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肉白骨》 第1章 前尘镜 昌平十七年,春。 尺重山中天穹色变,山坳哗然,几点惊鸟如白蝶,仓皇落入竹海中。 山中房舍的长廊上,白发长者迎风而立,身后竹门被人推开,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老师,陇南王战死邺京,此事当真?” 长者未答,只是望向天际翻涌袭来的滚滚黑云,长叹道:“齐章啊,要变天了。” 齐章随老师望向远处,尺重山竹浪滔叠,连绵不绝的青黛里显出阴雨将来的诡谲,似有什么魔物将要挣脱束缚侵袭这人间。 他上前几步,将搭在臂弯的斗篷展开披在老师肩上,“世子尚留陇南,恐凶多吉少。” “救运不救命。”龙海麟抬起仅剩的右手系上斗篷,“我已让鹰前去截他,他留于邺京,日后可为你所用。” 齐章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情绪,龙海麟似乎有感,他转过身,上下打量了学生一番,提醒一句:“你要记得,你我身在万川,弈的是天地之局。” 齐章忙道:“学生知道。” “翰林院选拔在即,你也去罢。” “是。” 山尖之上,青松翠竹再也兜不住阴惨惨的云,大雨倾盆而下。 . 陇南王府,淫雨漫漫,满目苍凉。 御笔亲题的门匾掉在石阶上摔成俩半,芳草干裂,孤燕惊起。庭中血腥气逼人,蚊蝇喋血,血滩中倒出熊熊烈火,王府上下一百八十余人,死尽。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抚过门匾,漆黑的眼睛遥遥望向天际。 是夜,雾蓝笼罩着的林中小径,一匹骏马如矢火流星般划破寂静,与它披蓑戴笠的主人一起消失在路尽头。 雨夜寒冷,那马奔波了一个时辰,终于在一座官宅前停了下来。 冷雨夜衬得齐章的脸分外白,他微微仰头,把那题着[时府]二字的门匾看了许久—— 【陇南行台】是朝廷设于陇南的一所监察机构,目的是制衡山高皇帝远的陇南王府,为不与王府起正面冲突,便将府邸掩耳盗铃般地设在陇南七郡之一的代郡。 目今的行台尚书令名叫时骥,是个片叶不沾的世故人,虽一向与王府虚与委蛇,但眼下,这个京官倒是个正经的护身符。 齐章下马上前叩门。 夜深人静,行台府中上下人等皆已入睡,而主人屋里的烛火却闪了一闪,亮了起来。 “听家人说,阁下是龙先生的学生?” 时骥披着衣裳,移过烛灯,面带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天色已晚,找本官何事?” 齐章笼着双袖,立在当地,微微仰头欣赏着墙上的一幅骏马图,微笑道:“我应师命前来,给行台大人提个醒儿。” 时骥不解:“请说。” “陇南战败,总督登基已无阻力,十三营能者众多,又与总督亲厚,陇南行台这个肥差,大人守不守得住,可是两说?” 时骥听着,嘴角浮起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命小厮,“烧热茶来,用我案上那罐雾云金针。” 齐章转过头来,笑道:“大人客气了,这雾云金针可不多得,今日倒便宜了我。” “哪里的话,先生请坐——”时羁理了理衣裳坐下,“早闻龙先生高瞻远瞩,果然如此。实不相瞒,本官确有此忧,正在静观其变,先生今来,我自然有望,还请先生教我。” “当下陇南,是壮士战死,妻儿鬼哭的局面,而十三营的韩廷带人抄了王府,将王府中人赶尽杀绝,财物尽饱私囊。大人要替总督博个好名声,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时骥缓缓点头:“先生所言极是。” 一时茶来,二人谦让喝茶,齐章道:“除此之外,在下还有一礼,请大人务必收下。” “何物?” “陇南王府还有个小世子下落不明,不论总督打算如何处置这孩子,但眼下谁先找到汝栖,谁便能在总督那博个头彩,不是吗?” 时骥喝了口茶,笑道:“话虽不错,可谁知道那小子在哪?” 齐章微微一笑,“在我手上。” 时骥面上的笑容慢慢敛了,他那眼底闪过的讶异全部落在齐章眼里,后者微笑道:“若非如此,晚辈怎敢冒然前来。” 时骥搁下茶盅,起身一拜:“先生恩惠。若有用得着时某的地方,先生尽可开口。” 齐章忙起身抬手去扶时骥,鼻息里发出一声淡淡的笑意,“大人真敞快人也,实不相瞒,晚辈确有一事相求。” 二人归坐,时骥忙道:“请说。” “我请大人助世子前去邯东。” 时骥不解,“他既在你手上,以龙先生的本事,送他去邯东又有何难?为何绕这么大圈子来找我?” “家师只是百姓,如何敢与天子抗衡?就算救出世子,总归是见不得光的。” 时骥问:“依你之见,何如?” 齐章起身拜下,“世子眼下尚在城内,在下恳请大人护其至京,在总督那儿过个明路后,等候赵将军入京。” . 山风生冷,乌雀嘲哳,崎岖山道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艰难地走着。 前头那人手持长刀劈开拦路荆棘,回首向后者伸出手,“世子——” “你走你的,不必管我。” 那人声音听上去有些闷,是疲惫加脱水的缘故,星霜摸摸腰间水壶,里头早空了,他看向蓝谧的树林,“过了这座山便有庄子,世子耐着些。” “我没事,走吧。” 人迹罕至的密林何其难走,星霜不时回头,为的查看是否有荆棘割破衣裳落下布条而暴露行踪,那人便道:“父王常夸你做事缜密,我原还不服,如今才知……” 话未说完,突然鸟雀惊起,二人瞳仁一紧——正前方林有异响,有人正走过来。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星霜手握刀柄上前半步,警惕道:“阁下何人?” 脚步丝毫未缓,落叶响如蛇游,星霜面色骤冷,呵道:“说话!” 来人于两丈外停步,是个身形普通的汉子,着夜行衣,月色下可见他的模样也生得毫无特点。 汉子微微低头,致了个礼。 星霜拇指抵在刀封上,是立即便可抽出的姿势,冷声问:“你是何人?” “无名小卒。在下奉命提醒世子,韩廷已于各关隘处布下罗网,世子此时急要出关——”那汉子略微停顿,将目光投向星霜身后,“焉知赵将军不会拿世子的人头,做送与总督的见面礼?” 年轻侍卫面色一凛,短暂的沉默后,他身后那位主人缓缓走了出来。 一个半大的少年人,诡异地戴着半张黄金面具,他的声音很特殊,雾蒙蒙中带着点透亮,好似江南烟雨里晃荡着的冷翠灯笼。 “你不是十三营的人?” 见汉子点头,这少年又问:“倒不不知阁下本家是谁?” “恕难告知,我家主人有言:暗处藏不得,不如明处见。邺京有大把人不想世子死。” “若我不去邺京呢?” 汉子倒也直白:“那由不得世子。” “先礼后兵呐。”汝栖微一歪头,发出戏谑的轻笑,“既如此,随你们便。” 那汉子道一声得罪,近身前来,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汝栖袖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堪堪抵在了胸前。 那汉子不悦,“世子何必做困兽之斗?” 汝栖不答,只见那汉子手刀往下重重一劈,汝栖手腕轻旋,匕首已被他换了方向,汉子徒手去抓,两人转眼之间已过了几招,汝栖本不善用短匕,而那汉子明显是个极善近战的人,十招之后便被落了下风。冷呵道:”星霜!” 星霜旋即提剑而上,那汉子不得不分心来对付星霜,三人正难解难分,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来人不会武功,完全不会隐藏自己。 “住手!你们给我住手!” 三人都听出来者是谁,谨慎分开,那汉子先收了手,行礼道:“齐先生。” 爬上这座荒山,对齐章而言显然是个不小的挑战,他的胸口重重起伏着,更何况刚才那声大喊叫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闭目微微平复了一会,开口还是喘得很,“这事……交予我吧,你、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汉子对齐章不疑有他,抱拳道:“有劳。” 齐章喘着气挤出一个笑,“去吧。” 三人目送汉子离去,齐章终于懈下来,弓着身子退到树边靠着歇息。汝栖眼错不眨地盯着他,动了动唇,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星霜忙上前道:“齐先生!你还好吗?” 齐章摆摆手示意无碍,过了一会才直起身子,冲汝栖笑道:“能在鹰手下过几招,可见已精进了。不过你这脾气倒还没改,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好只爱动手呢?” “我是小人。”汝栖收了匕首,淡道:“我当是谁派的打手,原来是你啊,好嫂子。” “不是我。“齐章对后面那句称呼置若罔闻,“这是老师派来押你入京的。” “那你又在这做什么?” “我自然是为你来的。”齐章直起身子,一只带路的鸳鸟扑棱棱地从树枝上飞下落在他肩膀,他拍拍落叶走近来,“我都安排好了,你跟时骥走一趟,在邺城静候你赵叔。” 汝栖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盯着齐章:“你暗度陈仓,不怕你老师怪罪?” 齐章和煦一笑,“我不救你,你大哥怪我怎么办?” 汝栖嘴角凝着的那一点点温和荡然无存,他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同时看见齐章往星霜手中塞着什么。 “什么东西?” “银票。”齐章说,“去吧,城中有间相逢客栈,乖乖的,去那儿等时大人。” . “他总将我当做小孩。”汝栖凝视着齐章磕磕绊绊下山的背影,“大哥走后,我难道没有成长吗?” “当年世子尾巴似的缀在他俩身后,可不就是孩子么。” 汝栖沉默了半晌,转过身去。 “走吧,他不会害我,会会那些人再说。” 第2章 野中论 一只漆黑的鸳鸟扑棱棱飞过,落在庭院的树上安静梳翎。 “时骥?” 驻兵陇南的十三营副指挥使韩廷正在院中乳石桌上用早茶,听了文书进报十分狐疑:“他说他来此是为羁押汝栖?” “是。” 韩廷冷笑一声,撇了撇茶沫,“笑话!我寻了这些天寻不着,他这是长了千里眼,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找到汝栖?” 文书劝道:“他是行台,是朝廷驻外大臣,总督与之也有些交情,不论是真是假,大人还是去见一见为好。” 岂料此言一出,惹得韩廷大怒,跳起来指着文书鼻子骂道:“老子在邺京当孙子也就罢了!难道到了这陇南还得他妈当孙子!” 文书吓得忙跪下请求息怒,韩廷面色铁黑,半晌阴沉沉道:“待总督大事一成,这孙子谁当还说不定!” 文书连连称是,韩廷冷哼一声,起身摔袍而去。 . 陇南城门处,韩廷满面春风地向马上人行礼,“下官参见行台大人!方才人传,大人前来缉拿汝栖,下官十分惊喜,只是不瞒大人,下官在陇南寻找多日,都不见其踪影,怎么大人……” 时骥暼他一眼,亮出腰牌,所答非问,“陇南王既死,此地军政事务皆归本官统辖,你的兵可以撤了。” 韩廷面色微变,陪笑躬身让路,“这是自然,若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大人随时调遣。” 时骥不再废话,驱马而入,身后代郡亲兵十二列紧随其后涌入陇南都城。 韩廷紧随其后,马匹进入城中,这位副指挥使便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城中百姓来来往往,手中皆持农具刀棍,个个紧张地盯着来人。 时骥自然也察觉,他便就在最热闹的文景大街上停住马,目光缓缓打量过人群,遥遥拱手,“时某应信前来,世子为何还不现身?” 韩廷不可置信,此时烈日当空,百姓严阵以待,马背上的二人静静等候,只见一道掷地有声的声音越过层层人浪落在耳畔:“诸位今日护我大恩,汝栖他日自当相报!现请让条路,让行台进来,我有话与他说。” 百姓齐刷刷望过来,明明只才四月,却觉热浪滔天,纵是时骥这样的二品大员迫于百姓压力也只得下了马,人群让开一条羊肠小道,时韩二人走过之处,百姓抽刀断水般立即又堵上,二人在这热浪里闷头走了数十步,终于见一抹玄衣立在当地。 那是一位少年公子,戴着花丝珠嵌的半张黄金面具,只露出鼻唇与凌厉的下颌。 这位颇富盛名的陇南少主,善骑射、通音律,据闻他生得十分貌美,从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今日一见果然身姿风流,遗世独立。 汝栖双手交叠于身前,清凌凌地开了口,“时来运转呐,时大人。” 时骥笑道:“世子放心,本官必定好生护送世子进京。” “只可惜家中已被烧尽,不能请大人喝杯茶了,咱们就此上路,如何?” “时某也正有此意。”时骥微微侧身,扬手道:“世子请。” 韩廷却打上前一步,笑得颇有意味:“行台跋涉而来,如此匆忙上路,韩某实在不安。况且近日世子藏躲于城中想必也未好生休息,二位不如小休一夜,明日一早再赶路?我也略备薄酒一杯,不知二位赏脸否?” 汝栖便问时骥,“行台以为如何?” 时骥笑:“副指挥使如今正是总督身边的红人,这个面子,你我得给。” 汝栖颌首:“就依行台。” 韩廷迎接了对方面具下淡淡的目光,挑衅似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 城中最好的客栈被十三营占下,汝栖盘腿坐在案前,闭目养神。 齐章这人,做事总是十分妥贴,也不知他是怎样知会百姓的,总之今日,他作为败寇可谓是很有排场了。 “世子。”星霜敲门进来,“宴已齐备,韩廷请世子过去。” 汝栖睁开眼,起身,踱步至铜镜前整理衣襟,吩咐道:“你不必跟着了,若他们羞辱我,当着你岂不好看?” 星霜明白,“属下只送世子到门前。” “走吧。” 厢房中人声鼎沸,汝栖站在门前,微微侧目,星霜说了一句“世子当心”便退了下去。 汝栖抬手推门,门缓缓开,那些噪声随着门声骤然而止,数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似乎就等着他。 汝栖扫了一眼,房中除时骥韩廷外,还有几位陇南小官作陪,其中有个县主见他进来忙欲起身行礼,却被身边人按下了。 汝栖装作不察,只剩一张尾几,他便走过去。 “哎!”韩廷出声道:“这是我家文书的席面,世子,你的席面在那儿。” 他扬了扬下巴,指着一张放在众席中央的小杌子。 汝栖站在原地,冷冷道:“韩大人这是瞧我不起?” “我需要瞧得起你?” 韩廷环顾左右哈哈一笑,“叫你一声世子罢了。汝栖,天下风水轮流转,你现是阶下囚!” 时骥自吃酒菜置若罔闻,倒是那县主把酒起身,陪着笑打圆场,“指挥使何必与年轻人置气?就是多添一张席面也无妨啊!” 韩廷不答,两眼只看汝栖,激得黄金面具下双目怒圆,却还要寻事,“这里也都不是外人,世子怎还以面具示人?日后在京中,就是想照应照应你,也得知道你的模样啊。” 二人僵持半晌,汝栖终于抬手去取面具。 当下宴席静得无一丝声音,从他露出鼻梁那刻起,韩廷甚至微微站了起来。 这是一张画皮般的脸,微红凤尾,如画丹唇,不紧不凑地长在这白净皮囊上。夺人心魄的海妖,叫人看也不敢看,连眼神都各自拘谨起来。 韩廷失语,眼里只有那薄唇上下轻碰,许久才反应过来汝栖在说什么—— “尉迟徽既不曾下令,我今便还是世子,便是想辱我,也还轮不着你一个小小的副指挥!” 双方剑拔弩张,时骥此刻才好整以暇地开口敲打:“世子所言甚是,总督与世子说到底还有一层表舅甥的关系,指挥使未免急躁了些。只是世子气归气,也不该直呼表舅姓名啊。” 汝栖冷笑一声,转身离开了厢房。 房门合上,其余几人才略动弹,县主先忙着“哎哟”了一声,惊赞道:“这倒也怨不得他常戴面具,我方才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吹化了这雪似的人!” 旁边一人也忙拿帕子擦衣裳:“何曾不是?我方才连茶都不会倒了,泼洒了一地。” 时骥终于搁下著,向尚在恍惚的韩廷说:“本官用好了,还要早些歇息,诸位慢用。” 说罢,他便也起身,径直出去了。 这里,县主等人坐了一坐也就起身告辞,一时厢房只剩下文书与韩廷二人。 “大人,天好早晚了,大人也该歇息了,前日大人叫小人寻的代郡美人已在候着了。” 韩廷好似充耳不闻,突然道:“我若买通时骥不许他上京,对外就说汝栖已死,如何?” 文书听了,半晌咂摸过味来,唬得了不得:“大人这是……” “我毕生所求不过一绝色,现就在我手中,我如何肯放!” “可……可总督要他入京……” 韩廷压着声音,“陇南兵变,世子死于荒野,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文书急道:“说他死于荒野倒是不难,可倘若以后有人见着世子,大人又作何解释?” “他整日戴个面具,又有多少人见过他?”韩廷恼怒道:“只是不知如何堵住时骥这张嘴!” 文书劝道:“大人,此事事关重大,况且,你我并不知总督的意思…...” 韩廷一瞪眼,文书知他好弄左性儿,不敢强劝,只好赔笑道:“若说买通行台,我们并无交易之物啊!” 韩廷冷道:“那不如趁机要了他的命。” 密杀朝廷命官重罪,文书慌道:“不可不可,这是要杀头的……” “闲话少叙!今夜我便动手!” 文书急道:“他是朝廷命官!” 韩廷一瞪眼,“他是朝廷命官,可惜是旧朝命官!总督登基后,这陇南行台的位置,未尝不另有人选!” 文书不敢再劝,回屋之后,忖度这韩廷实在胆大包天,若是失手,待时骥上奏朝廷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就算得手,世上多少眼睛盯着世子,只怕也难瞒天过海,因此越想越怕,半夜收拾细软,骗过城门守卫一径逃走了。 夜色弥漫,行台屋中油灯已灭,黑衣人在屋顶无声速行,他跳到一间厢房上,揭开瓦片,将一支迷香塞了进去。 半柱香后,黑衣人跃下,刀光在月色下寒气逼人,他一脚踹开房门,迅速逼近床褥,挥刀乱砍。 “不对!” 韩廷定睛一瞧,瞬间毛骨悚然——床上根本没人! . 一辆朴素的马车早已驶离城门,正行驶在官道上。 代郡亲兵追上马车,将方才客栈里的事详细告知,汝栖听完,脸色青白,“韩廷好大胆子……” 时骥笑笑,“十三营如今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我不过是只有虚名儿的外派京官,他就是杀了我,总督也未必会追究。不过我已去信邺京,沿途馆驿均知世子行径,倒可以不必太过忧心。” 汝栖沉默而坐,时骥笑道:“有人为世子殚精竭虑,世子好福气。” “救我不是一件易事。”汝栖沉声道:“只怕会害了他。” “齐先生聪明世故,又是龙先生的学生,世子眼下倒不必替他担忧。话说回来,齐先生虽给你我指了条路,却也要你我二人机灵行事。世子进京后有何打算?若有用得着时某的地方,尽可直言。” “眼下我也无法,他叫我进京候着赵叔,可我……” “世子有何为难?” “赵叔往后在尉迟徽手下只怕很艰难。” “世子过于宅心仁厚了。”时骥笑道:“如今最要紧的是保命,其次,是给自己选个好出路。若赵将军肯将你带去邯东,届时天高任鸟飞,岂不比在邺京讨生活要好?” 汝栖听罢,起身拜下,“栖年幼无知,请大人教我。” 时骥见他诚恳,便道:“陇南王颇有美名,世子不妨借来一用——世子进京后,我明面上书请奏杀你,暗中使此消息无胫而行,等赵无咎进京,仗着邯东与陇南多年旧交,将他架于火上,他势必保你。” 汝栖疑惑,“大人也是孤身入京,如何能笃定掀得起这般风雨?” 时骥似笑非笑:“天下许多事,无非‘借力’二字,我问世子,十三营如今得势,必会搀行夺市,那眼下,京中谁最不快活呢?” 汝栖看着时骥,刹那间好似醍醐灌顶,脱口道:“龙武卫?” 时骥笑道:“十三营掌邺京边城防守,龙武卫掌城内侦查诸事,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如今十三营眼见着扶摇直上,龙武卫日后只怕是要沦为跑腿儿,这口气,只怕他们咽不下去,既然咽不下去,那不就是你我之‘力’了么?” “可陇南与龙武卫素无交情……” “尉迟徽与你父王这一战,输赢自在人心。”时骥哂笑一声:“邺京眼下混沌着呢,世子切勿妄自菲薄。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只帮世子这一回,日后可就两清了。” 汝栖福身道:“大人之恩,栖永不敢忘。” 时骥“哎”地一声打断,“恩谈不上,咱们在官言官,世子日后若有生机,我在陇南也过得自在。” 汝栖便不再多言,眼下说报恩都是笑话,能活下去才算本事。 他藏在衣袖下的手攥紧了,眼下的他仿佛孤叶,卷在这各方势力中上下乱飞。他并不信时骥,也不信尉迟徽,父兄牺牲,家族屠尽,只有齐章算半个亲人。 上次一面,来去匆匆,他有许多事想问却不敢开口,不过他确信齐章不会抛下他这个可怜巴巴的孤儿,更何况这人神通广大,他找自己,远比自己找他更容易。 汝栖这一路都得在馆驿登记详尽,月余才得进京;韩廷谋事不成,不免恼羞成怒,又恐生变,也率兵马速返回京、再加上邯东赵无咎也进京参拜新皇,于是几路人马一齐往邺京涌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野中论 第3章 暗流涌 夏日的第一声惊雷落地之前,邺京换了主人。 魏明帝元善禅位后,自缢于京郊大慈山。原十三营总督尉迟徽登基,改国号为齐,年号明正,涤故更新。 当下且说时骥押汝栖进邺京一事,在京引起轩然大波,但因尉迟徽迟迟未曾下令,便暂将其安置于馆驿之中。 三日之后,宫中终于传召时骥,时汝二人灯下计议。 “大人此番入宫,请暂且不提韩廷灭门一事。新皇正值用人之际,此时弹劾其心腹,岂非打他的脸?” “也有道理。那你打算何时托出?齐先生可是说了,此事必然要为皇上知晓,韩廷在外烧杀抢掠,恶名可都在皇帝头上。” “我人在京中,皇上自会见我,那时由我喊冤岂不好?大人只消在新皇面前做好陇南父母官,保住你这行台的位置即可。” 时骥想了想,笑道:“如此也好。若我去盘诘,倒像是怪罪皇上了,不如当作不知道。” 二人商议既定,时骥便匆忙上车入宫去了。 昏暗的寝殿内,身着玄底金纹寝袍的男人立于书架前,给了时骥一个盛气凌人的背影。 尉迟徽今岁三十有一,正值盛年,从骠骑将军至十三营总督再一跃登宝,不过几载而已,是个极有手段极难撼动的男人。 “你的意思——” 尉迟徽抽了一本书,转过身来,他生了一副典型的鲜卑长相,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眼睛邃深而鼻梁高直,那双眼睛天生带着凌人的压迫感,“韩廷没找到的人,被你找着了。” 时骥拜下,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微臣在陇南十余载,就是小道消息的来路也更多些。” “那你这小道消息倒真如神助了。” 尉迟徽轻声一笑,“汝栖是太后的外孙,流落在外总归不妥,这事你做得很好,只是你们怎么没和韩廷一起进京?” “微臣不敢欺骗皇上。”时骥道:“臣与韩廷在陇南因开仓一事生了些嫌隙,此事还请皇上降罪。” 尉迟徽微微眯起眼睛,“此话怎讲?” 时骥跪下道:“陇南男儿去岁千里入京,稻谷未种,留下孤儿寡母已苦熬一个寒冬,眼见今年春耕亦无望,家家等米下锅,臣不忍百姓饿死,因此开仓放粮,此事臣与韩指挥未达共识,伤了十三营一个驻军性命,请皇上降罪!” 尉迟徽听了,叹息道:“朕与陇南这场仗,百姓何辜。你替朕安抚老弱寡妻,朕该赏你才是。” “臣先行后闻,皇上不惩臣藐视王法已是万幸,如何敢要赏赐。” “这是瞻前顾后的大事,朕没想到,韩廷自然更想不到,你在陇南多年,如今陇南生变,你更要为朕稳住陇南才是。” “微臣遵旨。” 时骥见没话了,刚要退下,尉迟徽又叫住他。 “你以为朕该如何处置汝栖?” 时骥微微抬眉,这是一个要命的问题,但他与齐章已结成共识,要救汝栖的性命,只有让势态激化,赌一赌陇南王的余荫。 时骥转过身,面色从容地道:“臣以为,不留。” 尉迟徽寒潭似的眼睛看过来,“不留?” “皇上,宝塔已建九成九,何必心软于一幼子?” 寝宫里,可怖地静默着,片刻后,尉迟徽将书搁在案上,一挥手,“去吧。” “是,微臣告退。” 时骥去后,总管太监荣喜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皇上,龙先生递了拜贴。” 尉迟徽接过一看,唇角露出一丝戏谑,“龙海麟惯会投机。”他随手扔下帖子,“就说朕染了风寒,不能见他。” “是。” . 明正元年,小满,尉迟徽大宴群臣,是为登基之喜。 宫墙外,龙武卫千户陶催抱臂倚墙下看热闹,他同事也蹭过来,一脸作壁上观。 “从晌午就来跪着了,里头到现也没给个准信儿,我刚瞧见韩廷正带着人往这赶呢。” “时骥捉了人提来邺京要杀,新仇旧恨拧在一处,可不得闹上一闹。” “里头若是不保——”同事伸个懒腰,含糊道:“那就干呗。” 陶催呵呵一笑,“说大话了不是?赵将军现已称臣,就凭你?你干谁?” “时也命也。邯东太远书信被截,若非如此,陇南与邯东联手,十三营与岷北未必能得手。”同事说着哈哈一笑,“我说着玩的,我能干谁?我混口饭吃。” 陶催问:“赵将军什么时候到?” “馆驿说今儿到,里头宴已开,到了也就只能吃些残羹剩饭了。” 皇城门下人头攒动,陶催心想这时骥上奏诛杀世子的时机选得还挺巧。 陇南王进京勤王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在人眼里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城内这些老百姓眼下情绪高涨,一旦赵无咎军马压境,势必会逼着他救世子,赵无咎如今再不济,手中也有五万军马,若有他出手相助,那世子这条命,尉迟徽今日是不想留也得留。 今日既有命活,众目睽睽之下,日后谁敢杀他? 跪着的人愈发多了,几乎看不见尾,突然间喧闹起来,几列营兵打马前来提鞭呵斥,“起来!都起来!谁再敢嚷,全给老子蹲大牢去!” 陶催与同事相视一眼,权当没瞧见。 “起来!都给我起来!” 百姓哪听,拽起这个,又跑了那个,有人竟破口大骂,“姓韩的就是个哈巴子!死乞白赖地缀在十三营,就知道欺负咱老百姓罢了!” 韩廷气得牙痒痒,韩家长辈本就是靠巴结才勉强混入邺京十三家,他火没处发,冲看戏的陶催等道:“你们龙武卫什么意思!” 陶催好似才看见他,忙起身,“哟,韩指挥来了!我们?我们这不是在等信儿么!” “这些人堵着城门,你这双狗眼没瞧见?” 陶催哈哈一笑,“指挥这话说的,缉拿这活儿现拨给十三营了,我们倒是劝人回去,奈何不听。兄弟们怕出事,一早就来守着了,大人既来了,我们几个也好去寻点吃的去!” 说罢,抄起龙武刀,“弟兄们,走了!” 尉迟徽掌权后,龙武卫实权虽被暗削了一半,可职级仍旧与十三营并列,韩廷无权留人,冷笑一声,“龙武卫如此废物,倒不如黜了去,朝廷还能节省些银两!” 陶催装没听见,半步未停,忽闻远处隐隐有雷霆之音,沉闷整齐令人不安,他微一顿步,几个邺京武官也都眯着眼看过去。 上过战场的人都清楚,这是重甲铁骑摩擦之声。 赵无咎来了。 那雷鸣声越发近了,半日,一匹通体如墨的骏马如利刃般缓缓切开人群,马上端坐一位身披铠甲面经风霜的将军。 “赵将军!” “是赵将军!” 人群如热油里倒了水般炸开了锅,纷纷拜下请愿。 “请赵将军搭救世子!” 墨马身后还跟着一匹白襟红马,主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姿笔挺,眉眼与赵将军很像,只多了些朗朗英气,不似他父亲那般沉冷。 年轻人看着这些人,又看他父亲,几次欲言又止。 “下马,进宫。”他父亲说。 年轻人跳下马,扬头看了一眼正门,眼底带了些讥诮,他将缰绳交给随从,跟着父亲进去了。 芳熙宫中歌舞暂停,所有大臣都望向姗姗来迟的人。 一步一步走向宽阔的中央,赵无咎单膝落地,“臣赵无咎携子赵竞,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臣鸦雀无声,都在等新皇的意思。 似是过了许久,尉迟徽才笑道,“迟来有迟来的好,平身,赐坐。” 赵无咎却没起,声音有着边关将军独有的砂砾感,“臣见宫外有许多人为世子请命,臣请皇上开恩。” 众臣听闻,私语不迭,半晌,时骥缓声道:“陇南王是为反贼,此子不除,是为大患,赵将军虽一向与陇南交好,但国家大事,还要顾全大局才是。” 赵无咎常年驻扎邯东,懒与人周旋,“时大人若给陇南王扣上反贼的帽子,那今日请命者便是数万反贼,你可担当得起?” 时骥微笑,“这话可实在言重了,掌权更迭,自古有之,而百姓则还是百姓。倒是汝栖,若不杀他,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心思在他身上?暗流涌动迟早生事,百姓何时过得上太平日子?” 赵无咎不再与他辩驳,向尉迟徽道:“皇上,世子年幼,并无过错。斩草除根恐有迁怒之嫌,臣请皇上许臣带走汝栖,做个平头百姓,不再入陇南或邺京一步,请皇上恩准!” 沉默了半日的尉迟徽终于问:“外头人有多少?” “数万之众。” 尉迟徽轻叹:“朕命带汝栖进京,本未许意杀之,况且……” 他余光落在时骥身上,后者正襟危坐,“行台与陇南王多有嫌隙,朕也不是不清楚。” 接着他问霍瑛,“大将军有何见解?也说说吧。” 霍瑛乃岷北铁骑首领,是与尉迟徽共图大事的心腹之人。 听见霍瑛的名字,赵无咎心里略微安心,虽说阵营不同,但霍瑛此人胸怀坦荡,并无赶尽杀绝之心。 果听霍瑛起身道:“前魏荒唐,皇上取而代之,是为天道;汝珩身为陇南王,勤王而死,亦是英雄。皇上与陇南王本互相欣赏,并无仇恨,今百姓既然请愿,若强逆民意只怕不妥,依臣看,不如交与赵将军带去也好。” 一席话说得众人缄默不语,尉迟徽也似乎听了进去,“大将军既也这么说,也罢。无咎,就由你将其带走吧。” 赵氏父子闻言心下甚喜,只是一口气还未懈,听见皇帝身边大太监荣喜乐呵呵笑道:“皇上,太后传话说思念世子,世子远来京中,也该叫他给太后磕个头再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