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撞让沈乔尔补回了连日亏欠的睡眠。
他半靠在病床上，左臂被绷带悬吊固定。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刺痛，头部的纱布下，晕眩阵阵袭来。
艾丝坐在墙角沙发里，忧郁地望向他。利奥蹲在地板，指尖在地面划着看不见的图案。这孩子从车祸发生的那日起，就平静了许多，似乎被吓到了…
医生的嘱咐隔着耳鸣嗡嗡作响，只剩下“骨裂”和“静养”的只字片语。但他脑中全是金发男子与制药公司标志交错的画面...这两起案子为何会死死铰在一起？
他试图仰头，却因颈部的僵直而微微蹙眉，只能勉强注视着天花板刺眼的白光。
这两天，艾丝反复确认袭击者外貌与车站照片吻合。利奥也颤抖着指认“戴眼镜的叔叔”与司机是同一人。
这是巧合，也是机会。
“乔尔。”
门口的声音让他一怔。
“探长。”沈乔尔蹙眉试图起身，却被肋间的刺痛按回枕上，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别动。”凯文快步上前按住他未受伤的肩，“就说几句。”
他拉过椅子坐下，语调平和：“那辆越野车是偷的，车牌也是假的。乔尔，你最近到底在查什么？”
沈乔尔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三年前的一起失踪案，”他声音沙哑，“撞我的人特征符合关键嫌疑人，而且胸前有APEX制药厂的标识。”
他顿了顿，纱布下的目光锁住对方：
“人没抓到？”
许久，凯文缓缓摇头，墨色眼底带着愧疚。几日不见，他似乎苍老了些。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此时参杂了一些灰白，眼角也堆积了更多的纹理。
“我当时正要去关键现场…”沈乔尔的声音因疼痛而低沉，“想必他已经盯了我很久，专挑我驶离主路时下手。如此狡猾，抓不到也不意外。”
“镇警署尚在整顿中，我的人手也都压在农场案上。多亏博恩及时发现你的定位异常，赶去支援……”凯文语气凝重，双手交叉放在沈乔尔身侧。
对于这个年轻的华裔前警探，凯文一直特别照顾。也许只是因为，在沈乔尔那倔强的眼神里，凯文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良久，他接着说，声音缓和：“乔尔，这几天你接连出状况，我实在放心不下。我会派人跟着你。”
“探长，我得查清楚嫌犯的身份，”沈乔尔压下眩晕直视他，“如果他真是药厂的人，农场案也能有些眉目不是吗？我可以作饵。”
“以你现在的状态，不行。”凯文的话不容置疑，“你继续静养，我还要处理很多事情。”他伸出手拍拍沈乔尔的手臂，随后起身离开病房。
*
四天后，沈乔尔不顾医生劝阻离开了医院。
他的车已报废，加之伤势未愈，博恩主动担起司机职责。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仓库。”沈乔尔望着窗外，声音透着无力，“后面跟着的，应该是凯文的人。”
博恩点点头，随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棕发，镜片后的眼神带着担忧：“申请了保护令，但你不能胡来。”
“等不了……”沈乔尔因咳嗽弓起身，肋间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喘息平复后，他接着说：“既然对方已经出手，那证据可能随时都会消失。”
“就十分钟。”
仓库保持着原样，空旷得连片纸屑都不剩。新刷的墙面散发着刺鼻的漆料味。
“他来过了。”沈乔尔低语。与艾丝目光交汇的刹那，她已飘向墙边。
沈乔尔记得，上次利奥的幻影就是从车库右后角出现的。
他戴着手套艰难地蹲下身，视线沿墙缝细细扫过。
「这里！这后面有块阴影……」艾丝在他的不远处，指着一处灰白的墙面。
第一眼望去并无异常。沈乔尔艰难地靠近，俯身细看。
他目光顺着墙脚下移……果然，在墙脚与水泥地的接缝处，嵌着一粒针尖大小的暗红圆点。
他立即取出手机，调整焦距拍摄。全景、中景、特写...镜头推近时，喷溅状痕迹清晰可见。
“发现什么了？”博恩快步走近。
“叫凯文的人来，”沈乔尔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带采样工具和物证袋。”
现场勘查整整持续了两小时。博恩与技术人员仔细商议后，决定调取DNA样本进行比对，同时将刚拍摄的微距照片传输回去。
沈乔尔靠在副驾驶座上，指尖按压着发痛的太阳穴。后座传来利奥微弱的鼾声，艾丝透明的手臂轻揽着他。这孩子近期格外安静，总爱打瞌睡，只有美食和玩具能让他精神起来。沈乔尔甚至破天荒地答应给他买最新款超人模型。
想到他们的一颦一笑，每个细节都那么自然。这种真实感有时让沈乔尔感到恐惧。如果不是那半透明的身体在光线下若隐若现，他真的会以为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但幻象的记忆似乎都存在着缺口：艾丝忘却了几乎所有关于自己的事情，却残存着喜好；利奥记得各种生活片段，唯独不记得案发经过。
那是又为什么呢？
沈乔尔闭上眼，把他的认知搜寻了一遍，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真希望那滴血，能解开一个谜团。
*
傍晚，沈乔尔洗完碗，疲惫地陷进沙发。片刻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再次起身取了一条湿毛巾走进书房。
黑板前，那晚的潦草字迹清晰可见。
一阵眩晕袭来，他咬着牙俯下身，用毛巾缓缓拭去黑板上那些刺眼的字。
再次抬头，他看到艾丝就静静地倚在门边。
“有事？”沈乔尔皱着眉，声音沙哑。
「没有…我就是来看看。」她透明的指尖轻触黑板，「那这些规矩…」
“记住就行。”他仔细抹去最后一行字，“这板不能留。被人看见，我解释不清。”
空气里浮动着粉尘。他咳了咳，靠墙席地而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她会意坐下。
“艾丝，”他仔细端详她透彻的眼睛，撑在身侧的手臂微微颤抖，声音始终维持平静，“你很奇怪。自利奥出现，你就变得很安静。你不再吵闹，严守每一条规则……是不是有事瞒我？”
问出口的瞬间，连沈乔尔自己都惊住了。从何时起，他竟期待一个“幻象”的答案？
她的眼神有些躲闪，手指暗中绞紧。
「我只是...想让自己更有用。」她声音很轻，「能帮你查案，能照顾利奥...这样不好吗？你不要问了。」
沈乔尔凝视她良久。
书房里只剩钟表的滴答声。
他曾坚信这个世界由规则与证据构筑，坚不可摧。但这个信念就像刚被擦净的黑板，看似空白，实则已被无形的痕迹刻满。如果他看到的都是幻觉，为何结果竟如此真实？可如果这是理性，又该如何解释眼前这个能转递感知的独立意识？
这个曾被他判定为“幻象”的艾丝，凭借神秘预知力多次预警危险，助他躲过伤害。寻找线索时，她给出的独特提示总能引领他走向正确方向。
这些绝不可能是凭他本人的直觉。
或许艾丝和利奥并不是幻象，而是一个科学还无法破解的存在。
或许在找到更好的答案前，他只能接受这种矛盾的共存。
沈乔尔闭眼仰靠墙壁，任凉意刺穿残存的理智。
若她能继续这样帮他收集到有力的实证，那她留在身边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几乎没有任何坏处。想到这里，沈乔尔不禁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接受她的存在呢？
“好。”他终于开口，“你可以留下。我不会再问一些你不愿回答的问题。”
停顿片刻，他又轻声说：“谢谢。”
艾丝飘到他面前，脸上漾开浅笑：「你终于认可我了？」
“艾丝，”他坐直身子，声音沉了沉，“我谢你，是因为你救了我。那天如果没有你的预警，我早已不在人世。”
艾丝眼中涌泪，深深望着他。沈乔尔没有回避她的目光。
这已是他理性边界的最大让步。
*
晌午阳光充沛，博恩的车已等在公寓楼下有一段时间了。
沈乔尔戴着灰色针织帽和墨镜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前门，宽大的黑色毛衣巧妙遮掩了纱布。拉开车门时肋骨的刺痛让他动作显得僵硬。
“凯文的人还在。”博恩示意后视镜里那辆灰色轿车。
“嗯。”沈乔尔点头。墨镜后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后座——艾丝正揽着打盹的利奥。
从早上开始，利奥就紧紧跟在他身后，那双碧绿的眼睛里总藏着不安。他是不是能预知到什么危险？看来最近发生的事，还是吓着了他，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未知的敌意。
他移开目光，转向博恩：“APEX那里有发现吗？”
“查过了。”博恩摇头，“按你提供的体貌特征和车站照片，筛查了APEX所有人员数据库，没有匹配记录。那工服应该是伪装。”
沈乔尔也认为嫌犯不至于如此大意。
“看来得重新排查。”他系安全带的动作顿了顿，左肩的刺痛让他眉头紧锁，“但那件工服确实可疑...不排除APEX的人在监视我的可能。这农场的抗体研究，究竟触动了谁的利益？”
“不想这些，先去吃点东西，”博恩放缓语气，“医生说过你需要静养，本不该出门的。”
沈乔尔突然想起他答应过利奥，带他去吃巧克力蛋糕。
他转向博恩，提议道：“去OLIVE吧，新开的那家。”
“你最近好像迷上了意餐。”博恩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真的变了。”
“或许我只是疯了。”沈乔尔的声音平静。
“乔尔，”博恩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不好笑。”
“如果我说我能看见常理无法解释的现象，”沈乔尔的目光依然望着窗外，“你会信吗？”
博恩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所以，”沈乔尔转回视线，唇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乔尔，”博恩的声音沉下来，“我们不争论这个。干这行只认证据。但如果真有事超出常理...你得先接受它的存在，也许将来会有合理的解释。不过我相信，万事必有因果。”
沈乔尔沉默了很久，最终点点头：“同意。”
……
这家新开的意大利餐厅在小镇上很受欢迎，未到正餐时间已近满座。
空气中弥漫着起司和烤面包的香气。
「这里真漂亮！」艾丝兴奋地环顾四周的复古装潢，澄蓝的眼睛里似乎闪着柔光。她透明的手指轻触菜单封面，「快打开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沈乔尔把菜单摊开放在桌面中央，这个随意的动作让博恩一愣。
“想点些什么？”话一出口，沈乔尔就意识到不妥，立即抬眼看向博恩。
「我要巧克力蛋糕还有焦糖布丁！」利奥的小手不停指向菜单上的甜品栏，眼底盛满了久违的喜悦，「哇噻！还有草莓香蕉船！我都要！」
「帮我点一份海鲜意大利面……还有这个菠菜起司披萨看起来也不错。」艾丝嘴角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的意见了？”博恩挑眉，调整了一下标志性的黑框眼镜，“各点各的。还是说…这顿你请？”
“当然我请。”沈乔尔单手拿起冰镇柠檬水，为两人各倒一杯，伤臂在桌面停顿了一瞬，“那天要不是你及时到达，我可能没机会坐在这里了。”他举杯示意，“今天以水代酒。下次补上。”
这时，一位系着围裙的女服务员拿着点餐板走来。她约莫四十岁，栗色长发松松挽起，眼角的细纹掩不住目光的敏锐。
「看！是劳伦阿姨！」利奥兴奋地尖叫。沈乔尔闭眼忍耐这一波突如其来的耳鸣。
“两位准备好点餐了吗？”她微笑着问道，声音温和。
沈乔尔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这张脸他见过。在整理利奥案时，好几篇报道的配图上都有她。
她是莉莎生前的挚友劳伦，也是事后一直不留余力地在镇上发传单和募捐的那个人。
“请给我们一点时间。”博恩礼貌地回答。
“当然，”劳伦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转身走向邻桌。
沈乔尔的目光追随她的背影，想起那些旧报道里她反复强调的观点：利奥绝不可能因贪玩失踪，更不会是离家出走。她曾多次呼吁警方重启调查，甚至自发组织志愿队在镇郊搜寻。
“你们认识？”博恩敏锐地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
“劳伦，”沈乔尔压低声音，“利奥母亲生前的挚友。”
过了几分钟，劳伦端着水壶返回为他们添水。
俯身之际，她轻声对沈乔尔说：“请问您是侦探沈乔尔先生吗？”
沈乔尔点点头。
“我是莉莎的朋友劳伦。我知道您买下了她的房子。”她直起身，轻轻放下水壶，“如果您方便，我想私下和您谈谈。”
沈乔尔取出名片递过去：“好，请尽快联系我。”
……
「巧克力蛋糕太好吃啦！和妈妈做的一样好吃！」利奥吃得满嘴都是巧克力酱，眼睛笑成了月牙。艾丝也无比专注地享用着一盘海鲜意大利面。
“点这么多，吃得完吗？我记得你可不爱甜食…”博恩看着满桌的菜肴和甜品调侃道。他注意到沈乔尔正用手机仔细拍摄那盘蘑菇意面，不由失笑：“沈大侦探，现在连吃饭都要做物证记录了？”
“这里的蘑菇很特别。”沈乔尔将镜头对准酱汁中饱满的菌菇，“有种特殊的木香。”
这气味让他想起第一次踏入仓库时注意到的……可那里并无木材堆积，实在蹊跷。
“小伙子嗅觉很灵嘛！”邻座一位白发老人转过身，举着沾满蘑菇酱的面包片，“这家餐厅的蘑菇我知道来历。镇郊有座小农院专供这种特品，我常去买。”
“先生，您说的农院叫什么名字？”沈乔尔划开手机备忘录。
“绿茵园，你到网上搜索一下地址。”老人家笑眯眯地应道，又咬了一口面包，“他们的培育室很有特色。全是湿木桩子，蘑菇就在这种环境里生长...”
沈乔尔抬眼，撞见艾丝清澈的目光。他别过脸，对博恩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