想自己怎么过得轻松而不考虑他们的处境,他离家出走的事儿被其他人知道卢家的名声是别想要了。
担心连累他们,之后就再没去过。
“以前想,后来想的时候少了很多,现在只是偶尔会想起。”直至今日孙子来,思念好像又重了很多,卢老头隐隐知道谭盛礼想说什么,百行孝为先,儿子孙子对他不闻不问,德行有损,天下没人瞧得起这种人,卢老头喉咙滚了滚,为孙子说话,“孙子自幼听话懂事,许是卢家长孙,我和老伴对他寄予厚望,我们老两口进城后,早晚接送他去私塾,哪怕他娘说他找得着回来的路,不必多此一举,我不放心,就怕人贩子将其拐跑了。”孙子长得白白胖胖的,村里人都说他是少爷命,因此自然看得紧点。
至于儿子,卢老头说,“他们兄弟两耳根软,凡事听媳妇的,虽然孝顺我和老伴,终究不像儿时粘乎……”
言语间仍有偏袒的意思,谭盛礼又问了几件事,卢老头回答得事无巨细,隐隐察觉到谭盛礼的用意,布满褶子的脸忽然变得苍白如纸,即使晕黄的光也盖不住脸上的白,见状,谭盛礼又问了句,“若是老先生还在,你说他会答应收令孙为学生吗?”
老先生学问高,但性子倔,就说收留他,府里几位少爷说他来路不正,不太乐意他留在府上,然而老先生坚持己见,固执地留下他,要老先生收孙子为学生想都别想,老先生嫉恶如仇,知道自家那些事儿后差点没去衙门告发儿子的恶行,怎么会收孙子为学生呢……
想到此,他明白谭盛礼的欲言又止是为何了,挣扎道,“孙子和儿子不同,他是孝顺我的,哪怕我离家多年,他仍记得我的口味……”
梅菜扣肉,他最爱吃的菜。
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无论儿子做出怎么过分的事儿,父亲心里总会为其找到开脱的借口,谭盛礼不忍说些残忍的话,叹气道,“过两日我随你去看看吧。”
却不是让其登门拜访,卢老头心里有些失落,转而想想谭盛礼为人便不好多说什么了,谭盛礼目下无尘,要求极高,孙子要是个不好的拜入谭盛礼门下只会抹黑谭盛礼的名声,谭盛礼是要进国子监做祭酒的人,身上留不得污点,行事谨慎些总没错。
“好。”
书房里,谭盛礼和卢老头秉烛夜谈了许久,聊的多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儿,谭盛礼聊谭家的落败,聊陈山寻子的事儿,听得卢老头眼角泛热,后悔当年不发一言就离了家,儿子儿媳应该急得到处找人罢,“可惜有生之年见不到陈山,否则真想和他做个朋友,和他相比,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怎么会呢,你怕拖累他们,连村都不敢回,离家就是这么多年,爱子之心不比陈兄浅……”谭盛礼敬佩陈山,也敬佩卢老头的离家的果敢和坚持,只是透过卢老头,他不赞赏其儿子的品行,父亲为顾全子女名声而流落在外,做儿子的如何能心安理得而几年不闻不问,为人子不孝者,又怎么能相信他教得出好儿子?
两日后,他随卢老头去安乐街的后巷,还未进巷,便听到里边传来道嘹亮的声音,“我家老大不日就会拜入新科状元门下,前程似锦……”
听到声音,卢老头脚步顿住,脸比昨晚还显苍白,“谭……谭老爷……我们……我们回去吧。”
此刻他意识到,谭盛礼如果收孙子为学生恐怕耳根不得清静了,谭盛礼这样光风霁月的人,不该与这样的人牵扯上,是他自不量力给他添麻烦了。
望了眼狭窄的巷子,谭盛礼问,“来都来了,不去瞧瞧吗?”
“不……不用了。”
见他气色不好,谭盛礼不好强求,“那改日如何?”
简单的四个字,听得卢老头热泪盈眶,“再…再说吧。”
语毕,他掖了掖湿润的眼角,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谭…谭老爷…其实你将大公子管教得很好。”即使有诸多缺点,但骨子里孝顺善良,从不起过坏心思。
再不想承认都得承认,儿子儿媳德行不好,他也有责任的吧。
“谭老爷,你…若是我会怎么做啊…”
谭盛礼叹气,想宽慰他两句,就看廖府的人匆匆跑来,说廖逊的身体不太好,请他过府瞧瞧,廖谦这次高中,排名第八,昨日游街时人却不在,当时他就想问了,因给其他人讲题给忘了,这会儿看小厮形色慌张,眉头紧蹙。
廖家的马车在不远处候着,廖谦站在车旁,脸色憔悴,“父亲……父亲身体不太行了。”
第133章
说这话时,廖谦眼里含泪,声音沙哑得唯有气声,近乎央求的语气,“你能否去见见他。”
父亲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全靠汤药撑着,害怕考试家里生出变故他有心放弃这次殿试,父亲不让,叮嘱他好好考,先考取功名,接下来几年好好修身养性,他日入仕做个像曾祖父那样的父母官,或许官职不高,但心有所往,教有所得,得百姓爱戴就算光宗耀祖了,父亲耳提面命的叮嘱他不能做个算计钻营玩弄权术的政客。
世道好就出来做官,造福百姓,世道不好就隐居起来不和旁人同流合污,父亲说眼下世道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养精蓄锐,为日后做准备。
不知从何时起,父亲把后事都交代得差不多了,廖谦低眉,重重吸气缓解喉咙哽咽,不好意思道,“谭老爷,唐突了……”
父亲自昨日晕厥就不曾醒过,来请谭盛礼是他自己的意思,小厮说父亲精神一直不错,直至殿试放榜,听闻谭家父子摘得状元和榜眼,父亲心情大好,饶有兴致的翻出以前的书看,哪晓得看着看着突然晕厥没了知觉,太医把脉后也束手无策,小厮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害死了父亲……
其实和小厮有什么关系?父亲眼下离开,是觉得时日到了吧。父亲毕生致力于教书育人,为朝廷培养正直善良的官员,奈何国子监出了学生作弊的丑事,父亲作为祭酒将其过错归咎于自己品行不佳没有以身作则,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学生们做错事做老师的难辞其咎……在发现学生作弊苗头时父亲早就萌生了引咎辞官的念头,苦于找不着正直温厚,明辨是非的人选,只能打起精神熬。
谭盛礼入京,让父亲看到了他心里真正祭酒该有的品行仁德智慧,这就有了拜访谭盛礼邀其入国子监的事儿,天下读书人为天下人表率,而谭盛礼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想要改善学风,修养读书人的德行,那就让饱读诗书品德高尚的谭盛礼站在高处,读书人以其为老师学其品质,学风自然而然就好了。
父亲非常仰慕谭盛礼,廖谦想父亲真到最后时刻,想见的恐怕就是谭盛礼了罢。
他恭恭敬敬地向谭盛礼拱手作揖表达歉意,谭盛礼动容,“哪儿的话,令尊通达明哲,刚勇坚毅,我心甚是敬重。”学生志向高远且义无反顾,子孙后人受其影响,品行端庄,做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没办法不敬重他们,想到廖逊身体状况,谭盛礼鼻尖酸涩,“走吧。”
赶得及的话,他想守着廖逊,让他走得安心些。
阳光明媚,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起初他以为廖逊服药是怕耽误廖谦科举,可经过他不顾国子监名声严惩作弊学生后,他就知晓廖逊为何撑着身体不愿离去,不是畏惧死亡,而是畏惧自己死后无人照看的学生们,尤其察觉学生作弊败坏国子监风气,学生德行有损,他作为祭酒怎么能袖手旁观,别说死,连生病都不敢吧……
“廖谦……”谭盛礼唤他名字,“你说来得及吗?”
廖谦喉咙滚热,看向头顶湛蓝的天,不知是在回答谭盛礼还是在喃喃自语,“父亲心里还有未完成的遗憾,他不会就那么走了的。”
廖逊病重,府里死气沉沉的,谭盛礼随廖谦径直去了廖逊住的屋,雕花窗户边的书桌上还放着廖逊没翻完的书,书页随风轻晃着,他这会醒了,睁着眼,和床前的儿子说话,声气不足,说的话含糊不清,看到谭盛礼,大喜过望,“谭老爷?”
有些时日没见,廖逊消瘦得厉害,眼窝凹陷,颧骨突兀,嘴唇干裂得起了血丝,唯有那双浑浊的眼落在谭盛礼身上时泛起了亮光,谭盛礼轻轻颔首,“还记得我应你的事儿吗?”
他答应廖逊,会试后入国子监。
廖逊笑着点头,枯瘦如柴的手掀开被子欲下地,谭盛礼疾步上前阻止,“躺着吧。”
听他的话,廖逊躺着没动,目光既炙热又不舍的看着谭盛礼,随即又看向旁侧的儿子,欣慰地扬起抹笑来,“谦儿,谢谢你。”
廖谦明白此话何意,拱手,声音哑得不像话,“比起父亲为儿子做的,此事不值一提。”
要不是清楚廖逊的情形,谭盛礼无法将眼前的人看成病入膏肓药石罔顾的人,上辈子死过,他太明白廖逊此时的精气神是为何了,回光返照啊……谭盛礼心下哀痛,面上却没显露多少,称赞廖谦行事稳重,廖逊看了眼儿子,面露欣慰,“是谭家那位祖宗的功劳啊……”
谭家那位祖宗仁德无穷,堪称百世之师,廖谦虽得他教导,可国子监事情多,日日早出晚归的,极少亲自督促他们读书写功课,倒是谭家祖宗和祖父留下的书籍手稿对廖谦他们影响更甚,说来惭愧,儿子不曾悉心教导,学生也没教好,生命到尽头时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做老师的料,几十年光阴错付了啊。
他向谭盛礼感慨,谭盛礼摇头,“你做得很好,作弊之事非你能控也……”
“他们几岁就入国子监求学,与我相处的时间远比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要多,不是我的错又是谁的错呢?”廖逊说,“生不教,师之过也,我作为国子监祭酒,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君子行事多反省而严格要求自我,受罚的学生们或许只看到廖逊的不近人情,怕是不知他心底的愧疚与自责,如果不把此事说开,恐怕廖逊死后都不能释怀,谭盛礼想了想,说道,“此事你确实有错,却非言传身教不好之过,而是在学生作弊之初就该严厉惩治以儆效尤,杜绝作弊现象……”
“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在作弊之事上,你做得很好,国子监的名声非但没有受损,反倒愈发让天下读书人向往了。”来京途中,经过几个州府,风气并不算好,做老师的清高自傲,做学生的阿谀奉承,明明是读圣贤书的地方但乌烟瘴气的,委实让人心寒,廖逊能正视学生作弊的问题难能可贵,他没有说假话,国子监在读书人心里的地位比以前更崇高了,都是廖逊做得好的缘故。
“是吗?”廖逊脸上爬起笑来,“那就好,那就好。”
廖逊醒来差不多两刻钟,身体怎么样他比谁都明白,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廖逊给谭盛礼介绍国子监的情况,从监丞到各门授课先生,以及学生的大体情况,介绍得很认真,廖谦站在床前,时不时为其补充几句,就这样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时间,廖逊已经发不出声来,却张着嘴哑声道,“谭老爷,国子监就劳烦你了,多谢!”
他以为祭酒后继无人,自己会死不瞑目,这刻真正到来时,心底反倒极为平静,“谭老爷,谢谢你。”
国子监交到谭盛礼手上,他瞑目了。
脑袋慢慢垂下,谭盛礼握着他的手,嘴角含笑的看着他阖上眼,呢喃道,“不用谢。”
语声落下,只感觉掌心的手慢慢往下滑落,谭盛礼揉了揉他的手,嗓音干得难受,“廖谦,令尊去了。”
噗通声,廖谦几兄弟跪下磕头,脸上悲容难忍,哽咽出声,“父亲啊……”
离开廖府时,廖府门前已挂上了白布,府里的人嚎啕大哭着,哭声悲戚,听得谭盛礼湿了眼眶,廖逊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闻讯来吊唁的人陆陆续续上门,多是同街邻里,年岁和廖逊相仿,入门时无不露出悲恸之色,廖谦让车夫送他回府,谭盛礼拒绝了,自己慢慢顺着街往回走,经过谭家以前的宅子外面,心情不像上次复杂,伸出墙的树长出了绿叶红花,甚是好看,他走得很慢,到拐角时,他回眸瞅了眼自己走过的路,青色石板路上延伸到尽头,清幽雅静,不显任何走过的足迹,就像墙上迎风飘扬的枝叶,哪儿记得去年的风呢?
廖逊的死传得很快,街上的读书人都在聊此事,除了感慨廖逊的死,更多在聊下任祭酒大人,国子监祭酒大人要么有博览群书的学识,要么有深远辽阔的仁德,纵观国子监几位先生,前者不难,难的是后者,几位先生德才皆有,名声亦是不错,可做祭酒的话貌似资历不足。
搜刮了遍自己所认识的人都找不到合适的人物,有读书人道,“你们说会不会从文武百官里挑啊?”
国子监祭酒关乎着天下读书人的行事准则,若不能让读书人信服,将来恐怕会出事,眼下廖逊去世,除非从文官里挑个大人接替廖逊的职位,否则国子监会出乱子。
“不会吧。”旁边读书人道,“祭酒大人虽有官职,却是个闲职,没有文官喜欢领这门差事吧。”桃李满天下又怎么样,不如手握实权来得重要,他们走科举自然盼着做个有实权的官员,国子监这样的清水地方没几个人想去。
祭酒大人的人选,真是不好说。
第134章
他们眉眼鲜活,脸上尽是对新任祭酒的期待,谭盛礼轻声低叹,快速地从旁经过……他以为,德高者离世,世人多悲伤缅怀哀叹自省,事实并非如此,比起他的离世,读书人更在意他的职位由谁接任……
叽叽喳喳的声音被谭盛礼甩在身后,但心里难过更甚,廖逊克己复礼,勤勤恳恳,死前放心不下的是读书人的教养,可他们看不到他的担忧,春风满面,像在谈论个无关紧要的人,师道尊严,不该是这样的,他叹着气,心事重重地往回走。
阳光炙热,街上行人穿着春衫,面目含笑,轻松惬意,但谭盛礼只感觉到了冷……
到集市街时,旁边突然伸出双手拖住了他的手,猝不及防的动作惊得谭盛礼哆了下。
“谭老爷,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看你脸色不对。”
是街边行乞的乞丐,平日没少受谭盛礼恩惠,远远的见谭盛礼脚步沉重,面色发白,担心他身体不好,故而伸手扶住了他。
谭盛礼怔怔地抬眸,乞丐满脸担忧,“谭老爷?”
“我无事。”
乞丐拘谨地松开手,退后两步给谭盛礼行礼,“冒昧了。”
“谭某该道声谢才是。”谭盛礼拱手,“多谢关心。”
乞丐脸热,不好意思地摆手,“不用不用……谭老爷不嫌我冒犯就好。”他是真看谭盛礼脸色不好,担心他当街晕倒,他们走街串巷的行乞,见过好些上了年纪倒地猝死的人,他能对旁人冷眼旁观置之不理,却无法眼睁睁看着谭盛礼出事,行乞大半辈子,打赏银子的贵人数不胜数,唯有谭盛礼的馒头包子让他倍感踏实。
“哪儿的话。”
见角落里还有其他乞丐,谭盛礼去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乞丐过意不去,“谭老爷……我……”他上前不是为行乞,就是怕谭盛礼像那些人死了……他希望谭盛礼活久点……
“我懂,这是谭某的心意,收着吧。”
乞丐低头,恭敬地收下,包子热和地冒着热气,乞丐双手兜着,转身时,突然回眸看了眼谭盛礼,好像有话要说,顾及谭盛礼气色不好,兀自往前去了,将手里的包子分给其他人,各自拿着就狼吞虎咽起来,乞丐没有固定居所,多是哪儿的人善往哪儿凑,有刚来的乞丐问,“这可是位大善人?”
“不是。”
乞丐里,好几个异口同声的回答。
那人略有遗憾地哦了声,几口吃完手里的包子,问他们明日又去哪条街,京城虽大,但不是每条街都能去的,像那达官贵人住的长街宽巷他们就不敢去,大户人家规矩多,稍有不慎被打死都不知,因此多往百姓商人住的街道去。
“不知。”刚刚说话的几个乞丐冷冰冰又说了句。
这下乞丐们都不说话了,包子下肚,这两天是饿不死了,或懒散的靠墙坐着,或躺着睡觉,或起身离开,走到远处的谭盛礼回眸望着散开的乞丐,身体暖和稍许,世间终究善人多的……
卢老头先回府,听说廖逊身体不好,谭振兴料到谭盛礼回来心情会不佳,听闻廖逊死讯,更知谭盛礼会难过,世间每少个善良人,谭盛礼就会如同失去位好友般,何况廖谭两家源远流长,廖逊去世,谭盛礼的心情可想而知,因此他再三提醒谭振学和谭生隐收敛点,莫惹谭盛礼不快。
“大哥亦如是。”
谭振兴:“……”
比起两人,他犯错的时候好像更多,谭振兴有些担忧,不禁回想之前有没有做谭盛礼忌讳的事儿,没有!嘿嘿,没有!谭振兴拍拍胸脯,自信满满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着呢。”
谭振学和谭生隐对视眼,没有说话,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儿。
谭盛礼给了几本书让他们做批注,会试前就给了,到现在还没完成,眼看绵州乡试结束,过不久谭振业他们就会来京,于是商量着趁早完成这事,等谭振业来京,抽几天时间陪谭振业在城里逛逛……
见谭振兴搁下笔要出去,谭振学问他,“大哥去哪儿?”
“去找卢叔。”记得陈山过世,谭盛礼独自在屋里关了许久,害怕他出事,谭振兴想让卢老头陪谭盛礼说说话,同为老人,更能感受彼此的悲喜,卢老头和谭盛礼聊聊天,谭盛礼心情自然而然就好了。
偏偏卢老头有心事,唉声叹气的,谭振兴怕他了,谭盛礼本就情绪低落,再听卢老头长吁短叹心情岂不更差?心生好奇,他狐疑的看着卢老头,“卢叔也为廖祭酒的死难过?”
廖逊身为祭酒,言行合乎礼仪,行事不偏不倚,可为天下读书人表率,他的去世于读书人而言是莫大的损失,他是读书人,难过无可厚非,据他所知,卢老头和廖逊没什么交情吧,难道共情于读书人的悲伤?那卢老头可不是个普通人哟。
在他火热的注视下,卢老头嘴角微僵,“不是。”他想的是自家孙子,儿子儿媳性格不好,会拖累谭盛礼名声,可要他置孙子前程于不顾他狠不下心来,有心和谭盛礼商量找其他法子帮孙子,没来得及呢,谭盛礼就被廖家人喊走了,回来后神色哀戚,他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那你叹什么气?”亏他以为他是个悲天悯人的大善人呢。
卢老头难以启齿,谭振兴想到什么,凑到卢老头脸前,突然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卢叔,老实说,是不是那件事……”
清晨他们去码头,遇到隔壁老妇人出门买菜,鬼鬼祟祟的盯着他家大门张望……他们家有什么值得老妇人探头探脑张望的啊?问其他人打听了两句,那位是个老寡妇,据说有意再嫁,而卢老头和她好几年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恐怕早就心生仰慕了……
嘿嘿嘿。
“卢叔,那是好事,你叹什么气啊?”
卢老头:“……”不值得叹气吗?卢老头看向谭振兴,虽是榜眼,但谭振兴不如谭振学沉稳,比谭盛礼更是差远了,不过他孝顺是真孝顺,善良是真善良,卢老头心思微动,“大公子,有件事能否请你帮个忙?”
“那……不好吧。”他是晚辈,又是男子,给人做红娘太不合适了,可看卢老头愁得不行,谭振兴不忍拒绝他,双手环胸道,“你说说吧。”
“我儿子和孙子找来了,我孙子已经是个秀才了,学问不高,想拜谭老爷为老师,潜心读书考科举……”卢老头将孙子的意思说了,又将家里的腌臜事儿说了通,听得谭振兴连连甩头,对卢家那对父子破口大骂,情绪比卢老头还激动,卢老头:“……”
“大公子,我……”卢老头试图打断谭振兴,可他根本插不进去话,只看谭振兴咬牙切齿的说,“你不会想让父亲收你孙子做学生吧……”
卢老头羞愧地点头,就看谭振兴变了脸,“真是糊涂,那样狼心狗肺的子孙要来何用,不是给父亲惹事吗?”
卢老头:“……”
“你既离了家还是莫管那些糟心事得好,你也甭看我父亲好说话就为难他,要我说啊,你们家那窝人是从根里烂透了,猪狗不如,谁管谁倒霉。”谭家再是落败,再是不争气,但没人敢不孝顺父母,卢老头被儿子儿媳逼得离家出走,那些人的歹毒可想而知。
谭振兴忿忿道,“要我说啊,你莫被猪油蒙了心,就那窝不仁不孝的子孙,留着也是给祖宗蒙羞,我要是你啊,至今将其乱棍打死得了。”
卢老头:“……”
谭振兴又摆手,“罢了罢了,我还是自己去开导开导父亲吧。”别让卢老头去又说起卢家烦心事来,走前,谭振兴认真叮嘱卢老头,“日后莫再让父亲收你那群白眼狼孙子为学生了,丢人现眼!”
卢老头脸色煞白,唇动想说点什么,奈何半晌说不话来,而谭振兴没有耐心,急急奔去找谭盛礼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卢老头久久没有离开,天快黑时,前边有人敲门,是儿子和孙子,来问他谭盛礼的态度,好些年未见,儿子眼角都起褶子了,张扬的脸不再年轻,眼神却如年轻时般犀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廖祭酒过世,谭老爷心情不佳,等两日吧。”
“爹,大郎能不能有出息就看你了啊。”
卢老头僵硬地扯嘴角笑了笑,目光落在朝气蓬勃的孙子身上,眼底闪过丝挣扎,最后,轻轻点了下头……
“那我们等两日再来啊……”丢下这话,父子两就掉头走了,留卢老头站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他们,许久都没有进门,直至听到隔壁吱呀的门响,他心虚似的踏进门槛关上了门,街坊邻里嘴碎,卢老头担心她们乱嚼舌根,谭振兴对孙子印象极其不好,若再听说什么,恐怕就更没戏了。
可他不知,谭振兴在谭盛礼面前将他子孙不孝的事儿添油加醋的渲染,就差没去衙门告发他们了,说到后边,谭振兴不记得自己是来开导谭盛礼的,义愤填膺道,“羊有跪乳之恩,鸟有反哺之意,那窝子人有什么啊,父亲,你莫看卢叔可怜就答应了他,你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啊。”
谭盛礼:“……”
“亏我以为他开口是让我想法子撮合他和隔壁老寡妇的亲事,真是高估他了。”
谭盛礼:“……”
不出意外的,谭振兴又挨了打!
第135章
嗓门大,哭声响,引得邻里敲门询问,生怕谭家出了什么事。
谭家人性情好,以后又是官老爷,街坊邻里待他们态度自不同以往,虽然平日碍于家世门第不好意思串门,可遇着事儿就不同了。
故而,往日对谭家哭声漠不关心的邻里纷纷涌上门,隔壁老妇人尤为积极热络,卢老头解释说没事仍不信,虎眼望着卢老头,“我听着哭声好不凄惨,之前我就想问了,谭老爷为人和善,几位公子又俊雅,怎么会响起杀猪般的嚎叫啼哭呢?”
卢老头:“”谭家的家事没法以常理解释,谭老爷慈眉善目端庄雅正,至于几位公子振兴公子和生隐公子还好点,大公子是他叹气,“许是走路绊着惊叫两声罢了,无须大惊小怪。”
老妇人不信,问卢老头,“刚刚来找你的是谁啊?”
众所周知,卢老头跟着老先生后就没怎么听他与人说过话,关于他的身世,前几年众说纷纭,老先生没有解释过半句,都以为他是老先生心血来潮捡回来的乞丐,但她注意到,傍晚来的两人明显是认识卢老头的,而且还是老熟人,三人嘀嘀咕咕的不知聊了些什么,由不得她不多个心眼,要知道,谭家人朴实,又是外地人,假如被卢老头害了怎么办?
她们还等着和官老爷做邻里呢,哪儿能任由卢老头欺负谭家人。
于是,老妇人看着卢老头的眼神变得锋利怪异起来,卢老头不自在,闪烁其词地岔开话题,“多谢诸位关心,院里没什么事儿,谭老爷还等着我传话,先告辞了啊。”
话完,轻轻关上门,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妇人嘴碎,家里的事儿若传出去,儿子和孙子少不得要背上不孝的名声,为人父母,怎么能置子孙名声于不顾呢,他回眸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外边的人还未散开,依稀能听到他们的质疑声,卢老头想想,去书房找谭盛礼说了这事。
得知邻里敲门,角落里兀自抹泪痛哭的谭振兴差点咬断自己舌头,他堂堂新科榜眼,被父亲揍得鬼哭狼嚎,传出去得多丢脸啊,急忙擦干脸上的泪,忍痛整理好衣衫,试探道,“父亲,要不要我出门报个平安啊。”他哭得大声,其实不难受,相反,挨了打心里很畅快来着。
谭盛礼斜他眼,看他跃跃欲试的模样颇为无奈,“去吧。”
谭振兴就真的出去了,卢老头哑然,他虽没读过书,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还是明白的,谭振兴这么出去,不就坐实了挨打的事儿,卢老头张嘴,欲提醒两句,但看谭振兴笑逐颜开,神色甚是轻松自信,这个岁数挨了打还能像个没事人似的…境界高深得不得不让卢老头佩服。
待谭振兴出了门,卢老头迟疑了下,走向桌边看书的谭盛礼,耷着眼道,“谭老爷,我孙子又来了。”孙子再等两年就该说亲了,这两年想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将来说亲也容易些,京里遍地都是读书人,秀才更满大街都是,他若不考个举人,亲事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好办
谭盛礼请他坐下,执壶给他倒茶,“还是为那件事?”
卢老头下意识的摇头,迎上谭盛礼洞悉一切的眼神,心虚的移开了视线,捂着茶杯,哀叹道,“孙子也挺不容易的”儿子儿媳是何品行他再清楚不过,孙子能考上秀才,全凭自己的努力,“我我知我的请求于谭老爷来说太过为难,可我没有法子啊。”
关乎到孙子的前程,他没办法漠视。
“做父母的没有不盼着子孙好,你的难处我懂,只是”谭盛礼顿了顿,“谭某以为,读再多的书都不如修德行来得重要,人若心存善念,目不识丁谭某也乐意教他,可人心若是坏了,教他读书是没有用的”
卢老头默然,重新迎上谭盛礼的目光,片刻,低低道,“孙子和他爹不同,他不是那样的人。”
“是吗?”谭盛礼不是个未窥全貌就品头论足的人,他问卢老头,“他们来时拎了你最爱吃的菜,如何要等上这些年才来呢?”子欲养而亲不待,卢老头孙子真是个孝顺的,平日也应来瞧瞧,像等待老父亲出监团聚的洪氏母子,她们不曾去县衙监牢探望,但从没忘记过和父亲的约定,天天在路边客栈等着
他的话有些残忍,卢老头面色灰白,泛白的唇动了动,却答不上来,半晌才为孙子找了个借口,“我离家时没有留下任何话,他们或许以为我死在外边了吧”话完惊觉不妥,想补救,奈何口拙,说不下去了,试问,儿子孙子以为自己死在外边却不闻不问,不是典型的不孝吗?
“谭”卢老头语塞,绞尽脑汁的想为子孙找个合适的借口,想了许久都想不到,落寞道,“总不能不管他们啊。”
是啊,子孙不成器为人父母总不能不管啊,谭盛礼深深感受到卢老头心底的无力,他问道,“你希望他们做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不难,卢老头不假思索的回答,“能有大公子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谭盛礼经常批评谭振兴,甚至还揍他,可在卢老头眼里,谭振兴那点小毛病无伤大雅,平心而论,谭振兴如果是他儿子,他做梦都会笑醒,也是谭盛礼严苛,待谭振兴他们要求高罢了。
聊到谭振兴,谭盛礼又是叹气,“振兴那孩子孝顺。”谭家虽然落败,家教不严,但几个孩子骨子里都是孝顺的人。
他不过寻常感慨了句,落到卢老头耳朵里则是另外层意思了,他放下茶杯,沮丧道,“谭老爷将他们教得很好,都说子不教父之过,儿子不孝顺是我的错。”所以活该他老来无依无靠,卢老头垂目,掖了掖湿润的眼角,“谭老爷,我该怎么办啊。”
他是真的想帮帮孙子,儿子不孝顺就算了,但孙子还年轻,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该因为他而被埋没啊。
“再等等吧。”
卢老头不知谭盛礼此话何意,两天后,儿子和孙子又来了,问他有没有和谭盛礼说,卢老头支支吾吾说廖祭酒去世谭盛礼心情不好过段时间再说,父子两嘴上未说什么,但脸色明显不太好看,卢老头想和谭盛礼说说这事,被谭振兴拦住了。
“卢家的糟心事就莫让父亲烦心了吧,我看你儿孙不是啥好人,你既离家就莫回去了,好好和我们住着,往后我们给你养老。”
不怪谭振兴躲在暗处偷窥,前两日他外出和邻里解释他挨打的事儿,隔壁老妇人要他提防卢老头,说有獐头鼠目的男子来找卢老头,只怕没安好心,故而这两日多关注卢老头,晚饭时注意到卢老头情绪不对劲,料到有事儿发生,结果被他猜中了,卢老头儿孙来找他说了很久的话。
“那种人猪狗不如,千万莫以为人家良心发现想孝顺你,其实想利用你呢,父亲这人性子软好说话,你别为难他啊。”
卢老头哑口无言,但听谭振兴又说,“就你儿孙那样的,父亲出面没用,还得你回家亲自教导,不听话就打,打得他们屁股尿流就听话了。”
卢老头:“”
听谭振兴的话,他没有和谭盛礼说起此事,翌日谭盛礼带着谭振兴他们去廖府祭拜廖逊,路上碰到父子两,谭振兴认识他们,拉着谭盛礼就要往旁边走,嘴里小声提醒,“是卢叔的不孝儿孙,父亲,咱还是别管的好。”
看面相就不是啥好人,做亲爹的都管不了,谭盛礼这个外人就更管不了了。
说话时,谭振兴偷偷拿眼神看着两人,眼含鄙夷,谭盛礼皱眉瞥他,谭振兴随即收敛了眼底神色,悻悻道,“父亲。”
“见过谭老爷。”这时,父子两拱手,装模作样的给谭盛礼见礼,自我介绍起来,谭盛礼拱手,“不知两位找谭某有何事?”
谭振兴护着谭盛礼,戒备的瞪着父子两,语气有些冲,“我们要去廖府吊唁,两位挡在路中央不妥吧。”廖逊什么人,国子监祭酒,门生满天下,这事如果传出去,别说卢家人想考科举,就是做个普通老百姓都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谭盛礼皱了下眉,注意到他动作的谭振兴语气骤转,彬彬有礼道,“两位如果有事,还望挑个其他时间。”
谭振学和谭生隐听了些卢老头的家事,不是他们八卦,而是逃不掉谭振兴喋喋不休的性子,两人向父子两拱手,却是没有出声。
吃了闭门羹的父子两灰头灰脸的让开,谭盛礼颔首,不紧不慢的径直离去,谭振兴心头暗乐,姜还是老的辣,父亲心里敞亮着呢,卢家不是啥好人,谁惹上谁倒霉,谭振兴朝谭盛礼道,“父亲做得对,对那父子两就不该有好眼色,可怜卢叔为保全儿子名声离家出走,换了我啊,非拎木棍揍得他们痛哭流涕不可。”
想到自己为儿子备的木棍,谭振兴认为无比明智,“子孙不听话,该打就得打。”
谭盛礼没有吭声,问谭振学有何想法,谭振学道,“子孙再不孝,做父母的却无法漠不关心,卢叔的做法倒是能理解。”
第136章
父母对子女的疼爱总是更多些,卢家父子不是个好的,但卢叔朴实善良啊,想想这几日卢叔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样子,谭振学心里不太好受,不仅仅是为卢老头养出那样的子孙难过,更是为卢家父子难过,父亲敦厚老实,从小耳濡目染的儿子没有学到父亲的良善,反而养歪了,何其悲凉。
曾经的谭家不就是这样走向落败的吗?可怜卢家父子两犹不可知。谭振学歪头,看向兀自想事的谭盛礼,“父亲,卢家的事儿该如何做?”
以谭盛礼的善良,卢叔既是提了想必不会袖手旁观,父亲对其他人尚且能谆谆教诲,何况是卢叔家的孩子。
听得此话,谭振兴歪嘴,多次欲劝阻谭盛礼别多管闲事,像那种不孝子孙,学问再高都没用,但看谭盛礼沉默不语,到底不敢说什么,就是双唇动来动去的,不知嘀咕些什么。
而兀自走向包子铺前的谭盛礼不曾留意他的小动作,街边有乞丐,有老有小,谭盛礼像往常般买包子,有两个乞丐起身就跑,像见着官兵的贼,风驰电掣,眨眼就没了人影,有两个小乞丐速度慢,被其他乞丐拦了下来,但谭盛礼给他们包子时,两人摇头,解释自己吃过东西了,让谭盛礼自己留着,哪怕是街边乞丐都能对谭老爷的善良怀着善意,谭振学道,“父亲心善,卢家的事儿必不会袖手旁观,大哥莫说错话惹父亲不高兴。”
“是啊。”乞儿附和,“谭老爷说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卢叔既然求到谭老爷跟前来了,谭老爷怎么会置之不理呢。”
乞儿想起随谭盛礼回府城陪谭振业参加府试的事儿,那次他们还回了桐梓县,乞儿道,“和谭老爷回桐梓县时,县太爷亲力亲为地教化囚犯,教他们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对监牢里的犯人尚且能耐心教导,为何不能给卢家父子机会?”
“他们攀附谭老爷乃有利所图,行径为人不耻,可若次次遇到类似的事儿都避而远之,这样的事儿就会减少吗?”
谭振兴:“……”
想不到乞儿能说出这番听着冠冕堂皇实则狗屁不通的道理来,他不屑地嗤了声,“你懂什么,我是为父亲名声着想。”父亲是要进国子监做祭酒的人,高处不胜寒,父亲名声若是有损就完了,谭家还没在京城站稳脚跟,若行事不妥会惹来麻烦。
他认为自己考虑得更周全,谁知乞儿又反驳他,“谭老爷不怕麻烦,只怕风气败坏,世人愚昧不善。”
谭振兴:“……”
前边,谭盛礼固执的把包子给了那两个乞丐,要他们留着明日吃,小乞丐拱手道谢,拿着包子嗖的下跑得没了影,谭振兴抵抵乞儿胳膊,“看见没,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倒是实诚……”
“未窥全貌不予置评。”
谭振兴:“……”
乞儿天天跟着谭盛礼,几条街的乞丐差不多都认识,那些人并非没有良知,受过谭盛礼恩惠,心存感激,也知谭盛礼善良,不好意思常常让其破费,故而不是逼不得已不会往谭盛礼跟前凑,当然,也有那没皮没脸的乞丐整天在街边等着谭盛礼,不过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其他乞丐联合拖走。
连街上的摊贩都说乞丐变得有人情味起来,这是很少见到的,他相信,这两个拿着包子跑远的小乞丐必不如谭振兴说的不堪。
有心和乞儿理论两句,想到自己年长很多,当街争辩有辱斯文,“罢了,我与你多说作甚,父亲是我的父亲,我的心情你是不会懂的。”
乞儿:“……”
“我啊,就是怕父亲摊上事儿。”那样的人,就该做帝师,教卢家那两个不孝的人作甚。
当然,他现在不知道,卢家岂止两个人,除了卢老头全家就没个好的,彼时斗志昂扬要帮卢老头整肃家风的他差点没被气死,不过那是后话了。
眼下,看谭盛礼和乞丐聊天的谭振兴只叹了口气,“父亲啊,就是太善良。”
“谭老爷是我见过最受人敬重的人。”无论是监牢的囚犯,路边乞丐,还是衙门大人,和谭盛礼打交道后品行就会变得端正,乞儿道,“若是可以,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谭振兴:“……”
狐疑的看乞儿两眼,乞儿个子比在绵州时长高许多,但和同龄人比还是矮了,肤色偏黄,五官也不精致,谭振兴啧啧啧摇头,“你差得远。”
乞儿:“……”正欲将那八个字再送给谭振兴,未来得及张口,但看谭振兴脸蛋凑了过来,眨着黑漆漆的眼神问,“你觉得我怎么样?我是最像父亲的。”
乞儿抬眸,注视着谭振兴晶亮有光的眸色,波澜不惊地偏头,冲谭振学道,“振学哥像谭老爷。”
谭振兴:“……”放你娘的狗屁,父亲早年间就说过,他们几兄弟自己是最像他的,可看看与乞丐交谈的谭盛礼,再看看和谭生隐聊古籍批注的谭振学,自己和他们好像是有点差距,他清了清喉咙,掩嘴咳嗽声,漫不经心的走向谭振学,看似望着谭生隐,实则偷偷端详谭振学。
暗暗比较。
身量差不多,五官有差但都属于俊朗的类型,衣着不相上下,至于性格……谭振兴想了想,思索道,“二弟觉得卢叔家的事儿不能不管?”
谭振学茫然地转身,不知谭振兴怎么又聊起这个话题,卢叔开了口,出于礼貌也该问问,他点头,谭振兴了然,挺胸道,“明白了,父亲事儿多,这种事就不劳烦他了,我们兄弟管吧。”
没错,谭振兴主动揽了调教卢家父子两的活儿,道理头头是道,什么怜惜卢老头年事已高竟被子孙搅得晚年不安稳心中愤懑难平了,什么自己将来要入仕为官也会遇到类似的事儿如果漠然不理有违为官之道了,央求谭盛礼许久,到廖府时谭盛礼终于答应他帮卢老头处理这件事。
口干舌燥的谭振兴总算松了口气,他想过了,卢家父子再厉害能有平州土匪厉害?他连土匪都轻松搞定了还怕卢家那对容色伪善的父子?等着吧,非让他们后悔找上自己不可。
抱着即将和卢家父子斗智斗勇的心态,祭拜廖逊时,心情激荡,扬言要以廖逊为表率,肃正风气,为读书人增光,旁人缅怀多面露哀戚,唯有他满志雄心,惹来不少人侧目,廖逊门生多,不乏有远道而来的学生,看谭振兴面生,问旁边人打听,得知谭振兴是新科榜眼,也是谭家后人,不由得露出巴结之意。
要知道,廖逊死前已上书皇上,举荐谭老爷会国子监下任祭酒,夸谭老爷满腹经纶,谦逊随和,在绵州地带威望甚高,他做祭酒,天下读书人喜闻乐见,好的老师犹如日月星辰,雨露均沾,照拂天下读书人,谭盛礼若为祭酒,必然能肃清不良作风,端正读书人态度。
虽说廖逊官职不高且没有什么实权,但在皇上眼里有着无足轻重的位置,所以谭盛礼任国子监祭酒是很有可能的。
想趁机讨好谭家人的不在少数,胆儿大的问候谭盛礼,聊两句后心里不得劲,识趣的退开,然后不知怎么就凑到谭振兴跟前去了,他们看谭振兴的眼神透着奉承,换作以往谭振兴早鹏找得侃侃而谈了,今日却小心翼翼许多,与人说话也不敢敞开了嗓门。
可称赞他的人实在太多了,他面上极力端着,心底早乐开了花,时不时冲乞儿挑眉,显摆自己的能耐。
角落里,默默看着他像只斗胜的公鸡炫耀自己的乞儿扶额,得亏谭盛礼和廖谦在别处聊天,否则冲着谭振兴这得瑟的性子,回家后恐怕免不了罚,在谭振兴又投来得意的视线后,乞儿忍不住了,“振学哥,要不要过去提醒两句?”
物以类聚,据他观察,围绕在谭振兴叽叽喳喳聊个没完没了的多是别有用心的读书人,谭振兴得意忘形怕是给蒙蔽了。
“不用。”谭振学无奈,“提醒了这次还有下次,总得让大哥自己看清楚。”
以前赴宴,谭生隐时时盯着怕出乱子,这次他们没管,任由谭振兴和那些人聊……结果就是有人约谭振兴去青楼听曲被谭盛礼听着个正着……
读书人做事爱给自己找借口,寻常人去青楼是寻花问柳,他们去就是听曲吟诗,还搬出李太白喝酒后诗兴大发,而他们诗兴大发则在听曲后,理由正当,谭振兴不疑有他,当即应承下来,要不是注意到谭盛礼在边上听得认真忙改了口,回家后屁股恐怕又得开花。
饶是如此,谭振兴也胆战心惊了好几日。
确认谭盛礼没有秋后算账心才落回到实处。
这日,谭盛礼去城郊祭祖,告诉祖宗他们高中的好消息,完了李家探望了李老头子,有李家人在,祖宗坟前没有年年荒芜,谭盛礼不甚感激,送以银两答谢,李老头子不肯收,说是父辈叮嘱,他不过完成父亲交代的事儿罢了,不敢居功,老头子没收钱,反而赠了好些茶叶药材,不值钱,但看得出来是李家最为贵重的礼了。
“我就是个普通老百姓,朝廷的事儿我不懂,但我祖父说,百姓能有过安稳日子,都是托谭家帝师的福。”李老头子道,“百姓过得好是朝廷的功劳,朝廷好是皇上的功劳,而皇上好是老师的功劳,比起帝师为百姓做的,我做的太微不足道了。”
“祖父说生前没有对他说声感谢,生后不该忘记他啊……”
走前,谭盛礼弯腰,敬重地向老头子行礼,“李家照拂,我谭某感激不尽。”
“应该的,应该的啊。”老头子躺在床上,欣慰地摆手,“你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第137章
老头子风烛残年,有生之年等到谭家人荣归京城心中甚慰,心知谭家人是要做大事的,能抽出时间探望自己这个老头子已给足了面子,担心耽误他们太久,故而不敢聊太久。
倒是闻讯而来的村里人围着谭盛礼寒暄,他们祖祖辈辈居住在村里,没什么见识,但听说了很多谭家人的事儿,都问谭盛礼怎么养出两个进士儿子的,家里孩子几岁时会进学读书,秀才倒是不少,可能考上进士的寥寥无几,就说村里,秀才有七八个,举人有三个,进士却是没有。
谭家人怎么做到的。
来的是村里老人,敦厚老实的有,尖酸刻薄的有,圆滑世故的也有,谭盛礼俱礼貌虚心待之,关乎学问,他没有泛泛而谈,而是问他们家里晚辈读书的情况,老人们诚实告知,急切者甚至直接回去喊人,不多时就围了几个读书人,衣着富贵,像城里的贵公子,神色慵懒,瞧人时微眯着眼,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身侧还跟着位美娇娘……
这些美娇娘个个脸上擦脂抹粉的,身段婀娜多姿……用不着说,是他们的妾室无疑了。
谭振兴偷偷瞄向谭盛礼,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不喜或厌恶来,谁料谭盛礼脸上不露声色,谭振兴略微有些失望,他记得谭盛礼不喜欢读书人沉迷美色,读书贵在坚持,如果被杂事迷了心就没法专心读书,落榜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他以为谭盛礼会就此说两句,然而他什么都说,考察读书人功课后,中肯的点评几句就放他们走了,为此谭振兴有些困惑,回城时忍不住问谭盛礼,“父亲怎么不道出那些人落榜的真正原因呢?”
那些读书人沉迷享乐,考取功名后无不急着纳妾以彰显自己考取了功名,骄傲自满,三心二意……
“振兴可看到他们父母了?”
谭振兴刚点头,就被颠簸得抖了下,乡下的路坑坑洼洼,颠簸得谭振兴想吐,忍着腹中不适道,“看到了……”
“振兴以为他们待父母如何?”
谭振兴:“……”那几位秀才穿衣打扮极为讲究,身侧的美娇娘也穿得华丽,他们父母却穿着旧衫平平无奇,明白谭盛礼想说什么,谭振兴忿忿咬牙,“又是群不孝子。”
自己骄奢淫逸,父母却衣衫简陋,行径为人不耻,这让谭振兴想到了卢家对父子,忍不住捶壁,“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谭盛礼:“……”
“要我说啊,朝廷就该剥夺他们的功名,品行不端,考到功名会给读书人抹黑。”读书意在明理,那群人倒好,竟想着攀比逍遥快活,有违读书人立身于世的准则,谭振兴磨牙,“父亲,如何不痛骂他们两句呢?”
比起勤劳朴实的李家人,那群读书人真的差远了,谭振兴想不通,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行事为何与圣贤背道而驰,试想,读圣贤的人都无法以圣贤准则要求自己,那没读过书的人又能以什么为准则呢?谭振兴真的想不通,尤其回家遇到卢家父子两恬不知耻的奉承他时,更想不通了。
卢老头的长孙叫卢状,状元的状,德行不好野心还不小,卢状拿了自己写的文章请谭振兴看,自知攀不上谭盛礼遮株高枝,唯有退而求其次讨好谭振兴,本以为这次又会吃闭门羹,谁知谭振兴邀请他们进屋坐,喜得父子两眉开眼笑,点头哈腰的不断说着好话。
谭振兴板着脸,不苟言笑,进屋后卢老头给他倒茶,他扬手道,“卢叔坐着吧。”
卢老头连连摇头,激动得嗓子都哑了,“不……不用,我站着就好。”
茶是李家人送的,许是卢老头手抖放多了,哭得像中药,别说卢状面露嫌色,谭振兴自个都喝不下去,轻轻呷了口就放着不动了,拿起卢状的文章看了几行,忍不住抬头看卢状,卢状茫然,“可是文章有问题?”
谭振兴翘唇,“没问题。”
正是没问题他才更觉得匪夷所思,卢状的文章辞藻华丽,字里行间难掩忧国忧民的情怀,他问,“真是你写的?”
卢老头在旁站着,紧张得脸颊的肉微微跳动,以为谭振兴看出了什么,问孙子,“是不是你写的?”
卢状心生不悦,他既来了,难不成会拿别人的文章糊弄谭振兴不成,还是谭振兴瞧不起他,认为自己写不出好文章来,没错,他这篇文章给不少教书先生看过,先生说写得很好才敢拿来给谭振兴看的,他道,“是我写的。”
卢老头松了口气,“大公子,是大郎写的。”
“哦。”谭振兴淡淡应了声,接着往下看,期间,时不时抬头瞄卢状,眼神耐人寻味,看得卢状极为不耐烦,硬是忍着没发作。
共四篇文章,谭振兴看了很久,手边的茶凉了,卢老头及时换上热茶,殷勤得谭振兴不自在,“卢叔,你还是坐着吧。”
“我站着就好。”
谭振兴再次瞄了眼卢状,再看卢状旁边安然不动的卢庆贺,后者舔着笑问,“大公子可是有事?”
谭振兴垂眸看向手边的茶杯,没有点名,后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起身搀扶卢老头,“爹,大公子让你坐就坐吧,我和大郎都坐着,你站着多不好啊。”
谭振兴:“……”是坐和站的问题吗?他很怀疑当初卢庆贺到底凭什么被东家重用的,东家眼瞎吗?
卢老头摆手推辞,注意到谭振兴的目光,恍惚想起谭家人最是重礼仪,他表现不好给孙子丢脸就遭了,故而坐去旁边凳子……
又过了半晌,谭振兴放下文章,端起茶杯抿了口苦得能醒觉的茶,脸颊抽动了两下,正色道,“卢叔说你想拜师,可是想继续走科举吗?”
“是。”卢状谦虚的颔首,谭振兴心下嗤鼻,就这德行还想走科举,真以为所有主考官是瞎子呢,他道,“怕是不成。”
卢状愣住,不动声色的给卢老头使眼色,卢老头觉得喉咙微干,“大……大公子……”
“秀才于你恐怕是最大的荣耀了。”谭振兴敲着桌上的文章,“你说呢?”就卢状父子两做的事儿,捅去衙门连秀才功名都捞不到咯。
卢状:“……”
“卢某愿闻其详。”教书先生都夸他有几分天赋,假以时日中举不成问题,听闻他即将拜入谭家人门下,教书先生很是为他开心,直言他日后平步青云,前途无量,谭振兴竟然说秀才是他的极限,卢状脸上端不住了,以致于声音有些尖锐。
卢老头眉头紧拢,小声提醒他别失了分寸,谭振兴不在意的摆手,“无碍,年轻人嘛,难免冲动不服输。”
卢状:“……”
“你莫不服气,做文章如做人,最忌虚情假意表里不一,可你看看你的文章,将其表达得淋漓尽致……”
卢状:“……”
“愿闻其详。”卢状抿着唇,眼里冷得快结冰了,谭振兴却极为轻松的样子,“不是和你说了吗,虚伪至极……”
卢状:“……”
“你别不痛快,就说你这篇《孝》的文章,父母抚养子女不辞辛苦,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子女赡养年迈的父母更应耐心孝顺……”谭振兴啧啧啧道,“你说你做到了吗?”
卢状:“……”
“做到了做到了。”卢庆贺忙不迭点头,“大郎很孝顺的,几岁起就帮我和他娘做杂活,家里的柴都是他劈的。”
谭振兴投以轻鄙的目光,反问,“是吗?”
卢庆贺铿锵有力道,“是。”
谭振兴想反驳卢庆贺两句,迎上卢老头近乎哀求的目光,他心思微转,“那我收你为学生吧。”
卢状和卢庆贺:“……”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别说父子两懵了,连卢老头都猜不准谭振兴心底想什么,谭振兴问卢状,“你可是愿意?”
如何会不愿,卢状脸上换上了笑,谭振兴又说,“莫高兴太早,我学问不算高,收学生的要求很多,你先看看自己做不做得到。”
谭振兴从怀里掏出张纸,上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他将其递给卢状,“看看吧。”
卢状接过,看了两行就忍不住想骂人,这是收他做学生吗,收他做奴才还差不多,他嘴角微抽,许久没有作声,谭振兴不耐烦呢,“想好了没?”
卢状攥着纸,脸色乌青,谭振兴又催了两声,卢庆贺和卢老头懂得不多,不敢贸然插话,但看卢状神色不对劲,料到事情有异,两人都露出担忧之色,待杯里的茶快凉透时,终于看卢状点了下头,谭振兴大喜过望,拍拍卢状的肩,“孺子可教啊。”
只看谭振兴又拿出两张纸,是他收卢状为学生的凭证,让卢状签字画押,这下卢庆贺坐不住了,“大……大公子,拜师还需签字画押吗?”
这四个字听着怎么不像好事呢?
谭振兴镇定自若,“我收徒与旁人收徒自是不同的。”不签字画押卢状反悔怎么办,他绞尽脑汁想了两天晚上才想出这个法子,既能保全自己的名声,又能为卢叔清理门户,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啊……
卢状几乎是咬牙切齿签的字,拇指刚在纸上画押,就听谭振兴道,“走吧,随我去柴房。”
卢状:“……”
谭振兴收学生要求颇高,学生不止要做学问,更重要是劳作,他以为谭振兴让他去柴房劈柴,怒气冲冲随谭振兴去柴房,岂料谭振兴挑了根手臂粗的木棍给他,要他剥去树皮打磨光滑,做戒尺用。
戒尺……
卢状的脸沉得快下暴雨了,谭振兴无动于衷,守着卢状要他立刻做,卢状十指不沾阳春水,哪儿会干粗活,卢庆贺和卢老头有心帮忙,但谭振兴说他教卢状做学问,两人不懂,只能远远看着……
于是,卢状剥树皮花了近两个时辰,打磨光滑花了半个多时辰,好不容易以为能交差了,岂知谭振兴收了木棍竟是为揍他……没错,卢状拜师的第一天,挨了打……
挨打就算了,晚上歇在谭家,刚睡着就听到人咚咚咚敲门,说是去码头扛麻袋。
卢状:“……”
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好日子到尽头了。
第138章
昨日累得筋疲力尽,加上没休息好,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卢状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偏谭家众人像看不见似的,各自端着碗吃饭。
谭家的早饭简单,米粥,馒头,两个小菜,卢状吃不下去,阴着脸问,“就没肉吗?”
卢家虽不如谭家显赫,但饭桌上顿顿见肉,比起卢家,谭家也太寒碜了些。
因他的话,桌边的人抬起头来,卢老头急着解释两句,被谭振兴抢了先,谭振兴板着脸,肃然道,“食不言寝不语,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卢状:“……”
其余人都没作声,静静吃完饭就忙自己的去了,片刻功夫,就剩下卢状祖孙和谭振兴,谭振兴瞪着卢状,眼神冷冰冰的,看得卢状火气骤起,他拜谭振兴为师是想提升学问,将来科举取得好成绩,而谭振兴的反应告诉他,事情远没这般简单。
“看着我作甚?”从昨日到现在,卢状心里也积压着不少怒火,因此语气特别不好。
谭振兴神色不明地收回视线,慢条斯理的推开椅子起身,卢状嘴唇微动,轻哼了声,却看谭振兴走向墙角,拿起柜上的木棍,上挑着眉道,“自己过来趴着吧。”
卢状:“……”
老师教训学生天经地义,卢老头再想偏袒孙子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劝谭振兴,朝卢状道,“大公子是为你好,过去趴着吧。”说着,极为贴心的将长凳子搬到正中央,反反复复擦拭了两遍。
卢状:“……”
“老师凭什么打我?”卢状自认没有做错事。
谭振兴挥着木棍,冷笑了两声,“打过后再说。”
卢状:“……”
谭振兴不是个将人往死里打的性子,昨日揍了卢状两棍子,今天仍然是两棍子,卢状咬着牙,面露恨意,切齿道,“老师该告诉我原因了吧?”
“态度傲慢,看着就想揍你。”
丢下这话,谭振兴将木棍放回远处,催促道,“去码头扛麻袋去。”
卢状:“……”
气冲冲的爬起身,摸了摸泛疼的屁股,龇牙咧嘴地冲了出去,孙子脾气不好,卢老头过意不去,“大公子,你莫与他计较,他……被宠坏了。”
“我与他计较作甚,卢叔,待会你回趟卢家,我既诚心收他为学生,自该负责……”望着没了影儿的卢状,谭振兴嘴角咧起了笑,凑到卢老头耳朵边小声说了几句,听得卢老头感激涕零,“大公子费心了,我老头子真的无以为报啊。”
“哪儿的话啊。”
他早看卢状不顺眼了,不趁机收拾得他心服口服他就不配为师,嘿嘿笑了两声,朝外边喊,“走那么快作甚,等等我啊。”
对于新收的学生,谭振兴完全没有藏着捂着的意思,到码头后逢人就介绍卢状,若是地位崇高的贵人,卢状定喜出望外乐得应酬,可都是些普通摊贩百姓,甚至还有街边的乞丐,卢状笑不出来,连话都不想说,又怕回去后挨揍,不得不耐着性子应付几句。
只是绷着脸,语气冷淡
于是,不到半个时辰,码头的人都知谭振兴收了个说话木讷不爱笑的学生。
卢状:“……”
扛麻袋是个体力活,卢状自幼养尊处优,哪儿有力气干粗活,三十斤麻袋放到肩头,直接腿软跪了下去,麻袋落到他后背,压得他爬不起来,卢状气得捶地,啊啊啊怒吼,有人看见这幕,与谭振兴道,“你的学生摔着了。”
谭振兴扛着五十斤的麻袋,转身看了眼,笑呵呵地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自己能爬起来的。”
读书人想什么汉子无从得知,见有人弯腰帮忙,扯着嗓门喊,“大公子教学生呢,咱们别管啊。”
然后欲帮卢状挪开麻袋的汉子就收了手,扛着自己的麻袋走了。
卢状:“……”
真的是好老师,他卢状拜了个老师啊,怒不可遏的翻身,踹开麻袋就要回家,和谭振兴断绝师生关系,哪晓得刚走了两步,就听到旁边汉子尖声呐喊,“大公子,你的学生哭着要家去了哦。”
没错,卢状在哭,从小到大,没受过如此屈辱,眼泪不受控制的溢出眼角,心里更是将谭振兴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不干了,宁肯这辈子做个秀才也好过给人当牛做马,他擦干眼泪,怒气冲天的大步走,谭生隐见了,担忧地问谭振学,“会不会出事?”
前几日,谭盛礼让他们打听卢家的情况,街坊邻里没有不摇头叹气的,无论是卢状还是其父母,邻里都不喜其为人,惹上这样的人家,后边不知怎么闹腾呢。
“不碍事的,大哥性子跳脱,但思虑周全,有办法应付的。”否则父亲不会同意谭振兴收卢状为学生。
两人继续走向货船,和卢状交错而过时撇了眼卢状,沉默不语,刚到货船,就听身后传来凄厉的哀嚎,两人回眸,见谭振兴站在卢状跟前,不知说了什么,卢状又跳脚又嗷嗷大哭,半点没有读书人的样子,两人对视眼,叹了口气,没有回头去劝。
因为卢状赢不了谭振兴的。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老师的身份在,卢状就别想为所欲为。
这不,他们扛着麻袋回去时,卢状已收拾好情绪重新走向码头,经过他们身边还礼貌的打了声招呼,两人给予回应,到谭振兴跟前时,问他对卢状说了什么,谭振兴得瑟地挑眉,“拜师前我就说过,秀才是他这辈子最高的荣誉了他不信,真要和我撕破脸,我要他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捞不到。”
谭振学和谭生隐:“……”就知道会是这样。
整个上午,卢状几乎是咬着牙坚持下来的,三十斤麻袋,他扛了两袋,好不容易熬到结束,谭振兴又使唤他过去帮忙算账,脑子哪儿转得过来,算错了好几个人的账,汉子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倒是看热闹的乞丐们笑话谭振兴,“谭榜眼,你这学生好像不太聪明啊。”
卢状已经没心思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的了,只想快点拿钱回家睡觉,因此话都懒得说。
谭振兴回,“是啊,他要是聪明哪儿拜入我门下啊。”
卢状嘴角抽搐了两下,仍然没有吭声。
他是最后拿钱的,随意将钱揣进兜,问谭振兴,“能回去了吗?”
“当然。”
他说的回去是回自己家,因为看着谭振兴那张脸就头疼,加上太累了,若去谭家,不定会被怎么使唤,唯有回卢家睡觉才能安心,哪晓得他还没进院子呢,他娘就震惊地凑上前问,“大郎,你怎么回来了啊?”
卢状满脸不耐且不欲多说,只问张氏有没有吃的,忙了整个上午,感觉自己快饿死了。
张氏无动于衷,拉着他手腕,固执地问他怎么回来了,问得卢状火冒三丈,“我还不能回来了?”
“谭家大公子不是收你做学生了吗?你爷爷说大公子很喜欢你这个学生,要留你在身边悉心教导,早上回来把你的衣服鞋袜都拿走了。”
卢状:“……”
“你说什么?”卢状瞠目。
见儿子脸色不对劲,张氏皱眉,“怎么了?你爷说大公子交代的,要我收拾你的衣物,往后你就住在谭家了。”
卢状:“……”他就说他嚷着回家谭振兴怎么嘿嘿嘿大笑,原来是故意的,他冲进自己房间,差点没被屋里的情形气晕过去,衣柜空空如也,书架的书也空了,连桌上他饮茶的茶具都不见了,卢状跺脚,“娘,你去谭家把我的东西要回来。”
他要真住进谭家就真的羊入虎穴了,声嘶力竭道,“马上去。”
张氏不懂儿子怎么了,上前瞅了瞅腾空的屋子,“住进谭家多好啊,人家是帝师后人,学问高,你跟着他们定会飞黄腾达的,儿子啊,咱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要争气啊。”
卢状:“……”
“我和你爹这辈子是没啥出息了,就靠你了,你莫使性子,快去谭家吧。”
关乎到儿子前程,张氏不敢马虎,拉着卢状就往外边走,“娘知道读书不易,你吃了很多苦,可有什么办法啊,家里就你是个读书人,你都不能出人头地的话,咱家就没指望了,你不知道,听说你拜入谭家人门下,街坊邻里羡慕得眼睛都红了,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儿子,你要坚持啊。”
然后,不顾卢状意愿,硬是拽着他送去了谭家。
卢状:“……”
他到谭家时已经错过了饭点,没来得及喊肚子饿呢,谭振兴就唤他去书房看书,卢状饿得前胸贴后背,哪儿有心思看书,但在谭振兴地界不敢发火,只能忍着,他看书看了两刻钟,谭振兴就考察他功课,答不上来几句挨打,到傍晚,他左手是麻木的,疼得麻木了。
谭振兴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着他的面对卢老头说,“卢叔啊,大郎这孩子功课不扎实,我打他是为他好啊,你不会怪我吧?”
然后就听到卢老头感动地说,“不怪不怪,你是为他好,我都明白的。”那语气,就差没跪下给谭振兴磕头了。
卢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个人哪,拜谭生隐为师也比谭振兴强,世上有没有后悔药啊……
第139章
卢状悔不当初,偏偏还不敢发牢骚,谭振兴看着文质彬彬,动起手来半点不含糊,卢状浑身上下都痛,清晨,当咚咚咚的敲门声又响起时,卢状躺着不动,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舒服,像是染了风寒。”
“码头都没声,哪儿染的风寒。”屋外,谭振兴蹙着眉,惦着手里的木棍晃了晃,“莫想偷懒!”
卢状:“……”
不得已,只得撑着起床开门,天光未明,只见谭振兴挥着木棍,像个索命的阎王站在屋檐下,笑容阴森恐怖,卢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瑟瑟发抖地行礼,“见过老师。”
谭振兴哼了哼,“还不快点?耽误时辰要你好看!”码头做苦力的人不在少数,去晚了排不上队就惨了,卢状倒是想慢腾腾的拖着不扛麻袋,耐不住谭振兴催啊,身心疲惫的跟在他们身后,期间,不住的回眸瞅……谭盛礼清晨会送两位小姐去族学,此时就在后边不远处,他磨磨蹭蹭的走得慢,终于等谭盛礼到了跟前,迫不及待的想请谭盛礼主持公道。
话到嘴边,就听前方传来道凉薄的嗓音,“卢状,干什么呢?”
卢状吓得哆嗦了下,磕磕巴巴地回,“没,没什么?”
几米外注视着他的谭振兴哼了哼,身侧的谭振学和谭生隐齐齐回头,“怎么了?”
“皮痒了,想告我的状呢。”谭振兴暗暗磨牙,琢磨着还得找根方便随身携带的‘戒尺’才行,就卢状这懒惰虚伪的性子,不揍他不行,谭振兴又唤,“那还不快点,是不是要我等你啊。”
卢状面色灰白,望着近在眼前的谭盛礼眼眶泛热,可怜委屈的眼神看得大丫头都于心不忍,父亲待这位学生多严苛她是清楚的,只能投以同情的目光,鼓励他道,“莫怕啊,乖乖听父亲的话就不会挨打了。”
卢状:“……”
谭盛礼自始至终未说什么,待卢状追着谭振兴远去,那惊慌的小碎步看得乞儿忍俊不禁,卢状贪慕虚荣,费尽心思想攀上谭家结交权贵,岂料机关算尽碰上谭振兴,好日子怕是到头了,想到卢状可怜兮兮的模样,乞儿有点想笑,“振兴哥还是有法子的。”
“是啊。”谭盛礼道,装模作样,教学生还是不错的,谭盛礼道,“以人为镜能正衣冠,我看他这两日稳重许多。”
乞儿赞同,为人师表当以身作则,谭振兴这点还是不错的,谭盛礼的苦心没有白费,想到再过几日谭盛礼就要入国子监做祭酒,乞儿道,“谭老爷言传身教,天下读书人都会受益的。”
“但愿吧。”
廖逊生前将所有的事儿已安排妥当,谭盛礼任祭酒的文书已经下来了,拜访的帖子络绎不绝,担心惊扰邻里,谭盛礼将待客的地方换到大学楼,每日送大丫头姐妹两去族学后都会去那儿,赴京赶考的读书人多数都已回家,绵州读书人拖得晚,除了想亲眼瞧瞧谭家人的能耐,再者是想巩固和谭盛礼的同乡情谊。
来京时,他们虽敬重谭盛礼品行,但身份地位没差,眼下不同,谭盛礼乃新科状元,又即将做国子监祭酒,地位千差万别,将来更甚,此时不拉拢关系,日后恐怕连见谭盛礼一面都难了。
怀着这种心情,他们天天在楼里住着,哪怕和谭盛礼说上两句话都觉得欢喜,这种感觉怪奇妙的,来京路上,他们不是没和谭盛礼说过话聊过天,虽受益匪浅,但不会有弥足珍贵的感觉,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当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们虽和谭盛礼交流学问,却不敢坦然地把文章诗词给谭盛礼看,害怕谭盛礼抄了去,现在呢,想让谭盛礼指点两句还得看人家有没有时间。
他们不是不后悔的,比如陆举人,想当初,他和谭盛礼还算走得近,结果差点成为仇人,要不是谭盛礼大度,自己所作所为恐怕会为世人唾弃吧,他留着不肯走的原因和其他人不同,他想亲口和谭盛礼说几句话,为自己的心胸狭隘赔罪……
估摸着时辰,他早早就在门口候着,旁边还站着几个拎书箱的读书人,年龄都在四十左右,脊背微佝,皮肤泛着黑色,靠墙角站着,每来个人他们就恭敬的拱手行礼,卑微的神态看得陆举人心下皱眉,正欲开口询问两句,就听有人惊呼,“谭老爷来了。”
陆举人抬头,就看迎着朝阳缓缓而来的谭盛礼,朝霞落在他身上,温暖宜人,陆举人看得愣了下,这时,周围的人已经凑了上去,他落下半拍,依着往日情形,又得等上许久了。
岂知那些人放下文章诗词就走了,并不和谭盛礼寒暄,陆举人喜上眉梢,激动地上前,“谭老爷。”
他和谭盛礼的私怨皆因自己小肚鸡肠而起,回想自己所作所为,陆举人羞愧不已,他真诚地向谭盛礼赔罪,不仅仅是为平州土匪那事,还有谭佩珠的亲事,当日他向谭盛礼提亲,自认陆家门第高谭家就该接受,被拒绝后他心气难平,心底没少骂谭盛礼不识趣,仔细想想,谭家家教甚严,谭家姑娘温婉端庄,虽不注重家世门第,但个人品行不能差。
大姑娘嫁的是绵州铁匠出身的商人,但那人乐善好施,德厚流光,岂是儿子能比的?在亲事上,是他强人所难了。
“前几日我给犬子说了门亲事……”对方是其他州府举人家的姑娘,两家家世差不多,也算门当户对。
听闻陆公子亲事尘埃落定,谭盛礼道喜,陆举人颔首,“多谢。”
经过国子监秋试之事,陆举人发自心底佩服谭盛礼,以德报怨,非常人能达,陆举人道,“我等在这就是为告诉谭老爷此事的,在京逗留太久,最晚再过几日就得回去了。”他和蒋举人他们约好,等谭盛礼正式入国子监,他们就启程离京。
谭盛礼拱手,“谭某那日有事,不能亲自相送,还望陆兄谅解。”
“哪儿的话,此生能认识谭老爷是我陆某的福气。”若没有随谭盛礼结伴来京,谭盛礼顶多活在旁人嘴里,真正接触后才知,谭盛礼的品行要比人们形容得更好,陆举人拱手,“陆某在此恭贺谭老爷任国子监祭酒。”
古往今来,新科两榜进士任国子监祭酒的前所未有,要不是谭盛礼学问渊博品德高尚,怎么会有此资格呢?
“多谢。”
谭盛礼手里还拿着读书人的文章,陆举人不好耽误他忙正事,转身去了后院……
殿试过后,楼里的读书人陆续离开,但仍门庭若市,多是来请教谭盛礼学问的,不乏有国子监学生过来混个脸熟,谭盛礼一视同仁,关乎学问,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攀关系,礼貌且疏离,人们摸透他性子,倒是不敢聊无关紧要的事儿了。
难得的,杨府两位少爷也来了,两人年轻,站在众多年长者里显得格格不入,轮到他们时,他们拿出书箱里的文章诗词,是近几年兄弟两所写,杨严谨道,“父亲说我的文章很难再有进步,除非有高人指点,还望谭老爷看看。”
兄弟两是不想来的,会试落榜,他们又招了不少闲话,说他们能花钱买到谭家人的书,但买不到谭家血脉里传承的学问修养,他们烦不胜烦,与人起了争执,父亲知道后,呵斥他们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喝水不忘挖井人,杨家有今天是受益于谭家,他们该存以感激的心情,而非嫉妒。
父亲要他们来请教谭盛礼学问,好好调整心态,否则将来为官易受人唆使犯下大错。
两人不知父亲话里的意思,不过还是来了。
谭盛礼请他们坐下等等,手边还有其他文章,他看完后点评几句,轮到兄弟两时,观其神色,没有半分不耐,谭盛礼这才拿起他们的文章看,杨家底蕴不算深,不过兄弟两的文章都透着武将的炙热和热忱,与谭振兴他们的文章风格大不相同,文章可圈可点,只要明算不太差,没理由会落榜。
谭盛礼考察其算学,杨严谨反应更快,回答得也算精准,许是受其父职位的影响,在银钱方面,兄弟两更为敏感,谭盛礼又考察其他功课,回答得都不差,谭盛礼想了想,道,“两位少爷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功课不差,落榜就该是其他原因了。
屋里还有其他人,杨严谨羞于启齿,扭扭捏捏地不肯说,谭盛礼起身邀请屋里人去外边稍等片刻,其他人会意,识趣地退了出去。
如此,就剩下谭盛礼和杨府兄弟。
杨严谨道,“不瞒谭老爷说,我们此来是想请谭老爷出面澄清杨谭两家祖上的关系……”
都说杨家当年趁火打劫了谭家书籍才有今天的飞黄腾达,哪怕杨明诀贵为户部尚书仍免不了遭受质疑,更有甚者为此大做文章,为人子不能替父分忧,杨严谨万分愧疚,饮水思源,他感念谭家的好却不想和谭家扯上关系,父亲顶天立地,不该因此染上污名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最成功的三件事,教好了当年的皇帝,有个志存高远的学生,留下的书籍教化了杨家人了
第140章
“杨家能在朝廷站稳脚跟靠的是尚书聪慧明哲,两位少爷何须因他人言就心生疑虑呢?”入京后,谭盛礼亦听了些和杨谭两家有关的事,子孙虽是受小人蛊惑贱卖了书籍,究其缘由,自身品行不好,谭盛礼道,“谭家祖上的事儿与杨家无关,两位少爷无须耿耿于怀。”
谭盛礼没有和杨家人打过交道,但他知道杨家不是撺掇怂恿子孙的小人,谭家藏书万卷,被卖到各府,而以书修养品行官至尚书的仅有杨明诀而已,读其书行其事,杨家人的坚韧通达不是谁都有的,想到平州土匪拿着谭家的书以低价变卖而无人买,谭家的书能造福人是无比让谭盛礼欣慰的事儿,他道,“杨尚书心怀坦白,言行正派,杨府有今日的地位,和令尊的努力息息相关……”
天下读书人何其多,并不是所有读书人都能从书里学到如何为人处事,相较而言,杨明诀值得人敬佩。
父亲被人称赞,杨严谨倍感骄傲,可说这话的是谭盛礼,多少让人觉得别扭。
看出两人不自在,谭盛礼笑了笑,温声道,“谭家人离京前卖书不少,真正以书里的道理要求自己的恐怕就令尊了吧,谭家祖上泉下有知也多高兴吧。”
杨严谨怔然,细细琢磨谭盛礼话里的意思,自惭形秽,父亲说得对,纵然能读到帝师的书,却学不到其豁达的胸襟,兄弟两起身向谭盛礼施礼,“晚辈言行有失,还望谭老爷指正。”
“你们亦是为家族名声着想,情有可原……”谭盛礼将两人的文章还给他们,说道,“学问方面我应该没什么能教你们的,遇事勿焦躁,平心静气,切忌争强好胜,若有疑惑,多问问令尊,令尊是过来人,懂得更多。”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杨明诀德才兼备,悉心教子的话,杨严谨兄弟两他日必成大器。
“是。”
出去时,外边等候的读书人纷纷侧身,角落里有两人窃窃私语,杨严谨心头不喜,转而想起谭盛礼的话,眉头骤然舒展,回府后去书房找杨明诀,将他们和谭盛礼的谈话悉数告知,杨明诀道,“谭老爷胸襟豁达,比帝师有过之而无不及,能得他教诲是你们福气,好好跟着他做学问保你们受益无穷。”
杨明诀任户部尚书,天子近臣,知道的事儿比兄弟两要多,比如太子已到启蒙年纪,皇上迟迟没有定下太傅人选,谭盛礼不过是个新科状元,入翰林前直接授五品官……谭家在帝王心里地位超然,不是旁人能比的,杨明诀提醒儿子,“收起你们那点心思别再让人看了笑话。”
他说的是街上拦截谭振兴他们并赠予钱财之事,回想那事,兄弟两自知做得不对,羞愧道,“是。”
“下去吧。”杨明诀摆手,转而想起谭盛礼的话,又补充了句,“日后若有不懂的地方先问为父,为父若是无空,写在纸条上差小厮送来。”
兄弟两面面相觑,“是。”
任户部尚书后父亲就忙于政务,极少过问他们的功课,现在说出这话,是想亲自教导了?都说虎父无犬子,哪有儿子不仰慕父亲的呢?兄弟两开心地退下,到门口时,杨严谨突然想起有件事,迟疑地折身回到屋里,“父亲,有件事儿子没有和你说实情。”
他之所以拿钱打发谭家人是受同窗挑拨,国子监有人到处散播杨家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谣言,他心生不忿,只想让谭家人在京里消失,所以才……
听完杨严谨所说,杨明诀皱了下眉,沉吟道,“我杨家虽武将出身,但行事光明磊落,无论遇何事,你只需挺直了腰板,谭老爷即将入国子监,谣言他自会处理,至于你那几个同窗,不可与之交心……”杨明诀沉浸官场几十年,老谋深算岂是几个少年能比的,杨明诀道,“尤其是那楚家人……”
杨严谨拱手,“是。”
其实国子监同窗,听着关系匪浅,除去府上盘根错节的关系,真正交心的并不多,杨严谨又问,“谭家人呢?”
那日,他拿钱给谭家人是想让他们别天天在外晃悠丢人现眼,谭家兄弟似乎不懂他的意思,之后次次见面都极为热络的打招呼,细细想来,是他心思龌龊了。
“那样的人家,纵然不是朋友亦没什么不可交心的。”谭家人不是权臣,为人真诚,没什么好避讳的。
杨严谨谨记在心,“是。”
谭盛礼见过杨府少爷的事儿谭振兴他们无从得知,这天在码头看到杨严谨冲自己笑,谭振兴先回眸瞅了瞅,确认自己没有自作多情后,笑眯眯地上前拱手,杨严谨还礼,“听说榜眼收了名吃苦耐劳的学生,特来瞧瞧。”
谭振兴脸上笑成了朵花,他收学生的消息不胫而走,码头天天有读书人央求他收其为学生,不乏有四五十岁高龄的读书人,这让谭振兴高兴得合不拢嘴,从小到大,他没享受人别人的顶礼膜拜,生平还是头次,受欢迎的程度不亚于江南书香世家的公子,这不,听杨严谨问起卢状,谭振兴扯着嗓门就喊人了,“卢状,卢状……”
货船边,弯着腰如乌龟慢爬的卢状嘴角持续抽搐,不知谭振兴又发什么疯了,自从搬进谭家,他耳根子就没清净过,劈柴挑水是他,端茶倒水也是他,从早到晚,他脑子就没消停过,连晚上睡觉做梦都是谭振兴挥着棍子督促他背书,卢状真的怕了。
听到谭振兴声音,撑着喉咙应了声,加快脚步走向车旁,待放下麻袋后急忙走向谭振兴……
谭振兴这人耐心不好,动不动就挥棍子揍人,卢状自认见过很多读书人,从没像谭振兴脾气这般急躁火爆的,他揉揉酸疼的肩,低头道,“见过老师……”
“抬起头来。”
卢状:“……”
缓缓抬起头,只见面前除了谭振兴,还站着个容貌俊朗的少爷,衣服是上等绸缎,腰间玉佩价值连城,他顿时两眼放光,热络的拱手见礼,“见过少爷。”
语调哀婉,像极了遇到心上人的少女,谄媚劲儿看得谭振兴毫不犹豫拍他后背,“说话跟个娘们似的,干啥啊。”
卢状;“……”
杨严谨也有些尴尬,笑着颔首,他来码头办事的,看到谭振兴随意聊聊而已,不成想谭振兴转身就把学生唤到跟前,观卢状容色,不像个简单人,不知谭振兴怎么收了这样的学生,礼貌的寒暄两句,哪晓得卢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目光炙热,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最后,还是谭振兴板着脸呵斥卢状,“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扛麻袋……”
卢状看得津津有味,猛地听到谭振兴的话,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惊慌失措的掉头就跑,跑出去几步想起自己忘记行礼乐,又转身拱手作揖,慌慌张张的模样看得杨严谨“大公子的这个学生倒是有趣。”
“什么有趣啊,我看他是皮痒了。”
谭振兴不喜欢卢状这个人,但不碍他收卢状为学生,有个学生在身边听候差遣的感觉真的不要太爽,任何时候,扯着嗓门使唤两句就有人屁颠屁颠的帮忙做事,难怪江南书香世家的公子走到哪儿身侧都跟着学生,他算领会到内里的好了,问杨严谨,“杨少爷可有收学生的打算?”
杨严谨这次虽落了榜,可有个做尚书的父亲,何愁他日不能高中,收学生是早晚的事儿,谭振兴嘿嘿挑着眉说,“我和你说啊,收学生真不错……”
找人伺候还需花钱,收学生就不同了,学生要交束脩,相当于他既拿了钱还找了个伺候他的小厮,两全其美啊,谭振兴喜滋滋的分享自己的经验,“学生胜不在多,听话就行,不听话就打,打得他不敢不听,不过我收这个学生纯属无奈,你是杨府少爷,收学生的话眼光需放长远些,最好挑那身形壮硕体力好的……”
卢状年轻是年轻,就是体力太差了,扛麻袋不行,挑水劈柴不行,连端茶倒水都差强人意,要不是念卢叔的情分,谭振兴早和他断绝关系了,怎么说求着拜入自己门下的读书人不在少数,犯不着非逮着卢状不放,世间求他拿棍子打的人多的是,卢状不懂珍惜自有人珍惜。
杨严谨:“……”
他没有功名在身,收学生不免有欺世盗名之嫌,如实和谭振兴道,“我学识不够,收学生不妥。”
“没关系,有读书人愿意就行。”谭振兴说,“杨少爷生得英俊,才华斐然,你若肯收学生,读书人挤破头也要拜你为师。”
杨严谨嘴角抽搐,“大公子见笑了。”
京里极少有人收学生,便是国子监那群同窗也是如此,平日身边跟着书童小厮,学生却是少见,收学生的习俗也就江南鲁州两地有,他是万万不敢的,和谭振兴说了两句,逢管事来找,和谭振兴拱手告辞,谭振兴笑盈盈送他离开,拍拍衣服也准备去货船扛麻袋了,就在这时,有亮哥穿着青衫扛着包袱的读书人走了过来,看五官像是父子,谭振兴颔首打招呼,两人怔住,脸露激动之色,“可是谭家大公子?”
刚刚父子两已问过码头的摊贩,知晓谭振兴身份,此番询问不过害怕发生乌龙。
谭振兴上下打量他们眼,平平无奇的穿着打扮,了然于心道,“恐怕要让两位失望了,谭某不收学生了。”
收了卢状后,很多读书人想拜他为师,于他而言,收一个是收,收几个还是收,多个学生多点束脩,不吃亏,奈何谭振学劝他三思而后行,卢状尚且没教好收其他学生不是不负责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假如那些人被卢状带坏了,传出去丢脸的还是他。
谭振兴觉得有理,故而无论何人张口,他通通拒绝了。
眼前的这两人注定要失望了。
结果,年纪大的人说,“我们来是想见见谭老爷,不知大公子能否通传。”
谭振兴:“……”得,他自作多情了,“父亲这几日在大学楼,两位如果想见的话,不妨去那边……排队。”
想目睹帝师后人风采的读书人不胜枚举,谭盛礼日日早出晚归,清晨送大丫头她们出门,傍晚接她们共同回家,忙碌不已,没空单独见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