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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林格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整整十六个小时的航程,以往都在飞机上补觉的陈昭,这次倒像丝毫没察觉到时间流逝。


    静坐、沉默,始终清醒,她盯着眼前的小荧屏,耳机里传来的印度电影一贯嘈杂配乐,她偶尔扯动嘴角笑笑,末了,还是撑住下巴,低垂眼帘。


    思绪不知飘到何处。


    一边是父亲不知生死的病危;


    一边是挂在自己身上功用不明的窃听器。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而今对外界消息一无所知,除了凝重之外,似乎也很难挤出旁的情绪。


    倒是隐隐约约,女人某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无论是钟生和自己,还是宋家、洛家……都应该很难平静无事了。


    次日下午,四点半。


    飞机准点抵达香港国际机场。


    离开机舱的瞬间,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四月初的香港,有着于记忆中并无二致的闷热晴天,气温早已“先人一步”升高到三十度。


    陈昭不得不将自己雪白长袖衬衫卷到手肘,一边走,一边用随手接过的路边宣传单给自己扇风解热。


    好不容易穿过绵密人群,到机场门口,她又一副早有准备的机警模样,冲到大马路边,抢在同行的大妈之前,眼疾手快,拦下一辆刚刚停稳的出租车。


    拉开车门,坐到后座。


    久久紧绷的神经在空调的冷风吹拂下平静些许,却依旧,来不及喘口气,复又低头。


    她对上手机里刚刚发来的、错字连篇的短信,看了好半天,勉强才辨认出具体,报出个地址:“麻烦到柴湾道,东区医院,我有急事。”


    司机是个瞧着五十来岁的秃顶大叔,一边听,前视镜里,他视线也在她身上逡巡了好半天,末了,方才吹着口哨,应了句好。


    “……”


    陈昭冷笑一声,没有再同人搭话的意思,只扭过头去,望向窗外。


    双眼所见,从大屿山的寥落人群,到不断交替流转的繁华街景。


    曾刻意不去回忆的、过去那六年在香港“流浪”的生涯,就这样不容阻隔地回涌进脑海中。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香港时,似乎也是这样的光景。


    十九岁的女孩,初来乍到,不懂粤语也不懂香港那四通八达的交通线路,从机场离开,只能咬咬牙,搭了部的士,这才按着不久前从钟老爷子那里拿来的父亲住址、一路找去。


    在那栋破旧的屋村前,她踌躇止步,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不住对着楼道里反光的防盗门整理着凌乱的头发,直至最后,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你好,请问陈正德在吗?我是他女儿陈昭。”


    陈昭重复了数遍,很快,门开了一个狭小的缝隙。


    父亲的妻子、她的继母,大抵是一眼就从相似的眉眼里确认了她的身份。


    可想象中自己作为“恩人”与“亲女儿”而被礼遇的微笑却并没到来,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胖女人霎时间柳眉倒竖,狠狠摆手,将门甩出的一声震天响。


    她呆立在门口。


    门被带上时掀起的乱风,将她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散乱鬓发,重新吹成个丧家之犬应有的模样。


    这是她和父亲“新家”的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嘴脸却并不陌生。


    她甚至很确信,如果自己不是苏慧琴的女儿,在大陆的那个家,对她的态度或许会更恶劣。


    可她依旧不甘心。


    良久,陈昭一咬牙。


    倔强又执拗地,叩门、重重叩门,甚至毫不留情、一脚踢去——


    “砰”。


    一直从猫眼里打量她的女人应当吓得不轻。


    也因此,下一秒,防盗门被“唰”的拉开。


    她来不及开口讲话,只见女人如发面馒头般臃肿的脸涨红着,从门缝里挤出只手,狠狠地将她肩膀一推。


    她一个趔趄。


    而女人迅速缩回手,将门合拢,只留一个传音的缝隙。


    蹩脚的普通话,并不妨碍扬高的语调:“怎么,还想讨债啊?你以为你什么人!我们自己都养不活,家里没你的碗,滚!”


    门重新被合上。


    相似的情景,唯独的不同,是这一次,她听见房门里传来小女孩的哭声,和男人“呜呜啊啊”哄着孩子的笑声。


    “……”


    她不再吵闹,也不再踢门,只贴近门边,在那隔音并不好的门板阻隔之外,听了很久,很久。


    听着里头热闹的招呼声,嘈杂的电视声,女孩的哭与笑。


    她拥有过又失去的,曾渴望的,原来都给予了另一个孩子。


    所以,她只能揣着兜里那仅剩的两百块港币,扭头离开。


    那年她才十九岁。


    却已经开始明白,贫穷的生活像是压在每一个人肩膀上的秤砣,而善意和情谊是在天平另一侧不值一提的鹅毛。


    千里送鹅毛固然情意深重,可那是因为没有被生活高高吊起的比衬。


    可她依旧在生活的重压里,渴望过关于“父亲”那个角色,只是被蒙在鼓里,却从没忘记过,小时候,他也曾是她在那个小家里唯一的依靠。


    所以,那六年,哪怕从来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生父、每次都被巧妙地避开,她依旧每隔三四个月就“登门拜访”一次,和女人不厌其烦的争吵一次。


    还会用殷红色的喷漆,画出一只,当年为了保住陈正德而与钟老爷子签合约时,曾画下的红色笨猪。


    她不要钱,不要回报,但要他陈正德每次看到那只猪的时候,就想起,自己有过一个被抛弃的女儿。


    这是她一生不堪回首的所有,也是他唯一亏欠她的人生,她——


    “小姐、小姐?想什么呢,到了,给钱咯!”


    司机不耐的轻叩惊醒了她的神思。


    陈昭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窗外,东区医院的招牌打眼,通体雪白的高楼内外,人流如织。


    =


    东区医院,在香港的一众公立医院里,水平不好不坏,唯一的特点,大概是人多,床位比早高峰还紧凑。


    陈昭一路沿着扶梯爬上五楼,见多了在候诊室长椅外挂吊针的病患,还有满头是血在病房外等床位的、扯着嗓子大喊护士的——


    因此,在五楼最里间的小病房里,看到陈正德躺在一张临时搭起的折叠床上,双眼紧闭,面白若纸,而只蜷缩着、占一个小角落的时候,她也并不是太惊讶。


    彼时。


    站在病房门前,陈昭一身光鲜亮丽的打扮,同病房的几个患者正坐在一起看着电视,听得脚步,纷纷抬头看她,窃窃私语。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坐在“病床边”小板凳上看手机的继母,便先一步察觉到“熟人光临”,当即“腾”地站起,一身肥肉抖抖,迎到她身前。


    女人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热情笑容。


    甚至迁就她,说起一口不算太流利的普通话,“你、你来了,你爸等你呢,你……”一边说,女人一边把怯生生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推到陈昭面前,“这是你妹妹,陈昕——死丫头,还不叫姐姐!”


    女孩看着不过十一二岁,被这么一推,迎面对上陈昭冷冰冰的眼神,叫的一句“姐姐”仿佛山路十八弯,语调奇怪又生疏。


    陈昭没应。


    她并不打算跟人做戏,说了句“让让”,就径直走到陈正德床边。


    由上而下,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


    但如果没记错,陈正德才刚刚五十多岁,如今看起来,却已经像个老阿公。


    昔日那张在工人堆里也尤其出众的脸上,如今爬满岁月痕迹,略显光秃的头顶上,倒是不乏白色的发根,法令纹深陷、嘴角下撇。


    一副苦相。


    继母挤到她身边,也不管人听不听得进去,便先一把掀开陈正德身上唯一的一床薄被,指着他空荡荡的裤管,给陈昭“讲解”:“他得的是骨肉瘤,好几年了,上上个月、没办法、把腿……现在又有新的毛病。”


    说着,女人又去摆弄他的手,给陈昭展示那上头细细密密的针孔,“他好久没工作,我养不起,现在又要把手截掉,没手没脚,我、我……”


    我要他这个废人有什么用。


    话没明说,但听者有意。


    陈昭转过视线,看向她,问了句:“所以,你打算让我回来,是要我拿钱治他病,还是打算趁他死、敲我一笔钱?”


    这话问的直白。


    女人脸色随之一僵,连忙摆手,“怎么会,这怎么能算敲?我问了你朋友的,你现在、现在很有钱,你爸爸病成这样,我出了很多钱的,我只是……”


    陈昭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她的后话,盯着,好一会儿,视线又扫过那个叫陈昕的小姑娘。


    “什么朋友,”末了,她问,“我不记得我在香港有朋友。”


    女人畏畏缩缩,“姓宋咯,他两年前就来找过我们,最近又来了一趟,说你混得蛮好,还给了我们一笔钱——那钱、那钱治病又花光了。”


    宋致宁?


    陈昭眉心一蹙。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查到自己家头上。这个宋三少,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未及细想。


    继母又凑上前来:“你也知道啦,我们用钱,现在很紧张,家里有病人,我又不能上工……”


    “……”


    陈昭歪了歪头:“行,是不是想我把你花了的钱一五一十都还给你?”说话间,作势要从包里掏钱,脸也不抬,撂下句,“可以啊。”


    女人面上一喜。


    盯着她的包,小声说:“也、也不多,就六十多万,你看,你给我多少合适?”


    “六十多万我当然给得起。”陈昭依旧在包里翻来找去,咕哝着,“对了,你把我以前的爸爸还给我,我马上就给钱,没问题吧?”


    “……”


    话音落下,无须回应,陈昭也恰时停住了自己那装模作样的动作。


    她收手,抬头,看着对方霎时间惨白的脸。


    侧过脸,也看着病床上,陈正德在睡梦里依旧紧蹙的眉头。这一瞬间,却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究竟更近似于同情,还是那些所谓的快意。


    她只是觉得,心里沸腾了许多年的、对命运的憎恨,对家庭、对人生、对所有不该在那个年纪经历的摸爬滚打的恨,仿佛都一齐涌上喉口,上不去,下不来。


    多恨啊。


    多无助啊。


    她分明两眼沤红,满是怨怼。


    面前闪过的,却不过是自己初来香港那一夜,蜷缩在天桥下的画面。


    没地住,没钱用,只能像流浪汉一样狼狈地瑟瑟发抖。


    那年她才十九岁。


    她露宿过,睡过棺材房,被人揩过油,在社会的最角落像只过街老鼠一样生存。


    她被很多人看不起,甚至被亲生母亲看不起,唯一的、在香港的亲人,为她做的——


    只有永远“新鲜”的闭门羹。


    凭什么。


    她对继母言笑晏晏:“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话?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从我这里揩走一分钱?”


    凭什么只有她才要过这样的人生啊!


    她有那么多的情绪要发泄,有那么多排演千万遍、足够伤人的话要说。


    可这时,她不自觉紧攥的手指,却忽而——


    被轻而又轻地,扯动了一下。


    陈昭低下头。


    她看见的,是陈正德那张衰朽的脸。


    和一瞬间,从他眼里爆发出来的惊喜和激动。


    这老家伙张开嘴。


    喉结滚动着,手臂发抖,一下又一下,扯动着她的手指。


    而后,发出几声“呜呜啊啊”的声音。


    呜呜……啊啊……?


    陈昭愣了愣。


    不知过了多久,唤醒她神思的,却是耳畔,一声惨烈的哭嚎。


    她蓦地回头,而臃肿的继母,此刻毫无形象地跪在地上,仰面大哭。


    浑浊的眼泪,总也揩不干净的鼻涕,花成一片的睫毛膏。


    女人嚎啕着:“他一个死聋哑鬼,吃的救济粮,工作是我帮他找,钱是我挣得多,凭什么,凭什么!我什么都得不到,人也没,钱也没!老天爷没良心——我不服啊——”


    第42章


    医院一层的小餐厅里。


    壁挂电视上,正在播报晚八点新闻,巧笑嫣然的女主播说起话来有如诗朗诵,陈昭瞄过一眼,见着屏幕上头一行大字:“宋三少来港交易惨被婉拒?江源集团黄总委婉发声:更愿意与宋二小姐详谈。”


    与之相伴,自然少不了要来一通金融专家有理有据的“专业分析”。


    果不其然。


    新闻内容播报完毕,女主持人复又转向圆桌旁的一位中年男人,“这次来港,宋家派出行政总监宋致宁与江源集团洽谈,想推动恒成地产旗下的子公司星辰IT和江源签订五年合作案,但竟然被直接拒绝,王教授,您对此有什么看法?这会不会对恒成的股价产生较大影响?”


    王教授轻咳一声,一副故弄玄虚的夸张语调:“众所周知,江源集团当年是钟家分裂出去的一个电子科技分部,现在在国际上影响力很大,星辰作为大陆新生力量,想要拓展国际市场,少不了要经过这个跳板。”


    “现在江源这个态度,对恒成地产有没有影响不知道,但是肯定会抑制股民对星辰IT的信心,而且,据说这位宋三少所分得的宋家长辈遗产里,有一项正是星辰IT的最大持股——这对股民有什么暗示,不用多说了吧?”


    话音落地,眼瞧着这人似乎还有后话,却很快被切入广告。


    陈昭微微蹙眉,莫名其妙,觉察出熹微不安,复又转过脸,看着对面紧张冒汗的胖女人。


    宋家肯定会出点什么惊涛骇浪。


    但是现在摆在自己面前更大的事——是家事。


    好半晌,她方才终于平复了心情,默默伸手点单,叫来服务员。


    “一杯苹果汁,一杯葡萄汁,谢谢。”


    倒也没问人意见,不过点了两杯果汁。


    就在五分钟前,她们分明还剑拔弩张,现在却能坐在一张桌子上闲谈,某种程度上而言,这甚至算是两人“相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能够这样平复情绪、安静的谈话。


    她心里冷嘲一声,把很快上桌的苹果汁推到女人面前,话音淡淡,撂下一句:“你女儿不在,现在,是不是能把关于我爸的事说给我听听了?”


    ——她总该知道,记忆里分明健康的父亲是怎么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聋哑人。这么多年来,所谓的真相,又究竟是怎么个嘴脸。


    女人闻声,默然,怯生生抬眼看她。


    末了,却终于还是乖乖抿了口果汁,轻声地,将那些陈昭从没机会得知的过去,娓娓道来——


    “那年他坐黑船来香港,海上走了一半就翻了船,警察就查咯,他只能游泳过来,漂了三天,翻上岸,我捡到他。那时候我还没嫁人,看他长得好,就带去医院看看,谁知道他耳朵也发炎,气管也出问题,连医生都跟我说这是贱命难治,别搞了。


    “我想带他治,可没钱。我们家打渔的,哪有那么多钱,最后只能拿点药回家。结果没多久,他又是发高烧又是吐血,我只能拿棉被裹着他,一天天给他喂药。总算有一天,他算是清醒了,可是就变成个聋哑人,又呆又笨。但你看我,我是个胖姑娘,怕嫁不出去的嘛,反正也穷,我就将就嫁给他了,至少他还长得靓仔,我也不算下嫁。”


    说到这,女人堆满肥肉的脸上,竟还浮现出一丝难得的怀念。


    只是很快,这温馨情绪,又被回忆中残酷的现实压倒。


    女人的话音低落下去。


    “我帮他申请居住证,领救济金,日子过得虽然苦一点,但好在后来好不容易,又有个做物流的老板看他老实,愿意让他看仓库——是我贪心,我去过几次嘛,看见里面有很多建材,那时候在黑市上倒卖是最赚钱的,一年动一点,那么多,怎么发现的了。


    “可偏偏,还真就是那么巧,04年,全公司抽查,他被人给举报,工作就这么没了,还要赔钱。从此以后,我们家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好在、好在后面我们听说,是你跟钟氏的人有关系,专门从大陆过来,救了他一命,让他不用坐监,其实我们也都感谢你的——你爸、你爸还看过那个合约一点点内容,一直都很盼你跟他过来团聚。”


    陈昭:“……”


    她摩挲杯沿的动作随这敷衍的感谢而顿住,无言以对,唇角紧绷。


    所以,这家人是知道自己做过个傻乎乎的救命恩人,还能一点愧疚也没有的,把自己拒之门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女人看出她神色间的冷厉,后话难得诚恳,“我知道那件事上,你为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我真的不想让他见你,我也、也没钱可给你。你看看我,再看看你妈妈的照片,你现在这个年纪,会不明白我想什么吗?论钱,我们没什么可报答你的,论情,我只有这个老公,就这样一个小家,我——”


    更加没有留下容得了你的位置。


    女人及时把话刹住,有些惊愕地,又自个儿捂住了嘴。


    “你别担心,说不说出来,难道我心里没谱吗?”反倒是陈昭从容自在,“你跟我在大陆的亲妈差不多,看来我爸这么多年,不管在哪,过得还是一样的日子。”


    话说完,她拎包起身,“行了,我还有事,反正你说的跟我知道的,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差别,我就先……”


    “亲妈?”


    女人的一声疑惑,打断了她的最后“结语”。


    “嗯,怎么了?”


    陈昭的耐心告罄,话语间已有些不耐。


    女人局促笑笑。


    “哦,没什么,你亲妈……我听正德说,不是早就死了吗,他就是因为带着你,一个大男人不方便,才娶了个叫什么、什么‘阿琴’的。”


    注意到陈昭神色不对,她又连忙补救摆手,“你别误会!我没胡说,都是正德亲自告诉我的,他还说,当时他来香港是受不了那个阿琴,也想多挣点钱再回去,结果没想到来这弄成这样。他没脸回去,也不敢再见你们。但、但他走之前把所有钱都留给他爸了,你会念这份情吧?而且,他爸最疼你,一定——”


    一定,代替父亲的角色,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你吧?


    “他啊,”女人苦笑一声,“你在我们家门口画猪,他都还以为这是你害羞,不敢来找他,每次一捡完瓶子回来,都在楼下找很久很久——他回的晚,你走得快,从来没遇见过。你要是还念一点他这个做老爸的……你要是……”


    说来说去,无非是要钱。


    可陈昭看着女人今天到头,大抵最是诚恳真挚、不容怀疑的神色,喉口却忽而梗了梗。


    脑子里仿佛有根弦霍然绷紧又挣断,以至于她整个人迷迷糊糊,像饿急了的目眩,也像是惊骇之下的某种生理性反应。


    短暂的呆立过后,她问了句:“给我爷爷吗?”


    “是、是啊。”


    “苏慧琴不是我亲妈?”


    “正德告诉我的……”


    “……别说了。”


    她再挤不出半个字眼,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喝止,便扭过头,几近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小餐厅。


    脚步匆匆,漫无目的。


    可无论何时,医院大厅里总是人流汹涌。


    陌生的环境、诧异的眼光,都是让人不适的由头。她昏沉沉间摸出手机,想给钟绍齐打个电话,又想起临走前的“窃听器”事件——


    他应该在忙着处理那档子事,现在打过去,先不说时差,难免给他火上浇油。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几下,最后,也只在微信页面,给他发出一个“哭哭”的表情包。


    没等回复。


    身后,继母几步追赶上来,连忙拉住她,“别走啊!再去看看你爸,”她不知道陈昭此刻神色大变的因由,满口挽留,“他很想见你的,现在我不拦你了,你一定也很想跟他说说话吧?”


    陈昭既没点头,也没否认。


    只能先把手机塞回包里,就这样被单方面拉扯着,原路返回,到了五楼。


    她拖拉着脚步,兀自出神。


    还没走近,蓦地,倒先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细碎歌声。


    “死丫头,只知道唱歌,”继母只听了两句,就认出自己女儿的声音,当即在陈昭面前骂了一声,复又赔笑,“对不住啊,我让她出来,你跟你爸——”


    “等等。”


    陈昭按住了她的手,“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


    说完,她当真走到微阖的病房门前,并不惊动任何人,只透过那方块玻璃,往里细看。


    叫陈昕的小姑娘,正戴着一套滑稽的小胡子和假发,在病床边一边唱,一边手舞足蹈。


    “愿我会揸火箭,带你到天空去,在太空中两人住~”


    指指自己,指指病床上的父亲,她比了个“一千”的手势,又比比划划,做出个“心”。


    “活到一千岁,都一般心醉,有你在身边多乐趣。”


    一旁的病友闲来没事,也侧过头,看得乐在其中,不住调侃:“小妹,睇过家好月圆哦?演电视剧?你睇,你把你阿爸逗嘅多happy?”


    (小朋友,看过家好月圆哦?演电视剧啊,你看你把你爸逗得多开心?)


    女孩不听他们话里嘲笑,依旧卖力做着滑稽的动作。


    “就算翻风雨,只需睇到你——似见阳光千万里。”


    陈昭:“……”


    她看着女孩。


    “有了你开心D,也都称心满意,咸鱼白菜也好好味。


    我与你永共聚,分分钟需要你,你似是阳光空气”


    看着她演着,跳着,最后凑过去,笑着亲了亲父亲的脸。


    那笑容全然不像面对自己时候的拘谨和瑟瑟,灿烂而耀眼。


    病床上,说不出完整字句的陈正德,也颤巍巍举起手,为她鼓掌。


    陈昭就这样看着。


    她只能看着,像很多年前,自己贴近门板,听到里头的热闹,而那从始至终,和自己毫无瓜葛。


    那女孩一边做着手语,右手拇指抵在唇边,一边轻声说:“爸,医生说你的情况好多了,会有好转的,等你好了,我们还要去中环吃那家最好吃的蛋挞,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让妈妈骂你……”


    她几乎可以想象,如果陈正德不是病成这样,他一定会是个慈爱的父亲,在家庭里唱着白脸,最爱拉架,偷偷攒下私房钱带女儿吃蛋挞——


    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像场及时雨,让她几乎控制不住的情绪有了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她忙把手机拿出来,屏幕上显示的,却又是个归属地香港的陌生电话。


    可这次她来不及多加思索,只是背过身,走开几步。


    一边努力揩着眼角,一边接起电话。


    她颤颤声音,问一句:“喂?”


    那头便答:“喂,昭昭,你现在还在医院吗?”


    “……”


    “怕你这边不太顺利,我在纽约安置了一下钟礼烨,就尽快赶回来了,……嗯,我换了个安全点的号码,没听出来吗?”


    “……”


    “昭昭?”


    陈昭没说话。


    她只终于蹲下身,抱住膝盖。


    终于不再顾忌旁人的眼光,而只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终于有一天,发现自己最爱的玩具,被扔进了永远也找不回来的终点回收站,终于发现,过去的都已经过去,而她已经错过了很多——很多如果主动争取,如果冷静下来,或许会不一样的结果。


    她无声的,在最后的倔强里,背对着多年来苛刻的继母,背对着或许从来不知道自己人生偏离轨迹的生父,无声的,痛哭失声。


    “钟、钟生……”


    唯独在钟绍齐面前,她哽咽,压低声音,几乎哭得喘不过气来。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过来找我?我走不动了,我走不动……”


    第43章


    那句哽咽,伴着手机电量过低的三声抖动警示音而抖抖簌簌说完,还未听到回应,坚强挺过十六小时航程加医院四小时的手机终于告急,电话被自动挂断。


    “……”


    陈昭将它攥在掌心,垂眼去看,除却“电量仅余3%”的推送提醒之外,微信备注【冤大头】的某位,也恰时好死不死,发来几条几乎要吵炸她脑子的信息。


    来不及看清内容。


    “滴”一声,手机在她面前活生生黑了屏。


    她呜咽一声,将手机塞回包里,不住揉着眼睛,已经失控的情绪因着这插曲而愈发崩溃,恍惚之间,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那样狼狈蹲着,不知道为谁、为什么而哭的嚎啕,究竟持续了多久。


    唯一提醒她时间流逝的,是不住擦拭着眼泪的衣袖已经润湿,不明就里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继母在自己身边来回走动、手足无措。


    就连那个叫陈昕的小姑娘,大抵是趁着继母没憋住奔去上厕所的空隙,也扒拉在病房门前,看了她半晌。


    末了,方才小心翼翼凑到她身边,递来几张抽纸。


    沉默踌躇许久。


    女孩第一次主动跟陈昭说了两句话:“家姐、不是,姐姐,”女孩指了指病房,“你别哭了,爸爸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一直在问你哪去了,擦擦眼泪……”


    见人不说话,又悄悄补充:“妈妈逼我打电话,爸爸不让,我、我知道,让你拿钱实在说不过去,但姐姐,你、你要不要去跟爸爸聊聊?我可以给你做手语翻译。”


    陈昭没力气答话,哭得累了,又蹲得两腿发麻,只能攥紧纸巾,冲人摆摆手。


    好半晌,挤出一句:“我等我先生过来,你先进去。”


    “先生……?”


    女孩呆了呆。


    正要细问,身后陡然一阵匆匆脚步,却令她接续话音戛然而止。


    喉口一顿,陈昕摸摸鼻子,转而向后探头去看。


    嘈杂拥挤的走廊里,从一群病人家属和护士堆里微微侧身而过的,是个裹着厚实口罩的高个儿青年。


    他一身双排扣卡其色风衣,浅白色斜纹针织毛衣与同色系的纤细直筒长裤一经搭配,仿佛便是他这天生衣架身材的最自然搭衬,加上目测逼近一米八六的身高,以至于无需格外动作,便足以在人群中格外出挑。


    如若不是口罩遮去的半张脸看不清切,仅余下那长睫遮盖下的深色黑瞳亮眼,以及那右边眉间骇然深疤,她几乎要怀疑,这是哪家的明星“下凡”来体验生活——


    嗯?!


    不是做梦吧。


    这“明星”视线在四周逡巡一圈,望向这头时,目光霍然一顿。


    而后,还真向自己走来。


    陈昕愣愣看着对方不曾迟疑的脚步,霍然站起,双手摩挲间,正局促不知如何应对,便见男人目不斜视地略过自己探寻目光,在——


    在家姐面前蹲下身来。


    陈昭哭得眼也红红,鼻头也红红。


    而一眼在人群中认出自己她背影的钟绍齐,只是单膝微微抵住地板,捧住她哭红的脸,微微抬起,两手拇指揩过她沤红眼圈。


    “好了,没事了,”他说话时,略有些喘——似乎是刚才一路赶过来过于匆忙,面上不露破绽,唯有面对她时,倒无需竭力保持什么得体,“昭昭,没事了……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不哭了。”


    他越是说,越是温柔。


    她越是控制不住,嘴角一撇,豆大的泪水便扑簌落下。


    而钟绍齐不再规劝什么,只双手抱住她后颈,安抚似的轻拍,半晌,方才在她耳边问一句:“扶着我手,先站起来好不好?”


    陈昭点头,他便手中控制着用力,让她借力站起。


    钟绍齐没再多言,扶着她,在病房门前的长椅上落座。


    陈昕痴痴看了半晌,不敢喊人,只得又一溜烟跑回病房里,只留下一双小手,扒拉在门缝边,悄悄凑出半张脸来观察。


    长椅上,陈昭一直仰着头,摆手给自己扇风,一边试图平复情绪,一边给钟绍齐复述这一天自己的经历。


    钟绍齐耐心听着,不时伸手,给她擦擦眼泪。


    慢慢地,说到陈正德的病,她话音凝重,谈及“骨肿瘤”、“聋哑”和怀疑大脑痴笨,眼神不安地紧盯着自己膝盖上交叠摩挲的双手手指,不安间,复又眼神一瞥——


    却正看见继母甩着手,从厕所方向走过来。


    见到对方谄媚中不乏怀疑逡巡的视线,她蓦地话音一哽,趋于沉默。


    一句“我打算……”,说得没头没尾,缺了点一锤定音的底气。


    心里不断反问的声音,“该不该帮?”,反反复复,问的她心力俱疲。


    继母走到她面前:“陈昭,这位是谁?你、你好些了?”


    她静静盯着人,不答话。


    是了,冷静下来,她其实并没有彻底说服自己原谅继母这些年的苛待。陈正德来到香港的种种不幸,也不能够完全磨灭,当年他不告而别、对她年少成长所造成的伤害。


    哪怕刚才她哭的那样厉害,心里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出一份力,但——


    钟绍齐拍了拍她手背。


    他察觉她的犹豫,并没直言表明态度,也没理会胖女人的打量,只是先指了指楼上,“来之前,我已经让人查了这边的情况,等会儿应该会有骨肿瘤专家联合会诊,要不要去听听?”


    陈昭点了头。


    刚刚站起,忽而又想到什么,愕然侧过头,“你知道我爸爸……你还这么认真听我讲一遍?”


    还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钟绍齐起先没答话,只礼貌性地向不知何时、停在两人面前的胖女人微微颔首。


    礼数到了,这才扶住陈昭,绕过女人,往楼梯间走去。


    陈昭扯了扯他衣袖。


    见避无可避,男人方才低叹一声,拍了拍她纤细背脊,“我知道你很乱。昭昭,让你再说一遍——只是因为我希望,你做决定的时候,自己对前因后果都是清楚清醒的。”


    “只要你想清楚,认为是对的,”他说,“那么就是对的,我会支持你做的所有决定。”


    陈昭攥住他衣袖的右手,倏而紧了紧。


    十分钟后。


    东区医院6层,专家会诊室。


    钟绍齐推门而入时,五六个身着白大褂的老中青医生齐齐起身,向他微微颔首致意。


    几人都提前被巧妙“警告”过一轮,自然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当即也不在钟绍齐脸上过分流连视线,只待钟绍齐和陈昭先后在雪白圆桌旁落座,便在投影仪器上,调出方才准备好的CT片,正襟危坐。


    为首的老人白须白发,一副彬彬有礼模样。


    “钟先生……还有这位小姐,陈小姐?好的。我是这次的会诊专家之一,也是本院的院长白孝。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


    陈昭盯着医生,和他身后那张有些骇人的癌细胞扩散图。


    据白孝所说,骨肉瘤属于恶性肿瘤,致残和致死率极高。陈正德在一年前,就已经因膝关节钝痛在医院就诊,并查出骨肉瘤初期症状,却一直因为资金问题拖延治疗。到17年底,眼见症状不断恶化甚至影响行走,才决定住院进行保守治疗。


    但最终,还是因为耽搁的时间过长,癌细胞已经进一步扩散,不得已之下,专家会诊,方才决定进行双腿高位截肢,以免最终危及生命。


    “但是,”白孝看了一眼陈昭,话音有些艰难,“陈先生截肢后,因为凑不齐治疗费用,很快被接回家,后来又护理不好,伤口感染,化疗也没有按时来医院……现在这个情况,癌细胞随时有可能进一步扩散到肺部。


    陈小姐,我们只能很诚恳地告诉您,骨肉瘤本身就是一种需要早发现、早治疗才能控制住的高危疾病,现在这个情况,病人家属本来已经准备接回家去,让病人自然死亡。目前国际上还没有一个非常完备安全的案例以供参考,我们也没办法保证,这、钟先生……”


    钟绍齐轻叩桌面,打断了对方犹豫不决的措辞。


    “白院长,辛苦您说这么多,但是——这点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我只想知道,如果目前来看,情况不容乐观,那假如转入养和医院,以最先进的医疗设施,加上港中大的骨肿瘤中心进行技术援助。我的意思是,在最理想的情况下,他能活几年?”


    =


    晚上十点半,便是医院明文禁止家属探望的门禁时间。而陈昭与钟绍齐回到五层的时候,时间已然逼近十点一刻。


    陈昭将继母和陈昕叫出门外。


    真正和母女俩洽谈的,则是对说话技巧更加谙熟于心的钟绍齐。


    继母对待钟绍齐,显然比对陈昭还要拘谨,话里话外离不开个“钱”字,只可惜她那些小心思,在钟绍齐眼皮子底下,说到底还是太嫩了些。


    两人没说两句,她便被绕的云里雾里,而已然胸有成竹的钟绍齐,又蓦地停顿,看向陈昭。


    他指了指病房。


    “昭昭,我在这边就可以了,你去跟你爸爸说说话吧。”


    这本就是他们商量好的“各司其职”。


    因此,陈昭这次倒没有犹豫,拒绝了陈昕的陪同后,她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额发,便揣着手里的小笔记本,推门而入——


    陈正德正盯着天花板发呆,听见门栓响动,眼瞳下意识瑟瑟一缩。


    很快,那僵直的眼珠转动一圈。


    没看见什么让他惊恐的针管,倒看见停留在病床前,默默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他病床前的陈昭。


    男人浑浊的眼珠肉眼可见的一亮。


    扎满针孔的手绵软无力地挥起,他似乎想要跟她牵牵手,或是像寻常父亲一样,摸摸女儿的头发……


    可伸到一半,又不知想到什么,在被子上蹭了数下,乖乖缩回角落里。


    陈昭:“……”


    她不敢看陈正德,也不会主动去牵他的手,只能埋头写字,笔尖纸页相触,“沙沙”作响。


    末了,将那白纸黑字,展示给他看:【我帮你联系了新医院,那里的环境好很多,我会让医生给你用最好的药,也会保住你的手。你不用担心,只要好好治病就行,医生说只要处理得当,你还可以活很久的。】


    她言语间,撒了个善意的谎。


    把医生说的最多三年,主观地延长成很久很久。


    陈正德眯着眼睛,把那两行字看完。


    不过几十个字,却看了反复数遍,陈昭预想中的大喜过望,却并没在他脸上表露出来。


    取而代之的,是着急的手指比划,指指她,摆摆手,右手拇指食指交叠,摩挲几下。


    陈昭看不懂,只能把笔记本拿给他。


    男人艰难地握住笔,歪歪扭扭的字迹写在纸上:【不花你的千你留千结昏爸爸不浪费你辛苦钱】


    错字连篇,连标点符号也没有。


    陈昭盯着那行字,默然着,倏而双眼酸涩。


    她只能捂着眼睛,手掌却遮掩不住,她嘴角下撇时,那瞬间汩汩落下的眼泪。


    手指颤抖,她在那行字下头写,【我有钱,你不要担心钱】


    陈正德还是摇头。


    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上一瞬间爬满愧疚与无措,他复又拿过笔,这次,却停顿了很久。


    来查房的护士恰巧推开门。


    见里头还坐着家属,当即柳眉一蹙,催促一句:“小姐,麻烦不要耽误病人休息,尽快说完好吗?”


    说完,便先绕到另一头的病患床边,给人调整吊针,“记得快点啊。”


    虽是语气不佳,陈昭倒难得如闻大赦——她不想在陈正德面前哭,总觉得孩子气又丢脸。


    轻轻叹口气,飞速地在眼角揩了揩,她随即起身。


    刚要俯身从人手里拿回纸笔,却见陈正德紧攥着笔尖,又开始写着什么。


    她去拿笔的动作一顿,转而低下头,耐心地辨认着字迹。


    许久,看见他写的是:【我不配做你的爸爸,昭昭】


    仿佛在心里,在纸上,曾预演过无数次的歉意。


    所以昭昭这两个字,写的最好看,最工整。


    陈昭:“……”


    她唇角紧抿,抵住鼻尖。


    第44章


    ——“赔钱货!贱种!你怎么不和你老爸一起走,这么看着我干嘛,你吃我家的米,我打你怎么了?你给我过来!过来!”


    【我怪过你,还没原谅你,但是我不会否认,你永远是我爸爸。】


    ——“你要去香港是不是?你去了就别回来了!我告诉你,我只有这点钱……别告诉你叔叔,别回来了,滚!有多远滚多远!”


    【虽然你已经有你的家庭了,我也没有留在这个家的位置,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因为我从小,就想和别人一样,有个能叫阿爸的人。】


    她在纸页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脑海里反复闪现的,却都是那些年,自己与苏慧琴的厮打和拉扯。


    以及最后自己出走香港时,苏慧琴红着眼睛的一巴掌,塞进自己手里那一叠、沾满油污的老旧钞票。


    这世间的亲情究竟是以何种面貌路过自己身边,又以怎样隐秘而无解的答案回馈,她已经不再执着。


    唯一能为此感到庆幸的,是她早已拼尽力气,走出这困局。而她遇见的人和事,最终让她变成一个——某种程度上,足够温柔的人。


    是故,最后一句,她写:【你好好治病,不要担心钱的事,也不用来找我,只是如果以后能有好转,我出机票钱,希望你可以回来看看爷爷。】


    陈昭将这页纸撕下,对叠,塞进陈正德手里。


    不知是学着谁,还不忘拍拍人手背,一种宽慰而温柔的姿态。


    末了,她看向病床上的父亲,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中,将右手拇指抵住嘴唇,轻触两下。


    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一门之隔,钟绍齐早已将继母“解决”,在长椅上等着她。


    “谈妥了?”他起身,问,“回家吧?”


    陈昭不再向继母施舍一眼,只是路过陈昕身边时,悄悄给她兜里塞了张小纸条。


    而后,伸手握住钟绍齐宽厚手掌,轻声应了句:“嗯。”


    不多时。


    两人便取到停泊不远处的车,一同离开东区医院。


    ——“啊,但是,我这么做的话,说出去人家会不会笑我是个冤大头?”


    街景倒退,途径立交桥下,霓虹灯渐暗。


    光影明灭间,陈昭倚着车窗,倏而这么问了一句。


    “为什么这么说?”


    钟绍齐反问她。


    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摘下闷人的口罩,随即调试着导航——车是和钟家“借”来的宾利慕尚,他还得装作不怎么习惯驾驶的模样。


    陈昭撇了撇嘴,叹口气,闷声闷气地拿脑袋撞车窗。


    “虽然我爸都这样了,但是看着那个胖女人……哼,我还是很生气的,让她白捡便宜了,好在那个叫陈昕的小姑娘,我倒是不怎么讨厌,唉,算了,当风险投资得了。”


    她咕咕哝哝,小声抱怨,说到兴头时,不忘挥挥小拳头,仿佛作势还要掉头和那母夜叉打一架——


    可说到底,明明有及时收手、或是多加条款限制那对母女用钱的机会,今天在六楼开会时,钟绍齐也向她提起过,她也还是没有采纳。


    钟少没揭穿她。


    只摇摇头,闷笑一声。


    “……!”


    陈昭动作一顿。


    她当然知道他在笑什么,一下间,颇有种小心思被看穿的尴尬,登时侧头,冲人咧咧舌头、做了个鬼脸。


    “先说好,这事我才不告诉别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反正,”她摸了摸鼻子,“你也知道,我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她们痛苦,并不能让我觉得多幸福。笨就笨吧,今天哭那么多,总得做点善事让自己笑笑,还有,以后要努力挣钱啦!!又多了一个要花钱的地方。”


    “对了,钟生,虽然咱们现在老是得借车,但你放心,我还是有钱给你买车的,等我们回上海,啊不行,算算钱,这边得要六十多万,还是再缓缓……”


    她说得一本正经,有板有眼。


    钟·实际资产稳定升值中·绍齐:“……嗯。”


    不拆穿而让老婆享受一下包养小白脸的感觉——是他,咳,最后的温柔。


    以至于演戏演的有点过,脸色都紧绷着。


    还沉浸在“小富婆”角色的陈昭侧过脸,望见他庄重神色,蓦地一笑。


    嘴角有两个甜甜酒窝。


    伸了个懒腰,她话音轻快。


    “不过话又说回来,跟我爸讲话的时候,出来看见你的时候。我心里啊,真的松了很多。你知道那种感觉吧,钟生,我那一秒就觉得:好像老天对我也没那么差,我啊,也不是总被抛弃的那个。”


    钟绍齐点点头,没说话。


    只复又从前视镜里,窥探出她真挚笑容,而因此,亦同样淡淡一笑。


    他当然懂。


    是故,无需语言表明的深沉溺爱与牵挂,他都早已用行动,一一回馈给她。


    这天晚上,陈昭和钟绍齐一起回到当年在西贡同居的那个单位。


    回到家时,已是大概夜里十一点,好在似乎有钟点工提前清扫,房子一尘不染,环境也与两年多前别无二致。


    陈昭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向钟绍齐要来根充电器,给自己的手机充上电。


    之后便大大咧咧,把手机随手往茶几上一放,美曰其名“哭饿了”,拖着钟绍齐下楼,到24小时便利店里去“囤货”。


    就这么过了大半个小时。


    准确来说,她购物只花了十分钟。


    之后的二十分钟,都在陪着钟少纠结新出的十几款酸奶。


    陈小姐自觉最近荷包空空,也开始有了点“家庭主妇”的派头,不再像当年一派豪气,还真摆出副专业模样,相当之耐心地对比着酸奶碳水化合物跟性价比。


    说不清谁比谁更纠结,倒是都很乐在其中。


    等到抱着几桶汤达人和一堆汽水酸奶重新上楼,开了门,煮了开水来泡面,陈昭拔掉一旁手机电源,正准备把它当泡面盖——


    手机忽而震动了两下。


    陈昭动作一顿,转而把它翻了个个儿,验证完指纹,便正见屏幕上头推送微信消息:“【冤大头】:还没回来?”


    没办法,她一边划开微信,一边又忍不住嘟囔:“……宋致宁最近怎么这么阴魂不散的?”


    听到宋致宁这个名字,钟绍齐脸色微微一变。


    连声音也不自觉低沉几分,问了句:“他说什么了?”


    “我看看……大概又是什么没营养的唠嗑吧,他风格就这样。”


    陈昭随口应着,又沉默半晌,上下翻动着【冤大头】聊天框。


    晚上八点半,有三条:【“你回来了?”“什么时候从香港回来/疑惑/”“别久留啊,别忘记我们还约了顿饭讨论我姐婚礼服装的事/猪头/”】


    就在刚才,又是四条:【“明天回不回?别放我鸽子喂”“我真有个东西要给你”“很重要”“还没回来?”】


    陈昭在记忆里搜索了半天。


    “哦对,他好像真的约了我从纽约回去以后在上海吃顿饭,说是要跟我谈谈他姐结婚的事。”


    钟绍齐把泡好的方便面推到她面前,“结婚?宋笙和江瑜侃之后要办婚礼了?”


    “对啊,宋致宁让我给他姐做服设,但是——你看两年前,宋静和那次,”陈昭吸溜口泡面,话说得囫囵又烫嘴,“我、我我差点命都丢了,就算他真的很相信我失忆了,我也搞不懂,啧,为什么他非得拖我下水。”


    三言两句就听懂了个中玄妙的钟少,细微地抽了抽嘴角,“……”


    只能说,聪慧如陈昭,在面对除了钟绍齐以外的男性时,还是有点粗神经。


    想不出个究竟,也觉得越想越烦,是故,她没等钟绍齐对此接话,又飞快摆了摆手,“算了,不提他了。”


    顺手,还在微信上回复了一句:【不清楚,家里有点事,应该暂时不回去。】


    反正结束了纽约的工作,如果不接宋笙的婚礼,她之后空出一大段闲暇时间。陈正德的事没完全落实,总不能全交给钟生——她确实还想在这边多留几天。


    得了这个类似于拒绝的回答,那头遂不再回复。


    手机自此被翻了个个儿,盖在桌上。


    她不在意,反倒是钟绍齐的视线在那“背过身”的手机上静静一顿。


    好半晌,方才在陈昭的提醒下回过神来,安心对付自己碗里泡面——


    一碗半,快装不下的泡面。


    五分钟前,陈昭同学及时醒悟吃夜宵会发胖的问题,分了大半碗到“永远吃不胖”的钟先生碗里。


    他不爱吃,但跟她吃,也就没那么讨厌。


    “对了,我还没问,”吃了两口泡面,难得安静了两秒,陈昭复又抬起头来,提起险些被忘在脑后的正事,“窃听器的事……怎么解决的?”


    钟绍齐算准她会问,自然不吝同她如实相告。


    “暂时还不算全解决了。虽然我也怀疑过洛一珩,但是技术人员说,监听源不在纽约,在上海,现在还在追踪信号,没有具体消息。”


    顿了顿,他又补充:“别有什么压力,其实被窃听到,影响也不是很大。我到现在还不对外公布身份,并不全是因为怕他们知道我还活着,更多是因为,要找个适当的时机,以免影响股民对钟氏的信心。”


    现在钟老爷子病重,“少主”远在纽约,还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如果太早出面,坊间难免不会怀疑他是回来夺权,甚至于因此干涉影响整个钟氏的运作。


    香港股民身经百战,投机尤其出众,听到这样的风声,很有可能大抛钟氏股票,影响后续“战局”。


    而现在,对方的窃听源正被追查,也有忌惮,显然不会太早利用这份“武器”。


    他还有时间,有耐心,揪出来对方意欲何为。


    “……”


    陈昭虽然听不懂其间的弯弯绕绕,倒也讷讷点头。


    老天保佑——她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除了,除了窃听到钟生和自己在一起之外,千万别听到那天晚上……


    明明当时在公寓进门的时候安检仪都没反应的!


    “咳,”她蓦地轻咳两声,声如蚊蝇,问了句,“话说,我其实一直想问,那个、如果衣服脱了,能、能窃听到吗……”


    钟绍齐:“……”


    成,看这瞬间脸红的程度,这是想到一堆去了。


    陈昭有点做了小淫/贼的错觉。


    “咳,”某种恶趣味霍然在心底升起,她是故再一次,庄而重之地清了清嗓子,强装无谓,“嗯,今晚没监听了,我觉得——”


    装模作样地嗅了嗅衣服。


    “啊,一身泡面味是不是?所以钟生,等会儿,要不要一起洗澡?”


    不行。


    太羞耻了。


    太太太羞耻了。


    羞耻到,陈昭的脸一瞬间红到耳后根。


    羞耻到,她猛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拼了老命过去捂住钟绍齐的耳朵。


    “你没听到没听到,快忘记快忘掉这不是我的风格……”


    “咳。”


    熟悉的轻咳声。


    钟少掰了掰她手指。


    “我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


    “一、一起睡可以。”


    第45章


    四月初的第一二周,陈昭尽数耗在了香港。


    说是给自己放假,结果白日里忙于医院的琐碎事务,从转院到后续的治疗方案,她都放心不下,要一一经手确认。


    好不容易晚上有点休闲时间,Venus那边Joy又接下了一个品牌合作案,为了商量设计草案,视频会议也没落下。


    最后的结果就是:美曰其名休闲娱乐的陈小姐,自己的假没放几天,设计稿倒是改了好几版,工作效率一经倒逼,水涨船高。


    “……所以说,钟生,我这可真是个劳碌命,有假放我都闲不下来。”


    刚跟医生聊完、夹着手机从人办公室里走出来,陈昭便接起阵阵作响的手机,对着那头笑了一句。


    没走几步,又猛然惊醒,想起来问声:“对了,今天你也来医院陪我吃饭吗?”


    这些天来,钟绍齐回到钟氏的消息虽仍未对外公布,但他作为实际上的掌权人,已经在股东大会上得到认可,在钟老爷子的默许下,入主钟氏董事长席。


    为了挽回钟氏这两年的颓势,他最近的工作强度奇高,一天二十四小时恨不得掰开两半全放在公司上。一整天下来,唯一的闲暇,大概也就是这点共进午餐的乐趣。


    伴着纸页翻动的声响,那头男声温和:“嗯,这边可能有点小事。你在那稍微等我一会儿。”


    “好啊,”她走进电梯,飞速应声完,不忘自己肚子里的馋虫作祟,又娇气地撂下一句,“但你来的路上给我带铜锣湾满记的蛋挞哦,十二点整出炉的。”


    ——“钟生,江源集团的黄总……”


    难得撒个娇,还没听到对面一如既往说声好,倒先听到他秘书一句轻声提醒。


    陈昭一向很知道轻重,也无意非得跟他的工作争个高下,当即也没再缠他。


    说句“你先忙,别忘记我的蛋挞就好~”,便给个轻吻,挂断电话。


    电梯数字一路向下,正逢午餐时间,就连VIP电梯也拥挤。


    足足七八分钟,方才从第十层,到了最底层的1F医院食堂。


    陈昭抢先挤出人群。


    他们为陈正德联系的,是香港最著名的私立养和医院。跟高额昂贵的住院费相对应,眼前光景说是食堂,倒更像个大咖啡厅。


    人流量虽大,好在尚算安静。窗边雅座清幽,餐点精致味美,也因此在这段时间,成为陈昭并无二选的工作地。


    她习惯性地在入门处右手边的倒数第三个位置落座。


    钟绍齐还没到,她索性先搬出笔记本电脑,手指敲敲打打——


    动作时快时慢,不时颇有些不耐地,微微侧头。


    不得不说,今天实在是格外吵了点。


    等了十来分钟也不带停,陈昭终于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看向隔壁座位,那两个精英打扮、西装革履的青年。


    黑西装的那个咬了口三明治,嘴里还没咽下去,便已经嘀嘀咕咕开了腔:“听说了没?恒成地产又掉了,要我说,这次的幕后黑手不知道是谁,也太阴险了……”


    蓝西装的比他沉稳些,没说话,只兀自抿着黑咖啡。


    黑西装见他这样平静,有些坐不住脚,“大哥,是真的!宋家准备了两年和钟家签中环那间沃格大楼——结果前两个礼拜突然说不签了,当时我就觉得有鬼!还有,前段时间,那个宋三少来和我们江源谈合作案,结果又被黄总否了。现在业内都在传,宋致宁持股的那个子公司星辰IT前景不行,宋家后力不济……”


    陈昭:“……?”


    老熟人的名字出现在对方口中。


    她那开腔阻止的些微恼怒不由中途转道,反变成侧耳聆听的专注。


    “就这一星期,恒成已经从92块跌到60块了,但就那个宋二小姐的未婚夫江瑜侃,据说不是大陆的股坛圣手吗——我现在就这么一点希望了,他到底什么时候出手啊,再不出手,我真他妈内裤都要赔光了,大哥,你说这回到底……”


    蓝西装倏而把杯盏一放,扯了扯黑西装的衣袖。


    并无言语,只是瞄向他身后,扬了扬下巴,两人眼神交汇一瞬,登时都变了脸色。


    陈昭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两人接下来的动作。


    眼前,便倏而立住一个纤长身影。


    不多不少,堪堪挡住她侧望视线,而后,涂着亮红色蔻丹的手指在她桌面上轻敲两下。


    女人的声音温柔,声如其人,纤细易折:“你好,我能不能坐这里?”


    陈昭回过头,仰面看她。


    一张漂亮的鹅蛋脸,柳眉弯弯,眼圆唇薄,鼻翼更是小巧,更别说一头如海藻般、却略显枯黄的波浪卷曲长发披散肩膀,加上身量不高、人也瘦削,如若不是打扮金贵大方,给人的第一感觉,到更像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低配林黛玉。


    是叫身为女人的陈昭直觉便不喜欢的、弯弯绕绕的类型。


    是故,只报以礼貌性的一笑,“不好意思,小姐,这里已经有人了,我正在等他过来,”她复又指着后头不少的空座,“那边还有很多位……”


    话音一顿。


    陈昭看着眼前施施然落座的女人,眉心猛地紧蹙。


    对方反倒冲她一笑,朱唇轻启:“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叶昭昭,昭昭日月的昭昭,陈昭小姐,你放心,我只坐一会儿,不耽误你用餐——而且我猜,今天钟先生应该会没时间跟你一起吃饭吧?”


    她话音刚落,陈昭来不及反驳,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机,竟就那样恰好地霍然一震。


    那一震动惊起陈昭心中的警铃大作。


    叶昭昭面上的笑容愈发温和妥帖,抬手示意陈昭查看究竟。


    陈昭:“……”


    划开手机屏幕、点进微信聊天框,果不其然,一眼看见,备注【/心/钟生/心/】的置顶聊天里,左上角“②”的红点。


    两条信息,无外乎是在解释今天中午突然有临时会议,可能赶不到这边,蛋挞晚上带回来一起吃云云。


    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只是今天这样的情景,再加上有人“未卜先知”,比自己还知道得早,陈昭作为女人的第六感天线当即竖起,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刚要探探人口风,不料,叶昭昭说是坐一会儿,还真就是“坐一会儿”。


    屁股还没坐热,就这么示威般地看陈昭将那两条信息一眼掠过,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羞赧又得意,引人无限遐想的笑容。


    起身,递来一张名片,叶昭昭冲她温声细语:“看来我的‘预言’没出错,那我就放心——今天中午能吃顿好的了。不打扰你,陈小姐,我先走了。”


    来去匆匆。


    仿佛专门到这来一趟,就是来给人添堵的。


    只是不知为何,陈昭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恼怒,而是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隔壁桌那两兄弟的位置。


    她老是想起那两人微妙的表情。


    好巧不巧,竟正撞上对方同样上下打量不休的眼神。


    陈昭:“……”


    她在心里默默骂了句“靠”。只得尴尬低头,装作在仔细端详手里名片的模样。


    那上头,方正楷体,印的不过两行字:


    【江氏集团财务副总监叶昭昭


    联系电话:1352782××××】


    =


    这天,陈昭难得提前回了家。


    她没让钟绍齐或是钟家司机来接,而是自己坐八达通,在香港街区,弯弯绕绕了两小时。


    实话实说,她只是需要点思考的时间。


    虽然她很清楚钟生是个怎样的人,但这是平生第一次——甚至远胜于宋静和那场世纪婚礼,她感到空前的,有些不安、仓皇又满腹疑窦。


    这个和自己几乎重名的女人,瞧着瘦弱而伶仃,却带有一种天生的、叫人不舒服的、举手投足间毫不掩盖的炫耀。


    让人很讨厌。


    却又和旁人说不上来,究竟她是哪里招人恨。


    “……”


    心里闷得慌。


    下午三点半,陈昭方才总算到了西贡那间公寓楼楼下。


    等电梯的间隙,正低头准备从包里掏出钥匙,路过的物业却猛一下轻拍她肩膀。


    她吓得浑身一抖。


    回过头,正见老人家一笑,咧开嘴里一片假牙,“陈小姐!别急著上去,有你嘅包裹!”


    快递?


    陈昭挠了挠头:她最近可没闲钱网上购物。


    但既然这么说了,她也就扭头走向储物柜,找到自家楼层的那一格,一板一眼,在电子屏幕上输入自己的生日。


    “叮”一声。


    隔板弹开,露出里头那不过抽纸盒大小的快递包装。


    陈昭探手进去,把那快递攥进手里,掂量掂量,同样轻得很。


    至于发件人——


    她蹙眉细看,不由一顿。


    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宋家三少,经典纨绔子弟,宋致宁。


    她开始有些头疼了。


    一直到上了电梯、回到家,在沙发上把这快递盒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也没想明白,这个当口,宋致宁究竟有什么东西,非得要这么交给自己。原本还在为叶昭昭而闹心的满腹愁绪,都变成了似有若无如猫挠痒痒的好奇心。


    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等钟生回来再一起开,眼角余光,倒恰瞄到桌上银光铮亮的水果刀。


    说干就干。


    三下五除二,陈昭将那快递盒“开膛破肚”,里头是一个泡沫裹一个泡沫,严严实实,层层叠叠,拆到最后,她几乎都要怀疑又是宋致宁怀恨在心的恶作剧的时候,里头,这才滚落出一个,不过半截小拇指大小的……U盘?


    电脑就在手边。


    都到这份上了,她也不犹豫,开机,扫描U盘——


    容量足足有128个G的U盘,点开一看,里头却只有一个2G的音频文件。


    陈昭的心,“咯噔”一跳。


    手指在电脑触摸屏上滑动着,看似迟疑间,却比脑子还快,先一步将那音频点开。


    “不愧是大造型师,幸好把你也请过来了,不然我还不被谢蘅那群粉丝给撕成碎了?”


    ……


    “我、我道什么歉!怎么说我都是长辈,我也是要面子的!就算算辈分,她也顶多是我一个漂亮侄媳!”


    陈昭:“……”


    越听越是背后发毛。


    真的是那天。从洛一珩打了声招呼以后——


    她额间霍然冒出汗意,将进度条往后直拖,大约在三分之二的位置,如果没猜错,有可能会录到了……


    传入耳中的,却是自己闷声闷气的一句。


    “希望别出什么大事……洛一珩这家伙,是贼呼呼了点,但真不是什么大坏蛋啊。”


    而后,戛然而止。


    一段很长,很长的空隙。


    再听到人声,已经是次日清晨,自己倦怠的呼吸声。


    她反复确认着,按照自己这几年在洛一珩身边工作的经验,确实没有任何音频剪辑的痕迹,是很自然的停止和卡顿。


    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自己说完那句感叹以后,窃听者便真的关闭了窃听设备。


    因为心软?


    因为自己说的话,说起洛一珩时的评价,让他不忍心了?


    她呆呆盯着屏幕,许久许久。


    眼见着进度条见底。


    一段急促的杂音,突然传到耳边。


    “你干什么!他妈的,谁让你这么干的!”


    “宋少,对、对不起,您别生气,是洛先生安排我们……他在纽约远程遥控,他说您、您有什么问题,直接和他联……”


    “话筒给我!”


    又是一顿噼里啪啦的刺耳动静。


    而后,她听到宋致宁满口脏话、破口大骂:“去你奶奶的,你什么下作玩意儿,以为你是谁啊,要你用这么脏的手段帮我?我告诉你,就算你证明陈昭没失忆,证明钟邵奇还活着,也干我屁事!她没亲口跟我说,谁知道在哪边才是演戏,你马上给我把它停了!”


    以及。


    洛一珩前所未有的冷静、淡漠乃至刺骨话音。


    “别自作多情。我不是帮你,是帮宋家,帮……已经死了的宋思远。宋致宁,我以为钟邵奇喜欢陈昭已经够蠢了,你别告诉我,连你也来真的,”他顿了顿,倏而冷笑,“退一万步说,拿着这个录音,也是你以后献给你姐‘尽忠表态’的底牌,是你往上走的梯子!说到底,你只是宋家的表、亲,这点豪门职业素养,不用我提醒你吧?”


    这话森寒着落地。


    陈昭,便与音频里的静默,一同无言许久。


    在最后的五秒。


    “滋滋滋”的电流音突然一下,遮盖住宋致宁隐隐约约暴怒的回应。


    “外部干扰!洛先生,好像有人提前发现……”


    她听不清切,唯有“滴”一声。


    音频,便这样被直接切断。


    第46章


    钟绍齐拎着那提临时叫人加班加点赶工出炉的蛋挞回家时,已是下午五点多。


    彼时,陈昭正呆呆抱住膝盖,人挤在沙发与茶几中间的空隙——光明正大的发呆。正前方,低矮的小茶几上,左边摆着倒盖的名片,右边则是U盘。


    直至钟绍齐合上门时的“咔哒”一声轻响,方才将人惊动,霍然一顿,抬起眼来。


    “昭昭?”


    热腾腾的蛋挞盒放上茶几一侧,不见陈昭一如既往话音雀跃,说着忙碌一天,反倒对上这迟疑眼神,他略有些诧异。


    却自然也察觉到她的低落。


    原本正要走进厨房准备晚餐、挽起袖口的动作也跟着顿住,钟绍齐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陈昭垂下眼睫,把玩着手指,不答话。


    该说什么?一来,叶昭昭确实让她有点不安;二来,宋致宁这次把录音原件寄来,某种程度上而言,让她有点觉得……很不好意思。


    面对这位冤大头,觉得自己“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还是头一遭。


    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生气,充其量,只是觉得有点累。


    不好从哪里说起,唯独心里憋闷着,无处着落。


    这沉默却也难得引起他们二人之间的尴尬气氛。


    陈昭很少有这样主动发起这种类似“冷战”攻势的时候。


    钟绍齐下意识地便认为是中午失约的事引来她难得愤愤,一时有些愧疚脸色,跟着蹲下身来,视线与她平齐。


    他习惯于耐心解释,这次也并不例外。


    “中午的时候,江源集团的黄年久突然过来,说是关于合作的事,还有些细节要接洽。他是我爷爷那时候很看重栽培的一个前辈,这次我和江瑜侃——有些事需要他搭把手,所以没推得了,谈的时间又长,没能及时告诉你。”


    “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事,我会提前跟你说,也就不会这么反反复复,”他拍拍她脸颊,“吃蛋挞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说话间,正要将人扶起,陈昭却将手指转而一伸,按住茶几上那张名片,捻起,在他眼前,有模有样地扇动几下。


    一副“你为什么不主动跟我说这个人”的兴师问罪模样。


    钟绍齐握住她手腕,凝神辨认了半晌。


    “叶昭昭?”他将名片接到手中,念了念名字,短暂迟疑过后,却是不答反问,看向陈昭,“……她来找你?”


    这算什么回答。


    陈昭心里已经有些不开心,却还强撑着冷静,活动活动发酸的小腿,僵笑一声:“钟生,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样说话,好像电视剧里那种抓奸现场?”


    钟绍齐默然。


    一边顺着她终于不再与他僵持、兀自伸过来的双手,将人扶起,一边不着痕迹地把那名片对折,再对折,随手放到茶几一角。


    “今天中午,她跟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因为觉得不怎么重要,就没有跟你提,”他眉心微蹙,一顿,“我没想过她会过来打扰你,不会再有下次了。”


    “……”


    陈昭盯着他。


    很低很低的气压。


    心里很沉很沉、仿佛挂着一颗越来越往下陷的大石。


    她不是怀疑钟绍齐变心——她本就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钟绍齐对自己的用心。


    她只是很不习惯,突然一下出现一个女人,用着自己的名字,预言着自己不知道的事,而后,光明正大地来了又去,暗示着自己她和钟绍齐之间的微妙和“不足为外人道也”。


    “钟同学,”然后她说,“你记不记得,其实很小的时候你就问过我‘陈昭,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适可而止’,当时我怎么回答的?你还觉得我是那种,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就会乖乖等着你处理好麻烦事、揭晓一切那天的女人吗?”


    那是电视剧里立下“误会分□□血收场”Flag的前兆,不是她陈昭的生存方式。


    更何况,他们之间经历的已经足够多,完全不必用这样的方式来欲盖弥彰。


    终于。


    一双大手在她头顶拍了拍。


    钟绍齐起身,拿了个蛋挞过来,递到她手里,这才重新坐到她身边,开了口:“我和叶昭昭是大学同学,在牛津念研究生的时候,跟的是同一个导师。她是黄年久的掌上明珠,但毕业后没在江源工作,而是去了大陆,这几年,才逐渐在江氏里冒头,坐到副总监的位置。”


    “江源的不表态和拒绝合作,可以稳住星辰IT的下跌趋势,但如果叶昭昭听从江瑜侃,为了救恒成,劝服她父亲,会有一点小麻烦,影响我们下一步的布局,”他斟酌着用词,“我并没有……想要隐瞒什么,我对那位,从始至终,都只是称呼一句‘叶小姐’,仅此而已。”


    世上不会有第二个“昭昭”。


    所以,才连提起名字都微妙,能避则避,不提则不提?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以叶昭昭那种正宫示威的姿态来看,这其间的弯弯绕绕,一定没这么简单。


    “……”


    陈昭吃了口蛋挞。


    明明是平常最爱的葡式口味,外酥里嫩,但吃进嘴里,突然地,却引起腹中一阵翻覆难受。


    她及时地将嘴里没咽下去的那半口吐进了垃圾桶。


    末了,起身,理了理蹲了大半个下午而发皱的裙摆,低声说:“行吧,”不追问也不吵闹,声音放轻,“钟生,我不吃晚饭了,有点不舒服。”


    “还有,”她刚走到卧室门前,手按上门把,复又回头,“医院的事处理的也差不多了,还剩一点细节要确认,你能不能派个人帮我核实一下?”


    “可以,但……”


    “我明天想回一趟上海。”


    “……”


    她背对着他,他看不清,此刻陈昭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可过了数秒,她又回过头来,冲他笑笑,“你这边也很忙,有很多事要做,我不太懂,但我太久没回去,爷爷该想我了,老屋也没打扫,我放心不下……”


    找了很多很多的理由。


    最后,指了指茶几上的U盘。


    “那个USB,你用我的电脑听听吧,监听的事应该算是解决了,帮你了却一个小烦恼,只是,我又多欠了个人情。”


    他没来得及回答什么。


    主卧的门被推开,关上,动作行云流水,并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钟绍齐捏了捏眉心。


    只起身,从自己带回来的一叠文件里挑出来一份,从西服内袋里拿出钢笔,龙飞凤舞,在最后的签字栏里写上自己的名字。而后,便将那文件对折,放进陈昭电脑包的一侧。


    整整一夜。


    茶几上那一提蛋挞,在静默中凉透。


    她在卧室里睡着,他在书房里,忙于工作,直至凌晨。


    很有默契的互不打扰和各自冷静。


    后半夜,厨房里温着的鸡汤被热过几轮,钟绍齐这才端了一碗到卧室,放在床头柜上。


    陈昭并没睡着,蜷缩在被窝里,一双莹亮莹亮的眼睛静静望着他,没说话。


    他温热的手掌抚上她额头,一下又一下,抚平她刘海,整理着她散乱鬓发。


    “爱情只是相处的开始,不仅仅是很多人的不支持,我们之间,确实也有很多不同的为人处世方式,或许这也是慢慢会发现的差别,”他说,“但那并不意味着我对你的爱有减少过哪怕一点,不是这样的。”


    她闷声闷气:“我知道。”


    “我和叶昭昭只是工作伙伴,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别的需要报备,但如果你问我,我都会告诉你。”


    “……我知道。”


    钟绍齐沉默了半晌。


    末了,还是问出那句:“所以,昭昭,你为什么不开心?”


    陈昭笑了笑。


    “钟生,你总是把所有事都做得那么胸有成竹,但是她给我的感觉是,后面……不会这么顺利的。你让我回上海静一静吧,我想看看爷爷。”


    =


    陈昭一向是个风风火火,说走就走的性格。


    钟绍齐半夜同她说了很久,也没能说动她,只能同意。


    次日上午,她便清点了并不太多的行李,也不要人送,自己拎着个包,就这么独自去了机场。


    繁琐过程一箩筐,两个半小时以后,连睡意都没褪个完全,就这么落地上海。


    或许是昨晚失眠太久,飞机落地时又颠簸数下,一下飞机,她便在女厕所吐了个昏天暗地。


    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等到终于晃晃悠悠走出机场,正打算叫辆车,却见路旁一辆宾利里,有个陌生男人探出头来,冲她连连挥手。


    陈昭:“……?”


    凝神一看,说陌生倒也不算陌生。


    虽然老了很多,但她还是认出这张脸。


    如果没记错,应该是自钟绍齐少年时,就一直跟在身边的司机张叔。


    男人下了车,一边向她招手,一边打开车门。


    陈昭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钟先生让你过来的?”她话里有些不太高兴,“我说过了,我这次回来主要……”


    主要是来看爷爷的,不必这么大张旗鼓。


    这借口明明在心里排演了好几万次。说到一半,却偃旗息鼓。


    不为别的。


    她看见后排座位上,一双素色纤细的手,再往上,是白玉般一截手臂——


    “陈小姐,好久不见,”洛如琢轻叩前座椅背,“我等你很久,终于舍得回来了?”


    第47章


    陈昭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糊涂事。


    在上海,她是遭遇刺激凄惨“失忆”的陈昭,刚才毫不犹豫出口的一句“钟先生”,已经将天机尽露。


    可话已经出口,挽救是来不及了。


    是故,明明只是这样,和洛如琢一个车上、一个车外,这样僵持着,甚至连对话都不曾发生,这几天来一连的晕晕沉沉,竟都霎时清醒。


    冷汗霎时爬满了她的后背。


    而洛如琢脸上了然的微笑始终不变,见她慌张,还不忘轻声提醒:“外头太阳晒吧?要不要进来坐坐,”说着,又扬扬下巴,“反正老张也知道你爷爷住的养老院,我们送你过去,不是方便很多?”


    “……你知道?”


    洛如琢从容笑笑,话说得客气温柔:“当然,我的未来儿媳妇就剩这么一个亲人,我怎么能不多关注一下。”


    至于是怎么关注,也就留给听者自行回味了。


    暗里戳刀,话说到这份上,陈昭脸色一变,终于不再犹豫,将行李往后座一放,确定能横亘两人之间之后,方才上车,坐在行李一侧。


    司机老张紧跟其后,坐进驾驶座。


    车钥匙一转,车辆随即发动,短暂调试过后,很快平稳上路。


    导航声一板一眼,播报着此行的目的地:【凯恩国际养老院】。


    “陈小姐,”同在后座,洛如琢侧头看她,一副寒暄的闲适姿态,“别这么紧张,我们之间就算有不愉快,也是过去的事了,我看起来像是很严格的长辈吗?放轻松……对了,之前你在一珩那工作,他还没少在我面前夸你呢。”


    正对后座的空调冷风,吹得人鸡皮疙瘩冒了一手臂。陈昭摩挲着手,还在想自己最初一不小心漏了底的事,被猛一下点破,登时脖子一缩。


    “说到哪去了,而且一直是他照顾我得多,”她客套着,“我能在圈子里走到今天,也是他对我关照……”


    客气话还没说透。


    洛如琢打断她:“他当然要照顾你,阿齐发过话,他也不好不听。但我想,说到一珩,陈小姐,你应该还不知道你离开上海这几个礼拜,出了什么事吧?”


    “……嗯?”


    警惕的一眼。


    陈昭的手悄悄摸进随身斜跨的小包,动作极其轻微地翻找着手机。


    她一向是个很有预防心的人,正打算故技重施,拨出个电话——


    却就在触及的前一秒,仿佛预料到这反应。洛如琢一手霍然伸出,按住她肩膀,压住她动作。


    面上微笑不改,另一只手,也摊到她面前,“耐心”地掰着手指,为她一一细数。


    “宋致宁折戟香港,星辰IT股价大跌,倒逼恒成股票动荡;一珩在纽约回来以后被公司暂时冷藏,中止活动,导致经纪公司,也就是江瑜侃持股超过15%的大宇娱乐,也深陷泥泞。这一环扣一环的,牵扯进这么多人,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逼着江瑜侃出手救市。”


    陈昭对股票是个十足的外行,听了个云里雾里。


    只忙着挣脱对方的束缚,收回不安分的手,方才反问一句:“是吗?”


    洛如琢耸耸肩。“我没必要骗你。可你说,我那个在香港幕后指点的乖儿子,是不是太聪明了?聪明也就算了,但他要做什么,又从来不跟我透底,”她托着下巴,“你呢,跟了他这么久,知道些什么,乐不乐意跟我说说?”


    “……”


    陈昭并不觉得自己比洛如琢所知道的能多到哪里去。


    事实上,对于钟绍齐的商业蓝图,她从来都是一知半解,虽然知道他的野心绝不仅限于情情爱爱,但他真正做了些什么,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摆明了是知道她这几年装失忆的底细,她也只能尴尬一笑,不再掩饰自己和钟绍齐在香港的事——毕竟眼前坐着的,是钟绍齐的生母,无论如何,应该也做不出什么真正捣乱文章。


    “……”陈昭摇了摇头,“我都不太清楚,我们只是各自做各自的事。”


    能说的只有一句:“但钟生不需要我们担心,他有自己的规划,您是他妈妈,一定也总是希望他好的。”


    这话分明是句十足的托词。


    可不知哪句刺痛了人心,洛如琢猛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十足狐疑的视线。


    末了,方才靠着椅背,叹息一声:“你说得对,我把自己当他妈妈,把一辈子的大半精力都投进他身上——但他似乎不把自己当做是我的好儿子。当年那场车祸之后,我为他伤心了多久,结果呢,他回来以后,连一次也没有联系到我,就连他活着的消息,我都是从我侄子嘴里听来的。”


    “……”


    好像是有点悲惨,陈昭想,但那其中很多的因果,不都是你一手酿造的吗?可惜——


    陈昭瞥了洛如琢一眼。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位洛夫人,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理解自己与钟绍齐离心的原因。


    洛如琢自然不会理会晚辈眼里可笑的同情。


    她只是没头没尾的,转而问了一句:“你也见过钟礼烨了吧,陈小姐,那孩子长得怎么样?”


    难得有个松快的话题。


    陈昭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便答得诚恳:“还是小孩脾气,有点任性,性格和钟生南辕北辙的,但看得出来,钟生对他来说像是哥哥,也像是老师,还算是一直对他悉心栽培着……”


    “悉心栽培?”


    洛如琢敏锐地抓住了这句话里的重点,声调扬高了几度:“阿齐他真打算当钟业斌手里的一条狗,帮他培养接班人?!”


    “……”


    陈昭蹙眉。


    什么叫做钟老爷子手里的一条狗——她很不喜欢这个形容。


    但显然,洛如琢的不悦比她更甚,几乎是一瞬间,脸色大变,满脸不可置信,喃喃了一句:“一珩真的没有骗我,他不要钟家,居然……”


    陈昭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瞬间的神情,大抵能是“活见鬼”三个字的最佳例证。


    她从没见过自诩优雅的洛如琢有过这样的不可置信和失态,不过匆匆两句,仿佛就活生生摧毁了某座她的精神堡垒,原本不怒而威的气派都被一夕攻破。


    “阿齐他,怎么能放弃钟氏,我培养了他一辈子,就是为了拿到钟氏,这是他爸爸留下来的,本来就只有他有资格拿在手里……他疯了!一定是疯了!”


    自矜和颓然一时之间在她脸上恍惚交错。


    陈昭想起自己昔日在女人堆里混迹时的生存智慧。


    对待像这样情绪濒临临界点的女人,最佳的自保方法只有能避则避,于是,她的眼神不是瞄向窗外,眼见着前方大路尽头,不远,就是养老院的正门口,这才放下心来。


    洛如琢不是那种会用自降身份、卑劣手段的人,这点她很有自信。


    果不其然。


    三分钟后,车在养老院大门外的路边临时停靠点上稳稳停住。


    陈昭打开车门,拎起行李,飞也似地下了车。


    而后,方才微微弯下身来,靠着窗边,说了句:“洛夫人,再见。”


    洛如琢抬眼看她,晦涩不明的脸色。


    末了,她说:“别急,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陈昭一愣。


    不及问清楚这话里意味,司机老张便出声提醒,示意她避让。


    她倒退半步。


    只能眼睁睁看着,车辆扬长而去,隐约的剪影里,洛如琢似乎拿出手机,拨通谁的电话。


    =


    虽然洛夫人并没言明她的来意,但正常人似乎都不难察觉,她对于钟绍齐的不满,此刻因为他最终在钟氏的去留问题,已经趋于爆发。


    陈昭无意间做了次煽风点火的罪魁祸首,一时之间有点愧疚,只得也兀自停在养老院门前,打个电话,告诉了钟绍齐这大半天的遭遇。


    电话过了许久才接通。


    那头难得嘈杂,并不像是钟绍齐日常的工作环境,她听不清切,只听清几句激烈争吵里喷薄的字词,什么“江瑜侃”,什么“SZ股份”,似乎是场气氛并不好的——或许是某个股东大会,不然,平素也没什么人敢在钟绍齐面前这么拍桌子。


    刚说了两句,那头实在吵得厉害,钟绍齐便起身,换去隔壁房间,等到四周安静了,方才问了句:“昭昭,你慢慢说,怎么了?”


    陈昭将今天和洛如琢的几句“闲聊”尽数复述给他听。


    “……”


    提及洛如琢对钟氏的执着,他沉默了许久。


    末了,却到底也并没责怪她这次的莽撞,只叮嘱她在上海一定要注意安全,最好是能够只在Venus和养老院以及家附近转悠。


    “你常去的几个地方,我安排了人保护,不是监视,你不用觉得不自在,”他沉声说着,鲜少的唠叨多话,不胜耐心,“最近因为恒成股市的动荡,两边都有点人人自危,多一个心眼总不会错……你回上海没问题,但我不想你出事,一切都没有你的安全重要。所以昭昭,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知不知道?”


    一边听着,陈昭一边想到:不得不承认,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知道劝服不了她回上海,就不会强求,但不管他有多忙、多么分身乏术,又都绝对会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提前做好所有的“软性布置”,让人拒绝不了,万求万事面面俱到。


    这样的人,不知道得有多累,却总不会用这样的妥帖来对谁邀功。


    懂的人自然懂。


    为此,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开始有点后悔,自己这么不听他的话回到上海,会给他增加不少麻烦。


    毕竟,她原本自信安全的心态,在遇见洛如琢精确掐点围堵自己以后,就已经有崩塌的趋势了。


    陈昭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这几天我带爷爷出去走走,回一趟老家,之后再去Venus安顿一下,不会跑远的,”顿了顿,她又补充,“……你也注意安全。”


    “知道了。”


    说完这句,半晌无话间,却也没人先挂断电话。


    最后,还是她凑近电话,轻声说:“我最近有点神经质,心情不好,其实叶昭昭的事,我知道你不是刻意瞒我,但我就是小心眼,就是觉得心里闷得慌,对不起,钟生。”


    像十七八岁的时候细声细气为自己的任性道歉那样,她说得一点底气也没有。


    说到底,她本来也知道,自己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感觉跟到了更年期一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钟绍齐闻声,在电话那头笑笑:“你又不是我的宠物,怎么能没有自己的脾气,说明我们昭昭还是小姑娘……没关系。”


    她松了口气。


    感觉自己心里的憋闷和一下车就昏沉欲吐的不适,都因此消散了不少。


    “那亲亲。”她说。


    “嗯?”


    “亲亲,”她凑近手机,装模作样的“啾”一下,“亲亲说明我们不生气了。”


    “……”


    诡异的沉默。


    良久。


    电话那头,传来“啾”地一声,轻轻的亲亲。


    “早点回家,”他说,“等事情稳定下来,我们可以接爷爷来香港,有时间,也能和你爸爸见面。”


    ——到时候,你和我,还有爷爷,以后还会有我们的小朋友,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


    这句话虽没说出口,但他几乎可以想象那样的场景。


    所以,总是对眼前的艰难险阻,都能有无限、坚信能迈过的信心。


    陈昭也一样。


    所以,才会笑了又笑,轻轻应一句:“……好。”


    第48章


    驾轻就熟地,陈昭在养老院前台办理了登记手续。


    和负责日常照顾的护士长确认了最近两周老人的情况都比较稳定、甚至偶尔能够认清几个人之后,又专程上楼,和院里的专家协商,打算趁着回上海这几天,带老人回上海郊区的老家看看。


    “我会在院里临时聘请两三个护工——毕竟我力气还是不够大,上下车搬轮椅之类的,有时候还是比较费力,”她和专家耐心解释,“最近我都很忙,难得回来一次,正好有时间,还是想带他回老家走走,熟悉的环境,应该对他病情康复也有帮助的。”


    事实上,之前这样的临时出院也不是没有,通常还都比较顺利。


    是故,专家们协商之后,也没太多异议,只再三跟她叮嘱不要让老人受到惊吓、准时送他回来后,便在她的申请书上签署了同意意见。


    为此,陈昭心情好了不少。


    陪爷爷吃了顿晚饭,又推着他在养老院后花园转悠了大半天,心里话、最近的经历、和陈正德的见面……不论好坏多少,总归一一都说给他听。


    爷爷虽然听不懂,但近来能认得出人,便总是一见她就笑。


    “我做的还不错吧,对不对?”陈昭伏在他膝边,锲而不舍地问,“不管怎么说,托他的福,我有世界上最厉害最帅的爷爷了,爷爷,你说,我做的……我没让你失望吧?”


    爷爷的口水流在围兜上。


    颤巍巍的手指,不住拍着她肩膀,嘴角一咧,像是笑的模样。


    陈昭便也笑了。


    “我明天就带你回老家住两天,”她伸手,用手里纸巾给爷爷揩了揩唇边湿濡濡痕迹,“回南天都过了,家里肯定乱糟糟的,幸好家里养的鸡和鸭早都托给邻居了——我想家,你肯定比我更想,爷爷,是不是?”


    次日一大早。


    陈昭陪了一晚上夜,大清早,方才专程回了趟家,换了套轻便的运动服,带着自己那堆可怜兮兮、正好可以直接拎去老家的行李,重新赶到养老院。


    折腾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和临时聘用的两女一男护工一起,把爷爷推上了车——原本她总习惯租车或是偶尔借用宋致宁的车,不过昨晚跟钟绍齐打过电话以后,这次便用了他在上海车库里——据说是“租用”的车。


    陈昭:“……”


    果然,身为男人,不管什么性格,对车都有种深入骨髓的执着。


    在一堆豪车里,陈昭挑了辆最最低调的宝马X5,即便如此,负责开车的男护工还是不免感叹了一句:“陈小姐,看不出来,你这还真是够阔绰的。”


    两个女护工一前一后,也纷纷应和,热络的夸个不停。


    陈昭闻声,却并没有什么为此而生的洋洋自得与雀跃,反倒第一次、正色打量了几人一眼:都是似乎之前没怎么见到过的生面孔。


    事实上,有好几次她借宋致宁的车,对方车库的夸张画风,什么玛莎拉蒂雷克萨斯法拉利,不说价位,至少在大众直观的心理预期上,都远比这辆车要夸张,也在养老院招来不少议论。


    这几个人的夸奖,不管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怪刻意的。


    可终究没来得及多想。


    身旁老人开始有些晕车的症状,一下打断了她的思索,只得先侧过身去,和坐在另一侧的女护工一起,把人先安抚着。


    一时间,神思便跑远,半点疑惑,也被跟着抛诸脑后。


    从养老院到上海远郊的老家,大约是三个半小时的车程。


    八点多出发,到抵达的当口,已经是家家户户香气扑鼻、折腾着午饭的时候。


    男护工刚把老人抱下车、放上轮椅,住在隔壁的邻居听见汽车经停的响动,已经探出头来瞧——见是陈昭,老妇人当即喜上眉梢:“昭昭儿!你怎回来了?回来住几天哇?”


    “两天咧,”陈昭走上前,也没顾忌对方围着脏兮兮的围裙,便跟人抱抱,笑眯眯地摊手,“正好见到,不用特意找你了。阿喜婆,钥匙给我一把吧,我又忘记带了。”


    这头民风淳朴,邻里都熟悉,自从陈昭搬进城里、不怎么回家住,想着家里又没什么金贵东西,便索性在去年,把备用钥匙交给了村里以前的赤脚医生、人又最热心的阿喜婆保管。


    阿喜婆了然,低头,从自己腰间的一大串钥匙里扒拉出一把黄铜色的取下,放到她手里。


    “到我家吃饭伐?”还不忘问一句,“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你李阿婆最近也不回来陪我吃,孤单的很咧!”


    陈昭闻声,也没多想,便一口应下,“行,我们进屋看看,等会儿就过来吃饭。”


    “好好好!”阿喜婆比她更开心,咧嘴一笑,露出“缺斤少两”的一口白牙,“我这就给昭昭儿做最爱吃的红烧肉!”


    身后,几个护工虽有些不大乐意,但也拗不过雇主,在简单安置了老房子、随意检查了一通过后,五人还是绕到隔壁家,围着一张缺了角的豁口木桌,陪着阿喜婆吃了顿聒噪的午饭——几乎都是阿婆在说话,热热闹闹的,停不下来。


    “你阿爷以前在宝林的时候,那是可威风了,你是不晓得,以前宝林的旗袍……特别是那个中山装,哎哟,卖的是有多好多贵,但你爷爷心善,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少收了我整整一百块,我一世都记得他的恩呢!”


    说话间,阿婆给陈昭夹了块红烧肉,复又侧过头,看了一眼呆呆坐着、被护工喂着饭的老爷子。


    “就是他现在这样,唉,是有点遭罪。还好有我们昭昭儿这孝顺孙女,你阿爷小时候没白疼你,真的是把你捧手心里怕摔碎了,含嘴里也怕化了……”


    老人家絮叨起来,总是不带停的。


    好在陈昭一向对老人很有耐心,也没露出半点厌烦,低头,扒了口饭,又夹起那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真好……”


    夸奖的话还没说出口。


    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倒是先一步来袭,随着“五层楼”肥瘦相间滑入口腔,那一瞬间,她脸色大变,登时随手扒过脚边的一个塑料垃圾桶,俯身就吐——


    “呕!咳咳,咳,”呛个不停,满脸通红,还不忘解释,“不是红烧肉……呕,我是,应该是最近感冒了,吃什么都想吐,呕……!”


    本来早上没吃什么,午餐也还没来得及吃两口,吐出来的都是酸水。


    好不容易来人家做客,竟然吐的这么狼狈,难免又有些尴尬。


    陈昭正想着怎么跟人解释,阿喜婆却猛一下拍拍她背,又捧起她脸,左右观察。


    大概是过去做赤脚医生时的本能,老人家捻起她手腕,细细摩挲片刻,一副正儿八经望闻问切的专业模样。


    良久。


    陈昭望着她,不好意思打断,只得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了?”


    而阿喜婆摸了又摸,最后问了句:“有男朋友、不是,有老公了,怎么也不带回来看看?”


    陈昭:?


    “傻昭昭儿哟!”老人一脸恨铁不成钢,拍了拍她额头,“你怀孕了,虽然时间不长,我就怕摸得不准,但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了!”


    陈昭:“……”


    这下是真懵了。


    阿喜婆倒已经先唠叨开:“最近是不是老觉得想吐,又心烦意乱,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你这女娃娃家的,也不细心点,这第一胎吧?又是最开始一两个月,是最不稳定的时候,你可得千万多长个心眼——这红烧肉就别吃了,太油腻,等会儿阿婆给你熬点汤送到隔壁去,打扫你也别打扫了,阿婆帮你弄……”


    这消息实在来得太突然了点。


    为此。


    一个发呆又神游天外。


    一个唠叨又老眼昏花。


    自然也没注意到,三个护工齐齐对了个眼色,手上喂饭的动作,也逐渐慢了下来。


    末了,男护工借口要上厕所,把碗往另外一个单出的女护工手里一塞,便出了门去。


    徒留下两个神色不定的女护工。


    以及,还在怔怔不知言语的陈昭,和突然一下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袋的阿喜婆。


    “对了,之前回南天,天气发潮,想着你把钥匙给我,这么信任我,总得多帮你帮衬点家里,就给你打扫打扫了房间——你这粗心丫头,每次都不晒床板,底下木头都发霉了,好在我发现,然后把它拆出来想去晒晒……结果我一翻开,看见下头有个黄木盒子,大概是你爷爷留给你的,我也没弄开,想等你回来再看。”


    说着,阿喜婆当即起身,转头就在在自家电视柜下头一顿翻找。


    好半天,终于从一堆废瓶子里找出那个大黄木盒子,没上锁,只闲闲扣着。


    阿喜婆把盒子塞进陈昭手里。


    两人都还没说话,一旁,正乖乖吞咽着饭食的陈家爷爷,却在看到那个黄木盒子的瞬间,像小孩子一样胡乱挥舞起双手,脸上涨红着,一巴掌正中红心,把给他喂饭的其中一个女护工扇开。


    “别动我的盒、盒子!”他喊,难得清晰,难得端正的发音,“昭、昭的嫁妆!谁、敢动!我要打你们!”


    =


    最后,还是上厕所上了整整十来分钟的男护工姗姗来迟,勉力“制服”了闹腾的老爷子,好不容易把人安抚好,这才让陈昭“趁其不备”,抱着盒子偷溜出去,回到隔壁自家老屋。


    “阿喜婆,我让爷爷在你这坐一会儿,我看看就回来,”她最后说,“给你添麻烦了哈。”


    “不麻烦,……你小心脚下!都是当妈妈的人了,别这么……诶!别跑起来了!”


    陈昭早听不得那么多,兀自跑回老屋里,也不顾厅堂桌椅还带着灰,便一屁股坐下。


    左右上下,认真端详着眼前这个从没见过的黄木盒子。


    她觉得,今天这趟回老家,实在有点过分惊喜加惊吓了。


    还没从“疑似怀孕”的惊喜里回过神,手里这个沉甸甸的盒子,似乎同样给她预留了意想不到的——


    深呼吸一口气,她低头,一扒拉,锁扣被轻松划开。


    受了潮的黄木盒子有些免不了的霉斑,里头厚实的一打纸页也没能幸免,字迹糊的难以辨认。


    陈昭随手拿起一张,看到里头写的是:“今收子正德5200元,用于fuyang昭昭。1992年2月1日,给昭昭买新衣服,170元;工资收入480元。余:5510元。”


    又一张,“1997年8月20日,付苏慧琴昭昭学费huoshi费500元,余:9020元。”


    陈昭一张张往下翻,每个月每个月,结余都在缓缓地往上累积,到1998年,爷爷正式退休,这才慢下来。


    那时候,他只能靠养鸡养鸭、每个月捡废纸瓶,偶尔接点闲活来攒钱,再加上身体逐渐不好,药费又是一笔昂贵的开支,或许是因为越攒越慢的缘故,他还在其中某一页写上:今天起只能抽一支烟,太贵。


    轻飘飘的一句话,和后头那句“记得给昭昭买过冬的棉袄”放在一起,就变得过于沉甸甸,以至于陈昭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揩去眼角酸涩。


    在那叠纸的最底下,还有两个大包。


    陈昭伸手去把其中一个拆开,里头是扎得厚厚实实,一千块一叠,有零有整的钞票,足足十八叠。


    而另一个——


    裹得格外严实,一层又一层,还夹杂着塑料包装纸摩擦的声响。


    陈昭耐心地解开,到最后方才看清,是一件折的整整齐齐、黑色面料的中山装。


    比不久前洛一珩的那件针脚更完整、更细密,一针一线,都是老人良苦用心。


    一张小小的纸条,夹在那包装纸间。


    老人的笔画和儿子一样歪歪扭扭——他干了一辈子的裁缝,从学徒到老师傅,念书却只上到小学五年级,连字认不太全。


    可他写:【我最亲爱的孙女陈昭:这是爷爷这bei子做的zui后一件中山装,我悄悄量了你那个同学的尺码,人老了,不知道zhun不zhun,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长高,但是爷爷xiwang,你的新lang,会是世界上,最帅的。】


    还画了个朴实的笑脸。


    陈昭摩挲着那个笑脸,仿佛又看见,很多年前,鸡鸭满地跑,大黄老是乱吠的自家小院里,爷爷搬着个小板凳,叼着自己的老烟枪,坐在院子里,等着自己放学回家。


    “今天怎么不带你那个帅哥同学回来?”他总是笑,“爷爷还想多看几眼孙女婿呢,害羞什么嘛!”


    老不正经的爷爷,是世界上最细心,最温柔的爷爷。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件中山装叠好,和十来摞钱一起,收回盒子里。


    摸出随身带着的手机,她低头,从通讯录里找出钟生的电话,按下拨通键。


    电话抵在耳边。


    一头是“滴滴”呼叫声,等待被接起。


    另一头,似乎是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霍然回头。


    “啊,吓死我了,”分明初来讶异,语气却因为来者而平缓下来,“是你们啊,我爷爷他……”


    话音一断。


    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好巧不巧,却正被接通,那头传来钟绍齐的声音,问了句:“昭昭?”


    “唔!钟——唔!!放……”


    “昭昭?!”


    有人蹲下身。


    纤长手指,拾起那手机,视线在屏幕上亲昵的备注上逡巡一圈,若有所思。


    而后,毫不犹豫地,将电话挂断。


    第49章


    时间倒回到“绑架”事件发生前的八小时,香港。


    一切动荡的起因,都来自于上海大宇娱乐旗下的“有点娱乐”自媒体公众号,在凌晨四点,发布的一则报道:“钟家预备太子爷钟礼烨在美惨遭车祸?钟董事长大受打击,被送ICU!”


    而后,便是连锁效应一般蜂拥而至的八卦新闻,惊醒了钟氏公关团队的一众好梦:


    “钟礼烨、钟绍齐还是钟邵奇,太子爷究竟有几个?”


    “钟家继承人风波从何而起?点击观看原文即可看前因后果。”


    彼时,几乎谁也搞不清楚,这群大脑上头的疯子究竟是怎样抢在钟家得到消息之前,拍下了钟礼烨突遭车祸的事故现场发回国内,坐实消息的真实性;


    又在公关组紧急删号处理的当口,杀下一记回马枪,极具新闻嗅觉地与两年半之前香港街头连环车祸导致的“钟邵奇疑似死亡”事件联系在一起,在香港吹起了一阵无名风火。


    但可以确认的是。


    这场自新闻媒体而生发、一路“沿线肆虐”的惊天八卦,的确,仿佛一把及时来到的偃旗息鼓令,将钟氏近两周以来,因为和江源宣布的新合作案而在股市上有所回升的信心截止此地。


    也终于把隐藏在幕后,草蛇灰线的“主谋”,逼到大众视线之中。


    北京时间凌晨六点。


    钟绍——钟邵奇,在向医院确认消息属实,钟老爷子病情急剧恶化、乃至失去意识后,第一时间召开公司高层会议。


    在公司里,面对的是吵嚷不休的各派股东,安抚与威胁并行;


    在公司外。


    介于事态不断发展、趋于爆发,新闻广泛传布两个小时后,钟氏终于公开举办临时记者发布会。


    出席发布会的青年,以香港大众们最熟悉的形象之一,在镜头前致意,淡笑,落座。


    雪白西装,戴一副金丝眼镜,举手投足之间,永远不失贵族气派,无从挑剔的优雅和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当日,钟邵奇代表钟氏,正式对外宣布,将受钟老爷子所托,暂时代管钟氏一切相关事宜。


    自此,钟氏内部、经由钟邵奇一手设计,原定的狙击恒成及江氏的计划,面临内忧外患,巨大危机。


    尽管他依然在媒体面前谈笑风生,姿态从容,巧妙地避开回应钟老爷子病情的后续问题,转而大谈特谈钟氏接下来将要在大陆和香港同时推进的楼盘发展计划,试图及时止损,挽回危局。


    可无奈,光是他出现在镜头前——这新闻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就无异于“死人还魂”的诡异事件。


    一时间,香港各大媒体闻风而动,将钟氏内外堵得水泄不通,镁光灯和镜头全无缝隙,向他对准。


    “请问钟生,两年半前的车祸事件怎么解释?您是怎样‘死里逃生’的?”


    “为什么整整两年没有任何消息,是出于什么考量呢,能跟大众分享一下吗?”


    明明处境已经令人焦头烂额。


    他依旧只能将谙熟于心的托词平静相告,一句“内部机密,不方便透露”,便微笑颔首离开。


    整整一个上午。


    钟氏大楼第五十七层,会议室中,大小股东齐聚一堂。


    公关组、地产部、财务部、专用风险投资人小组的各大成员也列席参与。


    电脑键盘上的敲敲打打和压低声音的对外通讯实时跟进。


    会议室中央,巨大的显示屏上,股价上上下下,红绿相间,每一小时,都是一场惊心动魄。


    从92块港币每股,跌到87块、85块……又因为钟邵奇的及时对外宣言,缓慢回升到90块。


    却来不及喘口气。


    中午十二点半,钟邵奇接到来自上海的电话。


    他一边抬手示意股东们继续发表“高见”,一边将电话抵在耳边。


    几年前就一直安排在陈昭身边的侦探,这次扮成男护工在她周遭保护,似乎是突然听到什么好消息,再也沉不住气,只在电话里连声恭贺他:“老板,这次可以给我发奖金了,我说真的,这次是真……哦对,我都激动坏了,什么事都忘记说——陈小姐应该是怀孕了!”


    钟邵奇原本听得并不算太认真,腾出一只手,还在临时处理方案上写写画画。


    闻声,笔尖却一顿。


    手中钢笔晕开墨迹,迟迟不曾挪动。


    良久。


    才迟疑又惊喜地问一句:“真、真的?”


    他很少在旁人面前,甚至无措到,连说话时都打着结巴。


    对方嘻嘻一笑,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刚笑完,还沉浸在涨工资的喜悦里,不知想起什么,又突然问了一句:“但是老板,现在这个情况,需不需要把主要人手都调到这边来?本来以为陈小姐会在Venus附……”


    “等等。”


    钟邵奇打断他,“这些事你看情况安排,记住尽量不要离开她身边。她电话打进来,我先挂了。”


    话说完,也不等对方再回应,便兀自切断。


    有些不为人知,又暗暗激动的迫不及待。


    他滑动手指、接起电话,短暂的“滴”声过后,顺利接通。


    没人说话。


    钟邵奇右手抵住鼻尖,遮住大半张脸,也遮住微微勾起的唇角。


    可话里却依旧掩不住隐隐的笑音,念及她的名字时,亦格外温柔。


    “昭昭?”


    “……”


    回应他的,是猛的一下跌落响动,和那头一阵匆匆脚步声,混杂着几下争执的闷响。


    他心头一阵不安感腾升而起。


    迟疑着,惊怒之下,复又喊了一声:“昭昭?!”


    声音语调扬高,引来几个股东诧异的一眼。


    可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只听得右耳陈昭挣扎似的几次短暂呼救、惊怒的尖叫,在左耳那群股东的吵吵嚷嚷下,愈发听不清切——


    钟邵奇猛的一下,拍案而起,怒喝一声:“安静!”


    刚才还在热烈讨论着内部决议的股东大会,霎时间静无声息,众人面面相觑。


    而他凝声静气,听着最后的那点细微动静:己方侦探的几声质问,争吵声,重物落地的钝响。


    最后,是最不愿听见的,那“滴”的一声。


    电话被挂断。


    钟邵奇:“……”


    他双拳死死攥住,面色铁青。


    没有任何绑架预警,尽管知道电话在拨通中,也没有趁机传递更多的要挟。


    与其说是绑架,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极度克制的提醒——对方手里,握住了一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筹码。


    不会撕票,可随时随地,都是对他最大的警告。


    他心头焦灼的无名火四处乱窜。


    大抵算是人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失态到双眼通红,颤颤无措。


    是,这个当口,他本该把她好好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可千算万算,还是被人找到突破口,把陈昭逼回了上海——


    钟邵奇霍然回头,一手揪住助理衣领:“联系黄年久!让他把叶昭昭给我找出来,现在,立刻!告诉他,五分钟后,我要马上跟那边视讯通话。”


    “是、是,钟生……”


    四下寂静里,他撤手,不再言语,只双手撑住圆桌桌面,深呼吸。


    只有先发制人,才能取得转胜的机会。


    或许投降也有同样救人的效果——但他背后是钟氏,是无数买着钟氏的股票,当老婆本、棺材本的香港普通公民。


    他没有任性和缴械投降、就此收手的资格。


    他只有赢这一个选择。


    良久,钟邵奇抬头,定定望向正前方,那上下浮动的实时股价。


    四周静得能听见呼吸声,众人的动作仿佛都一时间,因为他难得外露的情绪而堪堪顿住。


    而他一字一顿,沉声说着,不过一句:“看这些不够,把星辰IT、恒成和江氏集团的股价图调出来。”


    这一天。


    将会在不久以后,成为千禧年后,钟氏的第一场,足以称作“改朝换代”的商业鏖战。


    但现在,敌暗我明,胜负未分,他作为钟氏而今唯一的顶梁柱,是唯一有敲响这迎战信号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那大屏幕聚焦。


    受江源和钟氏合作的影响,星辰IT近日来,一直被疑公司实力造假。


    之前受总公司恒成地产注资,又侧面证实经营不佳,再加上公司法人宋致宁这段时间传出的和宋家不和消息,股价仍在持续下跌。


    子公司境遇不佳,恒成的股价也因此波动。


    而江氏的曲线,则相对平缓,总体而言,稳定在85块左右。


    “从现在开始,紧盯星辰IT,”他说,“——财务部,到昨天为止,我们收了多少散户手里的恒成股票?”


    “钟董,大约两成不到,”财务部的负责人连忙站起,向他解释,“但市面上现在有一群人在持续跟我们抢着接货,估计是收到什么利好消息,保守估计大约两小时后,恒成会缓慢回升,我们现在继续收货,成效不大。”


    他默然许久。


    末了,突然问了一句:“宋致宁,还有他母亲宋如茵,手里有多少恒成股票?”


    财务部齐齐一愣,似乎没料到有此一问,当即都忙活起来。


    两分钟后,才给出肯定的回答:“大约在22%左右。”


    作为家族企业,宋家人的持股量果然很惊人。


    加上宋笙手里的四成,江瑜侃手里一成半,留给外人的空间极为狭小——


    钟邵奇不再答话,执笔,随手扯过一张白纸。


    由于提前从陈昭口中得知江宋两家有结婚喜讯,所以他一早料到,江瑜侃此前迟迟没有出手,绝对不是见死不救,而是想要一箭双雕。


    一边悄悄组织人在股票市场和自己抢货,一边等着恒成跌到近几年来最低谷的时候,等到那时,联姻消息一公布,伴随着其他合作案“冲喜”,恒成必然会有大幅回升,触底反弹。


    到时候,江瑜侃手里的股票与宋笙夫妻共同持有,只需要保留大股东身份,其他的恒成股票卖出后,资金量反倒会在一跌一涨之间,收获颇丰。


    也因此,按照原定计划,钟氏本打算在恒成受子公司星辰IT影响而下跌的总趋势下,收购大批恒成股票,以资金量和江瑜侃拼一把,比的是谁赢得多,之后,才在持股量上做文章。


    但是现在,情况显然不容许他等着这个被动的消息何时到来。


    “不用再收恒成,已经够了。”


    钢笔在纸页上划出一条长线,漫长的不等式公式走到尽头,推算的投资性价比被猛地圈住,落笔。


    钟邵奇看向正在不住擦汗的财务部负责人:“财务部,等星辰跌到27块的时候,全线收购散户股票,今天之内,不计代价,推高星辰。”


    他的计划来得突然,不说外人,连一众股东也措手不及。


    “钟董,我们不是不信任你,”被推出来发言的中年人终于举了举手,“但是以星辰的规模,我们完全看不上眼,而且,它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之前宋笙出了五亿注资,也没能把它推高。总之,如果不是恒成这样的大公司,我们都认为,没有出手的必要……”


    钟邵奇闻声,扶了扶眼镜。


    “是,星辰很小。”


    他肯定了对方的说话。


    思绪平静下来过后,话音却恢复一如既往的稳重,以及不容置喙。


    “但是,这家子公司不仅仅是间小公司,还是宋达当年一手创立、送给宋如茵的嫁妆之一,后来宋达过世,才又经由宋如茵,转交给宋致宁——对于那群最重视家族联系的宋家人而言,它的人文价值,远胜于商业价值。那打了水漂的五亿,就是明证之一。”


    “作为大股东,我向你们担保。”


    他说,“这场仗只会赢,不会输,大家有钱一起赚,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说话间,视线却胶着在星辰濒危的股价之上。


    29块。


    28块七。


    终于。


    或许是出于对他这段时日以来所展现能力的信任;


    或许是因为简简单单,他是钟邵奇,是钟家曾经最给予厚望的太子爷,是香港说一不二的人物。


    股东们对视一眼,纷纷落座,静窥其变。


    而财务部的同事,手指停留在键盘之上,静静摩挲,只待一声令下——


    28块五。


    ……


    28块。


    钟邵奇抱住手臂,一个字,轻轻落地。


    ——“买。”


    第50章


    一片狼藉的老屋,被放倒在地、脸色惨白的男护工。


    陈昭被一左一右两个女护工架起,肩膀一卡,霎时之间,两条手臂就像被直接卸下,钝痛无比,丝毫动弹不得。


    “……唔!唔唔!”


    也不管电话分明已被挂断,其中一个,还不忘单手严严实实将她嘴捂住,方才的温顺乖巧,一下子都原形毕露。


    她一边挣扎,余光一瞥,甚至正瞧见对方衣袖下头微微暴起、完全不亚于强壮男性的肌肉,和她那竹竿似的胳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靠。


    自认识时务,陈昭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实力完全不均衡情况下的无力抵抗,转而,只死死盯着眼前攥着自己手机左右把玩的女人。


    女人注意到这刺骨视线,复也望向她。


    定定一看,唇角一勾,声线压得温柔:“这么看着我?”她摆摆手机,“老同桌,才两年不见,不至于吧。”


    陈昭只得怒目而视。


    无奈嘴还被箍着,只能发出几句毫无威慑力的闷声:“唔唔唔!”


    女人听得这动静,一边把手机塞进自己兜里,一边扬了扬下巴,向那个捂住她嘴的护工示意。


    “松开点,”她话音轻慢,“我还真想听听,我这老同学打算跟我说点什么。”


    话音刚落。


    嘴上得了自由的陈昭,当即厉声一喝:“徐程程,你到底想干嘛!你以为在演电视剧?绑架是犯罪懂不懂,你别以为我不会告你,你别太过分!”


    一大串说完,喘了口气,又小心翼翼、踢了踢腿边还躺着的男护工——刚才还扑过来说要保护她,结果被女护工迎面一个右勾拳,打得现在也没能爬起来的……呃,好惨一男的。


    “你还好吗,没事吧?”


    没等到这男人的回答。


    反倒是徐程程先一步开口,纠正她:“我不是绑架,是请你去做客。我现在的老板可不像宋致宁,是个很讲道理的男人。”


    陈昭怒极反笑:“你见过做客是这样的吗!架着我去?你怎么不直接把我敲晕了送过去?!”


    “确实有过这个想法,但刚刚不是才知道,你可能怀孕了,所以方式需要温柔点,”徐程程很坦然,“所以,别逼我用更粗鲁的办法,现在走吧?”


    陈昭:“……”


    一口银牙狠碎,也改变不了现在的局面。


    她终于屈服,被人拉扯着,趔趔趄趄、跟上女护工的步子。


    刚走动几步,便听见隔壁阿喜婆的喊声:“昭昭儿,怎么还不过来呀?你爷爷这吐水呢,不知道是怎么了,快来搭把手!”


    陈昭脸色一变。


    但徐程程这群人,显然不会为了一个老人的死活而停下押解的动作,她只得拼命扭头,冲那个地上的男护工低声叮嘱:“帮我照顾我爷爷!还有,帮我通……”


    帮我通知钟生。


    没说完。


    徐程程警惕的一个眼神,身旁的女护工复又把她嘴捂住。


    这次,指缝间还夹着一块手帕。


    鼻腔吸进的气味引人昏昏欲睡。


    眼皮越来越沉,思绪更飘到不知名的远处。


    最后的最后,听到的,不过徐程程假惺惺的一句:“阿婆,我是陈昭的同学,她身体不是特别舒服,我们带她去医院看看,你别担心哈,对、对,没事的,我们……”


    =


    再醒来时。


    陈昭是被一阵对话声惊醒的。


    准确来说,是因为一道虽然听不太清切、却总觉得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这才勉强睁开眼。


    适应着眼前过分刺眼的光线,左右环顾,活动活动酸麻的手脚。


    好半天,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正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衣物完整,身体……除了右手被绑在椅背扶手上,是个解不开的死结以外,倒没有什么其他束缚。


    徐程程和两个女护工早已经不知所踪。


    而她所身处的这个房间,比起卧室,感觉更像是个会客室,格格不入的中国风装修,轻纱竹帘的,配上明晃晃的白炽灯,看得人两眼自带光晕。


    “……”


    什么鬼地方。


    陈昭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顺手抚过并无异动的小腹,舒出一口气。


    虽然对现在的状况基本一无所知,但至少,目前来看,自己还算是安全的——也因此,以她的脾气,就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说起来当然是雄心壮志。


    无奈真说起实在功夫,再三打量四周,也找不到趁手的工具割开绳子,不得已之下,她只得试图拖着椅子移动位置,刚一动作,对话声又从不远的门缝处渗进来。


    侧耳倾听,隐约还算有来有回,针锋相对。


    她索性顿住细听。


    男声沉沉。


    分明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却是她从未听过的,冷静而暗藏威胁的语气:“你应该知道骗我的后果,叶小姐。”


    而女声娇俏,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半点负罪感:“我当然不会骗你,邵奇,我很清楚你的性格,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的同学,我不会轻易去试探你的底线,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在洛阿姨的别墅里做客,我怎么可能去绑架陈小姐?你相信我好不好?”


    说这么一大串,此地无银三百两。


    陈昭在心里骂。


    “……”


    那头,钟邵奇也跟着一哽。


    以陈昭对他的了解,谈话里突然一哽,且很久跟不上后文,比起触动,对他而言,似乎更像是某种无语。


    类似于【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的无语。


    但是很显然,这位叶昭昭女士并没意识到这点。


    “你还是怀疑我?”她受不住对方的沉默,接着说,“我刚才已经向你解释过了,真的,那天在医院看见陈小姐,纯粹是因为我有个朋友住院,我去看他……就连我的保镖也可以为我作证。至于主动去和陈小姐说话,我从你这知道了她,好不容易见到真人,所以打个招呼,这也错了吗?”


    还说的有理有据、振振有词的。


    可钟邵奇毕竟是钟邵奇,绝不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角色。


    他的语气彻底冷下来,明显是不想再和死鸭子嘴硬的人浪费时间。


    “我想我的判断不能影响你的价值观,”话音淡淡,乃至愈发沉声,“但是你最好祈祷她一切平安,是谁诱导她回了上海,我心里很清楚。你既然说你了解我,那应该也知道,我在迁怒一个人的时候,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叶昭昭连忙接腔:“你……”


    他却没再给对方留下解释的时机。


    话音落下的瞬间,视讯通话霎时挂断。


    一片死寂的沉默扑面而来。


    换了寻常时候,陈昭大抵要忍不住笑出声,但此时此刻,受制于人,就只能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扇没关拢的房门。


    身体绷紧,时刻准备着应对此刻应该是憋了一肚子火的叶女士。


    连要说的话都打了遍腹稿。


    然而等了半天,门外也没有动静,反倒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话里隐隐嘲讽——


    “叶小姐,看来你并不是很得我儿子的欢心啊。”


    洛……如琢?


    陈昭心里一惊:自诩优雅金贵的洛如琢,竟然连这种把人“请来喝茶”的招数也跟着参与,难免有点自降身价,也和她印象中那位杀人不见血的洛夫人形象相去甚远。


    屋外,洛如琢的话虽然说得半点不带遮掩。


    但叶昭昭依旧待她很客气,虽然看不到神态,从语气里,也能听出点伏小做低的忍让:“邵奇现在应该还在忙着钟氏的工作,有点脾气也很正常,而且以他的聪明,猜出来是我为了江氏……在背后动了点手脚,更不稀奇。”


    坦然的完全不像个心怀鬼胎的绑架犯。


    话说完,甚至还笑了笑,“更何况,连夫人你也默许了我这么做,他有可能是因为这才更生——”


    “闭嘴!你不说话,我不会把你当哑巴。”


    话没说完,洛如琢便冷声呵斥,一把打断。


    “我早就说过了,我的目的跟你们完全不同!只是做个交易,我告诉你们陈昭的下落,你们帮我把阿齐逼回钟氏,大家各取所需,警告你,叶小姐,别用这种把戏来惹恼我。”


    “别这么激动嘛,”见人已经有些恼,叶昭昭还算明了人情世故,见好就收,“我们只是请陈小姐吃个饭,喝个茶,电话也打完了,我就不打扰您,这就带人走。”


    说着,似乎便起了身,往陈昭这头的房间走。


    脚步声愈来愈近。


    纤细玉指搭上门把手,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她那头发尾枯黄的弯曲卷发,而后是鹅蛋脸、病弱般的黄白脸,似笑非笑的唇角。


    “……”


    陈昭也无意装睡,就这么静静盯着她。


    怎么看的人背后发毛怎么盯。


    大抵是被看得不自在,叶昭昭猛地别过脸去,对着门外角落的几人使了个眼色。


    女护工和徐程程,三个人一个不少,熟悉的架起,熟悉的——这回不捂嘴了,原因无他。


    恢复力气的陈昭,狠狠把人手指咬了一口,险些嘬下来一块肉。


    “啊!!”


    被咬中的女护工惊叫一声,一手高高扬起,下意识地,对着陈昭便要来个狠狠巴掌。


    她不闪也不躲,就那么直直把脸迎上去——


    风声贴面而过,堪堪停住。取而代之的,是徐程程面无表情,死死攥住了那只贴近她面庞的手。


    哦,这下看来,是真的不敢打了。


    陈昭心下终于了然,冲着叶昭昭笑,露出嘴角两个甜甜酒窝:“既然要请我喝茶,我现在身子又重,是不是对我客套点好?”


    不知想到什么,她眼神往客厅里一瞟,又刻意扬高语调,“我肚子里现在有多金贵,出了事你们谁负责任,刚才听电话的时候,心里都有底了吧?现在可还没撕破脸,你就对我这个态度了?叶小姐?”


    果不其然,几人脸色齐齐一变,捎带着,客厅里也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是摔了茶盏。


    叶昭昭假笑到咬牙切齿,“对,我只是想请你去我家坐坐,没有别的意思,你们几个,把陈小姐放下——扶着她,好好扶着。”


    陈昭也不挣扎,随便她们调整,虽然还是被一左一右钳制着,至少姿势舒服了点。


    徐程程趁机走到叶昭昭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两人低声讨论片刻,也不等陈昭再也逞口舌之快的机会,便让两个女护工带人离开。


    三人在前,两人殿后,叶昭昭最后给洛夫人道了个别,便扭头离去。


    “……”


    洛夫人默然看着几人走远,不阻止,更不会挽留。


    末了,突然又侧过脸,冲着一直侍候在一旁的年轻管家问了句:“耀阳,一直看着刚才那个徐什么的女的,很熟啊?”


    管家一愣,忙摆手:“不是、不是,是以前的同学,现在早不熟了,我、我现在心里只有……”


    “不用说了,我不感兴趣。”


    说着,洛夫人猛一蹙眉,扬扬下巴,复又示意桌上不知何时放上的车钥匙,“开车跟着,看看她们去哪了,随时跟我保持联系,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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