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第18章
“佘晟,你是有蜕皮期的,对吗?”
腔调古怪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耳边炸起,佘晟整个人好似被无形的闪电劈中。走廊上方本来暖白的廊灯跟着变得愈发惨白明亮,一瞬间过于瘆人的亮白,让视线模糊的他,只觉得周遭都变成了黑白两色。
世界仿佛渐渐远去,又猛地撞过来。
极度的呆怔,使得佘晟僵硬停顿的那几秒,脑海里还维持着之前该如何残忍报复周围人和穆洇的幻想,只很快,这些让他熬过这两天的画面连带着他整个人瞬间支离破碎。佘晟呼吸遽然急促的时候,他的瞳孔也在急剧收缩,刺骨的寒意从僵住的脚底一路蔓延进头顶,佘晟的脸却不合常理地涨得通红。
怎么会?
怎么会!
为什么他有蜕皮期的事情会暴露,为什么他藏了这么久的秘密,会在这种时候被发现?!
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恐惧如潮水般席卷全身,并在一道奇异又轻佻的口哨声后彻底点燃。
“哇哦,这种反应啊,看来蜕皮期的事是真的喽。”
“我就说他前几天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搭讪穆洇,现在看来,佘晟这是在寻求他蜕皮期的庇护啊。啧啧啧,看大家这些天说的,都说错了,佘晟这哪里是热脸贴冷屁股,哪里是傻,人家这分明是很励志地给自己找活命机会~”
“所以他现在的异能,真的只有以前的十分之一喽?那是不是我现在也比他强?”
周围人闪烁着奇特光芒的目光好似某种让佘晟无处遁形的探照灯,佘晟有些呆滞地听着他潜藏已久的秘密,被一条条点出来,他不仅脸涨得红到发紫,脖子和耳朵也全红了,就好像被生生剥走了代表着尊严和光鲜的那层皮。
额角的冷汗却渗越多,后背上的衣服彻底黏在了发软的皮肉上。佘晟听着周围人带着恶劣笑意的嘲弄,感觉自己是因羞耻难堪而不断胀大,又被他们尖锐语调猛地戳破瘪下去的气球。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佘晟喉咙干涩到不像话,他的内心却在无措地尖叫。随着佘晟心脏再度重重一跳,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惊悸地痉挛抽搐了下,求生本能终于在此刻发出尖锐嗡鸣。佘晟吞咽吞咽口水,顾不得自己此刻的反应会不会引发更多的嘲笑,只慌乱地连忙往外面跑。
不能待在学院了,绝对不能待在学院了!他得赶紧离开学院!
“佘晟!”“佘晟?”“佘晟~”
周围人奇诡的声音,被耳边呼啸风声衬托得如同鬼魅,心脏重重跳动的佘晟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外面跑。佘晟跑着跑着就发现了不对,这些人明显是在戏弄他!如果他们真的要拦住他的话,早就拦住他了,可偏偏,在每次快要抓住他的时候,他们都会恰好留出一线能让他继续逃跑的间隙。
佘晟对于这种情形太熟悉了,他之前策划戏弄别人的时候,也总会安排这种猫抓老鼠捉弄人的戏码。可就算知道了,他除了感觉到更加羞耻外别无办法,他不可能就这样束手就擒,他只能争取跑得快些,跑得再快些,拼尽全力地去抓最后的一线生机。
佘晟的大脑在寒意不断弥漫的同时愈发空白,他惊慌恐惧持续加大,面上的茫然也越来越浓。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到底哪一步出现了让他天差地别的错误?
为什么他在学院内的地位会陡然倒转,为什么他突然间就从戏弄者颠倒为了被戏弄的对象。
佘晟的呼吸声早就变得像风箱一般沙哑难听,他早就岔气,每一次迈步都会引得五脏六腑扭曲错位般的疼痛,可他根本就不敢停,即便他的鞋在某一刻突然掉了,他也只能用更快的速度朝着校门口奔跑。
穆洇感觉图书馆变得很奇怪。
最开始,是阅览室的房门在同一时间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本应安安静静在里面学习的学生走出来不少,而没有走到走廊的人也都堆集在窗户边微妙地往外面看着。
宽敞的走廊很快变得闷热拥挤,空着的高脚凳不合常理地全都迎来了暂时的主人——只有穆洇旁边的那个位置诡异地空了下来。
人群的聚集似乎让空气也变得粘稠起来,穆洇有些喘不上气。
光脑投射出来的光屏亮度其实是最舒适的那种,可架不住,图书馆几乎所有人此刻都在亮着光脑。
过于浓稠的光线在每个人脸上折射,无端地透出让穆洇有些心惊的诡谲。
莫名诡异的安静中,忽然对穆洇吹起的口哨声,让穆洇眼睫和呼吸都抖了抖。
图书馆内的所有人都开始在看他了。
好奇的,探究的,审视的,调侃的……
难以言喻的打量目光让穆洇即便被包裹着严严实实,也有一种要被这些存在感极强的视线一层层剥掉的不适错觉。
穆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他略显仓皇的视线捕捉有人朝他走来时,强烈的危险感还是让穆洇的呼吸都窒了下。
他连忙起身想要远离这里的时候,过来之人的脚步好似踉跄了一下,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来人手上杯中的水刚好泼到了穆洇的手上。
这自然不是真的‘刚好’。
这杯水的主要成分赫然就是何盛专门高价买来的特殊液体,能让卡牌生灵暂时和自己的卡牌师失去联系,无法自如随心地回到卡牌师的意识海。
当然,为了确保穆洇无法反抗,里面还增添了能暂时封锁卡牌能力的药剂。
成功完成第一步的来人满意地看着视线内的晶莹。
不过他并没有彻底发挥特殊液体的隔绝效用。谢成哲最终只是说了句,“可是你不该把穆洇牵扯进来。”
小丑那涂抹着油彩的面容上划过一抹微妙复杂,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穆洇听到这话后,纤长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下。充满恶意的混乱马戏团一下子就变成了梦幻的童话之地。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神迹般的转变,大脑一片空白,感受着这和小丑几乎绝缘的‘安宁’和‘美好’,一种难以言喻的怔愣感在他们心底滋生。
小丑亲手把颠倒混乱,当着他们的面,变成了这样唯美的场景。
为了——
穆洇?
大家看着小丑,目光不由自主地再度聚焦在小丑胸前,那枚学院徽章依旧显眼,它被戴在胸前的真正含义终于被其他人发觉。
这代表的是一种——
臣服。穆洇眉心皱着,为自己的反抗无力而头疼。
虽然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能走在学院道路里的人都是卡牌师,而再一般的卡牌师身体素质也异于常人,穆洇这一直躺在病榻上毫无锻炼的身体显然和他们的差距犹如天堑。
手被死死制着脸都有点闷粉的穆洇,在不满地瞪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同时,直接隔着口罩咬了下去。
比起手心处生起的那一瞬轻微刺痛,更猝不及防地将张河心神拉回来的,是漫过口罩直接让他皮肤一麻的温暖湿意。
扼住穆洇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栗一下,张河像被电到般连忙收回的同时,不忘继续出声阻止对方拉口罩的动作。
“我知道你不能说话,我也读不懂唇形。”其实只是不想见穆洇样子的张河找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不用为我白白多耗费力气。”
张河状似体贴地道,“我看你似乎并不想被人看到容貌。”
穆洇面上尚有些不虞,不过他并没有反驳。
面前卡牌的默认姿态让张河生起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刚刚那话也可以算得上是试探,目前还没有人知晓穆洇包裹得这么严实的确切缘由。虽然他们基于嘲讽严舟的缘故,恶意揣测着严舟的同时也在一并恶劣构想穆洇,然穆洇会以这幅模样视人,也有不小的可能是碍于卡牌的特性限制,比如畏光什么的。
只在他刚刚明确指向容貌,而穆洇一副确是如此的反应后,他莫名生起的一点小幻想也跟着掐灭了。
严舟的这张卡牌真的不想让人见到自己的样子。
张河想,看来对方真的长得不好看。
“我对卡牌生灵颇为好奇,第一次真的见到你这样的人形卡牌,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张河摸着自己的头发,看起来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啊,好像不小心冒犯到你了。”
穆洇原本还觉得这人很莫名其妙,可在对方道歉后,他也做不出不悦的表情来了。
穆洇乖巧摇头表示没关系的时候,垂着乌色眼睫整理着自己被弄得凌乱的口罩。他微微低头的时候,并未注意到张河抓住时机在自己的光脑上飞快地按了几下。
等到穆洇将自己调整好,重新抬起脸时,他的耳边倏地响起了提示音。
是有人‘刚好’给张河打来了视频通讯。
张河很快接通间,尚未离开的穆洇被迫看到了凭空出现的荧蓝光屏,映出对面场景的光线编制跳跃着,带着点电子音的陌生音色紧跟着出现。
“张河,帮我完成下课后作业里的调查问卷呗,一个关于审美标准的小调查。”
刻意安排的友人说着计划内的台词,张河看着对方摆出来的颜值排序表,特意在给上面的容貌排名时,违心又自然地将最丑的排在他心目中的颜值第一名。
这就是在‘对症下药了’。
严舟这卡牌不仅长得难看,还自卑地不愿意将自己的容貌露出来。
他将和对方同属丑陋的面容排在第一位,能让对方以为,自己也很有可能喜欢对方的模样。
这对一个容貌总被嫌弃的人来讲,绝对是错愕惊喜的,就算不能戳中其的心灵深处,也一定能让自己给对方留下深刻又美好的印象。
除了这颜值排序后,对面人一会儿会继续问的调查问题,也全是张河专门为穆洇设计出来的,什么他更看重心灵美啊,什么他很支持人牌恋啊,什么他完全不觉得卡牌生灵丑啊。
张河悄悄观察着穆洇,觉得自己一定能引起对方的注意力,并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穆洇看完他颜值排序后的又惊又喜。
确实对张河留下印象的穆洇:“?”这人审美怎么这么奇怪?该不会内心是有些扭曲的吧?
张河刚暗戳戳地摆好帅气姿势,示意对面可以问肯定能给穆洇带来内心震撼的问题时,就看到穆洇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有病似的,避如蛇蝎般飞速快步远离。
张河看着人急急忙忙离开的背影,愣住了。
失,失败了?
怎么会,他明明专门挑了对方样貌丑陋的自卑处设计!
张河想不通,他迟疑地思索着。
莫不是对方对容貌的自卑已经达到顶峰,进入自我厌恶的地步了?
对方对和容貌有关的一切都已经生理性排斥了?
张河踌躇地站在原地,一时之间想不到继续勾引的进一步计划。他脸上露着怀疑自己的神情,兀自沉思的时候,不远处的灌木丛很快响出动静,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参与过礼堂计划的几人走至张河身边。
“怎么样?”
“没成。”
出现的人表情不妙,“那可有点糟了,何盛刚刚又因为严舟发火了。”
一直专注穆洇的张河诧异,“发生了什么吗?”
“克莱副会长最近不是在学院吗,刚刚课程结束的时候,副会长突然出现在课程训练场把严舟单独叫走了。”说话之人耸耸肩,又艳羡又嫉妒,“严舟本来就有一个‘克莱第二人’的名头,现在克莱专门叫走他单独谈话,大家都觉得克莱很欣赏他。”
“严舟如今风头更盛了,更别提,副会长还很有可能传给了他什么教导经验。”
说曹操曹操到,穿着高级定制衣服的褐发青年踩着明显加重的步子来到了众人面前。
他眉心烦躁不耐地蹙起,抱胸的动作彻底地暴露了他烦闷的情绪,“和他那卡牌接触得怎么样?”
张河没什么底气地摇头。
何盛嘴巴拉了拉,他似乎很想说张河没用,但又猛地想到这个任务十分为难人,最终只是摆着脸色。
旁边人小心觑着他神情,“李周那边有消息了吗?”
提到这个,何盛表情更糟糕之余又变得有些奇怪。
所有人喉咙干涩到不可思议,他们都以为这场梦境是小丑的叛乱,但事实上,这,一直都是小丑精心策划的,为穆洇一个人的加冕。
他们都觉得穆洇和小丑势不两立,是天生的对立面,但小丑却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事实和他们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紊乱的呼吸再度响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小丑脸上厚重夸张的油彩,竟然像遇水的壁画般,开始一点点地淡化消退啊,那苍白的粉底,漆黑的油彩,钴蓝色的泪滴,还有刺目的猩红笑容都在消散。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到小丑油彩下的真容,一张略显苍白,但五官深邃立体,每一处线条都很优越的面容。
学院众人没办法不屏住呼吸。
他们心情复杂地意识到,这最后的表演,是小丑的落幕。
舞台上的人亲手,将‘小丑’这个代表着他所有疯狂与混乱的面具摘掉了,把‘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变走了。
小丑抬手,摘下了他那顶标志性的高挺礼帽,动作优雅地向穆洇,行了一个标志着表演终结的无可挑剔的鞠躬礼。
他那顶帽子被他轻轻放在了左胸前。
魔术性的奇异一幕很快发生,那顶帽子竟然变成了半透明状,在虚幻的光影间,映出了他胸膛后的心脏。
怦怦怦!
一颗正有力跳动的心脏,让其他所有人的心脏都本能地跟着它同频跳动。
众目睽睽之下,小丑做出了一个要将这颗‘心’从胸膛中取出,奉献给穆洇的动作。下一秒,心脏就爆发出了温暖光晕,旋即化作无数发着暖光的,半透明的心形蝴蝶,从那只半透明的高礼帽中翩然飞出。
它们扇动着流光溢彩的翅膀,在空中交织出各种如梦似幻的光轨,一边洒下如星辰的细碎光粉,一边飞向穆洇,在穆洇的手腕处轻盈盘旋,最终在流转间汇聚成了一条精美绝伦的手链,月白色的链身之上,上面镶嵌着正轻轻搏动的心形光点。
小丑的声音终于响起,“这是我最后的表演,我的心跳,永远在你的掌控之中。”
他的每一次心跳,都在穆洇的腕间。他的生命韵律,也永远与穆洇同步。不管是这破碎重组的世界,还是这永恒跳动的心,都是他献给穆洇的落幕表演。
一直呆愣看着的众人猛地回神,似乎在印证小丑的话,在这最后的表演结束后,周围的空间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所有人都能清晰感觉到梦境正在缓缓消散的时候,看到那漫天飘洒的玫瑰花瓣融成了小丑手上的玫瑰,小丑拿着玫瑰一步步走向了穆洇。
没有人知道小丑是否有能力颠覆这一切,制造永恒的混乱,但他们知道,小丑将这份力量连同他的所有疯狂和真心,都一并臣服于了穆洇。
小丑今后展现出来的所有恐怖和荒诞,好像都因此只剩下一个含义。
请穆洇——
看好他。
除小丑和穆洇外的所有人的意识都被拉远,其他人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了小丑停在穆洇面前,将手上的玫瑰递给了穆洇。
小丑的声音并不高,却清晰地烙印在了每一个即将醒来的意识里。
他说,“请问我唯一的观众,是否愿意收下这朵玫瑰,以及……这个为你上演了整场荒诞戏剧的笨拙魔术师?”
场面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谢成哲的声音低声响起,“既然这一切皆因选择而起……”小丑选择外面的普通人,舍掉了整座异能学院。
谢成哲深呼吸一口气,用破釜沉舟的决绝语气道,“那便让选择回归于最初吧。”
谢成哲不再试图吞噬掉小丑的异能,吞噬掉这座已经完全陷入坟墓的学院,而是将他【吞噬】来的所有异能,连通他自身的生命能量,都化作最狂暴的燃料,将其疯狂灌注于他唯独没有动的【时停】异能里。
谢成哲献祭了所有吞噬而来的异能,让这个【时停】进化到了可以逆转时间的地步。
轰隆隆——!!!穆洇眼前的记忆画面在恩莱八岁生日时重新回归正常时速,依旧没有蛋糕,也没有祝福,有的只有酗酒的男人带着刺鼻的浓重揪起,粗暴地将恩莱从黑影笼罩的角落里拽出来,一路拖着,穿过灰蒙蒙的街道,来到了一个花花绿绿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巡回马戏团门口。
里面的马戏团班主是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壮汉,他抽着烟上下打量着恩莱,因恩莱一蓝一绿的异色眼瞳眼睛微亮。
他眼珠子还没来得转,浑身上下散发着酒气的男人就猛地推了恩莱一把,让恩莱踉跄滑稽地摔倒。喝着醉醺醺,牙齿上都有着泛黄酒渍的男人,用一种谈论牲口般的,混杂着不耐烦的语气对班主开了口。
“瞧见没?这小子,叫恩莱,天生怪胎,不会哭也不会笑,跟他那个木头一样的妈一个德行!但他身子骨软,听话,不闹腾,还很会挨揍。您看看,能进您的马戏团吗,要是能训出来的话,随便给我两个字儿,让我能换掉酒就行。”
穆洇眼睫轻颤间,看到男人口中没有情绪是个怪物的男孩,猛地抬头,异色眼瞳剧烈收缩。
恩莱看着他的父亲,那双眼睛里第一次涌上了如此清晰,如此强烈的,孩童式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罕见而慌乱地连忙开口呼唤,“父亲……”
男人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十分烦躁地挥手,好像在驱赶什么苍蝇。
班主粗糙的手捏了捏恩莱的胳膊,掰开嘴看了看他的牙齿,颇为不吝啬地抽出大把钱给了男人,交易就这样完成了。
像是没有想到能换这么多钱,男人脸上洋溢出了笑容,转身就走的步伐都带着明显的轻快,恩莱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前面。他就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多余的零件一样,站在陌生吵嚷的马戏团门口,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弥漫开来。
穆洇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他的母亲,女人的脸映在了恩莱的泪水里,那张脸上没有悲哀没有不舍没有无能为力,只有一种——
如释重负的轻松。
画面再度流转,进到了马戏团的帐篷里,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的甜腻,野兽的腥臊,和观众的汗臭味,交织在一起的刺鼻气味让人头晕。
穆洇在中央的原形舞台上再度看到了恩莱,他穿着粗糙磨着皮肤的麻布戏服,任由聚光灯化作的冰冷残酷眼睛,死死地盯着面露茫然的自己。
“看我们的小悲!”主持人的声音甜得发腻,“他的节目是‘不会笑’的小丑!”
舞台上的其他小丑会做各种鬼脸逗乐观众,而恩莱不管经历什么,都保持着一副茫然带着一丝哀伤的表情。
第一桶冰水猛地浇下来的时候,恩莱的牙齿开始打颤,水珠混着眼泪顺着睫毛滴落模糊了视线后,穆洇听到了观众席上爆发出来的笑声,很尖锐,像是无数碎玻璃。
馅饼开始砸在他身上,粘腻的奶油糊住了他的鼻子,劣质的草莓酱顺着他的嘴角流进了衣服里,随着台下人高喊的一声‘摔一个!’,旁边发出夸张笑容的小丑精准地出现在他前进的路上,恩莱重重地倒下,但他膝盖身体剧烈撞击木板的闷响很快就被更大的笑声淹没掩盖。
帐篷里笑狼掀顶,大人开心地拍着大腿,孩子们愉悦兴奋地尖叫,他的每一次狼狈,每一次沉默的承受,都成了点燃狂欢的薪柴。
他扭曲的痛苦,成为了他人的快乐源泉。
穆洇看着这颠倒混乱的一幕,怔了下,他又想到了小丑的异能名称。
难以言喻的巨响在这一刻轰然炸开,那是直接撼动了规则,由整个世界发出的瘆人嗡鸣。
穆洇耳边响起了林至研曾跟他说过的话。
液体隔绝的联系时间,和液体与卡牌的接触程度挂钩。
只是肌肤接触的话,能隔绝掉的时间其实很短,并不足以完成他们接下来的计划。
他会在一开始泼过去,只是这样更容易,一定能在对方返回意识海之前,先将对方留在此地。
他们还得抓紧时间让对方喝掉这水才行,这样才能让水隔绝效用的持续时间发挥到极致。
想到这里,来人的嘴唇轻抿了下。
想让对方喝下这水本不难,只是逼着对方喝的时候,肯定得摘下对方的口罩,致使对方的容貌暴露。
他有点担心对方容貌会过于丑陋,让他心理不适。
克莱特意见了严舟的消息迅速传遍于学院。
学院往来的清风挟着众人或惊诧或嫉妒的谈论不停歇地传播。独自一个人走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没有联网设备的穆洇,都很快从身侧路人拔高音调的反问中,知晓了这件事。
克莱专门找了严舟私下见面?
是在和严舟谈论神秘组织即将开展的计划吗?
穆洇踏入图书馆门的脚步顿了下。
可严舟是在没坦明自己身份的情况下,隐秘地朝克莱传递了些消息,怎么就引得克莱如此光明正大地去寻他了。
穆洇压着脚步在安静的图书馆内走动的时候,漂亮的脸蛋微微皱着。
他总感觉这件事有哪里不对劲。学院对学生并不设出入限制,靠着学生证,严舟和穆洇快且顺利地离开了学院。
穆洇现在对这个新任务很好奇,为了让主角的行动更安全些,也为了让他们的探知更顺利,穆洇主动提出可以使用他的卡牌能力。
两位斗篷人似乎正要去某个约定地点和其他人会合,穆洇和严舟跟着移动时,原本只是抱着主角的穆洇,不得已将双腿盘在了严舟的腰上,好让主角的行动力不至于受限。
穆洇本来以为他和严舟的跟踪会很顺利的,但事实上,他一路上都在心惊肉跳。
穆洇懊恼于自己没有重视严舟先前的几次莫名其妙脸红。
他才意识到,主角好像发烧了。
之前的脸红就是某种症状。
和严舟肌肤接触的地方就像是有烈火燃烧似的,尤其是穆洇盘在人腰侧的大腿根,那是穆洇身上最有肉的地方,在被迫挤到有些变形的时候,扩大的接触面都让穆洇感觉到了主角身上冒出的热汗。
特别烫,烫得穆洇人也跟着有些晕乎。
严舟像是没什么力气般,僵硬且艰难地跟着斗篷人的时候,穆洇一直盯着主角从额间冒出又顺着太阳穴流下的热汗,他怕汗水滴落在地上会发出动静惹来注意,虽然姿势有些不便,但总是尽可能地及时擦去。
只让穆洇心惊胆战的,严舟的身体不仅越来越热,额间沁出的汗也越来越多。
好不容易快抵达目的地的时候,穆洇连忙将腿放下了,不敢再让发烧的严舟承担他的重量。
神秘组织碰面的地点是一处荒芜破败的广场,穆洇抬眼打量的时候,理智终于回归的严舟面色一凝。
他清楚地感知到了广场处酝酿的强大精神力。
任何卡牌能力都可能被克制,穆洇的能力不会被这两个斗篷人察觉,并不意味着不被到来的其他人发现。
继续靠穆洇能力的话是有些危险的。
思绪飞快转动间,严舟当机立断地在视线盲区对两个一直跟着的斗篷人下了手,他悄无声息做着的时候,一边飞快地毁尸灭迹,一边将两人的斗篷扒拉下来给自己和穆洇换上。
这就是要直接顶着两人的合理身份进去了。
撤掉卡牌能力,穆洇拢着身上斗篷跟着严舟走进去的时候,颇为紧张。
所幸的是,这两个斗篷人是卡着点来的,他们刚规矩地站到人群里面的位置,广场便安静了下来。
单独位于最前方,像是负责人一样的斗篷人打开了自己的光脑,曾被穆洇见过几次的雕塑影像紧跟着投射在众人眼前。
这雕像真的很神奇,穆洇依旧没看清雕像的面容。
身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穆洇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瞅着大家,学着他们的动作一起向雕塑投影虔诚行礼跪拜。
在真的快要跟着跪下的时候,穆洇有些怔愣。
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在他快要碰掉粗粝地面的时候,接住了他的膝盖,阻止了他的完全跪下。
穆洇略显迟疑地悄悄抬头观察四周,他本意是想看看大家是不是都是这种情况,然大家的斗篷太宽大了,完全碰到了地面遮挡了视线,穆洇并没有得到答案。
不过——
穆洇瞥到了前方负责人行礼时隐约露出一点的手腕。
轻微晃眼间,穆洇看到了颇为触目惊心的疤痕。
穆洇一下子就想到了谢渊。
谢渊在因和他退婚而被赶出谢家登上热搜时,热搜主页曾挂过谢渊被赶走时的照片。青年过长的头发遮挡住了他的样貌,除了身上的阴郁气质,唯独让穆洇再留下印象的,便是谢渊胳膊裸露处的疤痕。
这个负责人难道是谢渊?
穆洇并不确定。
穆洇之前就觉得谢渊拒绝和他联姻,只是其特意找的顺利离开谢家独自发展势力的幌子。
身为最有可能是BOSS的存在,谢渊确实很有可能和这个主角一开始就卷入的神秘组织存在牵扯关系。
只是——
穆洇觉得负责人胳膊处的疤痕像是新疤。
穆洇之前猜测谢渊身上的伤,应该是谢渊拒绝联姻后,被谢家打的,现在过去颇长时间,谢渊曾经的疤痕应该不呈现这样才对。
穆洇的思绪很快中断。
在最初的虔诚祷告仪式结束后,在穆洇瞳孔一缩的注视下,穆洇看到了被负责人从怀里拿出的物件。
周围明显不太一样的喘息中,熟悉的装有眼泪的瓶子出现在穆洇眼前。
就像是某种预感生效了,穆洇的心脏莫名跳得有些快,一下一下跳动间让穆洇有些不安。
可惜现在的穆洇直到坐在座位上,都没能想通那隐约的奇怪之处在哪里,他只好将这件事压下,打开图书馆提供的设备继续识字。
穆洇认字的时候偶尔会需要外放声音,他也便没有进入需要保持寂静的阅览室,而是待在可以发出声响的走廊里。沿着透光极好的一排窗户,走廊边安着很长的一排桌子,配套的高脚凳相互之间的距离要比正常座位密集得多。
所幸的是,大多数人更喜欢阅览室内的舒适座位和安静氛围,待在走廊里的人并不多。穆洇顺利地走在通往【全知之镜】逼仄道路最近的走廊位置上时,和他挨着的高脚凳上并没有坐着人。
不知道是不是提前知晓会有变故出现的缘故,穆洇始终静不下心来,他看着设备上的文字,时不时就会心不在焉地发呆下,穆洇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了周围环境的变化上。
时间从穿过窗户的阳光照射光亮处从整个走廊缩小至桌面一角时,嘈杂的走廊倏地安静下来。
不疾不徐的靠近脚步声也跟着变得异常清晰。
穆洇抬睫去看的时候,看到了先前引起激烈讨论的克莱。
周围的瞬间寂静不仅因为这位年纪轻轻的副会长威望很高,也因为他眼镜下冷淡目光扫过人的时候会让人身体本能紧绷。
克莱的脚步方向是奔着【全知之镜】去的。
穆洇想,克莱又去接触【全知之镜】应该是克莱想为神秘组织的计划提前部署些什么。
穆洇又变得有些紧张的时候,发现克莱的目光又独独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穆洇拿着设备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对方为什么要看他?
穆洇心慌之余,忽地想起,他上次碰到克莱的时候,他刚好从【全知之镜】的房间里出来。
难道是因为他最近刚好和【全知之镜】接触过,引起了克莱的怀疑,让克莱觉得他说不定会和神秘组织有牵扯。
确实存在某种牵扯的穆洇眼睫乱颤地,本能想要躲避克莱的注视,但他又怕这样显得自己是做贼心虚,硬是硬着头皮撑着和克莱对视。
穆洇也不知道克莱能不能看清他口罩下的神情,他只是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很无辜。
天生带着点水意的眼眸更加柔软可怜,穆洇抿着唇看克莱的时候,眼睛眨动的频率都放低了,他乌黑眼睫乖顺地低低垂着,站着的克莱看着坐着的他时,恰好能清晰看到弯弯睫毛处诱人的弧度。
克莱缓缓前进的步伐在路过穆洇时好像放慢了些。
穆洇心脏提起的时候,不确定自己在克莱路过后,是不是真的听到了克莱一声微不可查的轻笑。
心有余悸地看着克莱越来越黑的身影,穆洇嘴巴抿了抿。
视线重新放在桌面的设备上,在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后,穆洇发现附近又变得有些怪了。
和刚刚克莱出现时的骤然安静不一样,周围的安静是一点点蔓延传染的。
起初是只有几个人蓦地安静,但紧接着,伴随着怼胳膊推搡的肢体碰撞声响,越来越多的人卷入了这种安静中。不一会儿,走廊里的人便全都低头看光脑了。
穆洇茫然地观察时,心里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的视线在模糊瞥到最近之人的光脑时,看到了一个应该是论坛的界面。
穆洇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佘晟,佘晟明显因为他的这个反应,而变得有些拘谨无措。
穆洇轻微抬眼。
就像原主在羞辱狂欢之前的各种戏弄中,受到的全是心理折磨,并没有受到真正的身体伤害,而佘晟这次却被打得身上没有一块好皮一样。
他也不准备玩佘晟剧情中用的那种恋爱游戏。
那实在是太简单了。
佘晟瞬间有些紧张,他不想错过穆洇这个救命稻草,也怕惹得穆洇不快,他语气中不免带了点无措和卑微,“你……你应该不会介意吧。”他不知不觉间又怨恨起了那个给他发消息的人。
“当然不介意。”
佘晟听到穆洇这样回答,他顿时长松了一口气,心口悬着的大石彻底落下,他连忙再度道歉,“真的很对不起,我当时实在是脑子懵了……”
佘晟的话语蓦地僵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穆洇,那一刻他全身血液都被冻得凝固,他感觉他身上的所有皮肉都在瞬间炸开。
他嘴唇颤抖得厉害,看着来救他的穆洇,疑心自己刚刚听错了,“什,什么?”
穆洇轻笑着道,“我怎么会介意呢,你没有认错,给你发私信的人确实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