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静地延续话题。
关于婚宴的布置,外国使臣的朝贺,还有婚后连绵不断的庆典宴会。
少年的皇袍因为长期跪伏在教堂的缘故,日积月累,沉淀着没药、乳香、苏合的馥郁香气。
他拘谨内敛,视线落在写着流畅拉丁文的羊皮卷上,唯有绷直的手背袒露着隐秘情绪。
“至于祭祀用的圣具……”
埃莉诺抿了一口蜂蜜酒,思绪游离。
上一世的路易七世,对她保留着野蛮又古怪的脾气,对世人来说,这位国王以礼貌、质朴、慷慨、善良而闻名。
她爱过他许多年。
人们谈论起国王们的财富时,年轻的国王坦率又纯粹。
“印度君主拥有珠宝、狮子、豹子和大象。”
“拜占庭和西西里的执政者坐拥美妙的丝绸和贵重金属。”
“德国皇帝统帅着精锐的士兵战马,英国人有数不尽的金银宝石,什么都不缺。”
“法国呢?”
僧侣国王笑起来。
“我们只有面包、葡萄酒和幸福。”
埃莉诺坐在他的身侧,如同置身于教堂中心,任由没药的涩苦冷香无声萦绕。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手,覆在对方微冷的手背上。
作为即将成婚的年轻夫妻,这并不算逾越。
实际上,民间的爱侣们在无人时接吻拥抱都是寻常,至于教条——连那些主教都未必能遵守一二,板着脸训人的由头罢了。
她的掌心柔软温暖,覆盖在他的指背与尺骨上,触感清晰细密,让少年如坐针毡。
他无法躲开她,又不肯离开她,只能露出被引诱般的困窘神色,低声道:“您为何要这样做。”
他连目光都不肯放在交握的手背上,一味地皱眉忍耐着,又因内心不合时宜的欢愉而愈发痛苦。
埃莉诺反而指尖交握,愉快看着对方坐立不安的样子。
“路,”她故意用更亲昵的语气道,“我们不是即将结为夫妇吗。”
太子一时语塞,略强硬地说出教会的许多条例,侧面警告她的失礼。
少女伶俐流畅地引用圣经原典逐一反驳,气态言语甚至比他还要虔诚。
她永远优雅随和,以至于指腹的轻碰都像无意之失。
对十七岁的少年而言,却如同幽火漂浮般,烧灼得他不得安宁。
恶魔般的渴望再度滋生,他渴望更多,去凝视她的眼睛,说出那些放浪又大胆的爱语,让这样折磨又温柔的碰触永远持续下去。
路易倏然起身,连戛然而止的话头也一并放弃。
“已经是祷告的时间了,”他生硬地说,“午安。”
太子直奔圣安德烈大教堂,听说又跪着忏悔了一下午。
埃莉诺笑得不行,吩咐侍女端来双色杏仁牛奶布丁,趁着日光晴朗,好好休息一会儿。
让娜精通其间搭配,还带来了一瓶甜香浓郁的希波克拉斯酒。
领主刚享用没一会儿,侍从匆匆过来报信。
“公爵大人,彼得罗妮拉小姐终于归来了!”
她眸子微抬,还未开口吩咐,已经听见轻快又嘹亮的歌声。
十三岁的小姑娘旋风般快步冲过来,与长姐抱了个满怀。
她的发辫编着细小的薰衣草花穗,脸颊被日光晒出健康的红晕,模样像骄傲的小云雀。
“普瓦捷的驴子真是可爱极了——像长毛大狗一样,我一骑上去,伯爵夫人紧张得手帕都快要拧坏了!”
话匣子一开,妮拉几乎不肯停下来,她讲着那里的罗马剧场,随处可见的甜栗树,还有许多天未见的思念。
埃莉诺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她的额发,脸颊,直到小姑娘反应过来,直率道:“姐姐,你不开心吗。”
“我今天有些累了。”埃莉诺说,“听到你说这些,我很愉快。”
“妮拉,等你休息沐浴以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妮拉立刻答应,吩咐侍从取来一路小心保护的礼盒。
“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雪松油,从拜占庭来的银缎子,还有这个!你一定要看看!”
小云雀把最好看的胸针捧到姐姐面前。
她吩咐普瓦图手艺高超的金匠打造了一枚胸针,金丝被锻造得如同盛夏的辉光。
更为稀缺的,是其间镶嵌的大块紫水晶。
它的纯度和色泽都属于世间罕有,足以彰显领主的高贵身份。
埃莉诺怔怔看着,用力亲吻妹妹的额头。
她顾不上夸赞这些礼物的用心,只是像珍爱的人失而复得一般,不住轻抚着妮拉的浅金色长发。
“我很开心,”她声音干涩道,“去睡一会儿吧,妮拉。”
“嗯!晚些见!”
她们的母亲与哥哥都去世太早。
父亲逝世后,妹妹已是她唯一的亲人。
上一世的埃莉诺自顾不暇,她把妹妹带去了巴黎,但忙于宫廷与战争,照料教育都不足补满母亲早逝的空缺。
那时候,她们原本就是两个年轻的孩子。
察觉异样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埃莉诺成婚三年后,彼得罗妮拉和一个已婚男人公然私奔。
那人是法国元老,也是路易的堂兄,比她年长三十五岁。
女孩狂热地爱上这个甚至能做她祖父的男人,拉乌尔。这人更是不管不顾,径直卷入宫廷与教宗之间的积怨纷争里,执意要废除上一段婚姻,娶年轻女孩为妻。
教皇勒令他回到原配妻子身边,但战争一触即发,皇室入侵香槟的纷争持续了三年。
最激烈时,一把火烧死了上千个难民,尽是无辜妇孺。
这场战争最终由皇后出面协调和解,她一味袒护妹妹,教宗最终不情不愿地承认了这桩并不光彩的新婚姻,间隙渐深。
妮拉醒来时,已经接近黄昏了。
埃莉诺带她去了波尔多左岸,在某座灰扑扑的修道院前停驻。
妮拉以为她们是特意过来晚祷的,张望了一眼附近的破旧农舍,问:“为什么不去圣安德烈大教堂?”
埃莉诺说:“进去看看。”
女修道院简朴清净,虽然不及大教堂的华丽气派,但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让人能感受到平和安宁。
女院长即刻出来迎接她们,一面感激着领主长期以来的资助,一面介绍修道院的近况。
埃莉诺与她寒暄几句,示意想独自转转,后者立刻告退。
妮拉兴趣缺缺,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她的姐姐走在暮色里,落影融在波尔多石灰岩间。
“很久以前,人们觉得女性都是夏娃的化身,”她说,“淫//欲,贪婪,愚蠢。”
“是女人引诱修士们叛离了神,也是女人们招致战乱灾祸。”
妮拉听得不快,牵紧姐姐的手,说:“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你也听过那些时兴的诗歌了,”妮拉反驳说,“最近几年,大家都觉得女人是圣母玛利亚一般值得虔敬的存在,女人是美丽的,善良的,不比男人差。”
埃莉诺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这些话,片刻后问道:“你知道住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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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都来自哪里吗。”
妮拉左右环顾,只看见模糊晦暗的遥远身影。
“是……逃离丈夫的可怜人。”她不确定地补充说,“也有像我们一样的年龄,为了逃婚躲进来的女孩。”
“你觉得女人是夏娃还是玛利亚?”
妮拉不喜欢讨论这些古板的话题,抬头看见姐姐的目光时,忽然察觉到什么。
她并没有问圣经的教义。
现在……到底在讨论什么?
妮拉陷入短暂的茫然里,求助般看着姐姐,希望她给出最合理的答案。
年轻的领主仅是缓慢地摇头,以沉钝生涩的语气说:“男人们怎么定义,女人便是什么。”
“爱慕你的时候,你圣洁无瑕,光彩夺目。”
“厌憎你的时候,你是祸端与瘟疫,活该得到月经和生育的神罚。”
这样的言语太过叛逆直接,妮拉抽了口冷气,没有反驳,想了又想,才摇着头说:“不该这样。”
“我想改变这一切。”埃莉诺说,“从最简单的事情开始,妮拉。”
“我已经吩咐过了修道院长,让这里的女人们学着书写、抄经、酿酒、绘画、医术。”
“一切行为必须以神的名义,一切都是为了让信徒们更得体地侍奉圣灵。”
妮拉流露出几分小孩天性,不解道:“我们不能直接这么做吗。”
“分发书籍,资助教师,干脆把女人们都召集到一起,做这些对的事。”
埃莉诺看着她,也像在看上一世的自己。
自我意识的表露只会被男性猎巫抹杀。
“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呈现出最虔诚的,最值得被所有人尊重的姿态,像圣母玛利亚那样,”她低声说,“然后再去救每一个被诋毁如潘多拉的女人。”
“我想把你留在阿基坦做副领主,代我摄政。这里的人们会指引你,敬爱你,便如同对我一样。”
“往后有任何不懂的事,你都可以请教这位女修道院长,视她为值得信赖的母亲。”
妮拉倏然一定,眼角泛红道:“我以为我们会一起去巴黎……”
“我们会一直通信。等你足够成熟了,我一定会接你过来。”埃莉诺说,“答应我,在聆听过这里每个修女的故事,帮助这座修道院翻新修葺的三年内,不要亲近信赖任何男人。”
妮拉不假思索地答应,埃莉诺抱紧她,喃喃道:“对我发誓,妮拉。”
“我对您发誓。”
她作为即将上任的代理公爵,被介绍给了修道院的每一个人。
这座小修道院还没有名字,目前靠葡萄酒能稳定收入,养活这里的每一个母亲和弃婴。
接下来的几天,埃莉诺又带她一同,与司库核查税收账目,去国库清点丝绸,巡查女骑士们的马术训练,与主教们行礼致意,和吟游诗人们弹琴唱歌。
有益的师长,温厚的朋友,良善的子民,每个人都看见了这位长姐的交托。
而巴黎的贵族们在城郊花天酒地,压根没人想起来,年轻的公爵还有个尚未出嫁的妹妹。
婚礼的前一天,妮拉坐在埃莉诺的身边,低着头为百合花束系上丝带。
“会有那么一天吗。”她问。
“什么?”
女孩鼓起极大的勇气,看向她的姐姐。
“会不会有一天,由女人们来定义,男人是什么?”
埃莉诺望向她的同一刻,也如同在望向前一世的两任丈夫,英法的史官与子民。
她闭上眼,许久开口。
“我们的作为,会写下日后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