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笙回京恰逢上元灯会,那几日的京城是十分热闹喜庆的,城内彩灯悬天,酒楼茶肆人满为患,毕竟佳节难寻,这次又是喜上加喜,好不欢庆。
青楼这些个风流之地此时竟显得有些冷清,容堇所在的地方更是如此。不仅因为许多客人不光顾,也因为楼里许多女子都告了假。
说来也怪,容堇待的地方叫烟雨楼,虽也是烟花之地,但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楼内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由人统一安排表演时间,权贵们的打赏也大都归姑娘们个人所有,想请假那便请假,实在自由。
楼里的姑娘来源复杂,有被父母卖来的、有从别的什么地方逃来的、有楼主在外头捡来被扔在这里的,有的攒够了钱离开了这里,有的却心甘情愿地留在了这里。
烟雨楼这地方,与其说是什么烟花场所,不如说是那些姑娘们最后的容身之地。
今夜是上元节,楼里的姑娘们基本休了假,外人当然也知道此事,于是来的人也少之又少。
容堇原本也是要休假的,她已早早约好了和扶生同游上元灯会,遗憾的是,原先的书稿出了点问题,眼下大作家浮生不得不回去修改稿件。游园的行程被迫中断。
虽说扶生是个直愣的,在情感经历上可谓一片空白,但他到底是那个写出了诸多感人爱情的故事的好手,上元节自然不会什么也不准备。
接过扶生递过来的花灯,容堇笑着安抚了懊悔的扶生,言语跟着蜡烛光透过彩色的琉璃片,亮色的光沉在二人的眼睛里,什么也不必说的。
此刻,身后是世人的火树银花,眼前是心底的灯火璀璨。
容堇将那盏精致的琉璃花灯挂在了床头,随着悠扬音乐的响起,容堇再次起舞。
院里实在冷清,并没有什么人经过,便也没几个观众。可容堇还是跳着,衣袖翻转变化。上元节期间,楼里挂了特制的灯,那光落在容堇衣袖见,掩去了落寞神色。
这便是今日最后一支舞了,容堇的步履依旧没有一丝变化,一如今日的第一支舞。
今夜却注定不平凡。
没等她跳完最后一个动作,就有一位白衣之人,从二楼雅座上翻身而下。
那人不似普通富家公子,没有佩玉,也没有文人做戏的折扇,外衣随意披在肩上,内里衣着却简单严实。
他嘴角勾着笑,倒是与那日进京之时大不相同。
容堇不慌不忙的结束了最后一个动作,整理好衣袖,施施向来人行礼。
两人自然是知晓对方是谁的。
苻笙目光专注,似乎是在看容堇。但容堇知道,苻笙在看她耳上的紫水晶耳坠,尽管这并不真正属于她。
“不知在下可否有幸请容姑娘小叙片刻?”苻笙最终打破了沉默,伸出一只手来,做着在容堇看着略显蹩脚的邀请姿势。
容堇并没有直接伸手,而笑道:“大将军说笑了,小女子一位风尘中人,公子哪里能说是有幸呢?”
“姑娘貌若天仙,如仙人下凡,见我这等俗人,自是我之幸事。”苻笙依旧笑着,只是这笑在容堇看来,实在差劲。浮于表面的表演,算不得真诚。
容堇将手放上去:“那小女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苻大将军确如从前一般心思难测,竟将容堇送至了烟雨楼顶,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壶好酒。花前月下,又有灯火堪比天上银河,佳人对酌,好一良辰美景。
“叮——”
杯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容堇作为一介女子,酒量竟然丝毫不输苻笙。饮至中程,大抵有些醉了。这一杯饮尽,容堇将杯子在月光下一晃,便任由杯子脱手。
琉璃制的杯子哪里经得起碰撞,碎片散落各处,反射着莹莹月光,如珠玉四散。随即向后一躺,哪里管得上什么繁文缛节,便大大咧咧地躺在瓦片之上,将目光投向圆月。
似故人饮酒,不顾后果。
两人肆意谈论了什么,苻笙还是将话题引至了容堇的耳坠。
“耳坠?是兄长送我的,从小便带着了。”容堇如是说,眼睛望向那一轮月,看不清星辰几许。
苻笙偏了头,没在追问下去,只是盯着她的耳边,剔透的紫水晶此刻并不明艳,就如记忆中逐渐模糊的过往,似乎不显眼,也不重要。
苻笙仍清晰地记得的是,那日的阳光冷得刺骨。
父亲把他丢掉了,在一个阴暗的小巷子里。因为他不是父亲的孩子,是母亲与人私通的证据,是父亲的污点与耻辱,所以他被丢掉了。
苻笙曾流浪过很长一段时间,辗转于不同的阴暗角落,挨过各种各样的打,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曾经还算是精致的衣服,如今早已破破烂烂。
整个人永远是灰头土脸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曾经是富家少爷的样子。唯一与那些流落街头的乞儿不同的,大抵只剩下了那一双眼睛——冰冷、锋利。
最严重的一次,苻笙被一群人围住,几乎被打得失去了神志。血越流越多,身上的温度不断下降,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色彩渐渐褪去,声音渐渐隐去,意识早已经陷入混沌。苻笙努力地想要将眼睛睁开,想最后在看一眼这人间,看一眼那遥远的日光。
父亲并不爱他,母亲早早去世,他不被人期待。阳光是如此耀眼,他好多次想起母亲那双忧郁的眼睛。
可血模糊了视线,他什么也看不到。
……
苻笙并没有如自己预料的一般死去,他被人救下了。
苻笙挣扎着想睁开眼,并没有成功,全身无法动弹,连话也说不出来。他感受不到自身的状况,但他很清晰地认识到——他还活着。
他被人悉心照料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体慢慢恢复,眼睛却依旧看不清东西,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那人耳边一抹漂亮的紫色,很是鲜艳漂亮。
直到他快恢复的时候,那个人离开了,
那人的离开很突然,就像她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苻笙在床上躺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个事实,自己似乎又一次被抛弃了。强忍着痛意,苻笙依靠在墙上,一时间想不到接下来该做什么。
再后来,苻笙被师父收留,学了很多东西。然后被送回了苻家。
“苻笙”并不是他的本名,“笙”是他母亲给他取的,自母亲病逝后,苻笙恨透了原先的姓氏。苻笙问过师父,可师父只说自己的名字很好听,不愿给苻笙取一个新的名字,也没有告诉苻笙他应该叫什么。
那时候,他和师弟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后来到去了苻家,他们说,他应该叫做“苻笙”。
于是他便叫“苻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