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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尘镜

作者:华亭存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昌平十七年,春。


    尺重山中天穹色变,山坳哗然,几点惊鸟如白蝶,仓皇落入竹海中。


    山中房舍的长廊上,白发长者迎风而立,身后竹门被人推开,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老师,陇南王战死邺京,此事当真?”


    长者未答,只是望向天际翻涌袭来的滚滚黑云,长叹道:“齐章啊,要变天了。”


    齐章随老师望向远处,尺重山竹浪滔叠,连绵不绝的青黛里显出阴雨将来的诡谲,似有什么魔物将要挣脱束缚侵袭这人间。


    他上前几步,将搭在臂弯的斗篷展开披在老师肩上,“世子尚留陇南,恐凶多吉少。”


    “救运不救命。”龙海麟抬起仅剩的右手系上斗篷,“我已让鹰前去截他,他留于邺京,日后可为你所用。”


    齐章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情绪,龙海麟似乎有感,他转过身,上下打量了学生一番,提醒一句:“你要记得,你我身在万川,弈的是天地之局。”


    齐章忙道:“学生知道。”


    “翰林院选拔在即,你也去罢。”


    “是。”


    山尖之上,青松翠竹再也兜不住阴惨惨的云,大雨倾盆而下。


    .


    陇南王府,淫雨漫漫,满目苍凉。


    御笔亲题的门匾掉在石阶上摔成俩半,芳草干裂,孤燕惊起。庭中血腥气逼人,蚊蝇喋血,血滩中倒出熊熊烈火,王府上下一百八十余人,死尽。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抚过门匾,漆黑的眼睛遥遥望向天际。


    是夜,雾蓝笼罩着的林中小径,一匹骏马如矢火流星般划破寂静,与它披蓑戴笠的主人一起消失在路尽头。


    雨夜寒冷,那马奔波了一个时辰,终于在一座官宅前停了下来。


    冷雨夜衬得齐章的脸分外白,他微微仰头,把那题着[时府]二字的门匾看了许久——


    【陇南行台】是朝廷设于陇南的一所监察机构,目的是制衡山高皇帝远的陇南王府,为不与王府起正面冲突,便将府邸掩耳盗铃般地设在陇南七郡之一的代郡。


    目今的行台尚书令名叫时骥,是个片叶不沾的世故人,虽一向与王府虚与委蛇,但眼下,这个京官倒是个正经的护身符。


    齐章下马上前叩门。


    夜深人静,行台府中上下人等皆已入睡,而主人屋里的烛火却闪了一闪,亮了起来。


    “听家人说,阁下是龙先生的学生?”


    时骥披着衣裳,移过烛灯,面带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天色已晚,找本官何事?”


    齐章笼着双袖,立在当地,微微仰头欣赏着墙上的一幅骏马图,微笑道:“我应师命前来,给行台大人提个醒儿。”


    时骥不解:“请说。”


    “陇南战败,总督登基已无阻力,十三营能者众多,又与总督亲厚,陇南行台这个肥差,大人守不守得住,可是两说?”


    时骥听着,嘴角浮起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命小厮,“烧热茶来,用我案上那罐雾云金针。”


    齐章转过头来,笑道:“大人客气了,这雾云金针可不多得,今日倒便宜了我。”


    “哪里的话,先生请坐——”时羁理了理衣裳坐下,“早闻龙先生高瞻远瞩,果然如此。实不相瞒,本官确有此忧,正在静观其变,先生今来,我自然有望,还请先生教我。”


    “当下陇南,是壮士战死,妻儿鬼哭的局面,而十三营的韩廷带人抄了王府,将王府中人赶尽杀绝,财物尽饱私囊。大人要替总督博个好名声,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时骥缓缓点头:“先生所言极是。”


    一时茶来,二人谦让喝茶,齐章道:“除此之外,在下还有一礼,请大人务必收下。”


    “何物?”


    “陇南王府还有个小世子下落不明,不论总督打算如何处置这孩子,但眼下谁先找到汝栖,谁便能在总督那博个头彩,不是吗?”


    时骥喝了口茶,笑道:“话虽不错,可谁知道那小子在哪?”


    齐章微微一笑,“在我手上。”


    时骥面上的笑容慢慢敛了,他那眼底闪过的讶异全部落在齐章眼里,后者微笑道:“若非如此,晚辈怎敢冒然前来。”


    时骥搁下茶盅,起身一拜:“先生恩惠。若有用得着时某的地方,先生尽可开口。”


    齐章忙起身抬手去扶时骥,鼻息里发出一声淡淡的笑意,“大人真敞快人也,实不相瞒,晚辈确有一事相求。”


    二人归坐,时骥忙道:“请说。”


    “我请大人助世子前去邯东。”


    时骥不解,“他既在你手上,以龙先生的本事,送他去邯东又有何难?为何绕这么大圈子来找我?”


    “家师只是百姓,如何敢与天子抗衡?就算救出世子,总归是见不得光的。”


    时骥问:“依你之见,何如?”


    齐章起身拜下,“世子眼下尚在城内,在下恳请大人护其至京,在总督那儿过个明路后,等候赵将军入京。”


    .


    山风生冷,乌雀嘲哳,崎岖山道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艰难地走着。


    前头那人手持长刀劈开拦路荆棘,回首向后者伸出手,“世子——”


    “你走你的,不必管我。”


    那人声音听上去有些闷,是疲惫加脱水的缘故,星霜摸摸腰间水壶,里头早空了,他看向蓝谧的树林,“过了这座山便有庄子,世子耐着些。”


    “我没事,走吧。”


    人迹罕至的密林何其难走,星霜不时回头,为的查看是否有荆棘割破衣裳落下布条而暴露行踪,那人便道:“父王常夸你做事缜密,我原还不服,如今才知……”


    话未说完,突然鸟雀惊起,二人瞳仁一紧——正前方林有异响,有人正走过来。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星霜手握刀柄上前半步,警惕道:“阁下何人?”


    脚步丝毫未缓,落叶响如蛇游,星霜面色骤冷,呵道:“说话!”


    来人于两丈外停步,是个身形普通的汉子,着夜行衣,月色下可见他的模样也生得毫无特点。


    汉子微微低头,致了个礼。


    星霜拇指抵在刀封上,是立即便可抽出的姿势,冷声问:“你是何人?”


    “无名小卒。在下奉命提醒世子,韩廷已于各关隘处布下罗网,世子此时急要出关——”那汉子略微停顿,将目光投向星霜身后,“焉知赵将军不会拿世子的人头,做送与总督的见面礼?”


    年轻侍卫面色一凛,短暂的沉默后,他身后那位主人缓缓走了出来。


    一个半大的少年人,诡异地戴着半张黄金面具,他的声音很特殊,雾蒙蒙中带着点透亮,好似江南烟雨里晃荡着的冷翠灯笼。


    “你不是十三营的人?”


    见汉子点头,这少年又问:“倒不不知阁下本家是谁?”


    “恕难告知,我家主人有言:暗处藏不得,不如明处见。邺京有大把人不想世子死。”


    “若我不去邺京呢?”


    汉子倒也直白:“那由不得世子。”


    “先礼后兵呐。”汝栖微一歪头,发出戏谑的轻笑,“既如此,随你们便。”


    那汉子道一声得罪,近身前来,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汝栖袖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堪堪抵在了胸前。


    那汉子不悦,“世子何必做困兽之斗?”


    汝栖不答,只见那汉子手刀往下重重一劈,汝栖手腕轻旋,匕首已被他换了方向,汉子徒手去抓,两人转眼之间已过了几招,汝栖本不善用短匕,而那汉子明显是个极善近战的人,十招之后便被落了下风。冷呵道:”星霜!”


    星霜旋即提剑而上,那汉子不得不分心来对付星霜,三人正难解难分,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来人不会武功,完全不会隐藏自己。


    “住手!你们给我住手!”


    三人都听出来者是谁,谨慎分开,那汉子先收了手,行礼道:“齐先生。”


    爬上这座荒山,对齐章而言显然是个不小的挑战,他的胸口重重起伏着,更何况刚才那声大喊叫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闭目微微平复了一会,开口还是喘得很,“这事……交予我吧,你、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汉子对齐章不疑有他,抱拳道:“有劳。”


    齐章喘着气挤出一个笑,“去吧。”


    三人目送汉子离去,齐章终于懈下来,弓着身子退到树边靠着歇息。汝栖眼错不眨地盯着他,动了动唇,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星霜忙上前道:“齐先生!你还好吗?”


    齐章摆摆手示意无碍,过了一会才直起身子,冲汝栖笑道:“能在鹰手下过几招,可见已精进了。不过你这脾气倒还没改,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好只爱动手呢?”


    “我是小人。”汝栖收了匕首,淡道:“我当是谁派的打手,原来是你啊,好嫂子。”


    “不是我。“齐章对后面那句称呼置若罔闻,“这是老师派来押你入京的。”


    “那你又在这做什么?”


    “我自然是为你来的。”齐章直起身子,一只带路的鸳鸟扑棱棱地从树枝上飞下落在他肩膀,他拍拍落叶走近来,“我都安排好了,你跟时骥走一趟,在邺城静候你赵叔。”


    汝栖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盯着齐章:“你暗度陈仓,不怕你老师怪罪?”


    齐章和煦一笑,“我不救你,你大哥怪我怎么办?”


    汝栖嘴角凝着的那一点点温和荡然无存,他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同时看见齐章往星霜手中塞着什么。


    “什么东西?”


    “银票。”齐章说,“去吧,城中有间相逢客栈,乖乖的,去那儿等时大人。”


    .


    “他总将我当做小孩。”汝栖凝视着齐章磕磕绊绊下山的背影,“大哥走后,我难道没有成长吗?”


    “当年世子尾巴似的缀在他俩身后,可不就是孩子么。”


    汝栖沉默了半晌,转过身去。


    “走吧,他不会害我,会会那些人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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