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科举考试最忌情绪激动,过于兴奋和低落都不是什么好事,杨严谨料到自己这次会试极有可能落榜,叹了口气,不着急修饰文章词句,而是重新看题目后,拿出新的纸又写了篇文章,他不是想写两篇碰运气,纯粹想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左右结果不会好,与其为了科举写些冠冕堂皇辞藻华丽空洞无物的文章,不若实实在在写出心底的想法。
他文思如泉涌,没用多少时间就写了好篇。
而对面的谭盛礼已经摇铃糊名交卷了。
最后场是明算,因科举改革的第一次会试增添明算这门,难度可想而知,谭盛礼边答题边注意着外边动静,和前两场考试不同,他把最后道题做完也无人摇铃交卷,再细细看中间两题,隐隐明白是为何,经义那门的考试由难到易,若不翻后边直接顺着答题,会被前两题就难得失去信心。
明算这门,题目难度没有规律,前两道题简单,然后两题难的,难易不等的题交叉着来,无形中给考生更大的压力。
五十道题里,中间两道题算最难的,题目和府试最后道题差不多,谭盛礼看了眼自己写在纸上的答案,誊抄时,没有把那两题抄上去,于是他成了最先摇铃交卷的人。
走出考场已是晚上了,几颗星星点缀着夜空,街上静悄悄的,没有商铺和行人,走出很长段距离才听到了喧闹声,灯光摇曳下,街上焦急等待亲人归来的家眷们站着闲聊,绵州考生的家眷认识他,焦急地上前询问情况。
期间有晕厥送出的,也有不守纪律逐出来的,她们提心吊胆不敢离开半步,眼看离最后场考试就剩下几个时辰了,结伴来此处候着,万万没想到最先出来的会是谭盛礼,周围好些个书童盯着谭盛礼看,好像在确认谭盛礼的身份,谭盛礼朝她们拱手,简单说了两句。
“谭老爷可看到我家老爷了?”
“不曾。”
“谭老爷认为题难吗?我家老爷会试前两天担忧得夜不能寐,也不知进考场后怎么样?”
谭盛礼记得他看了眼对面房舍的考生,是陌生面孔,无法回答家眷们的问题,亏卢老头来得及时,扶他上了马车,比起旁人询三问四的情况,卢老头注意的是谭盛礼脸色,会试熬人,多少人走出那扇门脚步都是虚的,不乏晕倒不起的,谭盛礼却仍旧那副温温和和的模样,泰然自若,卢老头猜他题答得不错,故而没有多问。
谭佩珠和汪氏在门口等着,听到车轱辘声,高兴地迎了出来,身边的大丫头挥手,“祖父,祖父。”
嗓门嘹亮,却不冒失,在薛家族学里,两人学了更多的礼仪,长辈面前大声喧哗是不允许的,大丫头喊,“祖父,祖父。”
汪氏歪头,“世晴怎么知晓是祖父?”大丫头她们大了,人前唤丫头不好,汪氏不再叫她们小名了。
“薛夫子说祖父有帝师之才,会试于他不是难事,最先归来的定是祖父。”大丫头言之凿凿地说。
旁边有个爱附和人的世柔,“是啊,不仅仅是薛夫子,族学里的其他夫子也很佩服祖父。”她们认识薛家小姐,从薛家小姐嘴里听了些事,知道族学里的学生之所以安安静静听课,都是祖父教导的功劳,祖父在那些学生眼里有很高的地位。
待车帘掀开,姐妹两看清楚那张脸,投以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兴高采烈的跑上前,要搀扶谭盛礼下马车,谭盛礼好笑,“祖父还健朗,用不着搀扶。”
“会试既耗心力又耗体力,大丫头搀扶着祖父罢……”
大丫头小手白皙,稳稳的握住谭盛礼的大手,看了眼马车,“父亲他们还没回吗?”
“没。”
前两晚都有听到谭振兴的鼾声,想来没什么好担心的,谭盛礼问大丫头在族学怎么样,大丫头捡好玩的事儿说,夫子讲课枯燥,胜在她们自己会找乐子,薛家小姐拿了绣活去做,她也带着去了,“祖父,大丫头会绣花了。”
就是针脚歪歪扭扭的,绣得不好看,大丫头道,“我给祖父绣花。”
族学没有女工课,平时在家看着汪氏和谭佩珠做针线活学了点,还得继续学。
“好啊。”
谭盛礼问了她们几句功课,到谭佩珠和汪氏身边,问她们家里这几日有没有什么事,谭佩珠整日待在家,都是汪氏出门应酬,汪氏摇头,“家里都好。”
“那就好。”
谭佩珠垂着眼睑,双手捏着手帕,略微有丝紧张的问,“父亲考得如何?”
“还行吧。”以他的学识和阅历,参加会试对其他人来说不公平,可形势所迫……唯有留两题空白来弥补心里的过意不去……
谭盛礼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不会让谭佩珠她们失望,但他在房舍听到铃声响起有人提前交卷时想到的就是让两道题给这批有才华有远见的年轻人,他年事已高,撑不了太久,而他们年轻,是朝廷的栋梁,谭盛礼看了眼谭佩珠,想说点什么又咽回去了,只说,“外边风大,回去再说吧。”
听他说话的口吻不似乡试干脆,谭佩珠皱了下眉,道,“好。”
院子里的花骨朵开了,隐隐有香味萦绕,谭盛礼问谭佩珠,“父亲若考得不好你可会失望?”
最初他走科举是希望让谭佩珠她们过得好点,摆脱谭家姑娘的宿命,顺便为谭振兴他们做示范,以身作则,教会他们撑起家业该怎么做,然而进了考场,对其他考生的亏欠又会蔓延上心头,尤其是这次,他感觉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很多,自己突然冒出头,占了个进士的名额,于他们而言是不公平的。
心情复杂又矛盾。
夜色昏暗,院子里没有掌灯,谭佩珠搅着手里的手帕,低低道,“不会的,父亲为我们已够操心的了,无论此次结果如何,我都知道父亲尽力了。”
谭盛礼没有再说什么。
回屋先洗漱,完了出来吃点东西填肚子,卢老头赶着马车又去等谭振兴了,乞儿随他同去,他回书房看书,快子时了,外边传来动静,谭振兴和谭振学先回来了,谭振学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谭振兴则显得尤为欢喜,明算有四道题太难了,他感觉又要写诗填充了,哪晓得不知怎么突然开窍了,刷拉拉就把题给破了,出来和谭振学对答案,答案差不多的,谭振兴不敢相信自己能答对所有题,“父亲,我感觉祖宗显灵了。”
定是谭家祖宗听到他的心声,附体帮助他考试来了,否则依照他平日的思路,四道题起码有三道题是不会的,这次不仅破题不说,还给做对了,不是祖宗显灵是什么,谭振兴双手合十,“多谢祖宗保佑,不肖子孙谭振兴感激涕零。”
谭盛礼:“……”
“那四道题答案是什么?”
谭振兴张嘴给说了,谭盛礼问谭振学,“你和振兴的答案相同?”
谭振学摇头,“不同,差不了多少。”
谭盛礼:“……”明算不像经义,意思相近就行,明算的答案差不多就是差很多,他看向沉浸在喜悦里而脸颊潮红的谭振兴,“你诗文的几道题写了几首诗?策论几篇文章?”
比起明算答案有误,谭盛礼更担心他又犯浑,诗文和策论乱来,哪晓得谭振兴一副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父亲莫不是说笑呢,题目写着答题要求,我要是乱来考卷岂不就作废了?”他每题写了一首诗,策论按照要求只写了一篇文章,他又不傻,咋可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出岔子呢。
谭盛礼:“……”懒得提国子监冬试的事儿,嘱咐他们先回屋洗漱,有什么话明早再说。
谭振兴:“父亲,我太兴奋了,回屋睡不着,要不我挨着你睡吧。”他要读他的文章和诗词给谭盛礼听,让谭盛礼估算他到底能不能考上进士,若是回屋,心里总觉得没底。
不待谭盛礼回答,他已经想当而然的回屋洗漱然后准备来这屋睡觉了。
谭盛礼:“……”
顾及会试刚过,到底没有拒绝谭振兴,只是谭振兴默读文章是诗词时,他没有点评,等到隔天,他去书铺买了很多文章回来,让谭振兴他们自己看,看完后自己估算在会试中的位置,这可让谭振兴不乐意了,倒不是嫌麻烦,而是谭盛礼买的文章乃鲁州和江南名门世家子弟的文章,从几岁到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都有,看得他对比自己以前的文章诗词,认为这次铁定无望了。
纳闷谭盛礼为什么会试前不拿出来,也让他心里有个底啊,亏他走出考场碰到杨严谨还拍着胸脯说自己考得不错来着,原来是错觉,以江南和鲁州两地的情况来看,他要想考上进士太难了,便是谭振学他都怀疑没有机会,不禁仔细研究他们的文章,慢慢的,他察觉到不对劲,这些文章太精妙绝伦了,不像几岁孩子能写出来的。
传言不可信啊。
第122章
他拿着鲁州和江南两地读书人的文章向谭盛礼请教,“父亲,这文章有问题啊。”
从县试到会试,谭振兴自认还算读过些文章,文章体现的是读书人的真知灼见,孩童天真烂漫,阅历不足,文章多稚嫩,可他看的这几篇文章,用词严谨,辞藻华丽,个别词句根本不像几岁孩童能懂的,他圈出某些意境深远的句子,读给谭盛礼听,“父亲,神通也不过如此罢……”
他承认世上有神童,可目前来看,神童有点多,多得有点假,他怀疑这些文章是读书人近几年写的,哪怕故弄玄虚藏了写文时的年岁,谭振兴怀疑是假的。
谭盛礼瞥了眼他圈出的文章,没有做评价,只让他再看。
“再看?”谭振兴心想自己说错了?
抱着文章回去,让谭振学和谭生隐帮忙看看,其实两人也发现文章和诗词有问题,不是时间早晚,而是这些文章经过修饰点缀后虽然流畅,差了点底蕴,这种底蕴是读书人的多年积累,饱含读书人的品行,修养,以及风格,单看两篇文章没什么感觉,看多后就觉得差了这种底蕴。
像谭盛礼,写文章没有明显的偏好,但行文间彰显着他博爱宽厚的美德,任何篇文章里都藏着仁德二字,他看江南和鲁州两地读书人的文章完全没这种感觉。
怪得很。
谭振兴也纳闷,“莫不是他们学的杂?”
谭振学摇头,“学的杂不如学的精,细看历年会试状元榜眼探花的文章,无不是不同类型文章的翘楚,两地文风鼎盛,必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是了,会试四场考试考题不算杂,与其分心学其他,不如把自己擅长的功课做到极致好,谭振兴皱眉,“那又是为何呢?”
“不清楚,明日去码头扛麻袋问问吧。”
会试结束,京里歌舞升平,码头偶有乘船归家的读书人,谭振学会上前聊两句,但读书人多讳莫如深,不肯多聊,最后还是从乞讨者嘴里听来的。
“你问他们作甚,江南读书人地位高,他若和你说实话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别看我整天蹲在路边乞讨,小道消息我知道得不少。”
江南到京城有水路,很多读书人都是坐船来京的,刚下船乞丐们就会扑过去行乞,有意无意听了不少事。
也是熟人才和谭振学说,“江南书香世家的子弟进京时身边都跟着书童杂工,和我们想的书童杂工不同,人家的书童杂工乃家世清白的读书人,跟在他们身边是为学习……”乞丐说起江南名门世家子弟身边的书童杂工就格外来精神,有的人家穷,又想读书,为了谋个出路,给读书人做书童杂工是最好的,读书人的书他们随便看,笔墨纸砚随便用,如果碰到个有真才实学的人,自己中个进士不是问题。
前几年江南不是没有书童高中的例子。
要不怎么说江南读书人地位高呢,身边的书童都能中进士,其才学可想而知,乞丐道,“江南读书人的眼光高,想给他们做书童难上加难,你们说的那些文章就是由书童负责修饰的。”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江南读书人傲慢,两人凑堆就爱聊其他读书人的事,谁谁谁收了个有天赋的书童,谁谁谁的书童这次要下场考试,事情多得很,乞丐想不听到都难,他问谭振学,“振学公子可要收书童?”
谭振学没想到文章背后还有这些原因,难怪一个人的文章差异很大,许是换了书童的缘故,至于他自己,谭振学笑着道,“我就不收书童了。”
与其说是书童,不如说是学生,顾及不想在及第前收学生,因此收他们做了书童。
谭振学把打听到的事情和谭振兴说,谭振兴瞠目,“自己的文章托别人雕琢,不是偷懒吗?再者,书童也没那个能耐吧。”在谭振兴眼里,帮人修饰文章是老师做的事儿,书童哪儿有这个能耐啊,他想起在绵州时,绵州书院外台阶上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书童,不像能做那种事的人啊。
“江南的风俗还是奇怪。”
再看他们的文章,谭振兴索然无味,哪怕再好,不是自己的有什么意思,而且文会上他们拿这些文章出来会友不是侮辱人吗,若是不想参加就不去,去了又看不起人,谭振兴觉得江南读书人不过如此。
因为这件事,江南读书人的形象在谭振兴眼里顿时矮了不少。
这天,他从货船上扛着麻袋上岸,碰到蒋举人他们,旁边还站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郎,蒋举人热络的唤他为文星公子,谭振兴不认识,和蒋举人打了声招呼后就要走人,哪晓得蒋举人拦着不让,“大公子,会试刚过,你们不歇息两天吗?”
谭家人搬出大学楼里后,他总觉得风气不太好,还是喜欢谭家人在的日子,尤其是会试结束后的这几日,楼里读书人觉得寒窗苦读熬过头了,整天寻欢作乐到半夜才消停,他记得绵州乡试后,读书人不曾放松,而是愈发紧迫的读书,平安街就是后来慢慢兴盛的。
会试后的情形和他想的不同,此时看谭振兴扛着麻袋,汗流浃背,浮躁的心莫名踏实下来。
“歇息好几天了。”
会试后他读了很多文章,说实话,刚开始读着好,到后边也就那样。
蒋举人满脸带笑,转身瞄了眼轻摇着折扇的公子,介绍给谭振兴认识,那人笑着拱手见礼,谭振兴颔首,不愿和他们多说,耽误下去他挣的钱就会少,故而道,“在下还有事做,就不打扰你们雅兴了。”
几人来码头,身上没有行李,想来不是乘船的,约莫来欣赏江上风光的,谭振兴低着头,走得很快,蒋举人伸手拉住他,“大公子,文星公子是江南世家公子,想和你们交个朋友。”
文星公子是今年会试的热门人选,据说每场考试都是他最先交卷,最后场考试打瞌睡给忘记了,让谭盛礼抢了先,蒋举人拉着谭振兴去旁边小声说了这事,“文星公子学问高深,你若和他多多走动,对你没有坏处。”
蒋举人把文星公子最先交考卷的事儿说了,谭振兴心里不乐意了,这位文星公子交卷的速度快,他也不差啊,他交卷也是抢在前边的,抬眸看了眼那人挺拔的背影,视线落在那身白色锦缎长袍上,谭振兴撅嘴,“蒋举人,不是不给你面子,我还干着活呢。”
说话时,低头瞄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衫,出门没看黄历,要知道会碰到熟人,就该穿那身胸前绣牡丹花的衣衫的,他嘟哝道,“我干活去了。”
语毕,抬脚就走了。
蒋举人又去找谭振学和谭生隐,谭振学给面子,放下麻袋和他们寒暄几句,后边管事催促,他不得已走了。
蒋举人他们在码头站了会儿就回去了,几人都是坐马车来的,马车华丽,车夫穿着身簇新的直缀,腰间戴着美玉,极为讲究的样子,结账后,谭振兴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酸了许久,和谭振学说,“你说那位文星公子是何意啊,我怎么看他都不像个好人。”
好不如杨府少爷呢。
杨府少爷何时碰到他们都温文有礼,这位文星公子看着彬彬有礼,言行举止难掩傲慢之气,这种傲慢谭振兴在绵州书院夫子身上看到过,只是后来那些人态度变得很恭谨。
“勿论人长短,咱做好自己的事儿就行,走吧,回家了。”
会试后谭盛礼也不给他们布置功课了,而是要他们多看文章,做点评,有的文章好,用词不够严谨,有的文章没法看,谭盛礼要他们好好修改,谭振学有耐心,谭振兴不行,翻到文笔不佳的文章就忍不住碎碎念,什么话都念得出来,也是谭盛礼不在,否则非挨打不成。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绵州来信了,随着信的到来,还有绵州商户帮忙从绵州捎来的银两,没错,谭振业在绵州卖字帖卖得很好,价格低廉,但买的读书人多,数月来竟然挣了几十两,几十两在京里不算多,在绵州来看算很可观的收入了,除了银两,还有些米面,收到东西时,谭振兴身上的肉跳了跳,隐隐感觉谭振业又做错事了,钱是卖字帖挣的,米面是怎么来的?
他想背着谭盛礼先看看信,哪晓得谭盛礼在旁边看着,他没那个胆儿,不得不把信递过去先让谭盛礼看,谭盛礼拆开信看了两眼,随即又看向谭振兴,眼神意味深长,谭振兴心里发虚,讪讪道,“父亲,三弟信里说什么了?”
谭盛礼把信递过去,谭振兴瞄了眼,屁股不受控制的为之颤抖,果然是亲弟,自己投机取巧挣钱非得拉个垫背的,谭振业说买米面的钱是他挣的,谭振兴离开绵州时写了几篇文章,不过发发牢骚而已,谭振业竟然卖出去了,还被读书人哄抢,他屈膝,“父亲,儿子冤枉啊。”
第123章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谭振兴自知辩解无用,垂头丧气地说,“父亲,我先回了啊……”
谭盛礼平静地看了他眼,没吭声。
谭振兴识趣,拱手后去了书房。
离开前,他把信给谭振学,谭振学看过后不知说什么得好,江老举人以文讽刺他们是司空见惯的事儿,人前谭振兴宽容大度极力为江老举人澄清,背地却暗暗写文章反唇相讥,还让谭振业放平安书铺卖,他叹气,“父亲,错不只在大哥。”
谭振兴爱记仇,睚眦必报,碍于谭盛礼威严,不敢公然说江老举人坏话,写文章暗讽约莫想舒解心中愤慨,谁知运气不好,落到谭振业手里去了。
以江家的威望,谭振兴的文章在绵州会掀起怎样的风浪可想而知。
和江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与人结怨非谭盛礼处事作风,想了想,谭振学道,“写文意在消遣,大哥没有其他意思。”
谭盛礼漫应了声,没有再聊这个话题,而是问他们看文章看得怎么样了,谭盛礼给的文章风格迥异,水准参差不齐,谭振学如实道,“还剩下好几篇没看。”
同一篇文章,他们三人轮流着看,角度不同,点评不同,通过点评别人文章的好差,他们自己能学到很多。
谭盛礼说,“回书房接着看,看完了我再借些回来。”
“是。”
“回去吧。”
谭盛礼在给乞儿讲学,比起四书五经,更多的是各地风俗民情,不同地方的风俗千差万别,比如某地人以面待客,客人吸面发生声音则为满意,而此举在有些地方被认为不雅,同样的行为在不同地方产生的效果大相径庭,出来时刚讲完风俗,没来得及讲风俗背后的典故,欲回去接着讲。
哪晓得走进院,就看屋檐下的长凳上趴着个人,谭盛礼太阳穴跳了跳,沉着脸走了过去。
头朝地面双手紧握木棍的谭振兴此刻害怕得屁股疼痛不已,要不是同个祖宗,谭振兴早骂谭振业祖宗十八代了,拿他的文章挣钱就算了,好死不死的捅到谭盛礼跟前,他倒是天高皇帝远不怕挨打,可怜自己就在谭盛礼眼皮子底下,想逃都逃不了。
也是他胆儿小,启程来京前害怕把文章带身边被谭盛礼看到了,谭盛礼眼里揉不得沙子,若看到自己写文章讽刺江老举人倚老卖老欺世盗名非揍自己不可,想着谭振业口风紧,就托他暂管,真是信错了人啊,正想叹两句,只见地上突然多了双鞋子,他身躯一凜,缓缓地抬起头,颤抖地递上木棍,“父……父亲……”
看他脸都白了,谭盛礼径直进了屋,“进来吧。”
谭振兴困惑的眨眼,看看跟前站着的乞儿,又回眸看书房,小声问,“父亲唤我?”
看乞儿点头后,迅速地翻身下地,腋窝夹住木棍,端着长凳兴奋地进去,喜滋滋道,“好呢。”
父亲还是看重他的,担心他在院子里哭有损颜面,特意招他进屋挨打呢,他屁颠屁颠的踏进门,把长凳放在正中央,理好衣冠,双手将木棍奉上,“父亲,我不怕的,尽管打。”
谭盛礼:“……”
他收下木棍,见谭振兴视死如归的走向长凳,他无奈地叹了声,“振兴……”
“是。”谭振兴转身,毕恭毕敬的拱手。
“把你写的文章默下来我看看罢!”
谭振兴:“……”那几棍子恐怕不能完事,他文章里用了些过激的词句,谭盛礼恐怕听都没听过的,他磕磕巴巴道,“不……不用了吧。”
他心甘情愿的挨打。
“写罢。”
谭振兴无法,只得坐去书桌边,谭盛礼给他研墨,谭振兴受宠若惊,握笔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父亲,我知道错了,江老举人讽刺咱们无非嫉妒咱父子同场科考都中了举人,而他孙子却落了榜。”在江老举人眼里,父子同举的佳话该发生在江家的,岂料被他们抢了,心生嫉妒乃人之常情,写那些文章许是被嫉妒蒙了心,他作为晚辈,不该与之斤斤计较的。
如今想想,自己好像过于小肚鸡肠了,谭家人的胸襟,不该因几篇文章就愤怒难忍,毕竟,相较于江老举人,方举人拿谭振学的文章为自己扬名更遭人恨。
想通后,心里有些愧疚,愧疚自己给谭家抹黑了。
“父亲,你可会对我失望?”谭盛礼宽容,有海纳百川之雅量,他作为其长子,不该是这样的。
“不会。”谭盛礼道,“你小毛病虽多,但秉性不坏,先写吧。”
谭盛礼的称赞让谭振兴更无地自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浸湿了桌上的纸,谭盛礼:“……”
“又怎么了?”
“父亲,你还是打我吧,这事我做得不地道,人前我极力澄清江老举人讽刺的不是我们,其实我知道是我们,我装作宽宏大量其实暗暗等着他栽跟头呢……后来听说他的文章卖得不错,就鬼迷心窍写了几篇……”谭振兴哭哭啼啼道,“言行不符,我德行有损啊。”
谭盛礼:“……”
谭盛礼掏手帕给他擦眼泪,谁知谭振兴哭得愈发凶猛,呜呜呜呜。
谭盛礼:“……”
“好好写文章。”
“嗝。”眼泪瞬间如关闸的水止住了,擦干眼泪,拿掉桌上湿哒哒的纸,规规矩矩提笔写文章,谭振兴文采斐然,这几篇文章当时写的时候就一气呵成,约莫是骂人的,没有精心遣词造句,行文很是流畅,流畅得谭盛礼看了后可以想象江老举人看到这篇文章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闻古之士以挚谊之诗而交友,今之世变矣乎?若变矣,岂有其文会诗会引士?其为闲气塞乎?若否,则吾岂闻某羞面不露而予吾之长文?怪哉!问吾弟,彼不知,或终日好读不出而不知外者也!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吾不知羞见之友性何如,然愿为益友矣,吾虽非有大德者不为过奸之事也,夫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患交友不慎而歪矣,故以吾言,益者三友远不及也,……”
开篇称江老举人是没露面但不知性格的“朋友”,中间将益友该具有的品质,最末引用古人的话“朋而不心面朋也,友而不心面友也”问江老举人属于他的哪种朋友,通篇没有指名道姓,但看过江老举人文章的人都懂。
这篇文章是言辞最为温和的,后边三篇,和交朋友没什么关系,而是以故事的形式引出自己的看法,上了年纪的人在面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旁族后辈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或嫉妒,或好好教育自己子孙后人,又或者倚老卖老挤兑打压……措辞大胆,看得谭盛礼眉头没有舒展过。
看完四篇文章,谭盛礼沉默许久,期间,谭振兴收了笔砚,又去长凳上趴着等挨打了。
屋外吹来阵风,桌上的纸飘了下,谭盛礼将其按住,看向手边的木棍,“振兴,过来罢。”
谭振兴迷惑的起身,又乖乖坐下。
“振兴,你既不满江老举人,为何不与其直言?”谭盛礼沉吟。
谭振兴撇嘴,他也要有那个胆儿啊,江老举人年事已高,自己真要上门与之对骂,将其气死了怎么办,要知道,背上人命就没法走科举了,这点他还是拎得清的,再说了,他如果和江老举人对骂,肯定会落得个忤逆长辈的名声,谭盛礼不打死他啊。
因此他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他坦言,“不敢。”
“你觉得江老举人看了这四篇文章会如何?”
“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吧……”文章最后署的他的名字,他人在京城,江老举人拿他没辙,定是有气没处撒的,不过以江老举人动不动就吐血晕倒中风的身子骨来看,此次怕是要在家修养好几个月了,他忐忑不安地抠着桌脚,“父亲,我知道错了。”
“振兴,会试已过,你可想过你以后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谭振兴不假思索,“想做个和父亲一样的人。”行事温和,走到哪儿都有无数人为之感染而发愤图强。
“有点难。”
谭振兴:“……”好吧,他承认他做不到,父亲光风霁月,心胸宽广,而他小肚鸡肠心胸狭隘,他抬眸,看向谭盛礼那双深邃的眼,“父亲,我……我能问个问题吗?”
“问吧。”
“以德报怨,何以以德报德?”小妹告诉他,人贱自有天收,碰到厌恶的人无须出手,自有人会收拾他,但父亲信奉的是以德报怨,他心里不解,遇到不平事父亲真的不会愤怒吗?比如长姐被休,比如二弟的文章被人拿去用了。
“以传德报德如何?”
谭振兴像明白了什么,良久,起身拱手,动容道,“父亲说的是。”
读书人为天下人表率,读书人不诚,百姓就会互相欺瞒,读书人仁厚,百姓就会兴起仁风,谭振兴懂了,他没问谭盛礼以前为何不和他说,他知道,谭盛礼定有自己的用意,果不其然,下句就听谭盛礼道,“我对你要比振学他们严厉,你心里可委屈?”
谭振兴摇头,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委屈,他道,“不瞒父亲说,儿子眼里,父亲做什么都是对的。”
第124章
他的父亲,通晓礼法,严于律己宽以待人,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如日月星辰,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其光辉,谭振兴心里或许有过疑惑,但从不质疑其为人,谭振兴又道,“爱之深责之切,父亲待我严苛些得好。”
没有谭盛礼的鞭策,他还是惠明村那个以帝师后人自居而自认高高在上的谭大公子,这辈子都不会读书考取功名,身居僻境而洋洋自得,和井底之蛙没什么两样,怎么可能走出安逸舒适的村子见识这广袤的天地。
回想过往,他庆幸谭盛礼没有放弃他。
许是拂过脸颊的风让他有倾吐心事的冲动,他把自己心里的话说给谭盛礼听。
从启蒙到县试,再到乡试会试,谭振兴自己都觉得惊奇,以前似懂非懂的道理好像突然就全懂了,“父亲,会不会真是老祖宗显灵了啊?”要不然他怎么就开窍了啊。
他突然担心起来,“父亲,清明将至,咱们去祖宗坟前上香祭拜罢……求祖宗永远显灵保佑咱也好啊……”
谭盛礼:“……”
永远别想懂谭振兴脑子里想的什么,谭盛礼放弃思考这个问题,而是问谭振兴一个问题,“江老举人以文质疑讽刺谭家家风,做错了吗?”
还用说吗?谭振兴点头,“错得离谱。”
谭家虽是没落,还轮不到外人品头论足,何况江老举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没有看到谭家人为起复付出的努力,道听途说而批评他们品行低劣,不是举人该有的胸襟,摆明了泄私愤,既然如此,就别怪他反唇相讥,看谭盛礼似不认同他的说法,“父亲以为呢?”
“江老举人并非空穴来风抹黑谭家名声,在我看来,他说的是事实。”
谭家能走科举,是靠嫁女儿的聘礼购置田地得来的钱财,否则,谭家恐怕连儿女都养不起,穷途末路,卖儿卖女都不可知,江老举人讽刺得不无道理,谭盛礼道,“江老举人作为绵州书院的夫子,难免宽以待人了些,但在众多的称赞声里,批评能让我们保持清醒,而不是被吹捧得迷失了方向,你以为呢?”
谭振兴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那段时间,他表现得很小心翼翼,生怕行错半步丢了谭家颜面,连谭佩珠也提醒他在外要注意仪容风度。
“只是……”谭振兴顿了顿,没有接着往下说,江老举人是个不值得结交的人。
江谭两家井水不犯河水,江老举人犯不着大动肝火吧,退一万步讲,谭家人就算不堪,君子修己以安人,江老举人安己以修人,行径低劣,试想,若谭家江家的情形交换,谭盛礼万万不会讽刺其半句,而是由衷为其感到高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明明精读四书五经,如何就不能以此为准则呢?
谭盛礼接着他的话往下说,“知人不必言尽,你想说的是这个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心里知道用不着全盘告诉别人,谭盛礼道,“望你能懂这话的道理。”
“是。”
父子两聊了许久,走出书房时,谭振兴恍惚想起自己没有挨打,父亲说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只要他光明磊落,心怀仁德,无愧于心,不必做他山之石自己亦可成山,谭振兴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却问谭振学和谭生隐,“父亲此话何意啊?”
听着怎么像要把他分出去单过呢?
记得汪氏娘家分家,汪氏爹娘就说了番类似的话,什么你们都已成家,能独当一面了,与其耗着过日子消磨彼此兄弟间的情分不若分家云云,后边的话谭盛礼没说,他琢磨着却是这个意思了。
真要那样,不如挨揍呢。
“父亲要分家?二弟……”谭振兴握住谭振学手腕,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谭振学手抖了下,颇为无奈,“大哥,父亲在表扬你呢。”
谭振兴:“……”他怎么听不出来?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只要坚守正道不违礼法,性情不同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谭振学抽回手,看着谭振兴,后者懵懵懂懂,随即拍桌,“是啊。”
谭振学:“……”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父亲如何会要求我们几兄弟为人处事一模一样呢?”等等,父亲是称赞他也能像高山那样被人们看见而仰望吗?他激动地晃谭振学手臂,“二弟,真的吗?”
谭振学:“……千真万确……”
语声落下,就看谭振兴蹭的站起,风风火火往外冲,声音尖锐,“不行不行,我做错了事儿还没挨打呢,父亲不能因为我人好就纵容我的过错。”
谭振学:“……”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谭振兴要挨打,此乃必然会发生的事,谭振学无力阻止,收回目光,接着看文章去了。
至于谭振兴,他主动要挨打,谭盛礼只能遂他的意,力道不比以往轻,趴着的谭振兴不喊痛,不放声哭,很有闲情逸致的和谭盛礼说,“父亲,打吧,随便打,我身体结实,不怕疼的。”
谭盛礼嘴角抽搐,揍了他三棍子,随后要他收好木棍,叫着乞儿出门接大丫头姐妹两去了。
会试后的京城气氛轻松热闹很多,文会和诗会空前的多,随处可见酒楼宾客满座,谭盛礼也收到很多帖子,但他从不外出应酬,经过几个读书人身边,听他们聊谭家行事如何低调如何神秘,犹如天边虚无缥缈的云,乞儿好笑,“振兴哥他们日日在码头,这些人竟是不知,谭老爷何不让振兴哥他们出去应酬结识些朋友呢?”
“时机未到,再等等罢。”
乞儿不懂,他以为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会试已过,读书人心情愉悦,文会的气氛肯定很好,待会试成绩出来,几家欢喜几家忧愁,恐怕无多少人有雅兴赴会了,即使有,也多抱着其他目的,谭振兴的性格,很容易招些德行不好的人,到时候更麻烦。
“谭老爷认为振兴哥能中吗?”以谭振兴好面子的性格来看,落榜的话不会出门见人的。
谭盛礼略作沉吟,“能吧。”
乞儿笑了,“振兴哥肯定会开心的。”
“或许吧。”
乞儿想想,“我能告诉振兴哥吗?”他相信谭盛礼,谭盛礼说谭振兴能中,谭振兴就一定能中,告诉谭振兴,让他早安心也好。
“好。”
晚间,乞儿去书房找谭振兴他们,说了谭振兴能中的事儿,谭振兴反手指着自己,满脸难以置信,“父亲说我能中?”
怎么听着像谎话呢,他狐疑道,“父亲何时与你说的?”
不会是夜里睡觉说的梦话吧?
“傍晚。”
谭振兴斜眼,上下觑视着乞儿,“乞儿啊,进京后我怎么看你像变了个人呢,都学会逗我了……长幼不尊,该打。”
乞儿:“……”
他以为谭振兴会欢呼得跳脚,谁知谭振兴压根不信。
“你别以为现在告诉我这话我会感激你,除非亲耳听父亲说,否则我才不信你呢。”谭振兴摆摆手,忙碌不已的样子道,“不和你说了,我还有事儿要做呢。”
乞儿:“……”
果然别想知道谭振兴心里想什么,回去和谭盛礼说起,乞儿直言,“薛夫子说为官者最忌喜怒形于色,振兴哥情绪看似都写在脸上,心里想什么却无人知晓。”这样来看,谭振兴很适合做官。
谭盛礼没有多言,而是问乞儿过两日要不要随他出城,又到清明祭祖了,他在京里,总该去扫墓。
“我能去吗?”清明祭祖,他非谭家子孙,他去不太合适。
“去吧。”
谭家人的坟在山里,山路崎岖难走,谭振兴嘴巴歪了歪,想抱怨两句,又怕谭家祖宗听到,硬是忍着没发作,他提着篮子,里边装的是香蜡纸钱,害怕两侧的枝桠将香蜡折断很是小心翼翼的护着,周围树木高大茂盛,时不时就能碰到其他扫墓祭祖的人们,看衣着打扮,都是普通百姓,和谭振兴想的不同,祖上两位帝师,德高望重,他以为祖宗们的坟墓会在清幽雅致竹林,那儿有山有水,有花有草,鸟语花香,风景宜人,周围或许有其他人家的坟,毗邻为友,会是身份显赫的达官贵人埋在那……
万万没想到,别说达官贵人了,家境稍微好点的人家他都没看到。
再看自己身上的衣衫,想起某种可能,“父亲,坟地风水如何啊?”
会不会是这片山头风水不好,以致于埋在这的子孙后人都像谭家落败了啊,这样人们穿着朴素的事儿就解释得通了。
谭盛礼在前带路,他走得很慢,听到谭振兴的话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谭振兴不死心,再遇到几个祭祖下山的汉子时,心思微动,把篮子交给谭振学,上前询问对方祖宗可有为官。
“祖宗要是做官,我们混得再差也不至于在土里刨食,我们家啊,地地道道的庄稼人。”
谭振兴:“……”
他祖宗想什么呢,和庄稼人埋在同片山头,难怪他们搬回祖籍,说不定就是祖宗坟地风水不好造成的。
挤到前边,想和谭盛礼说几句,眼下拿不出钱就算了,他日手里宽裕些后,想方设法给祖宗们换个地方,祖宗们住得舒服,才会显灵保佑子孙后人啊,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谭盛礼说,“到了。”
顺着谭盛礼的视线望去,杂草丛中的荒地里,凸起几个小山包,小山包前立着石碑,石碑刻着祖宗们的名字,哪怕亲眼所见,谭振兴也不敢相信,他心目中的帝师死后竟住在如此僻静的山林,“父亲,不是哪儿吧。”
那儿已经有人了,他们弯着腰,在认真的清理杂草,或许是同名同姓的人罢。
大抵注意到他们的目光,除草的汉子们直起身来,盯着他们看几眼后,拱手,“是谭老爷罢。”
汉子们是打理谭家坟地那位老人的后人,老人生前苦等不到谭家人回京,害怕坟前长草,叮嘱后人务必要进山清扫,开春农活多,他们抽不开身,眼看清明有些空闲就来了,他们不怎么进城,但早就听说了帝师后人入京的消息,这会见到真人,汉子们拘谨不安,“我们……我们许久没来打扫,还望谭老爷见谅。”
“我该感谢你们才是。”谭盛礼肃然拱手,“没有你们,草怕是及腰了吧。”
汉子们惶恐,慌乱的还礼,“谭老爷见外了……我们……我们不曾做什么。”
家里事情多,他们进山清扫坟地的次数很少,有时半年来个两次,比起长辈叮嘱,他们来的次数少了。
坟前的草清理得差不多了,石碑的灰也被擦得干干净净,年长的汉子上前,说起谭家人离京后来此祭拜过的人,帝师门生多,据他祖父说,帝师刚死的前几年很多人来祭拜,慢慢的就少了,等帝师门生们年老离世,来祭拜的人就更少……
连他们也是,他曾祖父最初应下此事是谭家人给的钱多,曾祖父死前过意不去,让祖父莫忘了山里恩人,祖父没忘,且来的次数越多,越喜欢这,说帝师坟前清静,哪怕坐上整日心里也舒坦,他们几兄弟几岁时就跟着祖父和父亲进山清扫坟地了。
也算见证了帝师坟前的热闹喧嚣和无人问津。
“你们做得够多了。”谭盛礼再次拱手,后边的谭振兴谭振学他们齐齐拱手,“这么多年,谢谢有你们陪伴。”祖宗们不至于寂寞。
汉子们没料到谭家人如此客气,无所适从的摆手,“哪儿的话,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今日父亲本来也要进山的,奈何身体不好在家养着,他如若看到你们,会很高兴的。”
“代我问令父好。”
“是。”
汉子们没有离去,而是帮着清理草,待清理完后,将草装进背篓,背着下了山,谭盛礼要了他们住址,他日亲自登门道谢,几代人为谭家守着这片坟,他何德何能啊。
汉子们姓李,就住在山脚李家村,看了他们后,谭振兴眼角酸涩,光芒万丈的人即使死去,即使坟前荒芜,仍有人世世代代的记着他们,谭振兴跪在坟前,燃上香蜡,连磕了三个响头“谭家祖宗在上,不肖子孙谭振兴来了,蒙祖宗恩泽,不肖子孙已参加会试,还望祖宗保佑我顺利考上进士,还祖荣光。”
他的话掷地有声,旁边谭振学和谭生隐毕恭毕敬地磕头……
第125章
坟墓简陋,几十年风雨后却没什么变化,跪在自己坟前,谭盛礼心情复杂难喻,后边谭振兴还在嘀嘀咕咕的念叨,听得不甚清晰,耳边更多的浮起自己死前告诫长子的话,仿佛还在昨日,又好像很远了,透过弥漫的烟雾,望着石碑上字迹清晰的名字,谭盛礼没有磕头。
祖宗坟前不敬为不孝,注意到谭盛礼小动作的谭振兴忙为其补上,又磕了几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不肖子孙谭振兴代父亲磕头,还望祖宗莫怪,谭家没落,父亲心里最难过,我们三兄弟不足岁时就给我们启蒙了,他常说读书明理,岂料我们愚钝,让父亲操碎了心,不得不让父亲改变了策略,德行修养重于学识才华,父亲以身作则,教我们为人处事的道理,我们能有今天,多亏父亲教导有方,刚刚多有冒犯,还望祖宗心里莫怪。”
下山时,篮子已经空了,谭振兴走在最末,趁前边人不注意,小声和谭盛礼说,“父亲,你是不是也埋怨祖宗啊?”
心情恢复如常的谭盛礼:“……”
见他不答,谭振兴回眸望了眼树木掩映的山林,捂着嘴小声道,“其实我也有点成见,你说祖宗身为帝师,想提携几个人不是难事吧,咱家再没落也不至于没落到惠明村去啊。”得亏有姑婆帮衬,要不然他们穷得只怕连饭都吃不饱咯。
“要我说啊,祖宗行事过于迂腐了点,纵观整个京城,谁不是费尽心思的为子孙谋条出路啊,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眼下都照顾不到,何来深远之说?”
谭盛礼没有吭声,任由谭振兴往下说,前边的谭振学隐隐听到几个字眼,和谭生隐交换个眼神,两人带着乞儿大步往前走,尽量不参与此事。
这不,回家后谭振兴就挨了打,五棍子,打得谭振兴嗷嗷大哭,谭佩珠和汪氏以为出了什么事,匆匆忙跑来,见是谭振兴,两人松了口气,心平气和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谭振兴:“……”
这次挨得有点重,直到会试放榜才稍微好点,但还是不敢有太大动作,因此放榜这日,他眼睁睁看着卢老头和乞儿去看榜,谭振学和谭生隐去码头扛麻袋,谭盛礼送大丫头姐妹两上早课,汪氏出门买菜,偌大的宅子,就剩下他和谭佩珠。
偏偏谭佩珠懒得搭理他,自己在房里绣花。
谭振兴整个人都不好了,在书房看了会儿文章,又去院里裁剪桠枝,实在无聊,把谭佩珠和房里拉了出来,“小妹,春光正好,你该出门走走,整日关在屋里不好。”
谭佩珠五官长开,眉眼精致,看着和大户人家的小姐无差,奈何性子随谭盛礼,不喜欢热闹,就爱绣花作画,来京数月,身边连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就汪氏还认识巷子里好几个妇人呢,“小妹,要不明早你出门买菜吧。”
总在房里待着不是法子啊。
谭佩珠低头,看着手里未完成的针线活,小声道,“大哥不必担心我,我喜欢自己待着。”
“哪儿成啊,家里没人,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大丫头她们在时,能陪谭佩珠消遣时间,姐妹两去族学后,谭佩珠身边就没人了,想到此,谭振兴过意不去,“小妹,你是不是害怕出门后找不到回来的路,别怕,大哥带你出门怎么样?”
谭佩珠:“……”
“大哥是想自己出门逛会儿吧。”谭佩珠毫不留情的戳穿谭振兴的心思,谭振兴嘿嘿笑了,“今天放榜,我心头咚咚咚直跳,你说我要是落榜多丢人啊。”
怎么说也是帝师后人,京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大哥还年轻,即便这次落榜,还有机会,重整旗鼓,下次肯定能行的。”谭佩珠攥紧针线,像在告诉谭振兴,又像在告诉自己。
谭振兴只以为她鼓励自己,握拳道,“小妹,大哥会努力的,有大哥在,将来谁都不能欺负你和长姐。”父亲说男儿不立,家里的女子会吃亏,经历过姑婆的事儿后,谭振兴深信不疑,“小妹,你别担心,我不行还有父亲呢,父亲肯定能高中的。”
突然,前院响起敲门声,声音震天,谭振兴惊了跳,看看日头,再看谭佩珠,迟疑道,“难道报喜的官差来了?”
是不是早了点啊,算时辰,卢叔和乞儿出门没多久呢。
谭振兴去开门,却是廖谦,谭振兴拱手,“是廖兄弟啊……”在他眼里,廖家人是朋友,故而唤了个亲昵的称呼。
“今日放榜……”廖谦还礼,彬彬有礼道,“家父担心你们等上许久,特邀你们去状元楼稍作歇息……”
状元楼为国子监所设,消息灵通,几乎是最先看到榜单告示的人,谭盛礼他们去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知道自己名次,谭振兴是听说过状元楼的,惋惜道,“父亲送世晴她们去族学了。”
廖谦微诧,“今日?”
会试关乎着多少人的前程,少有人能在今日出门忙其他事儿的,谭盛礼真是半点不着急,想想自己昨夜就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情形,真真是惭愧啊,“不知谭老爷何时回来?”
“不好说。”谭振兴如实道,“父亲偶尔会去集市,或是花鸟市,何时回来我也说不准。”
廖谦想了想,“大公子可愿随我去状元楼?”
谭振兴当然想了,来京这么久,他还没去过状元楼呢,忽然想起谭佩珠在家,他问,“小妹能去吗?”
在大学楼里的后院住着时,谭佩珠担心言行有差招惹话柄,不和周围人往来,搬来宅子,她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谭振兴害怕她闷出病来,京城民风开放,姑娘家能在街上随意行走闲逛,用不着顾忌太多。
廖谦愣了下,像是不知谭家还有个小妹,反应过来,道,“自是可以。”
谭振兴邀廖谦进屋坐,泡上茶后去唤谭佩珠出门,刚开始谭佩珠不乐意,谭振兴说前院有人等着谭佩珠才应了,谭振兴推着她回房,“难得出门,好好打扮打扮吧,我们不着急的。”
小妹生得好看,更该多多打扮,谭振兴怕她敷衍了事,将事情说得很严重,“女为悦己者容,小妹,出门莫丢大哥的脸啊。”
第126章
谭佩珠进了屋,撩起的珠帘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响过,周围恢复了寂静,静得谭振兴不太习惯,他趴在门框边,脑袋朝着里边喋喋不休的念叨,若是允许,恨不得冲进去为谭佩珠梳妆打扮,让其他人瞧瞧,谭家不止出才子,也出美人。
他聒噪不停,直到内室传来脚步声,他才闭上了嘴。
珠帘重新撩起,谭佩珠走了出来,谭振兴眼神瞬时明亮,“小妹……”
谭佩珠穿了件淡粉色上襦,下边是条鹅黄色的百褶裙,衬得肌肤莹白有光,仿佛屋子也亮了起来,谭振兴喜滋滋的上前,“好看。”就是发髻过于素净了点,发簪还是在绵州时谭振业给买的,往日不觉得丑,这会瞧着过于素了些。
他脸上的遗憾惋惜太甚,谭佩珠垂下眼睑,低低道,“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谭振兴偏头和她说话,“过几天大哥给你买只簪花吧。”谭振业挑的发簪是绵州流行的款式,以京里小姐们的眼光来看无疑是俗气的,明明很好看的姑娘,无端让发簪拉低了姿色……
“大哥……”谭佩珠抬眉,清明澄澈的眼底映着谭振兴的脸,认真道,“家里开销大,咱还是省着钱花吧,在我心里,大哥和父亲能高中比什么都强。”
被她脸上的凝重晃了下神,谭振兴悻悻道,“好。”
不管这次结果如何,他都要给谭佩珠买簪花,正是如花的年纪,哪有姑娘不喜欢胭脂水粉金银首饰的呢,谭佩珠是想把钱留给他们买笔墨纸砚罢,谭振兴打定主意,明天去码头扛麻袋,半个月就给谭佩珠买簪花,想到买簪花,谭振兴视线又落到谭佩珠脸上,蹙眉,“怎么不擦些脂粉?”
底子好,也该注重保养,就说那些举人的妻妾,谁不是出门前描眉擦粉浓妆艳抹的啊,谭佩珠脸颊有颗浅痣,不擦粉盖不住。
“不是有客人等着吗,咱们快走吧。”似乎不想聊,谭佩珠轻描淡写的岔开了这个话题。
提到客人,谭振兴给她介绍廖家的情况,从廖逊祖父说到廖谦,谭佩珠没有吭声,快到拱门时,谭佩珠迟疑,“父亲不在,我们随廖公子去状元楼会不会不妥?”
“无碍,廖谦经常请父亲指导他功课,祭酒大人和父亲也算朋友,朋友间无须太客气。”谭振兴的心早就飘到状元楼了,怎么可能改变主意不去了,他道,“廖谦比你年长,论两家情分,你唤他声哥哥也行,既是哥哥,就没什么不妥的。”
谭佩珠默然,退后两步站去了谭振兴身后,谭振兴愣住,回眸看她,“怎么了?”
“我与他素不相识,大哥走前边吧。”
谭振兴没有多想,急不可耐的跨过拱门,逢廖谦喝完茶在院里赏景,谭振兴大声道,“廖兄弟……”
廖谦侧身,就看谭振兴眉开眼笑的过来,身后跟着个身材瘦削气色红润的姑娘,该是谭佩珠了,廖谦拱手,“大公子,谭小姐……”
“让你久等了。”谭振兴还礼,后边的谭佩珠跟着他行礼,“见礼廖公子。”
声音细细柔柔的,廖谦多看了眼,随即就低下头去,“走吧。”
状元楼这会人山人海,来了很多读书人及其家眷,不过都是些陌生面孔,谭振兴没有看到熟人,问廖谦,“来的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因为他看到了杨府少爷以及国子监的几个学生,而大学楼里的读书人连个影儿都没看到。
“不全是。”廖谦邀请他们去楼上,小声解释,“很多文官武将也带着家眷凑热闹来了。”
说到这,他垂眸瞥了眼后边跟着未说过话的谭佩珠,她很安静,出门到现在,半句话都没说过,进门后低头垂目,静静跟在谭振兴身后,寡言少语,惜字如金,廖谦看向东张西望的谭振兴,很难相信两人是兄妹,廖谦问谭振兴,“大公子是在找什么人吗?”
“是啊。”谭振兴望着人群,叹息道,“听闻方举人拜国子监老先生为师,以为他会来呢。”
方举人借谭振学的文章为自己谋了个好名声,花言巧语,虚伪至极,还想看看他落榜后痛不欲生的落魄样,怕是看不到了,谭振兴惋惜的收回视线,就见廖谦看着自己,以为廖谦看穿了自己心思,他呼吸慢了半拍,“怎么了?”
幸灾乐祸非君子所为,他心里这点心思传到谭盛礼耳朵里少不得又是顿毒打,谭振兴真的是被打怕了。
“曾先生订了座,那位方举人是他的得意门生,应该会在的,大公子和他关系很好?”廖谦转身往楼上走,不经意的问了句,后边的谭佩珠抬眸看了他眼,又迅速的低下头,轻轻扯了下谭振兴衣角,谭振兴恍然,“从绵州结伴来京,听闻他拜入名师门下,突然想起来问问罢了。”
怎么可能好?不撕破脸拆穿他的真面目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廖谦没有再说什么,廖逊订的包间在三楼,里边已经有人了,是国子监的学生,携妻女来给廖逊请安,他们算是国子监最年长的学生,年纪最大的已经三十出头了,多是父亲在朝为官,官职不低奈何根基浅,这辈如若不能高中,等父亲死后,家族会迅速的没落,哪怕他们已成家,也不敢放弃科举。
看谭振兴年轻,不由得露出羡慕的眼神来,以为是廖逊新收的学生,态度很是恭敬,反倒弄得谭振兴不好意思,介绍道,“在下姓谭,来自绵州,这是舍妹……”
“谭……”有家眷惊讶出声,“帝师后人?”
谭振兴拱手,“是。”
老祖宗声名远扬,几十年过去,提到谭家,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谭振兴向廖逊施礼,解释谭盛礼不能来的原因。
廖逊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脸色苍白但神采奕奕,叹道,“泰然自若如谭老爷,我等自愧不如啊,罢了,他忙他喜欢的吧,你坐下喝杯茶,再等会儿就到放榜时候了。”
知晓他们是廖逊请来的贵客,其他人不好意思久留,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退了出去,谭振兴拉开椅子让谭佩珠坐,自己则站着,廖逊看得有趣,不由得打量起谭佩珠来,平平无奇的小姑娘,模样清秀,举手投足间有股浑然天成的贵女气质,像是谭家养出的姑娘,他问谭佩珠,“平日可有读书?”
谭佩珠落落大方地回,“读过。”
“琴棋书画呢?”
谭佩珠想了下,“略懂。”
这话谭振兴不爱听了,廖逊不是外人,何须藏拙,他替谭佩珠补充,“书读了很多,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画是真好。”
谭佩珠是谭盛礼教导出来的,琴和棋稍微差点,作画方面在他们之上,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谭盛礼都称赞谭佩珠的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尤其是水墨画,有侠骨柔情之风,谭盛礼曾感慨,谭佩玉和谭佩珠若是男儿,谭家必然能扶摇直上,奈何……造化弄人……哎……
急于让廖逊见识谭佩珠的绘画功力,谭振兴欲让谭佩珠即兴作幅画,哪晓得又有人来给廖逊请安。
是杨府少爷,杨严谨和杨严峰。
兄弟两穿了身宝蓝色的对襟直缀,面如冠玉,温和儒雅,竟把廖谦给比了下去,果然还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啊,谭振兴以为廖谦就是他认识的人里最具富贵气的公子了,站在杨府少爷面前还是逊色了点,不愧是户部尚书之子,谭振兴主动给两人见礼。
见到谭振兴,兄弟两表情僵了瞬,礼貌地拱手,“想不到大公子也在。”
这次会试,因他们兄弟两下场而父亲避嫌不参与会试阅卷,但看过他们文章诗词后,父亲直言不如谭家几位,也就说谭家人有可能高中,且看哪些人而已。
“祭酒大人邀我们来此等候消息,在楼下时见两位少爷和其他人聊天,没有上前打招呼,还望见谅。”
他不卑不亢的再次拱手,彬彬有礼的模样看得兄弟两连身形都僵住了,谭家人越是表现得礼貌优雅,他们就越被说是东施效颦,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武将永远不如文官,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更是不伦不类,会试过后,很多人向他们打听谭家科举的表现,仿佛两家是亲戚似的,恐怕也就他们自己清楚两家到底是何关系了。
随意找了借口,两人夺门而出,惊慌失措的模样看得谭振兴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扯着嗓门关切的问了声,“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两位少爷慢点,小心摔着了。”
两人走得更快,还差点撞到了人。
廖逊摇头,“毛手毛脚的,终究还是差了点。”
谭振兴不明就里,“什么差了点?”
“比他们父亲还是差了点。”廖逊道,“杨明诀饱读诗书,文武双全,教出来的儿子性子急躁了些……”谭家人入京后就有不少关于杨谭两家的闲言碎语,多是针对杨家人的,杨明诀心胸坦荡,从不理会,任由外边人说,杨严谨他们沉不住气,没少和人争论此事,连学业都给耽误了,今年会试,兄弟两恐怕没希望。
“年轻人血气方刚,往后就好了。”谭振兴对杨府少爷有好感,言语间不自主的偏袒他们,况且在他看来,急躁冲动是少年血性,两人比他强多了。
想不到他如此豁达,廖逊对他刮目相看,“令尊将你们教得很好。”
谭振兴笑笑,好是好,其中心酸恐怕也是廖逊感受不到的。
陆陆续续的有人来请安,谭振兴怕谭佩珠不自在,看旁边茶室有棋盘,兴冲冲的要和谭佩珠下棋,他们的棋技都是谭盛礼教的,说起棋,家里的棋盘是张小矮桌,棋子是山里捡的石子,黑棋是涂上墨的石子,简陋得很,他还没摸过真正的棋子呢。
见他手指动来动去,谭佩珠拒绝。
“为何?”左右无事,下棋打发时间不是很好吗?
“我棋技不好。”谭佩珠声音很小,谭振兴懂了,谭佩珠怕输,在外边不像在家,输了多没面子啊,正想说让谭佩珠两子,谁知廖谦插进话来,“我和大公子下如何?”
谭振兴看了眼谭佩珠,后者不露声色地摆手,他挑了挑眉,爽朗的应下,“好。”
不好意思赢谭佩珠,还会不好意思赢廖谦?朝谭佩珠投去个放心的眼神,邀请廖谦,“走吧。”
谭佩珠:“……”
两人下棋,谭佩珠站旁边给他们倒茶,刚拿起茶壶,就听到声惊呼,“不不不,我走错了,我该走这的。”
谭佩珠:“……”
廖谦没那么多讲究,容许他悔棋重走,哪晓得两步后,谭振兴又嚷嚷开了,“等等,我好像走错了,重来重来。”
廖谦:“……”他大概明白谭佩珠拒绝和谭振兴下棋的原因了。
在谭振兴时不时的惊叹悔棋声里,廖谦耳朵快被子震聋了,刚开始谭佩珠会提醒谭振兴小声点,别吓到来请安的学生,谭振兴嘴上应得好好的,听过就忘了,时不时就啊啊啊惊声尖叫,他吃了棋要叫,被吃了棋要叫,谭佩珠说的话根本不管用。
以致于送消息的侍从被谭振兴那声尖锐的‘啊,我不走那,走那就输了’的声音吓得绊着门槛摔进了门。
咚的声,声音沉重,因如愿悔棋而兴奋得脸颊绯红的谭振兴偏头望去,见是侍从,催廖谦,“该你了,快点啊。”
廖谦:“……”
“老爷,中了中了。”地上的侍从捂着发疼的腿,疼痛和喜悦交织,表情难以言喻,“中了,谭家诸位都中了,谭老爷是今年会元!”
刚落棋的廖谦没来得及反应,只感觉棋盘震动了下,对面的谭振兴腾地跳了起来,两步跳到侍从跟前,揪着其衣领,激动道,“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廖谦:“……”
被他瞠目瞪眼的表情吓到,侍从磕磕巴巴又说了遍,然后就感觉双脚腾空,自己被举了起来,他惊恐万分的喊,“大……大公子。”
谭家人全中了,他父亲是会元,会元啊,谭振兴嘿嘿嘿的笑了起来,“你说,你再说。”
侍从:“……”
听话地再次重复了遍,双手抓着谭振兴手腕,生怕他不小心就自己摔出去,谭家不是书香门第吗,手劲怎么这么大,他白着脸,向廖谦投去求救的眼神,廖谦看了眼棋盘,又看谭振兴,起身上前,“大公子先放下他吧……”
“哦哦哦。”谭振兴松开手,咚的声,侍从落在地上,又摔了跤,侍从:“……”
沉浸在家人及第的喜悦里,谭佩珠愣了神,片刻才回过神来,就看谭振兴转身,笑嘻嘻地看着她,看得眼泪簌簌往下落,哽咽地唤她,“小妹,我中了,我真的中了,呜呜呜……”
廖谦及侍从:“……”
这位大公子,情绪还真是去得快来得快,谭佩珠掏出手帕递过去,喉咙微哽,“中了就好,中了就好。”
谭振兴擦着眼泪,哭得伤心欲绝,旁人喜极而泣多是笑中带泪,谭振兴笑就是笑,哭就是哭,廖谦不知说什么,看了眼廖逊,廖逊冲他摇头,待谭振兴慢慢恢复平静后才出声,“令尊满腹经纶,品行高洁,你们是他们教出来的,高中是必然的……”
他的话未说完就被谭振兴打断,“胡说,我家祖宗多厉害的人,教出的子孙不也照样不成器吗?”
廖逊:“……”此话太有道理,廖逊无话反驳,只能安慰他,“别哭了,能中就好,接下来好好准备殿试,一门三进士,多大的荣耀啊。”
“呜呜呜……”谭振兴又开始哭了,“好。”
谭盛礼哭的同时,报喜的官差寻着住址去了谭家,敲锣打鼓许久没人敲门,弄得报喜的官差以为走错了地,问隔壁的人,隔壁开门的是个老婆子,看到穿官服的人,吓得花容失色,拍腿坐地就鬼哭狼嚎,“天杀的,恶吏当道要害我啊,大家快来看啊。”
官差:“……”
“大娘,你误会了,我们来找谭家人啊……”
撒泼打滚的老婆子瞪大眼,迅速地起身,指着旁边说,“隔壁,隔壁就是谭家人住处,难怪我看他们整天鬼鬼祟祟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官差大人,你们快去啊,把他们都抓走。”
官差:“……”
“那……”老婆子指着进巷子的汪氏道,“那是谭家媳妇,你们快去抓他。”
官差:“……”
“我们是来报喜的,谭老爷和几位公子都中了。”世间老妇最是难缠,官差担心她乱说坏了谭家名声,解释道,“谭老爷是帝师后人,学富五车,如何会做作奸犯科之事,大娘莫想多了。”
谭老爷的文章句句精辟,礼部尚书爱不释手,尤其是明算,除去最难的两道,其他题没有任何错误,解题思路清晰简洁,其中有两道题涉及工部耗材计算,工部尚书看了谭振兴的解题步骤都叹为观止,一致评选谭盛礼为会试第一。
害怕再吓到人,官差们率先向汪氏说明情况,汪氏从容地施礼,“家里人约莫有事出去了,劳烦你们特意过来知会。”说着,她掏出怀里备好的钱袋,挨个递给官差。
钱袋子是谭佩珠让她随身带着的,就怕到时候家里没人闹了笑话,不成想真派上用场,汪氏道,“家里没人,不便邀请你们喝茶,还望见谅,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官差们见多识广,看汪氏端庄大气,虽然出身农门,却不敢小觑了她,恭敬道,“夫人客气了。”
旁边还站着其他人,听闻谭家人全部高中,纷纷上前恭贺,“妹妹可算苦尽甘来了,大公子争气,你日后就等着享福吧。”巷子里的妇人没有不羡慕汪氏的,这会儿尤甚,没有儿子又如何,丈夫不拈花惹草,专心走科举,如今中了进士,以后入仕为官,汪氏就是官家夫人,比她们好太多了。
汪氏腼腆的笑了笑,邀请她们去家里坐,她们哪儿好意思,喜报刚到,还有得汪氏忙,她们去就是添乱了。
家里清风雅静的,和往常没什么区别,汪氏回家后先将买来的菜放去灶房,洗手后去谭佩珠屋里,里边没人,谭振兴也不在家,她回屋做了会儿针线,瞅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去灶房做饭,刚把米淘进锅,外边就响起动静。
谭盛礼和乞儿他们回来了,她擦着手笑盈盈出门,说了官差上门报喜的事儿,担心自己言行有差,生怕遗漏了什么,将自己说的每个字都转述给谭盛礼听,谭盛礼鼓励她,“你做得很好。”
汪氏放了心,回灶房生火煮饭,烟雾腾腾升空,谭盛礼垂眸,问乞儿,“可看到你振兴哥了?”
看榜的人多,乞儿不曾留意,问卢老头,后者摇头,“大公子说了哪儿也不去的啊。”他和乞儿出门前专程问谭振兴要不要去,谭振兴说了不去的,谭振兴屁股的伤没有好彻底,担心人多挤得他……衣服皱巴巴丢人现眼,扬言不出门来着。
“算了,由着他去吧,乞儿回书房写功课吧。”
他给乞儿布置的功课杂,许多都和乞儿的兴趣有关,比如搭建房屋,从地基墙体到房梁,乞儿喜欢得很,再多功课他都乐不知疲,闻言,他拱手,“是。”
年后乞儿个子蹿得快,去年的春衫有点小了,谭盛礼刚去成衣铺给他买了两身,提醒他记得回屋试试,乞儿抱着衣衫就跑得没了影,卢老头好笑,“乞儿这孩子,也就在你面前活泼些。”和他出门,虽好奇新鲜事物,但不怎么笑。
“以后熟起来就好了。”
卢老头点了下头,问谭盛礼现在准备做什么,说来也怪,高中会元是多大的事儿啊,搁谭家好像无足轻重似的,谭盛礼神色淡淡的,记得老先生在世,学生高中老先生会为止高兴许久,卢老头不禁奇怪,“谭老爷会试第一不开心吗?”
他语气透着疑惑,谭盛礼抿唇笑了笑,“喜忧参半吧。”
卢老头不懂,谭盛礼笑笑,没有说其原因,而是回书房翻出自己默的书读了许久,又找出陈山留给他的书读……
第127章
《中庸》于谭盛礼早已倒背如流,重新翻开,他读得很认真,眉眼是乍见好书的欣喜,书里夹着信纸,是他后来写进去的,从头浏览遍后,他阖上书,将其放回了抽屉,守着乞儿完成他的功课。
太阳升起,院里的花草树木罩在金色光晕下,偶尔有两只鸟飞过,熟悉的景变得遥不可及起来,谭盛礼看出了神。
谭振学和谭生隐进门瞧见的就是这幕,谭盛礼端着茶,凝望着树梢抖羽毛的鸟儿,深暗的眸底不见半点高中会元的喜色,两人刚回屋换了身干爽的衣衫,发梢还汗湿着,上前行礼,“父亲,衙门已经放榜了,恭喜父亲摘得会元。”
“恭贺辰清叔。”
谭盛礼偏头,“回来了啊。”
两人颔首,恭敬的站去桌前,将工钱放在桌上,每日的工钱差不多,谭盛礼扫了眼,看向桌边的凳子,“坐下吧,可知道放榜结果了?”
“嗯。”
谭盛礼是会元,谭振学名次在后,谭振兴和谭生隐稍微差点。
“我看过你们的考卷了,策论诗文没什么问题,明算还是差强人意。”众考生的考卷各书铺已有售卖,逛了集市后,谭盛礼特意去书铺转了圈,翻了翻所有考生的考卷,整体而言,谭振学发挥最为稳定,谭生隐诗词稍微差点,好在靠明算拉高了名次,相较于其他人而言算好的了,但离谭盛礼的期待还有些距离。
这次会试的明算题难度比府试试题的难度大,最难的两道题,谭振学他们全军覆没,高中的读书人里,那两道题仅有两人答对了,据说那人天赋异禀,自幼痴迷算学,但策论不好,以致于名次在他后面,对于此,谭盛礼略感惋惜,叮嘱他们,“殿试会考明算,你们再练练题,巩固学过的功课,会试成绩已出,无论好坏都不去想了,好好准备半个月后的殿试。”
两人拱手,“是。”
提到明算,谭盛礼给他们讲那两道题的解法,题目冗长,包涵的内容多,不找准切入点就全部错了,谭盛礼只讲步骤,不讲答案,谭振学如醍醐灌顶,难怪他答题时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有说不出为何,漏看了几个字,答案千差万别,是他想的过于简单了。
若放在最后边,他没准会仔细思考,因两道题在最中间,他没想那么多,解题得出答案,认为准确无误就誊抄在考卷上了,算不算掉以轻心而大错特错?
照谭盛礼理的思路在脑子里算了算,步骤繁琐,并不能得出答案,他奇怪的是如此复杂的题,谭盛礼张口就来,犹记得在码头时有读书人告知他们放榜结果,谭盛礼虽是会元,那两道难题并没作答,现在如何又轻松理清了步骤……
谭振学不认为是他这段时间想出来的,父亲的学问深不可测,留那两题空白,只怕有自己的用意,此题杂糅了《九章算术》诸多内容,破题点不正确,用什么办法都是错的,谭振学道,“还是父亲博学。”
“我不过活得久点而已,等你们到我这岁数,这些题难不倒你们的。”谭盛礼给他们讲了题,以这种类型为基础,布置了两道更复杂的算学题,“温故而知新,如有不懂,多翻翻以前的功课。”
“是。”
谭盛礼问他们得知自己成绩有何感想,谭振学会试排名十四,谭生隐和谭振兴都在倒数,谭振学没什么感觉,蒋举人来码头告诉他结果时,他愣了愣,像个意料之中,并没有考上秀才时的激动。
与他不同,谭生隐听闻自己上榜,喜极而泣,“我以为这次会试会落榜,没想到中了,整个人恍恍惚惚,像醉了酒飘飘欲仙,辰清叔,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自己能中。”蒋举人说他是绵州几十年来最年轻的进士,前途无量,他想的不是前途,而是自己往后能做些什么,在他的年纪,很多人还在为科举挑灯夜战熬夜苦读,而他已经过了会试,兴奋过后,更多的是茫然,突然看不清以后的路了,他道出自己的困惑,眉间萦绕起一丝忧色。
年少成名,看似风光,但所要承受的更多,谭盛礼温声道,“你小小年纪就有了旁人梦寐以求的功名,所谓高处不胜寒,日后行事愈发要谦虚谨慎,任何时候,存有颗善良正直上进的心就不会迷失方向。”
谭生隐好像懂又好像不懂,谭盛礼说,“戒骄戒躁,好好应付半月后的殿试,待殿试后再说吧。”
“是。”
“回屋写功课吧。”
“是。”
谭振兴和谭佩珠是傍晚回来了,谭振兴喝了酒,脚步虚浮,还是谭佩珠扶着他进的门,醉酒后的谭振兴像只鸟,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小妹……我中了,嘻嘻嘻,我中了,等殿试过后我就是两榜进士。”
“小心脚下。”谭佩珠低着头,用力地搀扶着他,避免他歪歪扭扭迈腿磕着绊着了。
“我高兴。”状元楼里有很多国子监的学生,听说他是谭家人,无不露出艳羡的目光,包括方举人,谭振兴嘿嘿笑道,“你看到方举人的表情没,是不是睚眦欲裂又无可奈何?”
谭佩珠:“……”
她不得不提醒谭振兴,“大哥,你的名次也不好。”倒数第二,绵州乡试是倒数,会试也倒数,方举人怎么说也过了会试,谭振兴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心态不好。
“怎么也比他好,他是倒数第一呢,嘻嘻嘻。”谭振兴是这次的倒数第二,但压过方举人够他乐呵很久了,“你说方举人也奇怪,明明嫉妒得要死,还装模作样的恭贺我,以为我看不出他心里想什么呢,哼,拜入名师门下又如何,不如咱就是不如咱……”
得知自己倒数的谭振兴心情很是失落,又碰到方举人,心情更差,说话支支吾吾的,神色拧巴,拒不说自己名次,哪晓得旁边有人恭贺方举人熬出头了,方举人谦虚的回了句倒数第一纯属运气,这话被谭振兴听到,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容光焕发,眉采飞扬,饭间兴致高昂的与人喝酒,结果不胜酒力,两杯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醉酒就算了,拉着谭佩珠嘀嘀咕咕抱怨个不停,要不是谭佩珠未雨绸缪,在他张嘴时就拖着他出去,冲谭振兴这性子,不知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见他又开始聒噪,谭佩珠无语凝噎,长叹道,“咱顾好自己就行,旁人的事儿无须理会。”
方举人心机重,利用谭振学和谭盛礼的善良为自己铺了条好路,然世间人不是都如她父兄好欺负,他日必会碰到钉子的,京里的人,哪怕大人身边的小厮侍从都不容易忽悠,何况是那些大人呢?谭佩珠释然了,劝谭振兴,“方举人的事儿就莫追究了。”
京里人个个玲珑剔透,方举人的事儿未尝不会被挖出来?
德行有差无法入仕为官,方举人嫉妒谭振兴他们是真,更多是担忧自己吧,毕竟世上还有知情人,人心复杂,彼时那些人为绵州声誉不会乱嚼舌根,难保以后也不会,想到此,谭佩珠突然佩服起谭盛礼来,曾经,她埋怨谭盛礼将谭振业送去县衙监牢,以谭家在桐梓县的地位,要保住谭振业何其容易,然而谭盛礼毫不犹豫将其送进监牢,正直得让人咬牙切齿,如今她才明白谭盛礼的良苦用心,走科举的读书人,唯有品行无损方能走到最后。
当年若想方设法掩盖那事,难保日后不会成为谭振业品行的污点。
“大哥……”谭佩珠架着他,声音少有的严肃,“端正己身,莫让人抓住了把柄。”
“什么把柄啊……”谭振兴半眯着眼,脸上笑开了花,“我啊,就是看方举人不爽心里痛快,嘻嘻嘻……”隐约看周围的景色有些熟悉,他抬起下巴,左右张望,舌头打结道,“到家了?”
谭佩珠:“……”
“我自己走吧,被父亲看到就不好了……”最后两个字没说出口呢,只见走廊尽头的屋檐下,谭盛礼举着木棍,脸色阴沉的望着他们,谭振兴抖了个激灵,顿时酒醒了大半,“父……父亲……”
谭盛礼点了下头,唤乞儿搬长凳出来,谭振兴打了个酒嗝,冷汗大颗大颗往下落,哑着声问谭佩珠,“小妹,我在外边没丢脸吧。”
谭佩珠不答,顺顺他的背,“无事,咬着牙过会就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丢脸,下棋频频悔棋,一惊一乍的,没有半点谭家长子该有的成熟稳重,谭盛礼现在不打他,日后见到廖逊他们也会打来补上的,谭佩珠错开两步,鼓励道,“去吧。”
谭振兴:“……”
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大喜的日子会以挨打结束,要知道谭振兴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呢,又挨了打,无异于雪上加霜,谭振兴呜呜呜哭得肝肠寸断,不住地求饶,下学归来的大丫头姐妹两听到哭声,怔然道,“卢爷爷,父亲又做错什么事了?”
白日上课,族学的人都在议论祖父他们高中的事儿,言语间极为钦佩仰慕,谭振兴在家养伤,如何会犯事?
姐妹两百思不得其解。
卢老头摇头,“谁知道呢?”
谭家人个个稳重,唯有这位大公子行事不着调,挨打乃家常便饭,卢老头道,“不管他了,先回屋写功课吧。”
“好。”
她们没有去看热闹,毕竟父亲挨打不是什么新鲜事,左右就是做错了事儿,自找的,她们乖乖回屋写功课,然后去喂兔子,兔子还是在山里捉到的两只,体型肥硕很多,完全没有书里形容的好动,姐妹两担心兔子吃多的缘故,天天紧着草喂。
挨打后的谭振兴回屋换衣衫,撞见的就是姐妹两天蹲在兔笼边,笑得天真烂漫,他歪了歪嘴,碎骂了两句,“不孝女,父亲挨打也不知关心两句。”
声音不低,姐妹两听得清清楚楚,大丫头转身,中规中矩的行礼,“见过父亲。”迎风吹来股刺鼻的酒味,大丫头皱了下眉,轻声道,“父亲,殿试还未过,此时庆祝是否早了点?”
卢老头接她们时就说父亲整日不在家,如今又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大丫头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定是与人出去喝酒被祖父惩戒了。
“还训起老子来了是不是?”谭振兴拉着脸,极为不悦,大丫头上前扶他,“女儿不是这个意思,父亲,你这番高调,若殿试出了纰漏落榜不是后悔莫及吗?”
大丫头已经清楚科举的流程,过了会试就是进士,但两榜进士才可入仕为官,刚过会试就得意忘了行,殿试落榜岂不啼笑皆非?
谭振兴:“……”
“父亲可是要回屋,我和妹妹扶着你罢。”
谭振兴:“……”
有女如此,谭振兴真不知该欣慰还是生气,看着大丫头发髻上颜色娇艳的绢花,到底没有呵斥她们,绢花是谭佩珠做的,她说大丫头她们天天和薛家小姐们待在同个屋檐下,不攀比不自卑更不随波逐流,就是他看到别的读书人胸前绣花也央求买件那样的衣衫来着,姐妹两从不提要求,偶尔会聊京里流行的花样子和绢花,但没让大人买。
小小年纪能如此沉得住气,作为父亲该感到骄傲才是。况且大丫头的呼哈不中听,却是实话,好不容易过了会试,殿试落榜会被人笑掉大牙的,骄兵必败,回想他今日表现,好像却是过于浮夸了些。
“你们忙自己的吧,我能走。”谭振兴柔声道,“记得写功课,待会为父要检查的。”
姐妹两的功课不多,谭振兴不怎么亲自检查,也是今天心情好,不仅亲自检查两人功课,还写了两张字帖要她们临摹,女儿写出手好字,做父亲的脸上也有光,没准还能挣钱,谭振业在绵州卖字帖挣钱不就是因为临摹了谭盛礼的字帖吗?
想到挣钱,谭振兴又来了精神,此后天天指导她们练字,自己功课也没落下,尤其是明算,从谭振学那听来那两道题的解法后他自己灵感如泉涌,关在房间里自己出了很多类似的题,题目长得快赶上策论文章了,还让谭振学和谭生隐做。
两人颇为无奈,问他自己做过没,看题目长,别是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的。
谭振兴拍着胸脯表示绝不矛盾,央着他们做,两人没有法子,趁晚上得闲的时候看了眼题目,神奇的是,两人解题呢,解着解着就睡过去了。
翌日再看题,还是想打瞌睡。
谭振兴骂他们没有端正态度,硬着头皮去请谭盛礼解答,说实话,答案是什么他也不知,乱写的题,以为会被谭盛礼骂,殊不知谭盛礼耐着性子答题,答完后还夸他思路清奇,从没看到过类似的题,更是激发了谭振兴灵感,“父亲若是喜欢,我待会再给出两题。”
他脑子里还有很多题,会试最难的两道题妙就妙在题目长,偏偏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故而自作聪明的跳过了‘无关紧要’的词句,到头来那些竟是关键,委实让人气愤,明算这门意在考察算数,咬文嚼字像什么样子。
明算他错了六道题,几乎都错在审题不严谨,他认为不是自己的错,是出题人脑子有问题,就会试那样的明算题,他脑子里能想成千上百道。
谭盛礼将写满解题的纸给谭振兴,“你要是喜欢,就将题目写在纸张,等殿试后我们好好做。”
会试过后半个月就是殿试,殿试干系重大,谭振兴不敢大意,“是。”
因屁股上有伤,谭振兴哪儿都不去,心无旁骛的温习功课,着重温习算学,几乎都懂,但谭盛礼布置的功课却完成的不尽人意,说来也怪,谭盛礼布置的功课字不多,但得绞尽脑汁的想上许久,他出的题字多,谭盛礼轻而易举就答出来了。
真是怪哉。
半个月里,谭振学和谭生隐仍然外出扛麻袋,不再是天天去,而是隔天去,绵州那群读书人极为殷勤,他两去码头,他们就备着茶水点心招待他们,生怕他们体力不支倒下似的,弄得两人哭笑不得。
蒋举人明确说了,不着急回京就是等着看他们殿试结果,绵州这次中了五人,史无前例的荣耀,同为绵州人的他们与有荣焉,自要等到殿试过后再说,明明感觉没什么,殿试前两日,谭振学和谭生隐莫名紧张起来,担心考不好辜负了蒋举人他们的厚爱。
殿试在皇宫举行,由皇上亲自主持,天不亮他们就去宫外候着了,彼时天光未明,高大的宫墙如立在云雾中,飘渺威严,谭盛礼撩起帘子,定定地看着,深暗的眼神直直凝望着不远处的宫墙,脸上的情绪是谭振兴他们不懂的怅然。
谭振兴探出头瞅了眼,被清晨的风刮得流鼻涕,忙缩回脑袋,“父亲也有许多感慨吧。”
他也有,以谭家祖宗的地位和声望,进出宫门不是难事,而谭家硬是离这道门越来越远,远至千山万水。
“父亲,你说祖宗进出宫门时会不会想到有天子孙后人费尽千辛万苦才有机会站在宫门前啊?”谭振兴纯粹好奇,祖宗通晓古今,教出的皇上乃千古明君,载入史册受百姓拥戴,他是否会料到自己子孙后人差点陷入绝境,与科举无缘,担不起帝师后人的美名啊,史册上对祖宗的记载不多,但有皇上广施仁德的新政里都有祖宗的名字,据说普通百姓犯事坐监改邪归正后能走科举也是祖宗提倡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之事,坐监后也能走科举,出人头地,太平盛世明君该多为百姓考量,减免赋税徭役关乎百姓的生活,教化他们才是重中之重。
几十年过去,民间百姓提到那位帝师,无不怀着感激的心情。
宫门关着,里边的景象谭盛礼还记着,进门是长长的甬道,两侧是宫墙,走上几十米又是宫门,上辈子他经常入宫授课,心事不多,多是担心皇上……
听了谭振兴的话,他沉默许久,“你以后就明白了。”
谭振兴眼珠转了转,听谭盛礼的意思,岂不说他日后会做大官,要知道,能入宫的都是四品及其以上官员,他凑到谭盛礼跟前,闪着那双黑漆漆的眼,拖长了音,“父亲……你说我殿试会不会又是倒数啊……”倒数真的很不好听,帝师后人,殿试倒数,怎么听怎么像是在给祖宗脸上抹黑。
“好好说话。”谭盛礼皱着眉,“哪儿学的怪腔怪调!”
“嘿嘿,父亲,你说我殿试能过吗?”过了就是两榜进士,入翰林院,之后入朝为官,官袍加身,他都不好意思想象自己穿着官袍耀武扬威走在街上的情形……貌似忘了,哪有官员穿着官袍在街上走的啊,官员有自己的马车,再也不用走路了,嘻嘻嘻……
“不犯浑的话没问题。”谭盛礼中肯点评,本还想说名次要比会试靠前很多,担心谭振兴骄傲自满,没有把后边的话说出来。
但也够谭振兴高兴地了,他指着谭振学,帮他问,“二弟呢?”
谭盛礼掀了下眼皮,虽然没说,谭振兴却是明白了,谭振学没问题,他又指着谭生隐问,“生隐弟呢?”
谭盛礼顿了下,谭生隐心提了起来,会试到殿试落榜的人不多,他若在其中,肯定会很长段时间不好受,见谭盛礼久久不答,他故作轻松道,“无事的,我还年轻,往后有的是机会。”能过会试就是天大的荣幸,不该奢求太多的。
“生隐做最坏的打算吧,你要记住,无论结果如何,保持初心就好。”
“为何?”谭振兴有点不明白,谭生隐会试名次比他靠前,他都有机会谭生隐怎么可能没机会?
然而等进宫站在金銮殿望着上首龙章凤姿的皇上他就懂了,谭生隐不是学识不够,而是年纪不够,这位皇帝,貌似更喜欢年纪大的人!!
第128章
金銮殿里,年长者较多,皇上看他们时眼神会透着赞许敬意,而看年少者时不苟言笑冷若冰霜,这心偏得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
殿试只有两门,策论和明算,座位按照会试名次排序,谭振兴刚好在方举人前排,落座时,他略有得意地冲方举人挑了挑眉,方举人顿时明白过来,扯着嘴角笑了笑,笑容勉强,看得谭振兴心情大好,坐下后悠哉悠哉地检查笔墨纸砚,确认没有问题后端正坐好等待答题。
谭盛礼坐在前排,离皇上龙椅最近的位置,自入宫就低着头,态度端庄恭谨,直至拿到策论题他才抬眉望了眼龙椅上威严肃然的皇帝。
皇帝也在打量他,四目相对,谭盛礼怔怔地抿唇微笑,笑容和煦,让居高临下俯视他的皇帝晃了神,怔然片刻,皇帝起身走了下去,他九岁被册封为太子,十九岁继承皇位,做太子时经常跟在父皇身边学习怎么处理朝事,朝堂关系盘根错节,父皇批阅奏折时经常担心自己不能明察秋毫而让百姓诟病,父皇忧国忧民,病重时仍撑着身体批阅奏折,他说身为帝王,不求名垂青史,但求做个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君王。
比如他的皇祖父,自幼得谭家那位祖宗教诲,深明大义,爱民如子,在位时颁布了多项利国利民的新政,受民间百姓拥护爱戴,翻阅史书,关于皇祖父的记载也多是溢美之词,皇祖父去世,父皇任人唯贤,知人善任,如履薄冰,唯恐行错半步落得个遗臭万年的名声,虽不曾有什么丰功伟业,但国家没有内忧外患,百姓们或许不富裕可日子安稳。
因此父皇去世时,说他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就是放心不下他,他身边没有像谭家祖宗那样德隆望尊的老师教诲,没有睿智通达的长辈辅佐,担心他受小人蛊惑,受贪官污吏蒙蔽,不知不觉成为昏君犹不可知。
彼时他跪在榻前,满心酸涩难过,来不及说两句宽慰的话让父皇安心离开那双布满担忧的眼已慢慢阖上,搭在他脑袋上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的父皇,死前都在为他担忧,担忧他的身后名。
如今看谭家人坐在自己面前,那些往事又浮了出来,他站在谭盛礼桌前,欲看他如何答题。
策论题目是他出的:何事最可喜者?
人活在世上,什么事最值得开心?这道题是得知谭家人入京就跳进他脑海里的题,许是那日秋光好,让他想起父皇的谆谆教诲,又或许是夜晚太子来问安,望着那张稚嫩童真的小脸突然有了身为父亲的责任,父皇惋惜他没有受过大德之人的教诲,但是不怕,他的儿子遇到了。
垂眸看着研墨沉思的谭盛礼,皇帝半晌舍不得挪步。
殿里寂静,皆是研墨的声响,自古以来,殿试策论的文章都不难,毕竟答题就两个时辰,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比起谈论朝廷政事,这题算简单的了。
不少人提笔就开始梳理文章脉络,谭盛礼却兀自沉吟许久,直到宫人尖着嗓音提醒剩下最后半个时辰,他才回过神,慢慢在纸上落下几行字。
他的文章不长,皇帝看了两行,心底既悲恸又欣喜若狂,两种情绪交织,复杂难辨,片刻后,他遏住心底情绪,转身往后走去,大致扫了眼所有人的文章,其中有几篇还算入他的眼,不过再没露出任何声色。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交卷,接着考明算,明算共五道题,题很难,难得能听到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个个愁眉不展面露苦色,不知怎么动笔,唯有谭盛礼身后的那人双眼放光,笔在纸上沙沙沙的写着,速度快,谭盛礼脸上有了笑意,等待片刻,挑了其中两道题作答。
其余三题留白,巡视的皇帝皱起了眉头,在他面前又站了许久,两侧还有内阁和六部官员,看皇上关注谭家人,彼此心照不宣,都明白皇上为何意,皇家子嗣单薄,皇后生下皇长子不到半年皇长子就被册封为太子,太子今年四岁,已到启蒙的年纪了,然而不曾听说宫里有什么动静,谭家祖上出过两位帝师,学问高深,德才兼备,这次谭家人高中,必然会重操旧业……
在场的官员都听过谭老爷在民间的故事,这会儿看他嘴角含笑,神色轻松,俱纳闷他答得如何,殿试试题皆出自皇上,便是他们都不知道题目,这会儿有点好奇了,由礼部尚书带头,他们佯装巡视,从后边往前看了眼,答题的只有十来个人,谭家四人都有动笔,正确与否他们不知,此时来看,能动笔就算好的了。
慢慢的,慢慢的,终于到了谭盛礼跟前,当看到考卷上留白的三道题,众人脸上难掩困惑,回眸看后边考生写满考卷的解题步骤和答案,怎么看谭盛礼都不像学问很高深的人,五道题答了两道,且不能保证是否答对,想中状元怕是不行了。
谭盛礼后边的考生来自徽州,姓龚名苏安,据说自幼痴迷算学,曾经想跟着走南闯北的商人经商,被其父关在家半年不准外出,像看管犯人似的,整天亲自送饭,就这样他还偷跑出去差点做了商人,要不是家里人发现及时,他怎么可能有机会坐到金銮殿来。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
官员们暗中比较两人的考卷,谭盛礼做了前两道,答案和龚苏安相同,奇怪的是后者明明答了所有题,但没写到最后,怪得很。
身边围着很多人,龚苏安明亮的眼眸渐渐暗淡,眉头拧成了川字,前两道题的答案已经得出,奇怪后边三道题俱是无解,殿试是皇上出的题,皇上喜欢算学,出题时必然认真仔细推敲过,万不会弄三道无解的题来应付天下人,龚苏安重新读题,再重新作答,换方法后倒是得出了答案,但他觉得不对劲,哪怕以《九章算术》为启蒙书籍的他也说不上来不对劲的地方是哪儿,暂时把这道题搁置,又去看后边两道,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题不长,唯恐中间算错了,龚苏安把题从头到尾又算了遍,用他的办法就是无解,可用其他方法来算就有答案,他心里迟疑纠结,琢磨着把哪个写上去。
而谭振兴也面临同样的选择,也是脑子太灵光,用不同的办法得出不同的答案,他从第三道题开始答的,无解,第四道题无解,第五道题还是无解,于是等他再答第一道和第二道有解时,他心里纠结了,因为在他答第四道题时,他是抱着无解的心情做的,结果和他想的不同……
他忍不住偷偷抬眉看向不苟言笑的帝王,眉眼冷峻,瞧着威风凛凛不敢于之对视,这样威严充满肃杀之气的人,做事有章程有规律,比如出题,有解就该所有题都有解,怎么可能两道题有解三道题无解,说不过去啊。
他看着皇上良久,脑子里突然蹿出个想法,五道题应该都是无解的,试问皇上出题,题目必然是临时想的,而临时想的很多题都逻辑不通前后矛盾,许是皇上自己没空做,不知道无解,或者还有种可能,这五道题是皇上从某本书里看到的,他自己做了后发现无解,又不笃定,将其弄成殿试试题考他们,观他们的答案来证明自己答得是否准确。
别问他们为什么清楚皇上的想法,因为他做过同样的事儿,前几日谭盛礼布置的功课难,逢他痴迷出题,就把谭盛礼布置的功课改了改拿去考谭振学和谭生隐,被两人很是鄙视了番来着……想到此,他嘿嘿嘿笑了两声,毫不犹豫的把自己写在草稿纸的步骤答案誊抄在考卷上,心里默默计算自己的名次,五道题全部正确,策论只要不太差,名次怎么都不会是倒数,他收起笔,咯咯咯笑了出来,笑声突兀,周围的考生歪头看他,谭振兴盖住自己的考卷,防止有人眼神好偷瞄了自己答案。
殿试关乎重大,万万不能让人捡了漏。
时间慢慢过去,当宫人扯着嗓门喊交卷时,好多考生急急忙在考卷上乱写了几行,在场的人不乏有经历过科举改革前府试的,府试明算这门对他们而言算很难了,万万没想到最难的会是殿试,答不出题的考生们只能抱着侥幸的心态乱答,对与不对就交给命运……皇上定夺吧。
心情凄惶的交了卷,然后去殿外等候结果。
宫里规矩多,他们再想围着聊试题也不敢大声喧哗,只能安静地候着。
殿里,皇帝先看众人策论文章,毫不犹豫选了谭盛礼为第一,问众大臣有何意见,大臣们拱手表态,“皇上圣明。”
殿试策论文章不以长短论好坏,纵观所有文章,谭盛礼的文章却是更为精辟,字字珠玑,都说到他们心坎里,比起那些侃侃而谈吹嘘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拍马屁的文章,谭盛礼的文章更能引起共鸣,他当之无愧。
先将策论文章排好名次,再看明算,明算的考卷要比策论好定夺得多,统共五道题,教白卷的有五人,全部错误的有近三十人,而……最好的答对了三道题……是谭家长子……谭振兴。
说来奇怪,谭盛礼答对了前两道题,谭振兴答对了后三道题,谭振兴是谭盛礼教出来的,没理由谭振兴答对了谭盛礼留空白啊。
众官员不解。
他们记得不错的话,谭盛礼在府试明算这门也留白了,到底是为何,比起名次,他们更好奇这个。
第129章
可惜再好奇都要等殿试过后,明算成绩已出,要根据考生的成绩来排名次了,谭盛礼策论回答得最好,可惜明算不如其长子,钦点其为状元的话略有瑕疵,往年殿试只考策论,皇帝通过文章好坏来钦点状元榜眼探花,今年多了门明算,情形有所不同。
大臣们面面相觑,重新审视谭振兴的文章,平心而论,谭振兴文笔流畅,立意新颖,不如谭盛礼的文章印象深刻,却让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同样的题,谭振兴打开了新视野。
既生瑜何生亮,大臣们莫名生出这种感慨来,转而想到人家乃父子,不由得羡慕起来,在场的多是文官,想保持家族兴盛,子孙只能走科举,他们若有谭振兴这样文采斐然的儿子,死而无憾了罢,礼部尚书看皇上望着桌上的两篇文章迟疑,躬身施礼,“不知皇上更中意哪篇?”
新科状元,出自谭家无疑了。
“爱卿以为如何?”皇帝修长的指腹轻轻抚过右手边的文章,不动声色。
礼部尚书低着头,没有察觉皇帝眼底的深意,略微沉吟,说道,“恕臣直言,臣认为谭家长子略胜一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无论谭盛礼出于什么目的而没答后边三题,就明算考卷来说,谭振兴确实更为出彩,作为科举改革的第一年,明算这门考试是重中之重,谭振兴被钦点为状元更能彰显朝廷对明算的重视。
皇帝默然,如墨黑的眼神扫过其他大臣,“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臣附议。”
“臣附议。”
好几个大臣赞同礼部尚书的话,明算表现最好的人成新科状元更能表明朝廷改革科举的乘决心。
皇帝眸色微敛,迟迟没有动作,直至有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臣有异议。”
说话的是工部尚书,六十岁高龄了,早有告老还乡的打算,奈何皇帝再三挽留,因此到现在还在工部任职,整个殿里,只有他是坐着的,他平日不怎么上朝,也就像殿试这种挑选朝廷未来栋梁之才的时候才会出来,许是年事已高的缘故,说话时,他双手撑着座椅扶手,极力地睁着眼睛,迫使自己看上去精神些,缓缓道,“学问有高低,但不该越过孝字……”
“百行孝为先,谭家虽是父子同场,微臣以为谭辰清名次在前更能彰显皇帝以孝治国的仁德……”
设身处地,他若是谭振兴,更希望同场考试里父亲名次更好。
他说完,殿里陷入了沉默,皇帝拿起左手边的文章,旁边宫人低眉顺目的接过,恭敬地呈递给工部尚书,后者看后,激动得声音微哽,“百姓不诚欺人,这位谭老爷,确实乃帝师转世啊……”他府上收藏了几副帝师真迹,和眼前看到的字迹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不是帝师转世字迹品行学问怎么会如此相同呢?
有生之年,有幸遇到这样的人是福气,工部尚书双手颤抖地拿着考卷,每个字每个字认真的读,全是他认识的字,学过的理,经谭家人润色后就变得精炼而深刻,他已到尽人事听天命的年纪,心情平和,读完这篇文章后心情跌荡,久久不能平息。
他缓缓下地,朝皇帝施礼,皇帝虚浮了下,脸上充满敬畏,“爱卿不必多礼。”
“微尘能否瞧瞧谭家长子的文章。”
谭振兴的文章措辞更诙谐幽默,字里行间难掩其孝顺和豁达,谭振兴说人活在世上,最高兴的有父亲时时鞭策,或讲授功课,或惩戒挨打,他甘之如饴,纵观所有文章,能将纨绔子弟的心声娓娓道来又不失豁达的文章恐怕就这独份了,没错,谭振兴行文间透露的就是纨绔子弟在家受罚的情形……
立意不如其父高。
文章差了点,明算却得了第一,工部尚书思索道,“微尘心有疑虑,不知能否当面问问他们?”
为了以示公平,其余人的名次皆以排好,就剩下状元和榜眼的位置,说到这,不得不说谭家另外位公子,文风细腻婉约,比江南人更甚,明算答得也好,答对了两道题,因担心被谭家人独揽前三让天下读书人不服气,他名次往后降了几名,探花则是明算同样答对两题的龚苏安,说来也怪,有大臣在龚苏安桌边站了会,明明看他答案全部准确,不知为何,考卷上的答案被他抹去,他把后边三道无解的答案给改了,如若不然,他们就不会犹豫选谭振兴和谭盛礼为新科状元,而是纠结他和谭盛礼的名次了。
今年殿试古怪事还真是不少。
谭振兴他们在外边候着,从早上到现在他们都饿着肚子,奇怪的是谁也不喊饿,谁也不说累,眼看日头渐渐偏西,谭振兴张了张嘴,很想说点什么,顾及不远处站着宫人,害怕言语不妥招来麻烦,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所有人都安静地待着,等待即将到来的时刻。
就在这种度日如年的氛围里,殿里总算响起了让他们为之振奋的声音,是位老公公的声音,尖细尖细的,“请众考生入殿。”
公布名次的时候到了,谭振兴迅速低头整理衣衫,端正神色,低着头入了宫殿,他站在最末,跟着前边人向上首的皇帝行礼,脑袋埋得低低的,不敢胡乱抬眉端详帝王。
宣布成绩的是刚刚喊话的老公公,声音变得悦耳起来,从最后名开始往前念,被念到名字的会去队列外边,和他们区分开,待前边五个名字都没有他的后,谭振兴乐得合不拢嘴,终于,他不是倒数了……
念了差不多十几个名字,谭振兴前边的人抬脚站了出去,谭振兴愣了下,随即激动得腿抖了下,差点握拳欢呼,想到这是金銮殿,天子跟前,费了老劲将心里的喜悦按了下去……没错,看到前人他就想到后边还有个掉尾巴的方举人,倒数十多个人都没他,多半是落榜了,他咧着嘴,看着地面兀自傻乐,等不知多少名,老公公念到了谭振学,还念了两遍,谭振兴高兴得差点哭出来,谭家总算熬出头了啊,两榜进士,或许达不到祖宗在时的威望,至少立起来了。
“呜呜呜……”尽管不敢哭出声,眼泪到底不受控制地从眼角冒了出来,他就知道,谭振学天资聪颖,又有父亲教导,高中不是问题。
这时的他都忘记没听到自己名字了,直到高台上的老公公突然止声,金銮殿骤然陷入针落可闻的安静,他才意识到,剩下三人没念了,探花,榜眼,状元。
谭振兴:“……”进宫前父亲明明说过自己有机会的,只要不犯浑……想想自己在策论和明算两场考试的表现,没有犯浑吧,真要说犯浑的话,就是明算考试了,他誊抄答案时篡改了前两道已得出的答案,将两道题硬答成无解,莫不是题目暗藏玄机?
如果他前两道题的答案是对的,那就说明他猜测有误,没准后三道题有解,自己方法不当算错了而已,要是这样,他也难逃落榜的命运了。
谭振兴哭不出来了。
“探花……徽州龚苏安……”
老公公的声音再度响起,谭振兴已经没了兴致,只想着回家后怎么向谭盛礼交代,明明能高中的结果自己犯浑,把正确的答案改成错的,而错的还是错的,他扁着嘴,心情跌落到谷底,以致于宫人唤他上前时,他整个人都是木然的。
“观这四份考卷,你们父子各有优劣,状元和榜眼皆在你们父子里,谁做状元,朕想问问你们的意思。”
皇帝坐在桌案前,语气威严,谭振兴露出茫然之色,啊了声抬起头来,看到天子威仪忙又低下头去,回想皇帝话里的意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他竟然最差都是个榜眼……结果和会试差得太多了吧,他咽了咽口水,偏头看向垂首不语的谭盛礼,后者脸上波澜不惊,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谭振兴不行,他嘴角快翘到耳后根去了。
拱手作揖,朗声道,“学生的学问如何,是父亲教出来的,学生若有榜眼之才,父亲便是当之无愧的状元。”谭振兴还没被喜悦冲昏头脑,无论外人怎么称赞他,他都远不及谭盛礼,学问远远不及,品行远远不及,怎么好意思越过谭盛礼做状元。
他这辈子就没想过做状元。
榜眼,榜眼很好了。
他表了态,皇帝看向谭盛礼,后者叹了口气,“学生不敢当,论策论文章,振兴与我平分秋色,论明算试题……”说到这,谭盛礼顿了顿,心里悲喜莫辩,“振兴更有资格做状元。”
尽管他没有看谭振兴的考卷,但皇帝把他们父子叫到前边问此事,说明谭振兴明算答得比他好,至少答对了三题,明算和策论比重相当,谭振兴做状元实至名归。
父子两互相谦虚推辞在皇帝的意料之中,他问谭盛礼,“他的学问是你教的,朕看你最后三题并没做是为何?”
他翻了谭家四人的考卷,谭振兴答对了三题,谭振学答对了两题半,谭生隐答对了一题,谭盛礼并非浪得虚名,教出来的学生有真才实学,既是如此,自己怎么就不答完呢?
第130章
面对皇帝的问题,谭盛礼不知从哪儿说起,上辈子他已读遍万卷书,还做过会试主考官,本比在场的考生更具优势,以他的学识本就占了便宜,怎么好意思占尽所有便宜?假如他全力以赴高中且摘得状元,让那位为了状元寒窗苦读日学不辍的读书人做何感想,他的参与已经挤掉了一个人,不该再得寸进尺,不答最后三道题是他心里还存有廉耻心罢。
再者,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属于他的数百年已经过去了,而年轻人的数百年才刚刚开始,不该因为他而阻碍其他人该得到的名次。
状元非他所想。
这些话不便在金銮殿说,他低下头,小心翼翼斟酌措辞。
殿里寂静非常,大臣们也在等谭盛礼的回答,可是谭盛礼就说了几个字,“于学生而言两题足矣。”
要不是谭盛礼容色真至诚恳,他们会以为他目中无人,以留三道题不做仍然高中的结果来羞辱其他读书人知识浅薄,好比对弈,善弈者让不善者半数棋子最后仍然赢了,旁人不会夸善弈者棋艺精湛,只会讥讽嘲笑不善者的不足,谭盛礼这番话很容易引起歧义。
多少人都抱着极大的恶意揣度别人哪,可此时看着那身素雅的长衫,温和儒雅的面庞,没人将其往坏处想,也没法将他往坏处想,他们也算了解谭家的情况,帝师在时风光无限,帝师去世,谭家迅速没落,落魄到长女被休,幼子坐监的下场,要不是走投无路,谭家这位老爷怎么会等到近不惑之年才下场参加科举……至于只答前两道题……大臣们能想到的就是谭盛礼谦让其他人,科举改革增添明算考试,天下读书人叫苦不迭,抱怨试题难不会做。
据说谭盛礼能默古籍,通晓古今,以他高风亮节的性子,未尝不会有谦让的心思?与其夹有私心遥遥领先,不如退几步赢得堂堂正正,这是正直的人都会有的想法,而世上又有谁比谭盛礼更正直呢?
早已面露倦态的工部尚书再次开口为谭盛礼说话,提议钦点谭盛礼为新科状元,他的声音浑厚如钟,尽管口齿不甚清晰,但不妨碍谭振兴听懂了,连连点头,要不是担心冲撞了皇帝,早扯着嗓门大声表达自己观点了,状元和榜眼都是他们父子的,敬老尊贤,他做榜眼天经地义,不值得大费周章的讨论。
输给别人他或许不服气,输给谭盛礼他心服口服,恨不得催皇帝爽快点,别磨磨唧唧的,要知道从清晨出门到现在他还饿着肚子呢,再站下去,他怕自己饿晕过去,那就真正犯忌讳了。
他撅了撅嘴,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皇帝注意到他表情,问他,“是否有话想说?”
谭振兴弯腰作揖,“明算这门我侥幸多答对了一题,但从策论文章来看,我比父亲远远不足。”尽管策论和明算比重相同,但论两门成绩谭盛礼更好,谭盛礼的文章震撼,引出的道理发人深省,谭振兴每次读完谭盛礼写的文章都有种不配为人的感觉……
他要达到那种效果,只能靠嘴骂……
由此可见,还是谭盛礼更厉害,他自叹不如。
皇帝不动声色重新比对两人文章,说来神奇,谭盛礼的文章他读了三遍,越读越爱不释手,他明明比谭振兴大不了多少,心态更像是老者的心态,因为谭盛礼的文章更表述到他心坎上,他按下心底真实情绪,问谭盛礼,“和儿子同场科举有何感受?”
战场上无父子,考场又何尝有父子,之前就发生过父子同场科举,儿子高中父亲落榜结果郁郁寡欢而亡的事儿,彼时儿子已入翰林,为此告假回乡丁忧守孝,听说那件事后,他唏嘘不已,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不嫉妒,儿子高中光耀门楣是好事,却因自己心头那点不忿酿成惨剧,如今凝视着谭盛礼平易近人的眉眼,他又想起那件事来。
同样的事儿发生在谭家父子身上,该会有不同的结局罢。
他沉吟不语,但听谭盛礼答,“既觉得羞辱,又倍感荣幸。”
觉得羞辱是谭辰清好逸恶劳,年少时不发愤图强,他若勤奋些早考取功名如何会等到儿子长大成人父子同场考,荣幸的是孺子可教,谭振兴他们虽有些小毛病,但学习肯下功夫,还有得救。
皇帝再问,“名次不如他可会不甘心?”
“长江后浪推前浪,学生为之高兴,如何会不甘。”子孙有出息,家族兴盛,该是所有长辈的心愿,怎么会心生不甘呢?
皇帝默然,又去看谭振兴,后者心领神会,毕恭毕敬地作揖,“学生亦如是。”
像他文章所写的那样,有父亲时刻在身旁教诲是最值得开心的事儿,哪怕他满头白发牙齿掉光也不会改变这个想法,谭振兴道,“状元之位,父亲当之无愧。”
“受之有愧……”谭盛礼拱手,脸色诚恳。
尽管谭振兴性子不够稳重,答对三题是事实,谭振兴若是状元乃他应得的,作为父亲,谭盛礼为他开心。
“儿子的学问是父亲教的,父亲不是状元儿子岂敢称状元?”谭振兴的声音掷地有声。
父子两互相谦让,最后还是由皇上定夺的,明算这门,谭振兴答对三题更出彩是事实,可策论文章格局略小,比谭盛礼逊色许多,钦点谭盛礼为新科状元,他为榜眼,而龚苏安为探花。
毫无疑问,谭家成了殿试最大的赢家,父子一门三进士,可媲美史上有名的苏家……
杏榜贴出,京里的读书人惊呆了,众所周知,江南和鲁州两地的读书人为状元热门人选,连个探花都没拿到,尽管两榜进士仍然以两地读书人居多,但打破了两地出状元的说法,绵州读书人顿觉扬眉吐气脸上有光,为看状元游街,特意沐浴洗漱后穿了身自认为体面的衣衫去街边候着。
街道两侧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蒋举人显得尤为激动,不知道的以为是他中了状元。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坐在马背上,看着沿街穿得姹紫嫣红的人们,谭振兴突然想到了这首诗,经过蒋举人他们身边,他笑靥如花的挥手,不忘小声告诉前边的谭盛礼,“父亲,是蒋举人他们。”
他冲蒋举人他们挑眉,恨不得和他们分享件喜事:方举人落榜了,这会儿正躲在角落里偷偷抹泪呢!
但因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敢俯身和蒋举人他们说话,只能在心里偷乐。
游街的顺序是以名次来的,状元最前,榜眼次之,探花其后,龚苏安作为徽州能考中探花也算徽州之光,徽州读书人张扬的冲其摇着折扇,齐声喊其名字,诵其诗文,声音不高不低,但在嘈杂的议论声中,他们的声音就略显突兀了,谭振兴回眸,礼貌道,“龚兄人缘真好!”
奈何龚苏安脸色发青,难堪至极,谭振兴以为他身体不适,关心的问了句,龚苏安寡淡地回了两个字,“没事。”
但怎么会没事呢,明明他答对了所有题,即便文章不行,但以明算的优异成绩,新科状元应该是他,而非谭盛礼和谭振兴,望着前边那道背影,龚苏安心头咬牙,偏谭振兴不懂,担忧道,“没事吗?我看龚兄气色不好……”
想到某种可能,他了然地挑眉,小声地说,“是不是饿了?”
龚苏安:“……”
“老实说,我也饿了。”从清晨到现在,他连口水都没喝呢,连续考四个多时辰,被钦点为榜眼后就骑马游街,这会儿饿得不行,可惜身上没有带吃食,他鼓励龚苏安,“先忍忍吧,待会就好了。”
龚苏安:“……”
“你真不是饿着了,脸色真不太好呢。”
龚苏安:“……”
不想搭理谭振兴,龚苏安偏头看向街上围观的百姓,顺着他视线望去,谭振兴再次开口,“找点事转移注意力是个好办法,看到穿蓝色衣衫的小男孩没,他仰慕地冲你微笑呢。”
龚苏安:“……”
不想和谭振兴多聊,耐不住谭振兴话多,龚苏安不得不找话题说,“明算五道题,三题无解,谭榜眼没怀疑过自己答错了吗?”
他瞄了眼谭振兴的考卷,五道题谭振兴答到最后都是无解,殿试考卷,敢写无解的考生恐怕就谭振兴了吧,像他答完五道题,却因自我怀疑而不敢把无解的答案写在考卷上,谭振兴就不怀疑吗?
“我明算再差不至于差到三道题做出来是无解都不相信吧,那就不是差,而是蠢了。”
龚苏安:“……”
谭振兴没看过龚苏安的考卷,不知他原本五道题都答对了的,沾沾自喜道,“我从最后道题开始做的,连续做完三道题都无解,以为所有题都无解呢……”也是他犯浑,看三道题无解后便想当而然认为所有题都无解,如果他静心好好答,五道题不是问题。
父亲说得没错,他不犯浑是没有问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