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今日收盘,星辰IT实时涨幅超过30%,成为最热话题,疑似有大庄家巨额收购,引发种种推测……恒成地产本次算是因祸得福,星辰IT股价的上涨,大幅带动恒成利好消息,看来近期股市的颓势将会有所缓解。”
离开别墅,陈昭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周遭环境,女护工便用一条不知从哪掏出来的黑色丝巾,把她双眼一裹,塞进车里——或许是害怕沿路监控,还不忘把她强制按倒,面朝里,“睡”在自己膝盖上。
陈昭拗不过这力气,也无意和那比自己大腿还结实的小臂对抗。
剩下点闲心,只得耐心听着车内的财经广播来消磨时光。
女主持人的声音清脆甜美。
还在一如既往,“代表广大股民”向金融专家们请教着意见:“王教授,前段时间,星辰IT大股东宋先生被传在宋家内部离心,导致星辰IT一度跌停,当时您预测星辰IT将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这次阴影,现在市场却反其道而行之——不知道您怎么看待这次的变动?”
陈昭在心里暗嘲:听得出来,是对这个王教授很有意见了,明里暗里递刀子。
但人毕竟是个教授,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又把人绕回圈子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这位宋先生暂时没有完全把控一个大公司的商业头脑,而星辰IT又是当年宋达开拓性的事业之一,具有很重的纪念意义和新时代商业价值,”他话音一顿,愈发冷静沉重,“对于恒成孰轻孰重,内行人都很清楚,我想,这次被人大幅收货,并不算一个纯粹的利好消息,有可能是敲给恒成听的警……”
还没听完。
不知道前座是谁,便把这车载广播一把关掉。
车内复又静默下来。
连本想要开口嘲讽两句的陈昭,也在听见“宋致宁”这名字的时候愣了愣,喉口一滞。
她这次回来,本来想着除了看看爷爷之外,要是有时间,应该要当面对宋致宁说声谢谢。毕竟他把那段录音送回给她,虽然并没有能改变钟生依旧要被逼出面的结局,至少,也算是他作为宋家少爷的立场上,对自己最大的善意。
可是现在这个处境——
很微妙地,陈昭想,她总觉得,洛一珩被冷藏、宋致宁和宋家起冲突,或许或多或少,都和那段录音的去留有关系。
如果宋致宁真是因为那个录音被弄得那么狼狈,那她就真的……确实是,欠了他一个不小的人情。
分明从前是个什么也不顾忌的纨绔二世祖,只会用钱来羞辱旁人的富家子,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啊。
无奈。
陈昭就这样想了一路,也没想到答案。
翻来覆去间,又不知过了多久。
她能感觉到的,唯有车速在逐渐放慢,最后在某处停稳。
而后,是车门一开一合,“砰”一声响在耳边,过了好半晌,似乎方才想起还在后座的自己,又绕到后头。
女护工动作并不算温柔,好歹也扶住她,拉下车,一路带着往前走。
陌生而黑暗的视界让人下意识地有些不安。
好在陈昭一贯是个鬼灵精,很快,就想到比起害怕,更要紧的是记下行进的路线,方便之后溜走,也能以此来分散恐惧——可对方显然比她更有经验,一直在带着她绕圈圈,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是趔趔趄趄、一阵左弯右绕。
直至最后,房门一关,她被拉着坐上一块柔软床垫,按住肩膀。
陈昭终于认了命:一孕傻三年,自己这次怕是记不住了。
眼前的丝巾随即被解开。
她揉揉眼睛,左右打量。
四面是极简风装潢的小卧室,蓝白色海军风为主调,除了固定电话以外,其他的家具乃至浴室用品都一应俱全,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苛待。
扶着自己的人,倒是不知何时,从两个女护工变成了叶昭昭和徐程程。
“你就呆在这,衣服在衣柜里,吃的每天会送过来,”叶昭昭把四周可能要用到的东西都一一指给她看,末了,不忘冲她一笑,礼貌客套,“放心,我们说是请你做客,就暂时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也不知道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突然看着,像是远比之前在洛夫人那的时候要从容多了。
“还要再等几天?”陈昭心下一动,脸上倒是比她还平静,反问一句,“你还能‘暂时’多久?”
她这话问得委婉而直中红心,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问出背后的动机和指使者,又或是从叶昭昭嘴里听到什么旁的蛛丝马迹。
果不其然。
叶昭昭望向她,郑重其事的一眼。
末了,只说一句:“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许,什么时候邵奇愿意适可而止,或者我老板目的达成……不会太久。”
她说的隐晦,无奈陈昭单刀直入,“如果两个都不呢?”
这句大概是直指某种最不好的结局。
叶昭昭没有回答她,只和徐程程对视一眼,便无意再多说废话“谈判”,扭头离开。
“咔哒”一声响。
说是做客,也不过是表面功夫,粉饰过后的绑架要挟罢了。
房门被合拢,反锁。
彻底地,断绝了陈昭与外界主动联系的可能性。
=
与此同时。
香港,钟家老宅二层,小会客厅。
钟邵奇位居圆桌主座,双手指尖相抵成塔,抵住唇线。
正对面的投影幕上,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数日来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宋家三少,在这次私下的视讯会议中、在信号源那头,暴跳如雷,右手握拳,在手边茶几上叩叩数下,声声钝响。
一双桃花眼不掩怒意,眉心紧蹙。
深蓝色风衣下,长腿交叠,搭成个二郎腿。
他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混不吝模样,面上神情,却是鲜少有之的震怒。
“钟邵奇!你别太过分!”更是直呼大名,连基本面子上那些个礼仪也弃之不顾,“你这跟以大欺小有什么区别?趁着我姐在筹备婚礼,竟然想一口吞了星辰,不觉得自己太卑鄙了吗?之前你唆使江源不跟我们签约——好啊你,我以为是为了拖低恒成,你竟然还有后招,杀回马枪!”
只有两个人的场合下,他也不必再端着恒成三少的架子,实在气不过,仿佛恨不得越过网线到屏幕这头来跟钟邵奇打一架。
“Richard,”钟邵奇倒是很冷静,“你应该知道,现在木已成舟,我手里已经有四成星辰股份,除非你能拿出更大一笔资金,在明天收盘之前跟我们争一把,否则很快,我想我们就可以坐上同一张桌子来商量星辰的未来发展了。”
他不急不缓,话里还算客气,没把可能的将来,宋致宁要把坐了五六年的大股东位置拱手相让的结局摊开说。
“开什么玩笑!”
但很显然,这份客气对宋致宁而言,却无异于火上浇油,仅仅是让人愈发因眼下的无可奈何而怒火中烧,丝毫没有劝解的作用。
“你现在把星辰的股价炒高了三成,你明知道恒成之前股价跟着跌,在市场上忙着配合江氏跟你们抢货,之后又有好几个合作案要和婚礼一起公布,流动资金都放那了,哪里有钱来保星辰,现在……”
宋致宁说着,正达兴头——突然被身边不知何时来“旁听”的人猛一下扯了衣袖。
他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色大变,及时刹车,复又急忙转过话头,“但你也别高兴的太早,就算逼不得已,放弃星辰,我们还能退守恒成,之后大家还不知道最后是谁赢谁输!”
这就是显然在逞强了。
放弃星辰,对宋笙而言,充其量是被宋家那群长辈围堵一番,在短期内影响恒成的股价,但她还有丈夫江瑜侃的依托,怎么也差不到哪去。
但是对于宋致宁,星辰IT以宋达遗产的形式全权分配给他,一旦星辰彻底“失守”,对他而言,就不仅是白花花的钱付诸东流,估计在一群狐朋狗友面前,也得很久抬不起头来。
而这正是钟邵奇一眼看破、而抢在宋氏内部会议之前找上宋致宁的原因。
思及此。
钟邵奇不再追着对方话里的纰漏和“天机”穷追猛打,只是若有所思地屈起手指,轻叩桌面,说了句:“其实我对你那家星辰也不感兴趣。”
宋致宁闻声挑眉:“嗯?!”
尾音上扬,怒极反笑又不可置信。
钟邵奇撤开抵住上唇的手指,转而抱住双臂,靠向椅背。
一个很闲适、很轻松的姿态,抬头,看向屏幕中的宋致宁,温和开口:“Richard,但我很清楚星辰IT对你们宋家的意义,所以,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地摊开来说,做个交易,各取所需。”
这已经算是宋致宁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你说,”
钟邵奇扶了扶眼镜。
以退为进的第一步。
“首先,我代表昭昭向你说声谢谢,因为之前的录音,她对你很感激。”
“……”宋致宁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开场白,却不受控制地,脸色蓦地隐隐转晴,口中讷讷应道,“啊,其实……”
不过是句客套话,钟邵奇自然无意听他说完。
只稳中再进,迈下第二步。
“所以,看在这件事的份上。如果你想要坐稳星辰IT的第一把交椅,那我给你机会,用开盘最低价,买回现在我手里所有星辰IT的股份。”
“唯一的条件是,在明天开盘后,我要你放掉手里10%的江氏集团股份——Richard,别说你没有,我查的很清楚,当年宋家内部斗争,你站在了你姐姐这边,这10%,是对你的‘奖励’。但这件事,我要你向你姐姐和姐夫保密。”
宋致宁神色不定,不置可否。
沉默良久过后,只问了一句:“你要改变目标,狙击江氏?”
“准确来说,我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只是把其中的跳板,从恒成换成了星辰而已,”钟邵奇很坦然,“被炒高后的星辰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我希望你想清楚,Richard,是等着他们放弃星辰、退守恒成,还是你现在让江瑜侃——你那个更有经验的二姐夫来代替你承受这次的焦头烂额。”
他抵住下颔,话中若有所指:“别太苦恼,反正由始至终,你的目标和他不同,只是啃啃老本,不是吗?”
宋致宁:“……”
他还在犹豫。
当年江瑜侃一手创办江氏并促成上市,手里拥有四成半左右的江氏股份,在刻意控制后小股东居多的江氏内部,是毫无疑问的绝对多数。
所以,事实上,跟自己不同,一成股份对江瑜侃……应该造成不了多大威胁。
还没想透。
身旁的人,又一次拽住了他的衣袖,打断他思绪。
宋致宁侧过脸去,看见洛一珩凝重的脸色,庄而重之地,冲着自己摇头。
“有诈,”他做口型,“江瑜侃分了神,就没办法帮恒成——”
宋致宁:“……”
说得没错,自己也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但是星辰呢?作为爷爷的遗产,父母的定情信物,恒成旗下唯一的电子科技链条,如果丢在自己手里,以后还怎么见人?
现在这个局面,两权取其轻,眼前是最好的、拿回星辰的机会,手里的资金也堪堪足够。说到底,江瑜侃姓江……
宋致宁最终别过脸去。
他看向钟邵奇,而钟邵奇,也温和冷静,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成交,”宋致宁说,“但你最好不要耍什么别的把戏,而且,我也提醒你,就算我不说,一旦我手里那一成的股票一放,我姐夫是有优先认购权的,你觉得他不会及时止损?”
“这你就不用管了……还有。”
一切都布置完毕,只剩下最最关键,也最最暗藏玄机的一步。
“你手里股票放出以后,我会飞到上海,跟你私下交易星辰IT的股权。但我希望在此之前,你能在上海帮我找到陈昭,确保她的安全,”他说,“我要一落地,就看到她安全地、毫发无损地站在我面前。”
宋致宁面上愕然。
“什么意思,陈昭出事了?……她回上海了?”
钟邵奇眉心微蹙,轻而又轻地,叩动桌面。
末了,冷笑一声。
——“这一点,你不如去问问你姐夫江瑜侃,他应该比我更清楚。”
第52章
陈昭自然不知道,此刻钟、宋之间是怎样的风起云涌。
她眼下要面对的,既不是什么天价交易,也不是什么你来我往勾心斗角,仅仅是——要怎么确保安全的睡个觉。
说干就干。
她起身,一副拼了老命的狠劲,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拖家具——末了,终于用床头柜、茶几和短沙发抵住门,确保从外头很难推开以后,又关了灯,在房间里四下摸索逡巡,找着可疑的光源。
皇天不负苦心人。
在床头正对着的电视机柜下头摸出两个微型镜头,捻在手里,她冷哼一声,“同样的当,真以为我能上两次?”
一脚碾碎。
还嫌不够,又拿个漱口杯罩住残骸,她这才放下心来,进浴室把自己简单收拾一顿,便钻上床,打算在这间陌生的卧室里,睡上还算安稳的一晚——
压根就没有一晚。
窗外还是暗沉沉深夜,约莫夜里两三点,她便听得房门外一阵噼里啪啦的摔打,霎时间,灯火通明,警报声长鸣,惊醒她一场好梦。
陈昭迷迷蒙蒙揉着眼睛,从床上撑起半边身体,还没来得及凑到墙边听个究竟,便听见“砰!”一声巨响。
从门边传来,一下又一下,震得那些用来堵门的家具都跟着颤颤。
完全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她不明就里,依旧下意识一个激灵,睡意顿时清醒,当即一溜烟从床上下来。
刚要躲进浴室藏身,玻璃门拉到一半,却听见房门外一声怒吼:“陈昭!”
“你用什么堵门呢!还不快给老子开开!你想我腿废在这?”
随之而来的,还有叶昭昭着急忙慌的连声劝:“宋少,宋少,你搞错了,这是我家……你别,我真报警了!”
“滚开,别扯老子,”宋致宁没闲心跟她玩话里话外的把戏,冷声低吼,“要报警赶快,让他们赶快来人,没看我腿踢痛了?”
这及时雨来的。
陈昭乐了。
放下心来,她转而扭头,开始拖动堵门的茶几。
里里外外忙活老半天,满头大汗,等到最后那短沙发终于被搬开、离门些许缝隙,宋致宁沉不住气的霍然一脚,便一把将门踹开。
灰尘震震。
陈昭没力气再嘲讽他粗鲁,只能捂着小腹,退后数步,手撑住床铺,大喘着气。
仰头,正撞上一身深蓝色风衣、架着臭屁墨镜的宋三少。
他身形瘦而高,在她面前,足以投下一片沉沉阴影。
而后,墨镜从高挺的鼻梁上被拨下几分,露出一双轮廓漂亮的桃花眼,眨也不眨的打量着她。
陈昭:“……?”
那个眼神很复杂,远远超出她对那个记忆中纨绔子弟宋致宁的理解。
但是在那瞬间,她怔愣着,似乎又隐隐约约,读出了——当年,如果换位思考,或许钟生看着当年的自己时,看见的也是这样的眼神吧。
不吝啬关注的,关心则乱的。
一切关于宋致宁的疑惑似乎都在这个眼神里迎刃而解,而这份迟来的顿悟,却让她仅仅只是突然之间,有些细微的尴尬和无奈。
这傻逼。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完全不会有结果的人啊。
为此。
不记得是多少次在心里为他叹息。
最后却还是打破这沉默,说了一句:“干嘛,好几年了,看美女还没看够啊?”朋友间玩笑的语气,她复又伸出手,“扶我一把……谢谢你,这次帮大忙了。”
读懂了又怎么样。
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宋致宁把墨镜推回原位,似乎也察觉到了她一瞬间明里热切、却实则冷淡下来的话音。只轻嗤一声,也跟着伸出手,“跟个娇弱公主似的?”
没来得及碰到。
叶昭昭已经后脚跟上,扑进门来,先一步地,一把拦在陈昭与宋致宁中间。
宋致宁的手及时刹车,险些直接碰到某个不管不顾的敏感部位——吓得他低声骂了句靠。
“宋少!”叶昭昭日常病弱而微微泛黄的脸上,此刻憋得通红,“你应该知道,邵奇他最近对宋家和钟氏的态度,我们必须有行动了,你现在这样,真的让人很难办……我只是请陈小姐来喝杯茶,没有别的意思!而且这也是江总默许过……”
“默许个屁!”
宋致宁把兜里的手机往叶昭昭手里一塞,“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要是来真的,这招早就被我姐夫玩烂了——我姐不喜欢他来这种把戏,他再也没用过!”
他指着手机上那行聊天记录,示意叶昭昭,“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要不是钟邵奇找到我头上,我再去问我姐夫,他还不知道你来这么一招!以后江氏出什么问题,你赔得起?”
叶昭昭愣了愣。
低头,看清那上头用词狠戾决绝,失神间,又回头,看了看一直站在门外的徐程程,“不、不会啊,我们早就商量过了,那天程程明明就拿回来了江总的签……”
“别跟我找理由,”宋致宁打断她,“说到底,你还不是为了逼钟邵奇答应你爸跟你结婚?别做白日梦了,这位姐姐,你现在还是考虑考虑怎么辞职吧,滚开!”
话一撂下,他再不愿多说,弯腰,揪住陈昭的手腕。
陈昭被他拽着,脚下一个趔趄,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
越过面如死灰的叶昭昭,也走过神色诡异的徐程程——陈昭向后一望,和徐程程对上视线,准确来说,向下看,也看见对方手里背过的手机,隐隐约约露出一角。
她看见旋转相机镜头的小符号。
在……拍照?
“喂,宋致宁!她……”
看起来有猫腻啊?!
“跟我走,别废……别多嘴。”
无奈,宋致宁还是这样,一路走来,比谁都急。
陈昭拽不开,只得就这么被他一路拽出别墅,走到外间车库。
一辆漆成大红色的保时捷大大咧咧停得歪斜,前座的玻璃降下,探出张同样她熟悉——但现在其实并不怎么想看到的脸。
……洛大明星。
陈昭下意识警醒地退后半步,又被宋致宁揽住肩膀。
洛一珩的眼神在她身上短暂停留。
问的却是宋致宁,一句言简意赅的:“搞定了?”
得到肯定的点头,末了,又嘴角一勾,指了指后座,“上车。”
=
“我就不懂了,她们脑子进水了吗,把陈昭绑了,这不是逼着钟邵奇跟我们拼命?这下好了,炮火都不对准别人,光朝我怼了。”
“你现在不是救了人,当将功补过吧。”
宋致宁下了半面玻璃窗,手肘抵上窗框,凌晨寒风吹拂,将他额发吹乱。
“将什么功补什么过,本来就跟我屁事没有,他们那群生意人自己斗……”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过,正发表高论的宋少,复又回过头来,“等等,陈昭,我没有说不救你的意思哈。”
一直在边上听得云里雾里的陈昭:“……”
这补救说晚了吧——虽然她也不是特别在意,这嘴欠的,都习惯了。
却还是默然片刻。
陈昭托着下巴,理了理思绪,问了句:“所以,照你们这么说,绑我的不是江瑜侃?”
宋致宁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点回答到心力俱疲,一听就叹气。
“真不是啊!我姐和我姐夫之前一直在准备婚礼,本来我把……寄给你,压根就没告诉他们钟邵奇回来了,”说到这,他摸摸鼻子,话音又有些艰涩,“……等到本来谈好的和钟氏合作彻底黄了,江源又翻脸不认人,他们才意识到背后有人,反正,最近一直以来都是光明正大好吗?我姐夫以前确实是什么招都用,但认识我姐以后,早就收敛很多了。”
他说着,比了个杀头的姿势,“而且我姐夫也没那么蠢,派两个我都能解决的女的来做这种事,要换了他,你现在应该在小黑屋里饥寒交迫等死呢。”
“……”
陈昭抵住下巴,不置可否。
……可怎么搞的,越想越不对劲。
叶昭昭做这种事,不是代表江氏就是代表自家老爸的江源集团,现在前者否认,后者则完全没有动因,把她推出来,明显是在“祸水东引”。
看刚才叶昭昭那个样子,估计自己都相信了是江瑜侃下的命令,也乐得利用这事威胁钟邵奇——
连她都蒙在鼓里,谁有动机策划这一切?
想得太认真,以至于宋致宁盯着她,又推了推她肩膀。
“想什么呢?你不知道钟邵奇他妈的……算了,说了也没用,反正他现在是铁了心要跟我姐夫‘斗法’了,他十点多就会到上海,到时候你自己跟他说吧,”宋少揉揉太阳穴,又把身上风衣一脱,扔给陈昭,“盖着,别感冒了,到时候又说我折磨……”
那咕咕哝哝的小声吐槽没说完。
“宋致宁。”她却突如其来地打断他,扬起头,向前视镜里看了一眼。
与洛一珩那双幽蓝色的眼睛撞在一处,各自都是若有所思,隐隐试探。
而后,陈昭偏过头去,看向宋致宁,淡淡问了一句:“你认不认识刚才门口没进来那个女的,有没有印象?”
“门口那个?”
“对,就是两年多以前,你们公司公关部那个,和她未婚夫一起,被你一手开了的——”
宋致宁挑眉,“好像有点印象,怎么了?”
——两年前,电梯前,徐程程的脸浮现在脑海里。【“第二,这次跟洛一珩合作的机会,捎上我怎么样?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陈昭咽了口口水。
“那你觉得,你姐夫是个很讲道理的男人吗?”
“什么鬼,问得越来越没谱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顿了顿,宋致宁还是耐心回答,“当然不是啊,我姐夫除了对我姐之外,就是个笑面阎罗王,一句话一个坑,他讲道理就有鬼了!”
——【“我不是绑架,是请你去做客。我现在的老板可不像宋致宁,是个很讲道理的男人。”】
回忆在脑海里翻覆重启。
冷汗,逐渐爬上背脊,浸润衣裳。
陈昭深呼吸,又一次抬头,看向前视镜里,洛一珩此刻噙着笑意的双眼。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
“洛大明星,”在宋致宁疑惑的眼神中,她沉声问,“我们接下来,去哪?”
第53章
这是一个注定不会寻常的四月天。
九点一刻,大陆股市开盘,宋致宁昨天所委托的投资机构,此刻按时放出手中所持江氏股票。
一切按照流程,而江瑜侃最终放弃优先认购权,一成江氏集团股票就此流入市场,经由媒体炒作,引发市场小型恐慌,不明就里的市民在从众心理下,纷纷将手中持有的江氏股票沽货,截止上午收盘,江氏股价暴跌至62元!
与此同时。
抵达上海的钟邵奇,和原定在星辰IT办公大楼15层会议室、签订股权转让协议的宋致宁失去联系。
当然,也彻底地,和陈昭失去联系。
一贯吊儿郎当的背带裤侦探,今天难得站得笔直。
神色紧张,在他身旁轻声念叨:“老板,不管怎么打都是不在服务区,我已经追踪两天了,不仅陈小姐,现在连宋致宁的也是……”
“养老院那边有没有消息?”
“我安置完陈爷爷以后,没有什么特殊消息,一切正常。”
他面色铁青。
沉默良久,撂下一句:“继续追。”
话说完,正要转身离开——
又好巧不巧,和得知消息、匆匆赶到的江氏集团董事长江瑜侃,在门前打了个照面。
猝不及防。
“……”
但不管商场沉浮,之间有多少针尖对麦芒,面子上的事总要做的齐全。
是故,两人虽然沉默,却还是相当默契地在一众人旁观下,颔首示意,握手,该做的礼节一个都没少。
无奈情况特殊,一顿客套下来,钟邵奇无意再和人寒暄,侧身便要离开。
一只手却堪堪伸出,拦住他去路。
“要不要坐下来谈谈?”江瑜侃说,俊美英气的脸上不掩笑容,似乎丝毫没有受到今天江氏重创的影响,“两虎相斗,搞得一死一伤,我觉得,倒不必闹到这样的地步。”
“而且,”他话音一顿,又示意自己紧攥的手机,“致宁问我的事,我已经给过答案了,跟我们江氏无关——我没有必要骗你,要是手里真的有那样的筹码,今天之前我就亮出来了,不是吗?”
高手过招,无需把话说得太明白,平白给旁人窥探的机会。
江瑜侃愿意退让一步,他自然应当乘胜追击。
三分钟后。
两人屏退助理,各自摆开电脑,在会议室里,一左一右落座。
“只剩我们俩,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情况,我就把话摊开来说了,”江瑜侃很从容,钢笔轻敲桌面,“你想要我手里SZ的股份,又想低买高卖江氏的股份,给你们公司赚一笔,我理解,所以,如果我们现在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也能避免下午抢着接货,得不偿失,是吧,钟董?”
钟邵奇比江瑜侃年轻六岁。
说话接腔,却并没有丝毫落于人后的慌张,“商场上的事无非都是这样,比的是谁资金雄厚,吃的够多,野心够大,”他话音一顿,扶了扶金丝眼镜,目光沉静,“江先生,今天早上,你已经主动放弃了优先认购权,看来最近为了婚礼准备,真的投入了大量的资金,私下里也和宋氏洽谈了不少合作案,准备一起公布了,恭喜。”
“当然,我和我妻子好不容易能结婚,如果能给,最盛大的,我也不会吝啬,全都给她,只要她平安快乐,不像您的……未婚妻,还是女朋友?现在还生死未卜,钟董,在这点上,你还真算是比我沉得住气。”
唇枪舌战,你来我往。
一个讽刺对方手里流动资金不足,难以挽回颓势;
一个笑嘲对手,连心仪的女人也没能保护好,平白惹人笑话。
“……”
就这样直接被踩中痛脚,钟邵奇反倒冷静下来。
无需细想,直接起身。
“既然江先生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们也不必多谈,时间宝贵,没必要在这里浪费。”
很显然,现在的情况就是,江氏投入方案的资金庞大,除非召开股东大会配股,短期之内,不可能筹集到足够的金额——但即便如此,这个“短期”也需要至少一周的周期。想在下午跟自己抢江氏的股票,也依旧来不及。
对于钟邵奇来说,掌握了足够消息的赌局,关键只是赢得多还是赢得少。
而这一切跟陈昭的生死比起来,孰轻孰重,他心里很清楚。
眼见着这场突然为之的谈判便要就此破裂。
“等等。”
江瑜侃却掐准时机,在他离座之前,及时叫住他。
男人脸上带笑,“布了这么大的局,最后如果还是因为我一咬牙死撑,让你没拿回SZ的股份,就算赢了几十亿,还是会觉得亏本吧?”
“……”
钟邵奇停住合上电脑的动作。
不置可否,静待他下文。
江瑜侃摊手:“你买我的股票,是算准了之后我和宋笙结婚的消息公布以后,两家的股价都会大涨,你手里有接近两成的恒成股票,今天如果顺利,也能收到一成五我们江氏的股票,低买高卖,净赚不少于十五亿。但是一切的变量——就是我什么时候公布婚讯,又把婚讯公布到什么地步。”
钟邵奇挑眉。
“无非是两个结果,第一,我为了下午能跟你争一把,卖掉所有SZ的股票,你顺利收回SZ,大家各自赢一点,等我公布婚讯了,你再赢一点,钱少,但是目的达到了;
第二,我不卖SZ的股票,今天下午一定抢不过你,那你就赚翻咯,十五亿往上再翻一倍,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实话跟你说,钟董,要是这么玩,等我缓过劲来,我们再斗一斗,我一定把SZ闹个天翻地覆。”
“两个都是有得有失,所以现在呢,我提供第三个方案,就不知道钟董你,愿不愿意接受。”
江瑜侃话里坦然,一派成竹在胸,唯有手指叩在桌面,不轻不重,来回数下。
钟邵奇瞥过那微微掩盖着局促的动作。
掩在金丝眼镜后的双眼,倏而微眯,而半带清冷笑意。
他说,“不如说来听听,或许跟我的想法一致,我们还能再谈。”
欣然接受对手的让步。
江瑜侃遂将手中的电脑掉了个面。
朝向钟邵奇的,是一份端端正正,白底黑字,股权转让协议书。
“我知道你今天带来了星辰IT的股权转让书,正好,我这里也有一份。如果你同意,我会把我名下两成的SZ股份以市场价转让给你,你不仅能拿回SZ,同样的,今天下午,你依然可以抢我们江氏的股票,”江瑜侃说的不急不缓,“能抢多少抢多少,初步估计,因为今天这场风波,流到市场上的应该有一成五左右。”
钟邵奇微微颔首,“然后?”
“然后,这一成五的股票可以放在你手里,事实上完全不影响我的大股东权益;之后,我会分批次公布江氏与恒成的合作案,而唯一的条件,就是在婚讯公布前,你要把手中持有的所有恒成股票,转让给我妻子——你不会亏本,到那时候,恒成的股价绝对比你买入的时候要高,而且,避开了很多可能的阻碍,你明白的。”
确实,这是一个立足当下,近乎完美的方案。
当然,也是建立在江瑜侃让步三分的基础上。
或许是读出了钟邵奇微微的警惕权衡,江瑜侃主动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手。
“不用想太多,钟董,一来,这是给我妻子的结婚礼物,二来……”
他看着钟邵奇右手横亘的疤痕,微微一笑,“商场上是这样,有输有赢,总要往前看。当年我赢了三分,没能赢彻底,既然你回来了,那我现在退三分,算是打平。以后也能摒弃前嫌,有来有往,不算全输光。”
言下之意,如果钟邵奇当年死在那场车祸,处理的方式,又会不一样。
他们都是天生的商人,看到的绝非眼前一时一地的利益。
今天你摆我一道,我退一步;
明天山后有相逢,大家说不定还得携手共进,互利共赢。
许久。
“……当然,”钟邵奇伸手,同他交握,“如果有第三种方案,再好不过,合作愉快。”
前话说完,还待细谈,西服口袋里的电话却蓦地振动。
“抱歉,可能有点急事。”
现在这个当口——钟邵奇几乎是条件反射,当即取出手机,原本以为的勒索电话,却只是两条短信。
他垂下眼。
备注【妈】的联系人,间隔一分钟,给他发来的两条短信。
【阿齐,我有她现在的地址。】
【你现在过来跟我谈谈,可以吗?】
=
上海,圣安德鲁斯庄园。
别墅一层,裹着素锦披肩、一身浅紫色旗袍的洛夫人在长沙发上落座,纤细笔直的小腿交叠,不时,她又调整着姿势,坐得端正。
眼前的矮茶几上,摆着几碟模样精致的茶点,刚刚泡好的两杯伯爵红茶冉冉飘香。
她的视线时不时飘向玄关处,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样,或许是为了掩饰这份难得的局促,又急忙在膝盖上摩挲几下,擦去手心的汗意。
好半晌。
隐约是门栓一动,听见钥匙晃动的声响。
她登时扬高音调,问候在一旁的女佣,“去看看,是不是少爷回来了?”
却在那之前。
女佣还没来得及走过去,推门的人已然匆匆小跑几步,来到她近处。
……还没换鞋,踩在地上,留下几个污泥脚印。
洛夫人眉心一蹙,“阿齐,你……”
低声斥责的话还没说话,便听见一道陌生男声,不卑不亢,“夫人,对不起哈,老板没时间,就不回来了,托我过来给你传个话,我也马上就走,不打扰你。”
她愣了愣。
抬头,方才看清楚,那是张完全陌生的男性脸庞。
一瞬间,艰涩话音从她嘴里一个一个蹦出,满是不可置信:“他不想知道……陈昭的下落?他怎么会不来见我?”
男人接腔:“是,老板非常着急,所以托我转告,就不在您这里浪费时间了。如果他过来,您八成也只是把这个地址当做一个交换条件,交换他接管钟氏,交换他的婚姻,或者更多,您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人,而他已经厌倦这样跟您不断物物交换了。”
“……”
“至于地址,您提醒我了——这是老板交代我另一件要跟您说的事。您短信一发来,老板就马上想起了一个人。据说那人是您的管家是吧?很久以前,曾经挤破脑袋想跟老板面前混个面熟,还留了个名片。好巧不巧,当年您训练老板的速记法,非常成功,所以,老板一字不漏地把那上头的电话记下来了——更巧的是!还刚好可以打通。”
充满戏剧化而嘲讽的语气。
洛夫人愕然之下,竟一瞬间失了声息,讷讷无言。
直至对方转身离开。
她方才颓然地,跪倒在地,不住喃喃。
“阿齐他,阿齐怎么会这么想我,我是为他好,他怎么变成这样的孩子……一定是钟业斌,一定是钟业斌灌输给他,让他这么做,一定是……”
第54章
直到很久以后,陈昭想,这大概都会是她印象里,宋致宁最最接近“英雄”这伟岸形象的一次。
在她字字声声、有理有据,说完自己的猜测,并指出洛一珩才是这次“绑架案”的幕后黑手之后。
几乎毫无犹豫,宋致宁便站在了她这一边,出声喝止了洛一珩打算继续行驶的动作。
夜色沉沉,彼时不过凌晨四点,而法拉利在路边紧急停靠,留下一大串刹车印。
宋致宁从后座翻身而过,死死卡住驾驶座上的洛一珩,掐住对方纤细脖颈。
“你个疯子!”他双眼赤红,厉声呵斥,“你不知道钟邵奇是什么人?你这么阴我?!你还想干什么,嫌事情搞得还不够糟吗?”
洛一珩并不试图与眼前的练家子抵抗,也因此被这一掐,逼得脸上通红。
却依旧似笑非笑地、仰头看他,“怎么阴你了?你掉了块肉吗,三少?——当年你们宋家内部争权的时候,难道不是用同样的手段,逼出来了你小三叔宋思远手里的股份?”
“……”
宋致宁一怔。
手上的力气不由松了三分,只余下几声愕然的,低语咕哝:“靠,你他妈的,你说你要帮宋家,原来你……”
是来帮已经死了的小三叔,向宋家讨债?
洛一珩闻声,不动声色地,右手虚虚向车内夹层的储物格里探。
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温柔:“没错,我帮宋家,因为那本来就该是宋思远的,只是他笨,把整个宋家拱手让给了宋笙,甚至为了把她捧上那个位置,死得那么血淋淋、那么可怜——所以,我现在帮他拿回来,踩几脚,烧给他看,也不过分吧?”
说得那样动情、感人、还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
宋致宁起先的半点同情,却都因为他这段病态到让人背后发毛的言谈而彻底溃散。
“你放屁!”他低吼,“这本来就是小三叔自己选的路,谁也不想搞成这样。你真要有胆子,你去跟我们宋家面对面对峙啊,现在把陈昭绑了威胁钟邵奇是什么意思……而且,你算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帮他出头,别自作多——呃!”
一块白手帕不知何时攥在了洛一珩手中。
下一秒,便狠狠捂住了宋致宁喋喋不休的唇舌,
“唔!”
局势瞬间逆转。
陈昭起身想要帮忙,只来得及扶住宋致宁挣扎过后,失力地、软倒在洛一珩颈边的右手。
“……!”
糟糕!
陈昭用力一挣,垂眼,看着自己没把人扶起来,反倒被洛一珩左手死死箍住的右手手腕,冷汗直冒。
只得用另一只手拼命掰扯、挣脱不得,急的甚至要弯腰拿牙狠狠咬去——
咬得嘴里尝到一股铁锈气的腥味,咬得伤口鲜血直流。
洛一珩却仿佛是个不知道痛的人,丝毫不曾把手挪动半分。
“疯子!”
陈昭不敢动作太大,怕伤及腹中,只能拼命拉扯推动,依旧挣脱不得,“你放开!你想干嘛!你是个明星不是绑架犯,你疯了!”
洛一珩幽蓝色的眼睛里盛满笑意,不置可否,另一只手却也出动,向她伸来。
触手可及的距离,无法躲避的直面。
——这时。
一只软乎乎的手忽而横亘在两人中间。
一下又一下,虽然无力,却还带着手臂重量,敲击着洛一珩钳制她的左手。
“……走!”
拼了命咬破舌头,和困意对抗,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残音,宋致宁颤巍巍抬起头,猩红的眼睛望向她。
他已经快扛不住药性,只能用尽全力,不动弹一下,死死压住洛一珩。
“走啊!”
在那怒吼中,陈昭憋红了脸。
宋致宁的力气逐渐弱下去。
却终于,她猛地一下,扒拉住车厢后座的扶手,最后拼了命的一次借力,扭开了洛一珩的束缚!
重获自由。
下一秒,她不再犹豫,推开车门,在夜色中跌跌撞撞,趔趄着向前跑——前面是个拐弯口,再之后,或许就是大路,只要拦到车,她会马上联系人来救宋致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
却是时。
她听见身后,一声沉闷钝响。
下意识地扭头,看见的,便是驾驶座的车门推开,宋致宁软倒的身体,被毫不犹豫,狠狠推到地上。
陈昭:“……!”
她瞳孔一缩。
而后,是车门“砰”一声被关紧。
车灯亮起,扫在她身上,忽闪忽闪,像是某种戏谑与警告。
陈昭彻底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之下。
满头是汗,头发湿哒哒地黏在颊边。
作为一个神志清楚的成年人,她很清楚,再这么跑下去,身体吃不消——肚子里的某个小生命更吃不消,这可不是个哪吒。
而且,谁能准确预估一个接近疯魔的人,会不会突发奇想,突然不耐烦,轻松加速,把她直接撞死?
她赌不起。
她不想死。
陈昭咬紧牙关,看着车边昏迷不醒的宋致宁,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能早点醒过来,回去通风报信——
而后,她举起了手。
“我投降。”
夜色中,女人生得艳色无双,一笑时,颊边酒窝深深,更是潋滟颜色。
当然,如果忽略她那狼狈的衣着和满头大汗的话,场景或许能更美好一点。
“想怎么玩,我陪你,大家冷静点,OK?”
“……”
无人应答。
她只是看见,隔着驾驶座前的那块挡风玻璃,洛一珩也冲她笑。
他生得那样好,混血儿里的佼佼者,挑染过的金发,蓝瞳薄唇,如今笑得像个孩子得到最心爱的玩具般天真,愈发叫人移不开视线。
末了,这男孩……男人看向她,清晰可见的口型,一字一句,对她,又或是对自己说。
“Mayweallgetwhatwewant(愿我们都得偿所愿).”
陈昭一步一步,走回原处,而后,便被并不怎么怜香惜玉地推回车厢后座。
这次可没有之前那么好运,洛一珩解下领带,姿态娴熟地捆住她手,背负身后。
之后,方才拽起之前宋致宁耍帅拖下来的外套风衣,转身,走到某位人事不省的三少身旁,蹲下身,将衣服往人身上一盖。
陈昭蜷缩在后座右手边那小小角落,眼也不眨地、透过车窗观察着洛一珩的动作——
站在原地,他看着宋致宁那张脸,很久很久。
末了,却又一语不发地上了车,没给陈昭反应的机会,跑车机能功用被发挥到最大,飞驰而去。
=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
陈昭却也怎么都没想到,洛一珩在丢下宋致宁,会选择驱车赶回叶昭昭那栋别墅,接到徐程程之后,这车没往所谓的郊区走,越开,外头反倒越像是她熟悉的场景。
普陀区,人民医院,乱糟糟的菜市场和早餐摊,公屋的大水槽……
前面几乎就是她曾经和苏慧琴跟白钢一家人住过的那片区域。
哪怕自从她“失忆”以后,已经用这个借口,足足两年多没有和他们这家人联系过,但无可否认,那里依旧是她做梦都不会忘记的弯弯绕绕小巷,和破败的楼道、永远贴不齐的对联和福字一起,构成她有关少年时代的所有惨痛回忆。
“……”
紧咬的下唇泛出些许腥气。
她不懂,为什么洛一珩会知道这里,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自己带到这里。
人多意味着乱,乱意味着人尽皆知,更何况,他还开着一辆拉风的法拉利,让人过目难忘。就算是个初出茅庐笨到家的“绑架犯”,也不会选择用这样的地方来遮掩行踪。
是故。
呆看许久过后,陈昭还是别过脸来,看向驾驶座,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来这?”
话刚落地,一旁的徐程程猛地推她一掌,“闭嘴啊,话这么多!”
陈昭:“……”
她被推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倒咽回腹中的脏话攒了一箩筐,只得很识时务的不再提起。
相比较起来,前座的洛一珩倒是冷静很多。
紧攥方向盘,微微向右一摆、拐入最后的小道,驾驶的间隙,他甚至还有闲心安慰一句:“程程,别这么激动。”
却并没有直面陈昭的问题。
数分钟后,车辆最后在公房楼下停稳。
洛一珩侧过脸来,看向徐程程,温声叮嘱了一句:“我就不上去了,先回去搬宋致宁,你带着她和人见面,知道在哪吧?小心安全。”
“嗯嗯,阿卡,我……”不像面对陈昭的厌恶至极,此刻的徐程程甚至还有些羞怯模样,“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随时保持联系啊。”
“好,”洛一珩敷衍地点了点头,看向窗外,“现在还早,等我电话,别冲动,知道吗?”
“……”
身旁的女人双眼炽热,与当年看Jacky张的时候不同,充满了纯粹的崇拜和男女之爱。
陈·看透一切·昭:这就是典型的恋爱诱骗犯罪现场吧,洛大明星?
可惜她现在没有发言机会,不然一定要——
车门猛地被拉开。
不知何时已经先一步下车的徐程程拽住她,也不顾她双腿发麻僵直,就这样粗鲁地把人拉下车,等她站定,又温温柔柔地,探头说了句:“阿卡,拜拜。”
重新将车门关上的瞬间。
法拉利绝尘而去,丝毫不带留恋。
徐程程目送洛一珩,满腔掩不住的欢喜。
而陈昭看向那辆法拉利的牌照,一个个字符掠过,隐隐约约的念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窜上心间:这辆车,该不会好死不死,是宋致宁名下的吧?
之前洛一珩一直在表态跟随宋家,无论是录音里也好,实际行动也罢——如果这个时候,自己跟宋致宁一起失踪,之后再死于非命,责任算谁的?
还不是现在晕死在路边那个?
靠。
冤大头。
这下真成冤大头了。
她咬牙切齿:“喂,徐程程,你……”
这么一喊,徐程程从目送的眷恋情绪中回过神来,霎时间尖锐了神色,“别废话,走!”
换了往常,陈昭少不了要给这女的一脚,无奈刚要挣扎,□□“及时”地抵住她后背。
眼下这个状况,她实在不敢以身犯险,只能牙关紧咬,趔趔趄趄被人赶着往前走。
时不时,遇到一个面熟的邻居,徐程程演技竟还超群,往前一步。一边把她被绑住的手遮的严严实实,一边问候一句:“啊,陈昭,是你邻居啊?大妈好,我是昭昭的同事。”
去你/妈死人/头的同事。
陈昭脸色铁青,受制于人,只能跟着讷讷点个头,再在心里把徐程程的祖宗全部问候一遍。
很快走过公屋前的一片空地,进了昏暗楼道。
一路往上,是陈昭再熟悉不过的一段路
而后,哪怕她再不情愿,也只得在徐程程手中刀刃猛地逼近一寸的威胁下,在三楼停住脚步。
女人从她身后伸出手,叩门,重重的三下又三下。
陈昭盯着门栓,在心里祈祷,不断祈祷:不要有人,不要是他们……
“咔哒。”
她心里一凉,颤颤抬头。
瘦弱的男人,常年略有些佝偻着背,一双贼兮兮的眼睛四下打量,最后停在陈昭身上,与她对上视线。
这间永远也不想回来的公屋,却终于还是重新在她面前,重新敞开大门。
男人突然笑了,而她狠狠别过脸去。
耳后,是徐程程一字一顿、句句明晰:“是白钢吧?——我是宋少的人,上次我们谈过了的,让我们进去。”
第55章
世事真是难料。
尤其当你拼了大半辈子的力气想逃离某个地方,然后发现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甚至坐上了当年的床铺、要面对着当年最不想面对的人的时候,这种宿命感,就变得尤为强烈。
熟悉的装潢,小客厅里杂乱的麻将桌,洗碗台上堆满的脏碗,以及自己的房间——头顶上,那个总让人怀疑时不时就要掉下来把人转得脑袋开花的吊扇。
一切好像从来没改变过,人也一样。
就像白钢,老了很多,依旧那么面目可憎,让人恶心。
进了门,徐程程撂下一句“把人送进里屋守着”,便兀自去了客厅里的小阳台上接电话。
留下陈昭和白钢在房间里,她只得和面前的老男人面面相觑,沉默着,冷眼承受着对方剥皮拆骨的目光。
最后,还是白钢打破沉默,伸直手,在她极度抗拒的眼神下,拍了拍她肩膀。
“所以说,乖女,你长得好多吃香是不是?以前有个姓钟的,现在有个姓宋的,我们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说话间,男人坐在床对面的小凳子上冲她笑,一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但是你呢,就是不知道见好就收,现在好了,搞的姓宋的不喜欢你了,还出大钱叫我把你灭口,你别怪我,谁让你的命这么值钱,反正我也这个年纪……哦对,你不记得我是吧,不记得我最好了,乖女,你就安安心心,我以前杀猪的时候,动作很利落,一刀砍脖子,一定不让你痛。”
陈昭懒得搭理他,别过脸去。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这群人看来现在是真要她去死,让宋致宁顶罪了。
她已经很难脱身,只是,只是不知道钟生……
心下猛地一紧。
一直以来自认为的从容应对,都在突然想到这名字、这个人的时候,变得脆弱易折。
陈昭眨了眨眼,竭力忍住差点落泪的冲动。
只是想着:有没有人告诉他自己被绑架了?他在香港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在担心自己为什么说话说一半电话就挂断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亲口告诉他,肚子里或许有个小生命,已经开始活蹦乱跳,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她甚至都能想象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头的、黑曜石一样浓墨颜色的眼睛,带着笑意、微微弯起的时候,有多好看,他或许还会捧着自己的脸,说昭昭,我们终于能有个家了。
那是他们都梦寐以求的圆满啊。
凭什么死在这里,她不想死在这,如果她死了,钟生——
“喂,白钢,你……你真不要命了!”
嗯?
熟悉的女声从门外传来,伴着一阵匆匆脚步,打断她杂乱神思。
对方停在陈昭面前,也不吭声、不打招呼,伸手就来解她背在身后的双手。
“慧琴!”
白钢吓了一跳,几乎是跳下凳子,猛一下拽住了正解那领带解得认真的苏慧琴。
这一声也叫醒了尚有些茫然的陈昭。
呆呆抬头,她看见眼前紧抿下唇、一语不发的中年妇女,她发了福,肚子上肉发颤,那副生人勿近的刻薄模样因此被冲淡不少,却还是心虚地、躲避着她的眼神,也拂开白钢拦阻的手。
苏慧琴低声咕哝:“这是要命的事,跟钱没关系,不能干,这是要命的事……”
这话一出,白钢急了,怒声喊:“慧琴,你别坏事!那个宋少是我们惹得起的吗?”
说话间,他拽住苏慧琴的手腕,一下箍紧,将人活生生拖开半米。
“我们要钱,要钱你懂吧?!我都愿意卖命了,你他娘的还说什么,装不知道,赶紧滚回房里去——”
“不是,白钢,这不一样,她、这是要她命,养了十几年,就是一条狗也下不了狠心杀,这不一样……你松开!”
“有什么不一样,你当过她是你女儿吗!”
苏慧琴愣了愣。
她抬头看向白钢,男人言之凿凿,显然是积攒了不少的怨气,一字一句,直往人心窝子上戳:“她也没当你是妈!一有钱了,就说自己失忆了,不记得,这两年给过你一毛钱没有?!现在好了,她失宠了,哈哈,现在白花花的钱找上门了啊!我一刀下去,把她宰了,你去找宋家那个要钱,五百万,够你和我儿子花半辈子了!”
五百万。
陈昭听着那句掷地有声的“五百万”,一瞬间,因着苏慧琴的出现而魂游天外的神思霎时回笼。
甚至逼得她猛一下笑出声来,停不住,不知道是在笑这对夫妇经年累月的贪婪,还是在笑,说到底,不过一个“钱”字。
两人都齐齐转过脸来看她。
“你们为了五百万就杀我?”她说,“你们知不知道自己被骗了?杀了我再去找宋致宁?我跟你们担保,你们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还会把他害死。”
白钢啐了一口,“谁他妈信你的鬼话!”
“你要五百万是吧,我给你,你现在放了我,”陈昭不再跟他废话,“在我家,进门的那个鞋柜上有个布偶娃娃,你把它后背拉链拉开,从棉花里摸到硌手的,是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五百二十多万,钥匙我给你,我也可以陪你去拿,只要你……”
“啪。”
清脆的一个耳光。
陈昭的话没能说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打得她歪倒在床上的响亮巴掌。
耳鸣声在右耳回响,荡荡不休。
一瞬间的心悸让她小腹突然抽痛起来,整个人瑟瑟发抖。
“婊/子,你还敢提那张卡?你是不是只有这个骗人的把戏?当年要不是你不愿意取钱,要不是你他妈的反悔,我至于这么惨吗!”
或许是觉得不解气,又是猛地一脚!
踢上后背,惹来她闷哼一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白钢见她没力气再说话,这才不再理睬她,只一手推开苏慧琴,把人拦到门外,“别烦我,到房里去,等电话一到,我马上宰了这婊/子!”
话音落下,房门霍然一关。
涔涔冷汗爬上陈昭后背,她盯着那紧闭的房门,紧咬下唇。
却还努力试图清醒,脑子里反复问自己:什么电话,等什么电话?要怎么逃?
如果只是要把自己的死推在宋致宁身上,杀人随时不都可以吗……为什么要等电话,在等什么时……
眼角余光,倏而瞥向床边的小闹钟。
时间指向上午十点一刻。
她心急如焚,敲门声却在这时响起。
白钢满脸不耐烦,打开门,正要挥手就是另一巴掌,可外头迎面站着的是神色诡异的徐程程,吓得他连忙收手,低声道歉。
徐程程也不介意,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白钢便丢下一句“我再磨磨刀”,转身往脏兮兮的厨房走去。
——苏慧琴还在门外,悄没声息地,抬头看了陈昭一眼,又很快转开。
陈昭紧咬牙关,护住小腹,已经没闲心再想这通红一眼的含义,这一次,站在自己床边的,是几步上前、满面笑容的徐程程。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现在外面发生什么?”她说,“我讲给你听啊,送你上路。”
“……”
像在炫耀,也像大仇得报、一脸不掩快意的沾沾自喜,徐程程贴近她耳边,“今天早上一开盘,钟氏狂跌,等于破了宋笙的靠山;你的钟先生呢,现在就在忙着收货赚钱——放心,我们还打算再帮他一把,所以呢,我刚刚就把之前拍下来、你和宋致宁的照片传给媒体了,我猜,应该很快就会公布出去。”
“钟少的地下女友和宋致宁偷、情,你说,这个新闻够不够刺激?要是这个地下女友再被宋致宁逼死,嗯……下午宋氏会不会也跟着跌?”
一环扣一环,好一只剧毒响尾蛇,好一个洛一珩!
陈昭再也听不下去。
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脚,直踹徐程程小腹,她厉声嘶吼:“滚!滚啊!”
这一脚下了死劲,徐程程措手不及地,当即被她踢翻在地。
捂着肚子,痛的嘴角直抽,却竟然还在笑,“打我干什么,我们在帮他赚钱啊,你怎么不说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两年前你毁了我的订婚宴,钟邵奇就是那个帮凶之一!可我恩将仇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的机会,才能在你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报复你!我要把你也踩进土里,我要让你也知道我当年的感觉,我要杀……”
“砰!”
一声巨响,之后,是碎玻璃骨碌碌滚落在地的声音。
匆匆的脚步,飞快锁上的门栓,和徐程程怔怔向后一看、最终倒在地上的钝响一起,仿佛一场闹剧的开幕,在陈昭的面前上演。
苏慧琴随手抄起的玻璃杯,砸得徐程程头破血流。
这个跟老公打了一辈子、骂了一辈子,也嫌弃了陈昭一辈子的老女人,随即用后背死死抵住锁紧的门,门外,是反应过来的白钢疯了似的叫骂。
“不是钱的事,这是要命的事,要命的事……”她只是喃喃,惨白着脸,不住看向床上同样呆滞着目光的陈昭,“我没想过要杀你,没想过……你回来干什么呢,没意思的……我打不过他,他真急了,会把我也砍死,你这个扫把精,你害了我一辈子,害了我一辈子啊!”
背后就是男人的怒吼,不断踹门的动静让她几乎不敢挪动一步,是个胆小鬼加怂包。
但就在十秒钟前,这个怂包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下把欺负她女儿的人打得声息全无,血流如注。
很害怕,很后悔,但说到底还是做了。
图什么啊。
“……”
陈昭本来是想冷笑一声,没来由地,眼泪却淌出来,脸颊一片湿润。
她只能哽住一口气,逞强说:“如果你早告诉我,我不是你女儿,我不会连累你,我会离开这里,不耽误你……”
苏慧琴看着她,有些愕然。
但短暂的诧异过后,也很平静的接受了现实。
“走?你走去哪?你爷爷有城里户口吗,能送你读书吗,是你不争气,我给你钱读书,你去香港,你去给我做……做……”她似乎说不出那个字眼,只抹了抹鼻涕,又抹抹通红的眼睛,“是,我知道你讨厌我,我爱钱,我没钱会死,可天底下有谁没钱不死?!”
“我今天救你,是不想浪费我十几年的白米饭,如果我的命都搭进去了,那等下辈子,你做我妈试试,你到时候就会知道——”
砰!
狠话没说完,苏慧琴猛地向前一跌。
身后,那年久失修的烂房门已经摇摇欲坠。
破门而入只是时间问题。
是故,不再迟疑,也没闲心再说多余的话,。
苏慧琴起身走近陈昭,先把她手上禁锢解开,又从床底,摸出一把眼熟的剪刀——当年陈昭为了防止白钢晚上到屋里来碰她,经常在床边藏的那把剪刀。
“你小时候经常从这边窗户爬出去,顺着水管下楼,”苏慧琴说,话里颤颤巍巍的,显然自己心里也没底,“不想被砍死,现在赶紧去。”
陈昭:“……”
她抹了把脸,撑起半边身子。
苏慧琴正在搬着房间里仅有的几样家具,试图堵门,也并没有回头看她。
“……还有、如果我没了,你去帮我看看正德,”女人最后只是说,“帮我说几句好听的话,别让他像你一样,怪我一辈子。”
门外的动静突然停了。
陈昭刚想跟苏慧琴解释,以自己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可能爬水管,便见女人的动作也跟着停在原地,似乎在侧耳听着屋外响动。
地上满地鲜血和玻璃渣,陈昭活动着酸麻的小腿下地,绕过生死不明的徐程程,想要给苏慧琴搭把手。
一句“我怀……”说到一半。
苏慧琴霍然扭头,脸色大变!
窗外有一张脸。
从阳台、顺着水管够到这边窗户的白钢,贴近窗边的脸。
第56章
破窗而入比破门而入难度小很多,唯一的缺陷,大概仅仅只是他那把大菜刀没能带在身上——
但扭打依旧是一瞬间就发生的事。
白钢一脚踹开半合的玻璃窗,他身量不算太高,很顺畅地从窗框边钻进房间,活动活动手脚,便向两人步步逼近。
“你别逼我,慧琴,”他在瑟瑟发抖的苏慧琴面前停住脚步,拽住女人紧握剪刀的右手,“我不杀你,你想杀我?”
“不是、不是……”
“那你把剪刀给我!松手!”
“我、这……”
开什么玩笑。
这是她们唯一能威胁到对方的武器了。
陈昭反应过来,急忙喊:“别给!”
她伸手帮忙,想去拉住白钢,却似乎是被她这么一喊吓到,苏慧琴猛地大叫一声,下意识地一剪刀过去!
可右手本就被攥得紧紧。
这下没划伤人,反倒被对方用力钳制住。
“我不是想杀你!”她只得连声喊,声泪俱下,“我是不让你弄她,你冷静点,白钢,我是你老婆!”
话是这么说,但眼下,地上躺着满头是血的徐程程,陈昭也变成她的帮手,这一切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
下一秒,男人冷笑一声。
劈手夺过剪刀,他毫不犹豫、狠狠扎进苏慧琴肩膀!
“让你坏我事!”□□,鲜血狂涌,下一刀却扎得更深,他双眼猩红,低声怒吼,“你装什么好人,跟我打,跟我闹,现在你装什么好人!”
男女之间力气的悬殊在这一刻格外凸显。
陈昭急忙扭头,越过挡在自己身前的苏慧琴,双手合力、死死攥住白钢的右手!
牙关紧咬,手臂颤颤,刚才被踢中的后脊梁骨还在隐隐作痛。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白刃,只能试图做最后的劝服:“收手,我先生……我先生是钟邵奇,你不相信我有钱,总该相信他,我们给你钱,你停手!……你要多少,五百万,一千万,我们……!”
她的喊声没能让白钢停手,剪刀反倒拐了个弯,转而寸寸逼近她面前。
在无法对抗的力气强压下——
就在这时!
好死不死,躺在地上的徐程程蓦地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拉住了白钢的裤脚。
“扶我……起来,”她说,双唇颤颤,几不能组成完整字音,“你还要钱,就扶、扶我……”
她还留着最后一口气。
这短暂的打断,果然令白钢力气一松。
阴恻恻的眼神,扫过苏慧琴、陈昭,最后,低头看向满眼不甘的徐程程。
这男人突然笑了。
“钱、钱,我是想要钱,但现在我要了钱给谁?我儿子怪我,我老婆,哈哈,我老婆这时候学会装好人了,恶女人当老好人,哈哈哈,恶女人扮老好人!”
笑到最后,话音陡然一转,白钢脸色瞬沉,右手高高扬起!
“——你老板早就说了,杀完陈昭杀你,你急什么?”
一剪刀下去。
直中后颈,鲜血喷涌而出,撒了白钢一头一脸。
徐程程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唯有最初,微微扬起头颅呼救的动作,僵在原地。
因一瞬间疼痛而睁大的双眼,瞳孔收缩数下。
一头栽倒。
苏慧琴吓得惊声尖叫,陈昭也吓得不轻,却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死死攥紧她手腕——
趁着白钢分神、低头处理徐程程的工夫,把门栓一拔、开门,扭头就向外跑!
“砰!”
门被陈昭狠狠甩上,关门的瞬间,还伴随着一声怒吼。
“给我回来!”
“……跑!”
空间过于狭小,根本拉不开距离,绕过客厅杂物,两人好不容易先一步跑到防盗门前,陈昭满头大汗,手指颤颤,以至于折腾数秒才扭开门锁。
刚要迈步,苏慧琴突然尖叫一声!
相差也不过就是这几秒钟。
后脚赶到的白钢面色狠狠,右手霍然伸出,绕过苏慧琴、卡住陈昭的脖子。
向后一拽,将人拉到沙发边!
向下一摁。
“跑,我让你跑!”
他不知何时摸到那把大菜刀。
不要……
窒息感逼上喉口。
陈昭满脸通红,拼命地拍打着对方的手,意识模糊间,不知为何,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静止,竟连苏慧琴的声音和拉扯都感觉不到。
“不要!”
眼角余光,只来得及看见白刃一晃,继而高高挥舞,向下——
带着冷风和一声破门而入的巨响。
堪堪,停在离她面庞不过数厘米的高处。
“……!”
有人死死攥住了白钢手握剪刀的右手。
过于用力,以至于那双从来似乎只需要握着钢笔、又或弹奏乐器、与人温柔相握的纤细手指,此刻骨节泛白,再往上,小臂青筋毕露,微微发颤。
陈昭分明没有与他对上视线,只是这么一眼,只是看见那么一眼,便已经认出来人。
白钢松开手,而她侧过身,蜷缩着,大喘着气:“钟……”
没来得及喊出这名字。
下一秒,便见身前的白钢被人霍然拎起,狠狠砸向地板。
一声闷响。
钟邵奇一脚踢开他手里那把菜刀,右脚踩住他手,霍然跪地,单膝抵住他咽喉。
仅剩的左手挥舞着,也被一把摁住。
一拳挥下。
白钢翻着白眼,鼻腔涌出鲜血。
又一拳。
又一拳。
经受过多年训练的人,深知如何叫人剧痛而不致命。
是故,能听见拳拳到肉的闷响,到最后,却连一声痛哼都再听不到。
陈昭呆呆躺在沙发上,不住轻抚自己隐隐作痛的脖颈。
胸口起伏,恍惚间,甚至听见耳边传来鼻骨破碎凹陷的声音。
明明不过数拳,白钢早已经痛晕过去。
最后一声落下。
一群壮硕的保镖恰是时,匆匆跟进房间——显然是追在后头,有几个都有些喘不过气。几人围成一圈,为首的Mark在钟邵奇身边单膝跪下,低声耳语:“少爷,大陆有他们的规矩,已经通知到警察,他们马上赶过来,您……”
“我知道,”钟邵奇活动着手指,站起身,沉声叮嘱,“把律师团带过来,交给他们处理。”
室内一片狼藉,他的右手滴着血,身上也全是四溅到的血迹,这样的境况,怎么看,都仿佛他才是那个杀红了眼的犯人。
可他不在乎。
转过身,绕过惴惴不安看向自己的苏慧琴,钟邵奇走到沙发边,只是俯下身,定定看着陈昭。
右手不住在沙发上擦拭着,干净的左手,则小心翼翼,抚过她汗湿的头发。
陈昭也看着他。
明明只想勾勾嘴角,说一句“我没事”,却在他温暖手掌贴近面颊的瞬间,突然鼻子一酸。
她笑着说:“我很疼。”
而钟邵奇扶起她,抱住她,轻声说:“……我知道。”
“我很怕死,我怕见不到你,我很努力不让自己死,我还没告诉你,我们有宝宝了,我们、我、我们……”
“……我知道。”
他很深很深,很深地拥抱她。
头埋在她脖颈间,一下又一下,抚过那逐渐泛红的掐痕。
可由始至终,沾到鲜血的右手,却没有触碰过她一下。
他可以为这个家披荆斩棘,可以丢弃伪善的皮囊,成为最凶狠的狩猎者,可以满手是血。
但是他绝不会——永远不会,让她再碰到这些脏兮兮的东西。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答应你,所有参与在内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昭昭,我们回家。”
=
【今日快讯:普陀区破获一起恶性绑架案,夫妇伏法,现场发现一青年女性尸体,另有一名女性被成功营救,疑似商业纠纷引发冲突杀人。】
【劲爆!一口吃两家,钟氏太子爷地下女友与宋家三少秘恋?点击看高清组图!】
【金融速报:下午开盘,因宋家卷入某贿凶杀人案,警方介入调查,引发大高度关注,恒成股价暴跌,至今仍未有相关发言人出面澄清!】
晚间七点。
汤臣一品别墅,Kingsize的大床,洛一珩睡在床榻一角,婴儿般蜷缩姿势。
室内漆黑。
唯一明亮的,便是正对大床那高清43寸挂屏电视,此刻,正连续播报着今天搅动风云的数起大型事件,而事件中的关键当事人之一,宋家三少——准确来说,是现在完全一脸懵、被绑在床榻另一侧的宋三少,也在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些新闻。
时不时地,侧过脸去,剜骨饮血般痛恨视线,扫过睡得正香的洛一珩。
手机不知所踪,自己又被绑住手、无法行动。
莫名成了被诬告的杀人犯加第三者,一口气憋在喉咙口,简直真杀人的心都有。
“妈的!”
他怒上心头,猛地一脚踹去,将完全没有防备的洛一珩狠狠踢到床下,伴着一声钝响加闷哼,穷凶极恶的事件始作俑者睡意顿消,只慢吞吞地、揉着额头,扬起脸来看他。
睡眼朦胧,还似笑非笑,“怎么了?”洛大明星明知故问,“……受刺激了?三少,你坚强点好不好?”
宋致宁咬牙切齿:“你他妈的,你就真这么有自信,能玩得过钟邵奇?玩得过我们宋家?再不收手,洛一珩,我告诉你,你没有回头路走了。”
他话说的真挚又掏心窝子,没有那么多生意人的弯弯绕绕,或许也正因此,洛一珩反倒很坦然,答了句:“你说得对,发展成现在这样,还真有点出乎我意料了。”
甚至也跟着真挚的,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心路历程”。
“其实呢,我真的想过给自己留一条回头路的,听到陈昭说我不是一个坏人的时候,看见你不计前嫌、愿意来找我商量怎么办的时候,我就在想,其实我这么个大坏蛋,这两年还是有点朋友的,虽然你们一个比一个嘴贱又混球,但是啊,但是是真的,对我还不错,是吧?”
比如,陈昭每次做完造型都要唠叨很久,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却总是为了一点细节熬夜、总是拼了命地,想要让我出头,为了我疯狂在微博上和那些喷子对骂,措辞好笑又泼辣;
比如,你也没少嫌弃混娱乐圈的“戏子”,可还是一部又一部的投资,流水一样的花钱。
做朋友,做兄弟,又何尝不是有今生、没来世。
他撑着下巴,低声笑叹:“但是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机会一旦送上门,不管怎么劝自己别动手,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尝试一下,好像不做,连死都不甘心,部署了这么久,花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能功亏一篑。”
话音落地,沉默良久。
洛一珩侧过头,看向那发亮的荧屏,轻声说:“其实我已经收敛很多了。不然的话,就算陈昭活着,PlanA失败,我还有planB的嘛。我只要杀了你,亮出钟邵奇表弟的身份,再把你的死反过来栽赃给钟家,好像,也同样可以让你妈闹得宋笙不得安宁,让宋笙和钟氏打擂台,是不是?”
宋致宁眉心一蹙:“……”
靠,还有后招。
一声轻响。
靠近洛一珩那头的床头柜被拉开,里头,放着一把弹/簧刀。
这是个很适合的凶器,攥在手里,向人靠近时,配合着室内漆黑、窗外死寂,更显得像杀人案事发前五秒。
这最后的五秒。
宋致宁做好了用双脚抵抗的准备——有总比没有好。
停在他身前,洛一珩却只突然地,轻声问了一句。
“那你呢,”他把玩着弹/簧刀,“宋致宁,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第57章
上海,涵璧湾花园别墅,晚上十点。
欧式装潢的蓝白主调大厅里,浅灰色长沙发上,身披白大褂的家庭医生沉吟良久,取下听诊器,复又耐心地同坐在沙发一侧的陈昭询问了多方细节。
他问她答,好半天过去。
末了,医生方才为难地轻咳两声,低头,同好说话的陈昭轻声交代。
“其实呢,您的身体非常健康,下午在医院检查、一切指标都很正常,因为您怀孕的时间不足八周,暂时无法检测到胎心,这也是很常见的情况。介于钟先生强调说您受到惊吓、近几天睡眠严重不足的问题,我还是给您开一些简单的安神药,之后也会安排营养专家为您制作一个周期左右的药膳调理身体,但是其他的问题,是真的暂时……”
陈昭完全从他那紧张的眼神里看出了“怎么办完蛋我还要说什么不说行不行”的情绪。
不由捂住脸,闷笑一声,她善心的开口,打断对方:“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啊医生,”说着,复又指了指门口,“辛苦你大晚上过来了,不耽误你休息,咳,趁着钟生上楼去拿东西,你先回去吧。”
医生如闻大赦。
最后瞟了一眼亮着薄灯、安静的楼上,他忙不迭收拾了自己的小药箱和简单的医疗器械,连声道谢后,便脚底抹油一般,飞也似地离开。
大门合上,“啪嗒”一声响。
陈昭扶额,轻笑着叹息两声。
也不怪他这么担惊受怕,她想,自从今天下午被带着在妇产科走了一圈,她已经深有体会——实在是自家钟生在某些问题上太较真又太难搞,比专业医生还专业那副架势,往往能把医生问得哑口无言、满头大汗,仿佛现场开了一次医学研讨会。
正想着,刚刚被她支开的钟邵奇正好下楼来,手里拿着件浅粉色针织外套,
“Dr.杨走了?”外套披上她肩膀,钟邵奇眉心微蹙,在她身边落座,“怎么走的这么急?我还没问他,今天下午在医院检查,有些数据我觉得需要……”
“可以了,钟生,你怎么比医生还啰嗦,”陈昭失笑,踢了脚上的拖鞋,蜷上沙发,依偎在他怀里,“我觉得我肯定怀了个登天哪吒,不然怎么这么顽强,总之,医生都说没事,只要好好调养一下就好,你不要这么担心,我看今天一下午,你皱纹都多了两条。”
相当熟练地运用转移话题这一招。
说话间,闲不下来的手又扒拉上去,一把取下他那金贵眼镜,捧着他脸,仿佛作势真要仔细看清、那随口虚构、多出来的“皱纹”。
“来,我看看……哎呀,瞧瞧瞧瞧,这眉头皱的……”
一顿折腾下来,直把钟邵奇的脸当成个橡皮泥左拉右拽,就是再心情不愉,也被她逗笑。
他蓦地弯弯嘴角。
任她贴近面前,只伸手扶住她肩膀,怕她闹得凶了,把外套也给掉下去。
“我只想要万无一失。”
等看她闹累了,顺手帮她提溜上一截睡衣衣领,方才轻声说了句,“不只是孩子,其实比起孩子,昭昭,我最担心的是你……只要你平安无事。”
对于他而言,孰轻孰重,尽在不言中。
陈昭闻声,弯下腰,坏心眼地同人磨了磨鼻子。
不等他反应过来,又猫一样缩回他怀里。
“好吧,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承认,其实当时确实是有点怕,白钢那个人,我一直就觉得他有点神经病,”她小声咕哝,“但你也知道的,钟生,我很小就明白,怕又没用,怎么解决问题才是关键,最后能做的我都做了,而且,还真熬到了你来救我。虽然吧,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不怕是不可能的……”
话音一转。
“但是呢,和害怕比起来,现在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对我来说,就足够让我忘记那些很害怕的经历了。因为我知道,钟生你嘛……”
她仰起脸来,冲他笑,嘴角酒窝深深,“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能讨回什么‘公道’,但只要你在,我受的委屈,你都会陪着我讨回来的,对不对?”
她可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白莲花。
她是睚眦必报、恩怨分明的小魔头。
所以,还有什么要担心的,只要‘大仇得报’,她一定一蹦三尺高。
钟邵奇揉揉她绵软黑发。
忍不住的弯唇,又轻轻应和她,点头。
“……对。”
——而今,所有牵涉在内的相关人员里,绑架案进入警方流程,白钢伏法,叶昭昭涉嫌参与绑架,和苏慧琴一起被拘留,等待保释;
至于确定重伤不治的徐程程,则由自认是她男友、全程陪护尸检的洛家管家李耀阳收尸,这一遭,怕是还要细算;
是故眼下,唯一“逍遥法外”的,只有洛一珩,和那个——据说是平白当了冤大头的宋三少。
“……”
两人窝在沙发上。
陈昭听着钟邵奇为她一一细数完眼下的线索。
最后的结论,正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他的手垫在她后脖颈,她得以用最舒服的姿势窝在他臂弯。
听得耳边声音沉沉,为她解释着状况:“白钢现在在向警方叫嚣,是宋致宁□□,让他背罪,警察全城搜捕宋致宁,但到目前还没有消息,反倒是洛一珩,自始至终,把自己的‘犯罪证据’隐藏和消灭的很彻底,我想,你的口供应该不够让他认罪。”
话说到这份上,她不由心里一紧,断断续续问了句:“宋致宁该不会真的要……”
那家伙可真的——明明帮了自己不少忙啊。
闻声,钟邵奇垂眼、伸手,捏捏她紧蹙眉心。
只是谈及宋致宁,话音依旧冷静无波:“这就要看宋家愿意为他做到什么地步,以及他什么时候才能活着回来了。如果他死了,或者是失踪,对于宋家的声誉,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也就是说,现在所有的输赢对错,都赌在宋致宁的生死上。
“洛一珩算准了这个消息出来,恒成会大跌,想让我趁机和宋家对台,但是他没算到,江瑜侃先他一步,和我签了方案,所以对我而言,这个时候为了钟氏去吞宋家,并没什么好处,而且SZ现在需要养精蓄锐,”他话音一顿,“但是。”
“……?”
陈昭抬头。
“我知道你想救他。”
虽然是完全多余的事。
但如果你想。
他说:“所以,我做了点小动作,如果洛一珩能及时发现的话,宋致宁不会有事的。”
陈昭:“嗯?”
知道她满心疑惑,钟邵奇抬头,看了一眼时间,随即伸手,摸到沙发缝隙里的遥控器,抬手按开电视。
屏幕上,一轮金融播报、今日快讯过后,又插播一则紧急新闻。
“今日凌晨,位于近郊区的宋家陵园突发事故,疑似有盗掘者在……”
陈昭看着,眼也不眨。
直至两分钟后,这则新闻被一带而过,方才偏过头来,讷讷问了句:“钟、钟生,那要是他看到了,恼羞成怒把宋致宁杀了怎么办?”
“洛一珩这个人太意气用事,看到新闻,第一反应不会是杀人,而是扭头就走,”他说,“而且——宋致宁很命大,说到死,还轮不到他,不是吗?”
=
次日清早。
一共有两件大事,如石子入水、涟漪震荡,以挽救危局之势裹挟而来。
其一,是远在香港,刚刚离开ICU的钟老爷子在病床上接受采访。
实时画面里,老人满头华发,而话音迟缓却不掩庄肃:“婚姻不同儿戏,毁约过一次就够了,我孙儿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时候到了,也会自己出来说个明白——请各位媒体朋友,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年轻人留点空间。”
对此,彼时正哄人早上喝牛奶的钟邵奇,给出的评价是:“他怕我只顾SZ不顾钟氏,所以我才说了,这次我倒完全没……等等,昭昭,喝完这一口,你……!”
其二。
宋家三少宋致宁终于露面,出席记者发布会,澄清事实。
他脸上带着淤青的伤痕,相当坦然直白、又巧妙避开和钟邵奇的那笔交易,最大限度解释了自己被卷入其中的原因,并表示会配合接受警方调查,希望广大民众对恒成保持信心,相信他的清白。
记者会的最后,宋致宁起身鞠躬,却在正准备退场的当口,被一群八卦记者围追堵截,挡在后台。
“你好三少,我是大宇娱乐旗下【有点娱乐】自媒体公众号的代表记者,我想请问,您怎么看待之前网络上公布的、据传是您和钟氏集团太子爷钟邵奇地下女友密会的一组照片呢?”
“根据可靠消息,这位陈小姐还在您的部门工作过一段时间,关于网络上所传的‘旧情复燃’说,您怎么看待?”
“这种消息是否属实,会不会影响恒成地产集团与钟氏集团的未来合作呢?请您回答一下!”
镁光灯闪烁不停,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反应过来的保镖不断疏散人群,而宋致宁愣了愣,只是回头,扫过一眼那些张牙舞爪的脸,
不知想到什么。
他忽而主动走近那群媒体记者,抢过其中一只话筒,“我的私生活是什么样,你们这群人都知道啦,既然你们到处都在问,我就最后再澄清一次。”
他面向镜头。
他勾唇,桃花眼配上那冷嘲弧度,看起来还是万年不变的纨绔子形象。
“别问,问就是没有,希望你们专业一点,记住啊,我喜欢的,是十八以上二十以下的辣妹,干嘛上赶着跟人家钟少抢女人?你们嫌我命不够长是吧?”
一片面面相觑与唏嘘声。
宋致宁一副混不吝模样,摇摇晃晃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是一点都没喜欢过,你们这下满意了?别不识相,要是我看见你们谁还敢闹到女方那边去,你们知道我脾气的啊!”
宋家三少,永远扶不上墙的阿斗,做了平生唯一一件、不需要被知道而温柔保护某个人的蠢事。
毕竟,他可早就习惯被钉在八卦新闻的耻辱柱上了。
一切到此为止。
吹了个口哨,他复又耸耸肩膀,“让让,”扒拉开几个还不死心的记者,穿过人群,“记得,见好就收啊你们,等我证明清白了,你们再来采我,得了吧?”
第58章
那两则新闻之后的数天,绑架案的细节开始被层层披露。
由于涉及到钟、宋两家所谓‘豪门内辛’,再加上媒体造势,有意无意撩拨大众,称有‘某明星参案’,末了,有关这起绑架案的各种关键词,甚至多次登上微博热搜,在国内引发一轮讨论狂潮。
直至陈昭把苏慧琴保释出来那天,舆论仍甚嚣尘上,层出不穷的讨论随处可见。
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停在街边不远处。
而警局门口,春夏之交的绵绵细雨里,苏慧琴和陈昭并肩而行。
女人瑟瑟缩缩,跟陈昭躲在同一把伞下,等到交接的警察都转身离开,这才壮着胆子,轻声问她:“我、我这是没事了吗?我不会再被抓了吧?”
下着大雨,陈昭将她往伞下拉了拉,免得右边肩膀淋湿。
“不会,”末了,方才低垂眼帘,说了句,“……你肩膀的伤,还是要去医院好好治,这次好不容易出来,你年纪也大了,别赌了,带着陈耀祖好好过日子,知不知道?”
这话出自她口,显然,说得苏慧琴有些茫然。
她似乎有些不解,这个从来对自己扯着嗓子说话的女儿,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温柔。
只能讷讷着,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咽回嘴里,眼神四处飘,惴惴不安的模样。
陈昭看着她,放慢脚步。
恍恍惚惚间,突然地,又不由有些感叹。
时间过得真快,小时候自己总觉得苏慧琴长得好高、力气好大,一巴掌下来,打的人耳朵嗡嗡响,而现在,自己已经比苏慧琴略略高出半个头,低头一看,就能清楚看见她发间的银丝、眼角的皱纹、和长年累月浸泡在水里,手指上层层叠叠的褶子。
她长大了,苏慧琴老了。
那些曾经以为深刻入骨的怨恨,好像也都跟着某场大雨,某次痛哭一起,静静地消散在不知名的某处。
倒不是忘记,只是或许,连自己也想放过自己。
“先停一下,拿着伞。”
“嗯?”
苏慧琴站在原地,呆呆攥住伞柄,不解地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陈昭。
而陈昭没有抬头,只兀自从斜挎的小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进她手里。
“这里有五十万,你拿着,别嫌少。”
手心沁着汗意,她们一个死死埋着头,低声说;一个茫然四顾,无措地听。
好像一生只有这么一次,能够安静的对话。
陈昭认真地向她细数,话里,是一点不隐瞒的真诚。
“这些年我总共的积蓄,满打满算,也就一百三十来万,我在香港,钟生帮了我不少,但我还是用自己的钱垫了……陈正德的医药费,那里花了六十多万,给你五十万,我剩下二十万不到。哈,可能不多,但是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挣的,干干净净的钱。”
她说:“你养我花了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是我从十八岁开始,就已经没花过你一分钱。妈,我很少叫你妈,这是我做你女儿,能给你的最后一点东西——我保你出来,拿着这些钱,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自认这话说得问心无愧。
苏慧琴一听,却急了,连忙把银行卡往回塞。
“你觉得我不是你亲妈,你就、你就再也不愿意理我了?”她打着结巴,手舞足蹈地比划,“我为你挨刀子了,我、我是打过你,可我不是不疼你,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你想清楚!”
“你才是要想清楚。”
陈昭也不挣扎,任由她塞,“这钱你不要也可以,丢进垃圾桶也没关系,话我已经说明白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钱,这些年的恩恩怨怨,我们都一笔勾销。你在我身上榨不出油水了,还没想明白吗,钱到底要不要?”
苏慧琴愣了愣。
迟疑着,又把卡往回收了收。
从前,陈昭也不是没有对她放过狠话,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平静,不容解释,甚至温和。
她有点发自心里的害怕这样的处境,连大闹的由头都没有,好像和陈昭比起来,自己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你……“
“我很谢谢你那天救我,”陈昭打断她,“但是那不能改变你打了我十几年,苏慧琴,谢谢你做我妈妈,但是有下辈子,还是别让我当你女儿了。”
说着,她忽而,又冲苏慧琴笑笑。
咧开的灿烂笑容,是苏慧琴从没见过的、那种真心感谢着,被爱着的笑容。
“妈,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只是想听你夸我一句,对我说一声‘辛苦了,昭昭’,虽然从来没听到过,有点遗憾,还好,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她拍了拍苏慧琴的手背,离开伞下,冒着雨,背过身,冲苏慧琴摆了摆手。
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拜拜。你拿着伞,从警局出去,打的士回家吧,别感冒了。”
=
陈昭钻进车里的瞬间,一件熏着淡淡檀木香气的西装便盖上脑袋。
某人纤细手指按住她金贵的后脑勺,恨铁不成钢一般轻揉几下,给她擦了擦水。
眼前,汽车后座设计的置物格上,报纸放在一侧,钢笔笔帽都没来得及盖上。
她悄悄叹口气。
别人家的霸道总裁天天环游世界泡妞,谁家的豪门贵子这样砥砺勤勉——除了她的钟先生,似乎也没别人了。
陈昭咧咧舌头,脑袋还被蹂/躏着,也不敢反抗,只忙对着前视镜里偷偷往后看的司机阿德挤眉弄眼。
对方双手合十,冲她做口型:“好像真生气了。”
“……”她扶额,摆摆手。
得了,不该淋雨的,耍酷得不偿失了。
果不其然。
钟邵奇一边给她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轻声‘骂’她:“昭昭,你都是要当妈妈的人了,我说让你多带一把伞你也不带。淋湿头发不吹干,到时候头痛,是谁哼一晚上?阿德,”说话间,他偏过头去,冲前座的司机轻声嘱咐,“先送太……送陈小姐去大厦三栋的造型工作室,让那边找人帮她弄干头发。”
“是,钟先生,但会议——”
“没关系,送我到一栋,后面还有Mark的车跟着,你负责帮我盯着陈小姐……把头吹了。”
闻声,司机阿德点了点头,不再多话,只忙不迭将车发动。
“……”
人家主仆俩你来我往,答得一丝不漏。
好半天,倒是陈昭没憋住,听完了,死死抿住的嘴角,突然蹦出一个,“……噗。”
钟邵奇扭过头,看向她,微微挑眉。
这表情实在过于伟光正,以至于陈昭没忍住,蓦地就是一串笑声。
西服一丢,猛一下扑进人怀里蹭几下,闷声笑他:“喂,钟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布置什么机密任务,吹吹头发而已嘛,要不要这么郑重其事?”
搞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钟邵奇轻轻拍拍她后脑勺。
见人开心了,方才不再故作严肃,正正经经说了句:“还不是怕你见了人,心里不舒坦,现在觉得好受点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一主一仆,是故意设计来逗她开心的。
她由是故作惊奇:“喔,我们钟生,现在居然学会巧妙地哄人了?”
悄悄掩盖住一点点的感动。
而他驾轻就熟:“……经验成自然,还不是多亏昭昭教导。”
一本正经,有理有据。
陈昭笑笑——这次是真被逗笑了,复又埋进他怀里。
“好多了……反正,我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你可别笑我笨啊。还有,”她顿了顿,认真补充了一句,“SZ那边如果很忙,你今天就别来接我了,我自己回去也行。反正没结案之前,还有一些警察在私下里做证人庇护的嘛,我这边不会有事的。”
说起来,确实是有点头疼。
钟邵奇至今还滞留在上海,除了要处理SZ股权转让的细节和分公司整顿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绑架案至今依旧没有完全解除证人警戒,陈昭还在警方保护之下,严格限制出境。
洛一珩一天隐藏在幕后不知所踪,案子就一天疑云重重,虽然在宋家的政界影响力下,白钢已经“主动”认罪,但是这件事背后的硝烟,似乎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散去。
毕竟,不只是钟邵奇要找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宋家,也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谁知道一个疯魔的人,会不会再继续隐藏在暗处,做点让人措手不及的攻击性行为?
或许也是因为想到这一层,钟邵奇默然片刻,最终还是否决了她的“提案”。
“我过来接你,有Mark他们一队人在,我比较放心。”
陈昭仰起头,看见他不知何时、又下意识紧绷的下颔线,隐隐约约,泄露出半点难得紧张。
对于那次的绑架案,她似乎比钟邵奇要“心大”很多。
换言之,直至今天,他还依旧对差点…失去她的事,心有余悸。
“所以,钟生,之前你派人跟宋笙说掘了宋思远的,咳,坟,洛一珩明明去了,是怎么逃掉的?”她察觉到这沉重情绪,连忙松快了语气,转移话题,问起一个之前都忘在脑后的问题,话里半带调侃,“我就不懂了,他明明是个明星,怎么搞得跟个特工似的?”
没想到,却从钟邵奇口中,听得一个完全愕然的回答。
“某种程度算是吧——他从小接受的培训虽然不全面,但基本上都是纯军事的训练。”
陈昭嘴角一抽,“像你一样?击剑、柔术……之类的?”
“嗯,”钟邵奇抵住唇角,“除此之外,心理战术、军事选集、近战格斗也是必修课。所以,抓住他才需要格外费时间。”
“诶?!”
钟邵奇捏了捏她脸。
“我没告诉过你吧,其实洛家往上数三代,我的外曾祖父,就是直系军阀洛光远,虽然在我外公的时候没落,转而从文,但是到我舅舅那一代、也就是洛一珩他爸爸,他们……”
话音谨慎的一顿,他蓦地,又避开了敏感的话题,只正色沉声:“总之,我猜,洛一珩这次逃走,应该就是我舅舅用了什么手段帮他,我已经让香港那边派人过来,……昭昭,你放心,不管怎么样,同样的事,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陈昭点点头。
一句疑问堵在喉口,刚要说,前座,阿德却忽而回过头来,抢在她前头,说了句:“钟先生,电话。”
一边说,手里递过来的,则是他三部私人手机中、最为隐私的哪一部。
来电显示,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钟邵奇接过电话,抵在耳边。
“喂?”
“……”
这单方面的对话,以逐渐拉长的间隔,持续了三次。
每一次,对面都没有回应,却传来渐次有序的“滴滴”声。
陈昭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而后,钟邵奇将手机拿开,仔细地盯着那电话瞧了半晌。
摩斯密码?
陈昭想起那些奇奇怪怪的细小响动,好奇心提到嗓子口。
短暂的停顿过后,他将电话重新贴近耳边。
对着电话那头,沉声说了句:“你应该知道做了错事的下场。”
对方终于说话,用了变声器的男声,腔调奇怪:“当然,所以,你不是撬了宋思远的坟,来当做对我的惩罚了?”
“如果你主动认罪,法律会惩罚你;如果你不认罪,我会动用私刑。你很清楚,以钟家手下的社团和社交网,除非你待在舅舅那里一辈子,永远不再露面,否则,绝对不可能躲得过。”
对方笑了:“我知道,我如果怕死的话,就不会主动惹你了。”
闻声,钟邵奇默然,垂下眼,只和陈昭四目相对。
他揉了揉陈昭的头发,不置可否,沉默良久。
末了,他问:“所以,你选择后者?”
“不,”洛一珩说,“我当然是选择,唯一能从你手里逃生的办法——能不能和陈昭说两句,表哥?”
第59章
事实上,接起电话前,陈昭脑子里还漂浮着许许多多的疑惑。
譬如洛一珩到底还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跟她说话,会对她说什么——
诸如此类种种。
可等到接起电话,听见那头虽然腔调奇怪,却依旧元气十足又熟稔的一句招呼:“早啊,我们陈大师”,仿佛还是什么时候都没发生过、对她说的一句玩笑话,这些疑惑,又一瞬间,变成满心的责怪、不解、又急又气。
她等的是一句解释、一句道歉。
不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页揭过。
“……”
自然而然,面色随着心情一同沉凝。
沉默数秒过后,陈昭冷下声音,回了一句:“直接说吧,你找我干什么?”
这话说得明明一副刚正不阿、正气凛然。
电话那头的洛一珩,反倒跟着“噗嗤”一声,笑得不遮不掩。
“我知道你生气,”笑完,才说一句颇不正经的,“所以我先向你道歉嘛,对不起,这次的事是我的错,我让你接电话,就是因为只有你原谅我,钟邵奇才会放过我。看在以前朋友一场,我们之间能不能好好谈谈?”
这也太实诚了。
实诚到让人心里憋着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说完了?”陈昭问,“说完了那我挂了,还有,你当我圣母玛利亚啊?说原谅就原谅,说跟你谈就真跟你谈,再——”
“等等,你别急。”
洛一珩却掐好时间一样,精确地、先一步打断她。
“你难道忘了,我可是Venus的大客户,不说别的,那就看在一起工作了两年的份上,是不是可以多跟我说几分钟?”
不说Venus还好,一提到,陈昭怒极反笑:“你还敢说Venus?”
如果不是钟生就坐在身边,如果看见她太激动,洛一珩就真的——反正,就这一秒,她简直想要钻进手机里把洛一珩掐死,“因为你失踪,被警方调查,你的粉丝哭天抢地,我们Venus也被波及,停工十天了,就这十天,我们和品牌方损失了三百多万!”
更可怕的是,大部分的损失都需要她来承担,抛去品牌分摊,还有一个五十来万的资金缺口。
既然是她自己一手创办起来的工作室,她也不想靠钟生来还债,所以说,以后就算怀着孕,可能还得伏案画图跟品牌方谈合作——
简直是越想越气。
陈昭深呼吸,不得不别过脸去看窗外,避开钟邵奇探寻的眼神,调整着表情。
耳边,是洛一珩言笑晏晏:“我的错我的错,所以我这不是来跟你谈补偿方案了?”
“嗯?”
“第一,你应该在宋家的家宴上看过卓瑶吧?丰业公司、卓家的长女,她名下的高定品牌Elliana五年前就进军米兰,在业内声誉很高,我让你们公司的Joy代表Venus跟她谈了一笔交易,如果你答应,不仅你们公司的资金缺口能够补上,有卓瑶的帮助,说不定你们还能再拓展一下时尚圈的人脉。”
陈昭:“……”
不得不说,对眼下的她来说,这个、这个交易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诱惑力。
“第二,你不会不知道,那天晚上为了把我引开,你的钟先生伙同宋笙,一起让人撬了宋思远的坟,我想这个行径,比我设计的绑架好像也好不到哪去——当然,我不是用这个来比较什么,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他们的手段从来也不比我干净,只是钟邵奇从来不会把这一面展示给你看。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那天放了宋致宁,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也同样出于对作为我为数不多朋友之一的你……的愧疚,你会不会觉得,我也不算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起先的玩笑话过后,说到这,倒有些难辨真假的触动。
陈昭撇撇嘴,没吭声,唯独手指在靠垫上摩挲两下,又被钟邵奇靠过来的右手,轻轻攥在温暖手心。
轻拍两下。
陈昭抬眼看他。
耳边,恰是时,又是话音轻快:“是不是快到目的地了?陈昭,那作为小礼物,我最后告诉你一件事,咱们以后应该也就不会再见了。”
“什么意思,你……”
“知不知道我第一次盯上叶昭昭那条线,最早是在什么时候?”他有点回忆般慢腾腾的语气,“那年我才十七岁,钟邵奇,啊,我想应该是十九岁左右吧,他刚刚回了钟家,第一次家宴。虽然洛家早就不行了,但我那天,还是在姑母的安排下蹭了他的光,去见识了一下钟家的排场。”
到处是人,觥筹交错,而钟邵奇被围在中央。
从容不迫的少年数度举杯,不慌不忙,末了,又被人拦下,介绍着自己的掌上明珠。
那位含羞带怯的掌上明珠,正是彼时,同样尚且年少的叶昭昭。
“我呢,当时看见那个大小姐自我介绍,前面明明还好好的,我那个对人做事假惺惺的表哥,也对她和颜悦色,但她一说,”洛一珩捏着嗓子,有样学样,“一说,‘我叫叶昭昭,你叫我昭昭就好’,钟邵奇一下就变了脸色,也没顾得上她老爸在边上挽留,扭头就走。真不符合他学到骨子里那些迂腐礼仪,是吧?”
“我那时候就在想,哇,我从没看见过他出过什么纰漏,这还是第一次,所以,我的心理学老师告诉我,以后如果要对付钟邵奇,一定要从‘昭昭’入手。可惜,我学了皮毛,还是没有学全。没学透,对钟邵奇这种人吧,一般在乎确实是可以利用,太在乎的,他又太偏执,结果呢,没捞到好处,反而搞得我引火烧身。”
话到兴头。
连陈昭也在想,那是不是就是钟老爷子让自己从监控里看到的那场宴会,是不是钟老爷子突然叉掉监控就是因为——
突然地,那头却传来一阵挣扎叫喊,闷声闷气,也掩不住仓皇挣扎。
“喂?”她一愣,猛地扭头看向钟邵奇,指指手机,话里问着,“你那边是什么声音?!”
洛一珩避而不答,只是笑说:“陈昭,我一辈子只跟三个人说过对不起,你是第三个,谢谢你说过我是个好人——虽然我对你做的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反正,那就祝你幸福咯,小表嫂——”
就在电话被挂断的前后数秒间,车在天业大厦一栋楼下停稳。
陈昭摆摆手机,正想对钟邵奇抱怨一句这人没头没尾,突然,一声巨响,自正前方车窗传来!
“砰!”
整个车厢震动,耳边轰然巨响,陈昭尖叫一声,不及扭头,便被钟邵奇死死箍进怀里,捂住眼睛。
“阿德!”
前座,司机当即回过头来,“是,钟先生,我马上联系Mark!”
而后,车门开合的声音,车窗拉下半面、陆陆续续传来的急促脚步——甚至紧随其后的警笛声,都响彻在耳边。
陈昭想要抬头,却难得一次,复又被自家钟生强硬地按回怀中。
“钟生,”是Mark的声音,她听得隐隐约约,不甚清楚,“高空坠物……已经死亡,负责证人庇护的警察准备拉警戒线了,……是,钟生,不如先下车?意外事故,我们没有直接责任,还是不要耽误您的会议。”
话音刚落。
很快,两三个警察便围到车窗边。
为首的一个,越过Mark,轻叩两下窗沿,很是“识礼数”地微微弓腰,低声道:“钟先生……还有陈小姐是吧?抱歉,受惊了,有人跳楼,应该是从大厦五楼跳下来,恰好砸中了您的车。我们法医部的同事已经在做事,不忙的话,麻烦你们出来录一份简单的口供,也方便你们的人联系保险公司。”
临要下车了,陈昭这才得了空隙,从钟邵奇怀中抬起头来。
却还是又被一把捂住眼睛,看不见那头的惨状。
一头雾水。
末了,也只能听见,录完口供以后,钟邵奇低声问了句那警察:“有没有查清楚跳楼的人什么身份?”
“啊,是这样。”
原本就是因为绑架案来保护证人,这群警察临时遇见这档子事,不知为何,话里倒有些突然捡到宝的窃喜,答得很是轻快:“前两天其实就有重要证人向我们举报,那个已经死了的女案犯徐某,她的男友可能也参与了绑架案,而且是重要的幕后人,负责向您勒索……说起来也是巧,刚才法医部的同事已经初步确认了,今天跳楼的就是他。”
一阵纸页翻动的声音。
“叫李什么——哦对,李耀阳,”话音一顿,警察复又看向他,“怎么了,钟先生,你有印象?”
“……”
“没有,辛苦你们了。”
=
陈昭有些不解钟邵奇突如其来的些微愤怒。
说起来,就连她自己也对这个死者的名字毫无印象。
或许是因为由始至终被捂着眼睛,并没有任何画面支撑恐惧,因此,对她最大的触动,大概也只是感叹生命无常,巧合常在,竟然连跳楼也能砸在自家车上。
——但不管怎么说,似乎也没闹到工作狂钟生连会议也不开,就拉着自己换车回家的地步。
陈昭:“……”
眼下,一群保镖坐在前排,一语不发,如坐针毡。
连最闲不下来的阿德也静悄悄的,气氛一下变得古古怪怪。
好吧。
只有她这不怕死的,在这当口,仍然凑到钟邵奇眼皮子底下,想了想,说了一句:“刚才吓到我了,有点不舒服——宝宝都在我肚子里踢了我一下。”
“……”
正沉思想着什么的钟邵奇登时眼皮一动,回过神来。
“哪里不舒服?”他眉心微蹙,伸手摸了摸她额头,又摸摸她发烫的脸,“是不是头发——昭昭,我忘了,你头发没全吹干,会感冒的,等会儿回了家,先吹干头发我再带你出去。”
很显然,是只听到了前半句就“醒”了。
不记得多少次被遗忘的宝宝在她肚子里申诉,不轻不重,又抽痛一下。
陈昭扶额。
“不是,钟生,我、我刚才确实被吓到了,但是,就是,你是不是该先告诉我,这是怎么了,你会都不开了就先回家?还有,我们接着去哪儿?洛一珩的电话我都……”
他拍了拍她头。
“就是因为他的电话来得太巧了,”钟邵奇说,“和跳楼的人时间掐的太巧合,死的人、用的变声器都太巧合,我觉得有必要和某个人确认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从来没有说过要放过洛一珩。
钟家人的脸面放在这里,他一天没倒,一天就是钟家的顶梁柱,那群人哪里来的胆子,找了只无关紧要的替罪羊,就想把人放走?
“嗯?”陈昭有些不解,没听懂这巧合来巧合去,究竟有什么玄机。
而钟邵奇低头看她,缓和了面色。
“一点小事,”他说,“就当去散散步,回去先吹头发,知不知道?”
第60章
直至钟邵奇一边帮她吹着头发,一边低声说“等会儿去我妈妈那边坐一坐”,陈昭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之前说的“和某个人确认一下”——这个某人,就是他的母亲,也是陈昭一直没有跟他提起过的、绑架案共犯之一,洛如琢。
房间里静了片刻,只余下吹风机呼呼作响。
“为什么专门跑去见洛夫……见你妈妈?”她想了想,复才抬头看他,目光疑惑,“跟洛一珩有关?”
“跟绑架案有关。”
钟邵奇放下吹风机。
说话间,复又拢了拢她满头乌发,接过她反手递过来的皮绳,生疏地系了个马尾辫,“她也该对我们有个解释了,所以,趁着事情没进一步发展之前,我们过去坐坐。”
他并没把事件的细枝末节说得清楚,好在陈昭也无意对这些个事问出究竟,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所以起先倒也没什么。
只是等到把自己收拾完、换了衣服,她坐进车里,看向窗外,方才有点小小感慨浮上心头。
洛一珩的事暂且不提,但是洛如琢和绑架案之间的联系,她从没透过半点口风,现在这样过去见一面,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在钟邵奇这吹了不少耳边风。
可她那里有这么笨。
就算讲清楚洛如琢参与其中,除了增加母子之间的裂痕之外,她总不能要求钟生把亲妈也给绑了吧?
真来那么一遭,豪门悲喜剧上演现场?母子械斗爱恨交加?……
“昭昭,笑什么?”
她想到这,蓦地有些发笑,引来一旁钟邵奇微微疑惑的一声问。
后脚刚坐上驾驶座的阿德也被这一声“吸引”,扭过头来。
陈昭忙又轻咳两声。
心虚地摸摸鼻子,随口找个话题敷衍过去:“没什么,咳,我在想,第一次去你妈妈家里,早知道就换件更宽松点的白裙子了,这黑的以前买来尺寸刚刚好,可我最近吃太多了……对、对了,钟生,你那袋子里是什么?”
她指了指他手边的牛皮纸袋。
刚才临上车前,他又回楼上专门去取,装进袋子里捂得严实,到现在也没露出过真容。
“一盒磁带,”见是她问,钟邵奇也没藏着掖着,隔着袋子,冲她拍了拍里头隐约可见轮廓的方块状盒身,“等会儿带给她的。”
磁带?
陈昭歪了歪头。
大脑里记忆搜寻好半天,才找出点蛛丝马迹。
“在香港,你……大妈拿给你的那盒磁带吗?”
“嗯,”他点头,看向窗外,话音忽而有些晦涩,“钟礼扬留下来的,我没有听过,但我猜,应该是说给她听的话多吧——以后应该不怎么会过去了,就顺手带给她。”
陈昭愣了愣,蓦地想起他刚刚回到上海的那一晚上。
想起他曾经掏心窝和自己说过的,他与生父之间那点淡到旁人无法想象的感情——连见都没见过一次,没有讲过一次话,不知道哪怕一点对方对自己的感觉,生来做一世父子,实在有点缘薄。
什么话也没再说,她靠近他肩膀,两手一齐,捂住他空置一旁的左手。
孩子气地玩着那手指,直至他笑笑,轻轻地,也与她十指紧握。
“以后我们每年都留一盘家庭录像带吧,”他说,“等以后我们都老了,一起看看,比这个好多了,是不是?”
她笑,用脑袋磕磕他肩膀,“好啊,把我拍漂亮点哦。”
约莫一小时后,汽车驶入洛宅所在的圣安德鲁斯庄园。
与涵璧湾不同,这里犹如一整个园林辉映,人工造就的绿意错落有致,车辆穿行其间,四周隐约有点欧式古堡的华贵氛围。
可以说,完全是那种,就差没把“我们高人一等”写在墙上的风格。
“……”连自认这几年已经见了世面的陈昭,下了车,四顾片刻,也不由感叹一句:“你妈妈还真是……有品位。”
而且还有钱。
上次绑架自己的时候可不是这一栋,在上海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洛夫人就靠着吃这几栋房子的老本,也绝不会落魄到哪里去。
还没感叹完。
钟邵奇便提前一手拉住意图乱跑的她,话音淡淡:“只是撑场面、吃老本而已。”
洛家没声没息已经不是一两年了,只是洛如琢由始至终都觉得自己还是洛家小姐、事事要求尽善尽美而已。
这话说得难得直白,以至于来接人的新管家也忍不住脸上一红,不敢再搭腔。
只得伸直手,往里一指,做出个“请”的手势,“少、少爷,夫人知道您过来,今天特意下了厨,我们还是尽快过去吧。”
钟邵奇点点头。
而后,阿德留在车上,剩下他们两人加上管家,一路从后车库顺着楼梯往上,不多时,便绕到花园,从侧门拐进客厅。
厅里无人,倒是从厨房里隐约传来香甜味道。
陈昭侧头一看——哪怕是在厨房这种烟火气十足的地方,洛夫人依旧坚持一身旗袍,端庄优雅,连挥着锅铲给苹果派翻面的时候,都像是在做缝纫刺绣的精细活。
看得人心惊胆战,生怕她被烫到。
陈昭压低声音,伏在钟邵奇耳边:“我以后也要学这、这么做饭吗?”
好复杂。
钟邵奇弯下腰,同她咬耳朵:“不用,你可以在家里做麻辣烫。”
她笑出声来。
就只这么一笑,洛夫人猛地扭头,看见两人已经到了客厅,随即便将锅铲往身旁女仆手里一塞。
转过头,面带微笑,招呼着在大理石餐桌边落座。
还不到晚餐时间,桌上只摆放着三块黑森林蛋糕、一壶红茶,和随即呈上桌的一碟色泽金黄的苹果派。
“阿齐,难得你过来,我特意做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苹果派,你试一试,”洛夫人把苹果派往钟邵奇面前推,动作间,复又扭头,不失礼貌地冲陈昭颔首,微笑,“哦对,还有陈小姐,好久不见了,你这次过来,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准备,试试这蛋糕吧,是家里王嫂最近做的新品,不知道你的口味……但我尝着觉得不错。”
一点也看不出来苛待的影子,更别说昔日绑架的时候冷言厉色的模样。
陈昭心里一咧舌,没点破,只低头默不作声地吃着蛋糕。
好半晌,大家都各自“心怀鬼胎”,就等着玻璃纸被捅破的时候。
只是陈昭没想到,到最后,先开腔的竟然会是一贯最沉得住气的洛夫人。
“对了,阿齐,你有没有听说,卓瑶要结婚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的还是一个分外耳熟的名字,“你知道,两年前钟业……你爷爷,让你和宋静和结婚的时候,我就很不看好,说到底,我还是觉得卓家那丫头比较适合你,落落大方,家世背景也没得挑剔,没想到,被别人捡了个便宜。”
死寂。
陈昭正打算尬笑两声捧个场,藏在桌底下、无聊间摩挲着裙角的左手,忽而被人扣住手腕,默默向上,十指相扣。
而后——
上桌。
摆给人看,示意了一下。
“正好说起来,”钟邵奇话音很平静,“这次过来除了有几件正事要说,也顺带告诉您一声,让您见见儿媳妇。”
大大方方,坦然明了。
洛如琢或许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却终究是没忍住,脸色一变。
她声音温柔压低:“阿齐,我知道,是因为陈小姐怀孕了,但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这种家庭,有孩子不能说明什么,你在外面随便有多少个孩子,但是家里还是必须有一个上得了台——”
钟邵奇点了点头。
“你指的是李卿言和你的区别吗,妈?”
李卿言。
钟礼扬的合法妻子,香港巨富李家嫡女,他的“大妈”。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洛如琢声音陡然拔高八度:“你、你怎么敢在我面前提起……”
“不用管我为什么提起这个名字,妈,我还没有问你,关于怀孕的事,我们没向外界说起过,更没跟你提起过,你怎么知道的?”他一字一顿,“妈,是你神机妙算,还是,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你出现在什么不该出现的地方,嗯?”
陈昭愕然扭头。
“你!”
那厢,洛如琢亦拍案而起,纤纤玉指,直指钟邵奇面门,颤颤不已。
“你是我儿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养大的亲儿子,你现在是在质问我吗,你这是什么态度!钟绍齐,你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她值不值得你为了她这样跟我说话!”
她深呼吸,在这种时候,尚且记得摆摆手,让管家和女仆上楼避开,免得人前失态。
末了,调整许久,方才又挤出微笑,语重心长,“她是什么出身,以后你带着她去哪应酬?高尔夫球场,网球场,让她帮你捡球吗?阿齐,就算你不介意,你就不怕给钟家蒙羞,给我们洛家……”
又是这套说辞,又是那种语气。
可惜,陈昭已经不是当年十八九岁的小丫头——话听了一半,已经快要跟着拍桌子了。
她刚要愤而起身,反驳两句,却被钟邵奇轻轻按住。
侧过头,看见他金丝眼镜下微垂眼睫,颤颤之间,再抬起时,已然神色冰冷。
“咔哒。”
一个手机。
准确来说,是一个锁屏照片上、一男一女姿态亲密的手机。
陈昭探头去看了好半天。
这一男一女里,女的……她看看洛夫人,又看看照片。
还有点眼熟。
“我不觉得丢脸,从来都不,”钟邵奇说着,轻点屏幕,“但是妈,你或许也应该想想,你跟李耀阳做‘夫妻’的时候,有没有给钟家丢过脸,给洛家丢过脸了。——当然,你都愿意让李耀阳给洛一珩担罪,他对你的价值,应该和古代面首差不多,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拿这件事威胁你什么,只是觉得很好笑而已。”
“……很,好笑?”
这是平生第一次。
他对洛如琢说,真心实意,冷静自持的一句:“我觉得你很好笑”。
永远对她保持竭力包容的少年,她的亲儿子,她一生积蓄心血培养用来报复钟家的亲儿子,对她说,“我觉得你很好笑”。
陈昭看着女人颤颤巍巍,目眦欲裂,一句话下来,仿佛过了漫长时间,以至于几十年如一日要求自己端庄的洛如琢,竟再也撑不住半点雍容姿态。
击溃她的甚至都不是所谓的丑态,所谓的照片,仅仅只是这一句话,她数十年来的苦心经营,便坍塌眼前。
她跌坐回椅上,喃喃自语:“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永远不会这样对我,原来你和你爸爸一样,你们都是一样的狼心狗肺,钟绍齐,你不理解,我是做母亲的人了,我的心里……”
钟邵奇打断她:“别再用你是我妈妈来威胁我了,如果你真当自己是我妈妈,那两年前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如果你在,这盘东西,”他从纸袋里掏出黑色磁带,“也不会能够交到我手里。”
洛如琢看向他的视线迷茫。
“这是什么?”
“是钟礼扬留给我们母子的录音带,我没有听过,如果你要,给你。但我跟你换一样东西。”
磁带被抵在桌边。
而钟邵奇话里话外,是不容置喙的笃定:“我要洛一珩的下落,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现在把它磕碎。”
“……”
一生这一次。
一次,这一生。
洛如琢盯着那磁带,许久,又看向他,沤红的眼圈里夹杂着恨意与痛,却只忽而,惨烈地大笑起来。
“钟礼扬、钟礼扬,他就连死了,留一样东西给我,也都是威胁我、让我们洛家绝种,好,很好,你跟你爸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格……”
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似哭似笑。
钟邵奇面无表情,将手里的磁带对准桌角——
“把磁带给我!”
霍然,却被人劈手夺过。
甚至没有一丝阻拦的意思,他早料到这个结果。
洛如琢将磁带死死抱在怀里。
“你舅舅已经帮一珩找了替罪羊,带他回日本,”她笑中带泪,指着门口,“你要是找得到,就去找,就去找!”
陈昭盯着钟邵奇。
钟邵奇亦沉默着看向她,很深很深地看向她,末了,扭过头去,平举右手,看向洛如琢。
他的右手中央,是一条横亘始终的疤痕。
“你错了,妈,我跟钟礼扬有一件事,永远都会不同。”
“……”
“我要保护的人,会保护一辈子——就像我十七岁那年,妈,圣诞夜那天晚上,你问我‘是不是一定要走’,我回答你说,‘是’。”
一定要走。
一定不能食言。
一定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雪夜里,听着圣诞歌一个个都停息,而没有哪怕一首,是为她放着。
要保护她,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看来您不会来参加我的婚礼,所以,誓词,您听听就好,”他拉住陈昭的手,低下头,“好了,昭昭,我们走吧。”
=
那天傍晚。
洛宅一层,视线昏暗,没有一盏薄灯点亮。
餐桌上,只放着一台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老式收音机,和一碟已经冷透了的苹果派。
洛如琢坐在餐桌边,手里把玩着那盒磁带。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下定决心。
她伸出手——
磁带被按进收音机仓门,短暂的磁带回旋声后,开始播录。
年岁一长,里头的声音也跟着磨损,听起来断断续续的,不甚清切。
还好,四下无人,她也不需要装作那个端庄的样子,可以把收音机抱在怀里,贴近耳边,像个孩子一样蜷缩着,仔仔细细地听着,唯恐漏下哪怕一个音节。
“如琢,如果真是你听到这盘磁带,我会很开心,因为这代表,你终于愿意再跟我说说话,虽然,只是我单方面在说……”
或许是因为她太久没见过钟礼扬,也太久没听过他的声音。
以至于,当确切的声音响起,她还有点迷茫:是他的声音吗?是阿扬在说话吗?
应该是吧。
好半天过去,她又想,除了钟礼扬这个混蛋,已经没人叫她如琢了。
“我经常在想,如果当时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做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会像他一样,蹲下身,在你面前,问你从哪来,怎么这么狼狈,会不会说粤语……如果我做个温柔的人,你会不会不那么恨我。”
“可惜,我知道世上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我在你心里,永远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是个混蛋,也是人渣,我想,你没有嫁给我,是你很庆幸的选择吧?我不会阻止你。只是,如果你听到这份磁带,我是不是可以告诉你,其实你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我在纽约,买了一栋小公寓,像你以前告诉我的那样,我想把它布置成一个很温暖的家,有晒太阳的小阳台,有藤萝书架,还有漂亮的秋千…”
磁带磨损的沙沙声不断响起。
他说了很多,但她听到的太迟,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一边擦着眼泪,呜咽嚎啕着,一边捶打着收音机,怪它,怎么就播不出来了?
怎么就播不出来了?
怎么就太晚了呢?
“……但我想,”或许是捶捶打打起了作用,猛地一下,又有清晰的声音响起,她急忙贴近耳边。
听到,最后的残损话音里,他说:“你一定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妈妈,因为你那么善良,那么坚强,我们的孩子,克绍箕裘,齐家治国,一定也会是个好孩子。”
洛如琢呆了呆。
磁带不再放了,停了,而她把录音机放回桌上,又转而捻起一块冷透的苹果派。
某些回忆,却也在这时与她“重逢”。
——妈妈,你可以,可以做苹果派给我吃吗?对不起,我知道很难,只是我……
——阿齐,你应该先把该做的事做好,再来向我提条件。
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她曾经这样无情的拒绝过自己的孩子。
却也是那一天的晚上,她又想起那张失望的脸,偷偷摸摸起床,找了份菜谱,笨拙地学着,做了十几次苹果派。
做到最成功那一次,已经快要天亮。
看起来真漂亮,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她只是把它小心翼翼地包好,装盘,放在孩子的床头。
她等着他起床的时候,红着脸,惊喜又诧异地说“mom,Iloveyou!”
也等着他拥抱她,像世上所有普通而平凡的孩子那样——
“真怪,这一盘没做好。”
而几十年后,她吃着自己做的苹果派,却迟来的,就这样泪流满面。
“真奇怪,做的这么难吃,那孩子怎么吃了那么多,还说好吃呢,真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