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半晌》 第1章 第一章 那个人叫浮生,他已经在那棵树下站了很久很久了。 他是谁?为什么会等在那? 我回忆起他曾经的身份,依稀记起他好像是那个曾经在茶馆里、在青楼旁卖话本的小生? 当年的京城有位名动天下的舞姬。 那舞姬长得极美的,说上一句容颜绝世也不为过。一双丹眸,盈盈秋水,青丝飘然,衬得肤色更是白皙。除了跳舞时,她常常带着白纱,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更为风情万种。 原还只是他人匆匆一撇,传得沸沸扬扬,大多数人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可自打那舞姬的第一场舞之后,她的名头彻底打响。 全京城,不管男女老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舞姬的表演更是一票难求,无数的人都想去目睹那舞姬——容堇姑娘的芳容。 扶生也远远瞧过一眼容堇姑娘。 彼时的容堇穿着华丽飘逸的锦绣织物,身姿摇曳。看客们围得水泄不通,鼓掌叫好。 扶生从围栏边往下望了一眼,只看见那轻薄的衣袖翻飞,好像曾在何处见过,又实在觉得陌生。 还没来得及说上点什么,就被姑娘拽着离开了哪里。 扶生和院里的姑娘聊得极好的,院里的姑娘们没有不爱看他的话本的,那天原也只是去送最新的话本的。那次的故事写得极好,被姑娘们天花乱坠地夸上好久,羞红了脸,早没了个所以然,将那惊鸿一瞥抛之脑后。 幸好后来扶生又去了一次院里。 那日的容堇正在后院里独自练舞,尚未穿上华丽的舞衣,未施粉黛。 是在练新的舞蹈吗? 这京都城里的,喜新厌旧的很。不管是多新奇的事物,要是长久一个样,很快便会随着京城的风沙一同泯灭,再无人提起。扶生最明白这个道理。 她的舞步并不流畅,磕磕绊绊的。扶生其实看不清那姑娘的模样,可就是这样的容堇,仅只是翩飞的衣裙,就让在门后只是看了一眼的扶生入了神。 直至一舞终了,尚有人久久不能回神。 这时的扶生才看清了那人的样貌——这样的美人,就是连着话本子里也是不曾见过的。 “谁在哪里!” “在下无意冒犯……在下只是……只是来给阿烟姑娘送话本的!”扶生闻言,着实被惊着,猛得低下了头,用话本挡住了脸。 也不知怎的,一个大男人竟比姑娘还害羞。扶生匆匆想要逃离,却是一头撞在了雕花的实木柱子上,话本散落一地。 这时的扶生才算是清醒了一点,飞快地捡起话本,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那姑娘掩唇轻笑了两声,看着匆匆离去的身影,只是拾起了那人遗落在角落里,忘记捡起的可怜话本。手指轻抚在封面上的文字上,那是作者的名字——浮生。 再次见面便是之后的事了。 这天是个艳阳天,太阳高高挂起,直晒得花儿打了蔫,叶子卷了边。扶生自也是觉得这天极好的,于是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案上的纸张没有被压住,风悄悄地从窗子里溜进来,把写满字的纸张吹得到处都是。蝉声伴唱,它们玩得颇为开心。 扶生应是做了个好梦,睡得安稳。 “咚咚。” “咚咚咚。” 两次敲门声后,扶生从美梦中猛然惊醒。 恍惚间终于想起了什么,来不及收拾一地狼藉,两步并做一步急匆匆地赶到门前,慌乱地在门前理了理衣襟,适才打开了木头门。 “阿烟姑娘,属实抱歉,今天我……” 扶生话还没说完,抬眼就看见了门前两位笑意盈盈的姑娘,除了常客阿烟,另一位正是那日见过在院中起舞的那位。扶生顿时没了下文。容堇也看着扶生,笑得更开心了。 阿烟是个活泼的性子,大大咧咧的,不然也没办法和这个过于害羞的“大作家”成为好友。她虽看不出扶生与容堇之间微妙的气氛,但她确实是个活跃气氛的好手。 “你们认识?那可太好了,都用不上我介绍了。今个也别想那些个虚名,容堇是我们楼里新来的妹妹。今天我们就是来还你落下的本子的,顺便来看看你的新话本子的。” 阿烟顺势晃了晃手里的本子,将本子递给扶生。 “我和容堇姑娘也不算……” 扶生接过本子,刚想说上些什么,马上就被容堇打断了。 “你就是‘浮生’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可是特别喜欢你…的话本。上次见面匆忙,还没来得及聊上一聊你就走了,真是可惜啊。” 扶生也算是个书呆子,听不出什么,却依旧是颇为害羞的。有些木讷地迎二人进了门,请二人落座。 他又不好意思的笑笑,看着满地飞散的纸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默默地拾起稿纸,整理完毕才递给两位等待已久的姑娘。 时间跟着调皮的风儿悄悄离去,不好意思地带走了燥热和紧张。少女静坐,端庄淑雅,翻动手上的稿纸,看得认真仔细。她耳边是新配的水晶耳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远远瞧上去,倒像是个大家闺秀。 少年坐在案前,挺直身体,提笔,却迟迟无法点墨。一次又一次凝神,目光却一次又一次落在了那少女身上。最后索性也放弃了,只是看向少女,目光专注。 纸张被翻阅至尽头,读完最后的句号,意犹未尽地合上尾页。少女抬起眼眸,撞进少年的目光中。她忽的笑了起来。 扶生一时间竟忘记了移开视线,放任自己溺在了清甜的酒里。 “这次的故事好感人啊…呜呜…”阿烟才看完手中的故事,已是热泪盈眶。 “阿烟姑娘,你的妆……”扶生这才猛然回了神,看向一旁突然哭起来的阿烟,安慰了几句,不见有效,便也习惯地放任为之。 扶生其实早就见怪不怪了,阿烟姑娘的共情能力扶生一直是颇为震撼与羡慕的。于是再次转头看向容堇,问道: “那容姑娘觉得这次的故事如何?” 容堇拿过阿烟手上的稿纸,将其细细理好,递还给扶生。 “我自是觉得甚好的。那画中女子痴情错付,最后落得如此一结局……我猜,她应该是有能力逃出来的吧,只是……”容堇一只手紧紧攥着衣袖,将布料惹得皱巴,最后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手。 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她只是在此刻不受控制地想到,画中的女子在那场大火里会怀着怎样一种心情?视死如归?大梦初醒,坦荡归去?她是否会感到后悔,会觉得这一生痴怨无为? 可她到底没给自己留后路。她笑着说了再见,转身赴往一场大火。文字在此处了了收场,徒留大片空白。 “姑娘?…姑娘…” 听见扶生的话语,容堇才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失态。将衣袖整理平整,施施向扶生行了个礼:“天色已晚,小女子就先回了。预祝公子的话本大卖。”容堇拉起边上还没哭完的阿烟,不等扶生说些什么,便离开了。 扶生目送两位姑娘离开,心中不觉浮现起许多杂乱无章的念头。他坐在桌前,窗外是高悬的明月,天色已然暗淡。他点燃了烛灯,浅黄的灯光在浅色的纸张上印出色彩,火焰在他眼睛里跳跃。 恍惚间,墙上的人影低下头。一盏烛灯,他提着一支笔,安静地,慢慢地,迎来了日光。 第2章 第二章 《画中人》在京城大卖,一时间浮生的名头再次响彻京城。 大作家浮生的名气在每次出新书时总是能到达顶端,只是这名气总断断续续——他写稿的速度并不固定,有时候不出半月就能续上新书,有时候等上一年半载也不一定消息。 打哈哈糊弄过去续集一事,扶生将这次的稿费收好,离开了书铺。 看着再次充盈起来的钱袋子,想再见见容堇的心思止不住地浮现出来,挥之不去。 【江南阁】 “容姑娘,阿烟姑娘,实在冒昧,突然请你们吃饭……”扶生还是十分紧张,双手揉成一团,掐得自己手指生疼。 容堇笑了笑,抚上扶生的手,轻柔地分开他的双手:“倒是公子,希望公子不要破费了才好。”扶生感受少女柔软的肌肤覆上来,热气冲上了脑袋,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对啊对啊,江南阁的位子可着实难约的很,你可别为了这顿搭上后面几个月的伙食费。”阿烟也附和着,看似推脱,步子已经朝着二楼走去了。 阿烟自知是些客套话,扶生这小子,写书赚得应是盆满钵满,日常生活又没个大开销,好不容易请人吃个饭,自己借了小堇儿的东风,可得好好吃一顿。 “不妨事不妨事,江南阁主事人的女儿是我的书迷,多亏了她帮忙。”扶生赶忙解释,回忆起晚星姑娘那副“你别说了,我懂,我都懂”的表情,实在不知道怎么反驳为好,便也只好听之任之。 三人到了小包间,雕花的木头,恰到好处的熏香,楼下隐约传来的人声喧闹,关上窗便是一处静谧,确实配得上这里昂贵的价格。 两位姑娘并不过多推辞,拿起菜单就选了起来。菜上得很快,味道也绝对算上乘,吃得自然是极愉悦的。 “你尝尝这个,你应当会喜欢。”容堇有些自来熟地给扶生夹了菜,丝毫不顾及男女有别。 扶生却是没敢尝试那菜,那道菜花花绿绿的似是加了许多辣椒,扶生不会吃辣,也不愿在这样的场合出丑,便一直没敢尝试。 这下容堇姑娘夹过来,是不得不试上一试了。 扶生颇为面色沉重地夹起那菜,心下一沉,便也就吃了。 出乎意料的,这道菜并没有想象中辣,倒是容堇的话让扶生有些紧张。 “你跟这位江南阁的小姐甚是相熟?” “…不算太熟…晚星姑娘是书粉会的会长,常作为代表来找我讨论出书细节,和一下相关活动事宜…不算熟的……你眼光真好,挑出这么好的菜。”扶生不由得紧张解释道,并试图通过夸赞转移话题。 “哦~,晚星姑娘,阿烟姑娘,容姑娘啊……”容堇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却没了下文。 一旁的阿烟见红晕漫上了扶生的脸颊,又私下里与容堇早早通过气,眼下哪里还会看不出来,伸手搭上容堇,轻笑两声:“诶呀,小堇儿呀,你就别逗他了,他可不禁逗啊。说起来,你听说了没,那个西征的苻大将军最近听召要归京了,听说他貌若潘安,惊为天人。” “哦,是吗?”容堇闻言,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停顿了一瞬,马上又恢复如初,脸上适时露出惊讶的表情,“那这么一说,还定要见见这位‘天人’了。” 扶生眼尖地瞧见了那一瞬的停顿,没说什么,自顾自地将头撇过去。 他了解阿烟,自觉不会有什么好事。 “我也觉得,养养眼嘛。”阿烟又夹了一大筷子菜,大快朵颐,完全没有在楼里温婉依人的样子, “说起来,小堇儿,你知道吗?那苻笙和我们的大作家扶生可是叫着同一个名字呢!” “话说你们真的不认识吗?会不会是什么被迫分隔两地的亲兄弟啊?” 阿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这已经是快两年前的事了。那位苻大将军是两年前才被苻家寻回来的,认识扶生的人也就此“问”了扶生两年。 “我自然不会认识苻家的小少爷,苻大将军。被你们念叨了两年,不认识苻大将军,倒像是我的不对了。” 扶生无奈地回答着,将目光转向容堇。容堇倒是觉得有趣得紧,掩唇笑起来。 “对了,小扶生…你的新文怎么样了?…” “新文啊…在写了在写了……” …… 结束了餐食,就该告别了。毕竟这只是一次请客,仅仅只是一次请客。 扶生不由地沉默起来,道别的话语被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更多的是不想说出口吧。 听着风吹动了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和着街上小贩们的叫卖,此起彼伏。两人的发丝被撩起,吹乱了谁人心弦。于嘈杂间,扶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些羞涩的,他说, “…小堇…再见。” “再见,扶生。明天再见”姑娘却是落落大方,笑着应答。 “走啦,小堇儿。” “来啦。” 容堇被阿烟催促着离开,她还是回了头,最后朝着夕阳挥了挥手。扶生站在那里,黄昏的光从他背后透过来,并不刺眼,温柔、静谧,就像扶生一样。 “明天再见。” 扶生将声音压得很低,注视着姑娘离去,隐没于茫茫人海,直至太阳最后的光辉也没了痕迹 第3章 第三章 西边塞外的狂沙永不停歇,一视同仁地埋葬了英雄铁骨或是无名小卒。风沙呼啸而过,没人知道它何时停下,没有人知道自己何时能见到晴日的太阳,何时能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或许只有马革裹尸,才能魂归故里。 “臣,苻笙。领旨。” 小小的营帐内一时间聚集了十来个人,在往日是只有战事紧急之时才有的情况,此刻却是远在京城的皇帝来了命令,说是犒赏三军,希望大将军回京述职,谁又猜不出皇帝真正的意图呢? 苻笙是最近才上任的大将军,上一任大将军在前往支援时路遇埋伏,战死沙场,尸身至今未寻到。作为苻家子弟,家族又出了一位宠妃,地位日益攀升,可算是皇帝眼前的大红人了。 苻笙虽并不是嫡系血脉,在京城却也是能享受一世荣华富贵的,可这苻笙也不知怎么想的,放着京城贵公子不做,偏要来这荒芜之地,接受风沙的洗礼。 也是因为苻家的原因,苻笙一来便任高位,接替了大将军的位子。 一开始,军中众人自然是不服的占了多数,可皇命难违,不得不听命于他,装也要装得个顺从的样子,京中的少爷大都娇生惯养,想来待不了半月就该灰溜溜地逃回京去。 但这位新来的大将军显然超出了众人的预料,不仅不抱怨战地的条件艰辛,甚至过得是一个如鱼得水。 并且说来也奇,这苻笙年纪轻轻,第一次上战场,在领兵作战上却是天赋异禀,并颇有前任大将军的风范。此后次次告捷的战绩更是让底下的人信服了起来。 这不,最近又是一场漂亮的胜仗,压得外族人不再敢偷袭进攻,听情报组的消息,说是外族正在计划和亲和和平协议。 苻笙坐在主位上,圣旨歪歪斜斜地被随意放置在一旁,精致的酒杯在苻笙手指尖来回翻转,里面并没有酒。 自从来了这里,苻笙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就连军中每每设宴他也是一滴不沾的,从来只用他那从京城带过来的酒杯,给自己倒上一杯白水。 情报人员将消息放下便离开了,苻笙扫视这密密麻麻的小字,朝中暗潮涌动,有人正意图谋反,京城中还混入了外族的细作。这次的回京述职…… “副将。” “臣在。” 是机会。 该做好万全的准备。 【京城】 今日的城门口格外的热闹。 容堇站在阁楼上,倚着精致的木头栏杆,目光随着人群也望向城门口。今天便是苻将军回京的日子了,阿烟期待得厉害,早早便去前头找了个好位置,容堇却称自己身体不适,只到这地方观望起来。 这里的视角并不好,视野被楼阁遮了小半,此刻没什么人,人声喧嚣能很清楚地传来。 马蹄声渐近了,带着西边的风沙气息,迷乱了人们的心绪。为首的人竖着高高的马尾,没带发冠,只用了一根艳红的带子绑住了头发,此刻迎风,抓人眼球。 苻笙一路风尘仆仆却并不凌乱,风沙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少年的眉眼总能精致得叫人惊叹,苻笙便是其中很好的案例。京城里轻巧的风撩起他的衣袖,没吹乱他的服饰。 苻笙大抵是特意换了身衣服的,褪去沙场上的一身戎装,即使是一身精致的袍子也依旧遮不住他从战场里带出来的血气。 少年一言不发,挂着标志的笑,这才让人想起他是那位金贵的苻家小公子。只是现在的他不像是会说什么风流话的样子,此刻也确实只是沉默地等着人群散开。 下属见状自发驱散人群,为我们年轻的小将军腾出一条道路。 苻笙抬眼,他一进城门就感受到了一道目光,与人群新奇的目光不同,让人有些在意。苻笙望向远处,与广阔空荡的边境不同,这里只能看到重叠的楼阁,摇晃的灯笼,透露着繁华气息。 没记错的话,那里是烟雨楼吧。 他并没有停留多久,只是看了两眼,便驱驰而去了。 容堇在阁楼上,听见愈远的马蹄声,想起过两日是和扶生约好游湖的日子,不如提前去挑一挑衣服,这才兴致阑珊地离去了。 自那日约着吃了一顿饭后,扶生和容堇变得越发熟络起来了,隔三差五约着出去,几乎是天天见面了。 今日便是约着一同游湖赏花。 容堇身上有一股异香,平日里都掩在另一股调制香的味道下,今日大约是忘了,才让扶生完整的闻到了那香味。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味道,在中原极少见。 扶生将折下的花递给容堇,这湖边的花以香味闻名,春日里一切都恰到好处,只有这花极尽盛,抢尽风头,芬芳蔓延几里。 花儿被别在容堇发间,鲜花与美人颇为般配,叫人分不清是花儿衬得美人娇艳,还是美人衬得花儿艳丽。 “走吧,船就在前头。” 容堇牵住扶生的手,任由他带着自己向前走去。 第4章 第四章 苻笙回京恰逢上元灯会,那几日的京城是十分热闹喜庆的,城内彩灯悬天,酒楼茶肆人满为患,毕竟佳节难寻,这次又是喜上加喜,好不欢庆。 青楼这些个风流之地此时竟显得有些冷清,容堇所在的地方更是如此。不仅因为许多客人不光顾,也因为楼里许多女子都告了假。 说来也怪,容堇待的地方叫烟雨楼,虽也是烟花之地,但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楼内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由人统一安排表演时间,权贵们的打赏也大都归姑娘们个人所有,想请假那便请假,实在自由。 楼里的姑娘来源复杂,有被父母卖来的、有从别的什么地方逃来的、有楼主在外头捡来被扔在这里的,有的攒够了钱离开了这里,有的却心甘情愿地留在了这里。 烟雨楼这地方,与其说是什么烟花场所,不如说是那些姑娘们最后的容身之地。 今夜是上元节,楼里的姑娘们基本休了假,外人当然也知道此事,于是来的人也少之又少。 容堇原本也是要休假的,她已早早约好了和扶生同游上元灯会,遗憾的是,原先的书稿出了点问题,眼下大作家浮生不得不回去修改稿件。游园的行程被迫中断。 虽说扶生是个直愣的,在情感经历上可谓一片空白,但他到底是那个写出了诸多感人爱情的故事的好手,上元节自然不会什么也不准备。 接过扶生递过来的花灯,容堇笑着安抚了懊悔的扶生,言语跟着蜡烛光透过彩色的琉璃片,亮色的光沉在二人的眼睛里,什么也不必说的。 此刻,身后是世人的火树银花,眼前是心底的灯火璀璨。 容堇将那盏精致的琉璃花灯挂在了床头,随着悠扬音乐的响起,容堇再次起舞。 院里实在冷清,并没有什么人经过,便也没几个观众。可容堇还是跳着,衣袖翻转变化。上元节期间,楼里挂了特制的灯,那光落在容堇衣袖见,掩去了落寞神色。 这便是今日最后一支舞了,容堇的步履依旧没有一丝变化,一如今日的第一支舞。 今夜却注定不平凡。 没等她跳完最后一个动作,就有一位白衣之人,从二楼雅座上翻身而下。 那人不似普通富家公子,没有佩玉,也没有文人做戏的折扇,外衣随意披在肩上,内里衣着却简单严实。 他嘴角勾着笑,倒是与那日进京之时大不相同。 容堇不慌不忙的结束了最后一个动作,整理好衣袖,施施向来人行礼。 两人自然是知晓对方是谁的。 苻笙目光专注,似乎是在看容堇。但容堇知道,苻笙在看她耳上的紫水晶耳坠,尽管这并不真正属于她。 “不知在下可否有幸请容姑娘小叙片刻?”苻笙最终打破了沉默,伸出一只手来,做着在容堇看着略显蹩脚的邀请姿势。 容堇并没有直接伸手,而笑道:“大将军说笑了,小女子一位风尘中人,公子哪里能说是有幸呢?” “姑娘貌若天仙,如仙人下凡,见我这等俗人,自是我之幸事。”苻笙依旧笑着,只是这笑在容堇看来,实在差劲。浮于表面的表演,算不得真诚。 容堇将手放上去:“那小女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苻大将军确如从前一般心思难测,竟将容堇送至了烟雨楼顶,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壶好酒。花前月下,又有灯火堪比天上银河,佳人对酌,好一良辰美景。 “叮——” 杯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容堇作为一介女子,酒量竟然丝毫不输苻笙。饮至中程,大抵有些醉了。这一杯饮尽,容堇将杯子在月光下一晃,便任由杯子脱手。 琉璃制的杯子哪里经得起碰撞,碎片散落各处,反射着莹莹月光,如珠玉四散。随即向后一躺,哪里管得上什么繁文缛节,便大大咧咧地躺在瓦片之上,将目光投向圆月。 似故人饮酒,不顾后果。 两人肆意谈论了什么,苻笙还是将话题引至了容堇的耳坠。 “耳坠?是兄长送我的,从小便带着了。”容堇如是说,眼睛望向那一轮月,看不清星辰几许。 苻笙偏了头,没在追问下去,只是盯着她的耳边,剔透的紫水晶此刻并不明艳,就如记忆中逐渐模糊的过往,似乎不显眼,也不重要。 苻笙仍清晰地记得的是,那日的阳光冷得刺骨。 父亲把他丢掉了,在一个阴暗的小巷子里。因为他不是父亲的孩子,是母亲与人私通的证据,是父亲的污点与耻辱,所以他被丢掉了。 苻笙曾流浪过很长一段时间,辗转于不同的阴暗角落,挨过各种各样的打,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曾经还算是精致的衣服,如今早已破破烂烂。 整个人永远是灰头土脸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曾经是富家少爷的样子。唯一与那些流落街头的乞儿不同的,大抵只剩下了那一双眼睛——冰冷、锋利。 最严重的一次,苻笙被一群人围住,几乎被打得失去了神志。血越流越多,身上的温度不断下降,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色彩渐渐褪去,声音渐渐隐去,意识早已经陷入混沌。苻笙努力地想要将眼睛睁开,想最后在看一眼这人间,看一眼那遥远的日光。 父亲并不爱他,母亲早早去世,他不被人期待。阳光是如此耀眼,他好多次想起母亲那双忧郁的眼睛。 可血模糊了视线,他什么也看不到。 …… 苻笙并没有如自己预料的一般死去,他被人救下了。 苻笙挣扎着想睁开眼,并没有成功,全身无法动弹,连话也说不出来。他感受不到自身的状况,但他很清晰地认识到——他还活着。 他被人悉心照料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体慢慢恢复,眼睛却依旧看不清东西,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那人耳边一抹漂亮的紫色,很是鲜艳漂亮。 直到他快恢复的时候,那个人离开了, 那人的离开很突然,就像她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苻笙在床上躺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个事实,自己似乎又一次被抛弃了。强忍着痛意,苻笙依靠在墙上,一时间想不到接下来该做什么。 再后来,苻笙被师父收留,学了很多东西。然后被送回了苻家。 “苻笙”并不是他的本名,“笙”是他母亲给他取的,自母亲病逝后,苻笙恨透了原先的姓氏。苻笙问过师父,可师父只说自己的名字很好听,不愿给苻笙取一个新的名字,也没有告诉苻笙他应该叫什么。 那时候,他和师弟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后来到去了苻家,他们说,他应该叫做“苻笙”。 于是他便叫“苻笙”。 第5章 第五章 苻笙想得入神,忽觉身边人没了声响,扭头一看,已是大醉一场。 苻笙叹了一口气,手指拂过那漂亮的耳坠,理了理容堇凌乱的青丝,将她打横抱起,送回了容堇自己的房间。 酒香和容堇身上的香气混在一起,丝丝腐蚀着苻笙的精神。一瞬被刺痛,苻笙明白,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看向容堇,床头的琉璃灯尚未熄灭,尽管已是残烛,还是坚持不懈地散发着最后的光热。 “对不起啊。” 声音轻不可闻,是不知何来的愧疚,不知是为了谁的道歉。 月光从窗口倾泻进来,扶生正极为认真地写着什么,不过并不是他所谓的“书稿”。突然而来的变动扰乱了他们的计划,他们必须及时修改计划,度过这个危机,也抓住这个机会,否则恐怕功亏一篑。 这或许是眼下唯一的机会了,现下时局混乱,多方势力纠缠。而且他们瞒不了多久,一旦被“那位”知道,他们都会死。 扶生知道,自己保不住任何人。 他清楚地了解他们当下的处境,烛火跳跃闪烁,细碎的风带着寒意,浸入骨髓。 门被打开了。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明显。 扶生并没有抬头,他知道来人是谁。来人环顾了一圈,叹息着,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把椅子,自顾自地坐到了扶生对面。 扶生将边上的一打纸推了过去,示意他自己看,自己则继续写着手上的东西。 来人翻阅着纸张,看一张烧一张,还不满地抱怨道:“你不能搞个火盆子吗?或者你精简一下你优美的文笔,用蜡烛要烧到什么时候?”尽管嘴上这么说着,手上还是任劳任怨地将看过的纸张烧毁。 “……那你别看了,自生自灭去吧。”扶生回应道,并且还是没有抬头。 “你都不关心一下你那小娘子?”来人明显不满扶生的态度,直击七寸。 效果显著。 扶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在姑娘面前是害羞,在友人面前则是羞愤,扶生忍无可忍地瞪了来人一眼: “还没成亲呢,别乱讲,莫要辱人清白。” “你做事有分寸。”扶生将最后一张递过去,细若蚊吟地又补了一句:“你又不喜欢她。” 来人自然是听见了,“哈哈”笑了两声,才将这个话题揭过。 他们交换了情报,又敲定了一些细节,直至烛火燃尽,才堪堪结束。 “你说,我们会成功吗?”扶生忍不住发问,这件事的风险还是太大了,万一……万一…… “我们必须成功。”来人并没有给出直接的回答,他们都不确信,却必须做这件事,哪怕此后万劫不复。 “我们必须成功。” 一夜好梦,但宿醉的感觉实在叫人难受。容堇躺在床上,并不想起来,目光移向床头早已熄灭的琉璃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抵是听见了容堇醒了的动静,门外人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并不避讳地直接走了进来。来人正是烟雨楼的主人——周辞。 周辞将醒酒汤放在容堇床边的小桌子上,又将话本也放在一旁,瞥了一眼容堇,说道:“今日你便好好休息,昨日工钱我会记在账上的。”周辞虽救下、收留了不少人,却不是什么慈善家,总是将账目记得十分清楚的。 大概是昨日上班,现在又是宿醉刚醒,周辞好心地把醒酒汤和书一并送了上来。 容堇从床上坐起来,想向周辞行礼。周辞摆了摆手,转而去窗边将帘子拉开,“不必了。”说罢准备离开。 “好的先生,多谢先生了,先生慢走。” 太阳光骤然照亮了室内,晃了容堇的眼睛。 烟雨楼是突然出现在京城的。当时的人们只当是又建了一座花楼,带着好奇的心思去瞧。里头的姑娘们不同于其他地方,并不是人人貌美,还都带着白纱,实在新奇。可这里到底只是个烟花之地。 在富家公子试图调戏一个看上去并不乐意的女子时,周辞出现了。 周辞不同于烟雨楼,他在京城是颇为有名的。他的父亲是两朝遗老,是个忠心耿耿的,可惜被奸妄小人所害。母亲悲痛欲绝,随着周老一同去了。周家得了皇帝的补偿,但周家唯一的孩子周辞,眼睛从小不好,还热衷于商贾之道,倒底是大不如前了。 周家终是没落了。 周辞销声匿迹了好长一段时间,竟是不声不响地开了这样一处地方。 那挑事的富家公子最终被周辞打了一顿。那公子家里有些权势,在众人纷纷猜测之时,却没了后续。后来听说,是上头那人给了特权,这事才到此为止。 至此烟雨楼算是在京城站稳了脚跟。成了京城里唯一一家只买艺的烟花地。 周辞送来的话本是浮生最新的作品,因为昨日的意外,已推迟发售了,这本大抵是明后日才准备发售的。容堇看着本子上附着的小纸条,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 “记得好好休息,我最近几日有事要忙,恐不便相见,念你——扶生” 几行小字,边角被水浸润开了一点,又看向边上的醒酒汤,杯身挂着水珠,容堇于是合理猜测真凶应该是醒酒汤。 虽说只是宿醉而已,既然周先生已经替自己告假,今日便休息休息吧。 无事可做,便看看这次的故事好了。 故事的主角是一只白狐和一位少年将军。 白狐曾经意外救下将军,多年后因故必须找到当年那位将军,拿回属于狐族的东西。可离开大山,才知道那将军竟已战死沙场。白狐只好一路寻找、一路流浪,路上与一位准备上京赶考的书生结下缘分,与书生结伴而行。 二人阴差阳错爱上对方,却不料,那书生并非真的书生,竟然就是当年的将军。将军有自己的目的,少女多次的怪异举动,让将军对与自己结伴的少女逐渐起疑。 故事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容堇不由得有些气恼,在这一节骨眼上没了后续,实在叫人捉急。 大抵是从白狐身上找到了共鸣,容堇是十分喜爱这次的故事的,她不由得想着期待着结局如何,书生做这些事的缘由、白狐是否舍小情为大爱,以及——他们二人的结局是否能够得到善终。 容堇放下话本,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目光灼灼。 第6章 第六章 “是吗是吗,谁啊?” “就那个……容堇,京城里最漂亮的那个舞姬。那可叫一个一掷千金为美人啊。” 扶生自然是知道的。 他站在香料店里,静静听着,挑选着自己需要的香料。 “苻大将军真是出手阔绰,就上回,那个打赏数量…啧啧啧…够我们普通人吃好几年了。” “上次还专门在那个江南阁包了场子,就为了请她吃个饭。” “那她去了吗?” “嗯……不知道,总不会不去吧,谁敢落大将军面子啊,而且这可是很不错的高枝,谁会不想攀?” “要不是那个阁主说合约还差几个月才到期,怕是早就八抬大轿娶回府了吧?” “客人,客人。需要我帮你挑香吗?” 扶生几乎翻遍了整个香料店也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距离预计的味道总是差了点什么。 “没关系,我自己找吧。我也只是凭印象找找,找不到也就算了。” 扶生并不想麻烦其他人。可这个小二却是个热情的,直接招呼道:“没事的,我们掌柜的在这方面可是行家。房掌柜!这里有个客人找香!” “小肖,你又消极怠工。怎么事事就知道喊我?”房掌柜摇着把白绸扇子,从二楼下来,顺道敲了敲小肖的脑袋。小肖哼哼了几声以表不满,但这位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只好冲扶生挥了挥手,一溜烟似地逃走了。 房掌柜将目光移向扶生,看向他手里已经挑好的香料,笑了笑。领着扶生朝某处走去,从几个相隔甚远的抽屉里抓了一把香料,将几种不同的香料混在一起,又从扶生已挑好的香料里挑出了几项,将剩下的全部混在一起。 一种扶生意料不到的组合,眼下正散发着扶生熟悉的味道。 不会错了,几乎就是这个味道。 和容堇身上的味道基本一致了。 “掌柜的,包起来吧。”扶生语气里带了些欣喜。 “这个香在中原可不常见啊。”房掌柜摇着扇子,笑着招呼来小肖。 “来了老板,我和小石头的划拳还没划完……”小肖抱怨着,还是立马放下了手上的娱乐,看见房掌柜的脸色,这才收敛了轻浮。 “就知道欺负小宋,他还小,不要教他玩这些东西。去吧,就上次我新配置的那个。”房掌柜照例训斥了几句,指向放配方的柜子,“里面第一张就是,照上面写的配。” 扶生闻言,眼神暗了暗,重新打量了这位房掌柜。 “好嘞,老板。”小肖保持着脸上严肃认真的表情,行了一个古怪的礼,便跑去调制香料了。 扶生看向房掌柜,请他和自己一起上了二楼。 “掌柜的,我希望你就当从来没调过这香,过去没有,今后也没有,你也没有做这单生意。我会再买点别的香的。”扶生此刻全然不似平常的样子,眼神中透着冷意,几乎是威胁的话语了。 房掌柜当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生意,他并不拒绝,也没办法拒绝。他只是依旧摇着他那把空空荡荡的折扇,笑道:“那就麻烦先生破费了,真是单大生意啊。” 扶生并不反驳,只是将银钱递给了房掌柜。 “您是从西边来的吧。回不去故里的话,中原也挺不错的。”扶生顺势拍了拍房掌柜的手,“掌柜的衣袖材质不错,在这里过得也算顺意吧?” 房掌柜将银钱塞进自己随身的荷包里,将扶生的手按下去。 “是挺不错的,京城繁华,养人,如今我所有家当可都在京城。” 二人谈妥,这才下了楼。扶生恢复了自己平常的样子,眼神温和下来。变得毫无攻击性,与刚才判若两人。 房掌柜指挥着小宋去拿了款贵的香料,将两款香料打包起来递给扶生。又拿来刚才的配方,当着扶生的面将纸张丢进燃烧着的炉子里。 “多谢惠顾。” “那就祝掌柜的,生意兴隆。” 【皇宫】 苻笙被召到大殿,赐了座。此刻正与当今至高无上的陛下共处一室。 皇帝看上去衰老了许多,气色倒是称得上不错。悠扬的乐声一刻不停,苻笙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编钟的声音了,边塞是没有这种音乐的。 那淡淡的熏香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实在叫人恶心的很。 “爱卿,不必太过拘束。这次请爱卿来不过是喝个茶罢了。”皇帝布置好一切就屏退了其他人,只留着奏乐的乐师在远处。 苻笙听命,抿了一口茶。尝不出是什么茶。 他倒不害怕皇帝在这茶里下毒,这皇帝虽昏庸,却不会做这么愚蠢之事。他极好面子,极重名声。要是自己死在这里,传出去,怕没什么好理由吧。 “这可是别国进贡上来的,可算得上好茶了——听闻爱卿在追求那位叫容堇的风尘女子?”皇帝本想接下去再聊一聊,但看苻笙的样子就知道他并不懂茶,反正到底是个二十出头的小毛孩子,也就懒得再找点别的话题。 “是的陛下。臣的确觉得那姑娘不错,想娶为正妻。”一提到容堇,苻笙的表情明显变了,缓和了许多,嘴角也有了笑意。 的确很像春心萌动的少年人。 “朕自然是不反对的,你们年轻人就该有自己的主意。我听闻那姑娘倾国倾城,爱卿可算是有福了。”皇帝看着像是祝福苻笙,实则心下惋惜,可惜自己没有及时下手,那姑娘的美貌的确出众。如今苻笙大肆追求,要是自己强抢了来,恐留不下什么好名声。 “多谢陛下夸赞。我倒是希望她没有那么貌美,这样便无人与我争抢了。”苻笙皱起眉,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像个想法简单的少年人。 皇帝忍俊不禁,哈哈笑道,不再关心苻笙的感情问题,转而提到:“说起来,顾大将军的忌日快到了吧。他战功累累,实在该好好祭拜祭拜。” 虚伪。 苻笙遏制住自己反胃的情绪,将背在身后的手掐得通红,面上表情却维持得很好,没有差错。 “我记得,苻家与顾将军曾往来密切吧。不知道苻将军有什么想法?” “臣与那顾将军并不熟悉,原听闻顾将军风姿,还想见上一见,却没了机会。”苻笙做出一副遗憾的样子,看上去确实与那顾将军不相熟。“如若陛下想知道些什么,我会去问问家父的。” “这倒是不必了。爱卿年少有为,比当年的顾将军也差不了多少。希望爱卿不要重蹈覆辙呀。”皇帝凑近了苻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预祝苻将军,娶到心爱的女子。” “谢陛下赏识。”苻笙拉开距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之后又闲聊了几句,都不是些重要的,苻笙才离开了大殿。冰冷的风侵袭而来,手心的生疼也不断地提醒着他—— 这条路还没走完。 第7章 第七章 容堇发现自己身份暴露是因为那个琉璃花灯。 “诺,还给你这个。”阿烟不好意思地将一盏崭新的花灯递给容堇,“不好意思把你的花灯弄坏了,原谅我嘛,小堇。” 阿烟可怜巴巴地望向一脸凝重的容堇,她当然知道那花灯是扶生送给容堇的,可那花灯构造太过复杂,阿烟一个只会唱歌跳舞的姑娘怎么会修理这些东西,没办法只好先新买了一个差不多的,先还给容堇。然后靠撒娇卖萌,试图蒙混过关。 如今看到容堇稍显凝重的神色,只能暗叫不好。这会怕是要遭殃了。 容堇听见阿烟说话,这才堪堪回神,意识到自己表情不对,立马换了神色:“没事,只是一个灯笼而已。”又伸手敲了敲阿烟的额头,“这么不小心,罚你给我买个最新出的胭脂,不然我可不原谅你。” 阿烟听到这话,才算是如释重负,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我们容小姐买来最新、最漂亮的胭脂。 “你们这的灯笼都是这么做的吗?”容堇打量这这个新的灯笼,好奇地问道。 “是啊,我们中原的灯笼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尤其是我们京城,这种灯笼做得是最工整、最漂亮的!” 容堇笑着点了点头,又与阿烟闲聊了几句,过了好一会才送走阿烟,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 容堇翻出原先花灯的残骸,与新花灯放在一起,心中激起千层浪。 扶生送给自己的花灯大抵是他亲手做的。与市面上那些花灯比起来还是略显粗糙了,可扶生一个一辈子生长在中原的人,为什么要给自己送一个大漠样式的花灯? 两者外表差距并不大。可细细端详内里就会发现不同。结构、用材,甚至还有容堇之前没有发现的花纹样式也大有不同。 手工雕刻的纹路,细致、隐蔽,要不是这次灯被摔坏,容堇大抵发现不了什么。 容堇沉默着。 容堇并不是意外逃来京城的。 她生于大漠,长于黄沙。 她是外族的公主,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她不被期待,不被重视,所谓“公主”,不过只是个名头罢了。 可她到底还是幸运的。 正巧碰上权力更迭、皇室内乱,正巧碰上中原暗线出现缺漏,正巧碰上自己唯一的友人的帮助,她才得以逃离大漠,来到中原,来到这里。 容堇还是忍不住去见了扶生。 扶生并不意外容堇的到来,他还是坐在自己那张破旧的木头桌子上,静静写着自己的文章。或许不是文章,而是什么别的东西,可容堇并不在乎这些,她只觉得难过。她猜扶生不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写书人,他有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身份,容堇并不在乎这些的,因为她自己也并不全然坦诚相待。 如今这样的秘密,成了横在他们之间的天堑。 容堇此刻最想做的,大抵是扑进扶生的怀里,不顾一切,只痛痛快快哭他个一场,可她明白,自己不能这么做。于是她只好站在那里,不能向前走一步。 “你送我的琉璃花灯碎了。” 容堇看向扶生,氤氲的雾气弥漫上她的眼睛,她好像要落下一滴泪来。可又始终没有,像曾经无数次一样,无论怎样难过,就是没有落下一滴泪。 她想自己大约是没资格哭的。 欺骗、隐瞒、目的不纯,所有恶行自己好像占了个全。是自己蓄意接近在先,是自己忘了计算后果,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哭,有什么资格祈求他人的原谅呢? 扶生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 他自然知道阿烟为赔罪买了个新灯,自然知道那琉璃灯被损毁,自然知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暴露在了容堇眼前。扶生于是看向容堇——她明明难过得很,却还是硬生生挤出来了笑。 他的小堇从来是个聪慧的姑娘。 容堇本该对此事全然不知,这样才安全。可扶生不想去欺骗她,自己也并不是清清白白。她之前的日子太苦,要是连这段感情也掺杂了肮脏,对他的小堇太不公平。 他们是共犯。 扶生无奈地笑了,抓过容堇的手,像曾经一样,轻柔地抚开了容堇的手,颇为心疼地覆盖住那些青紫色的掐痕。然后抱住了容堇。 毫无征兆的。 容堇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控住不住地落下来,打湿了扶生的衣裳。 扶生面上装作镇静的样子,虽说现在确实不似曾经,随便逗弄一下就会脸红,但扶生到底是个容易害羞的性子,耳朵早已红了一片。他安抚着怀里哭泣的人,一下又一下拍着少女单薄的肩膀,安慰着少女失控的情绪,也告诉自己。 “我们没做下什么承诺的。” “你便离开吧,我们的关系本就无人知晓,今后也会是如此的。” “就当……只是惊鸿一瞥吧。” “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等到诸事了结,我们再见。扶生将最后一句咽回喉咙里,替容堇整理好略显凌乱的发髻,将皱起的衣襟抚平。 容堇的眼泪被擦干,只是回答道: “好。” 她明白,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美好的结局了。 人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团圆美满的结局呢?自己的运气,大抵全都用在遇见过一个正确的人身上了。能不能走下去,走下去又会是什么结局,这不是她这样的人能够肖想的。 等到尘埃落定,来年蝉鸣之时,他或许会再次想起自己。 希望那时他笔下的故事,会有个人人赞和的美满结局。 她离开了这个房间。 第8章 第八章 自那日一别,容堇与扶生日渐疏远,反倒与苻笙有了更为密切的接触。 二人时常出入一处,与之前的流言一起,被民众们传为一段佳话。 直到容堇接到了上面的任务。 异族人意图吹响战争的号角,大部分的守卫军去拦截了另一边组织起来的反叛军,而异族人南下的小队几乎毫无阻碍。 中原,或许要乱了。 来自大漠的外族人得抓住这个机会,彻底动乱或许就是他们翻身的希望,于是决定奇袭京城。 他们给容堇的要求就是让她在那一晚去牵制住那位展露锋芒的少年将军,或者——直接杀了他。 他们并没有考虑过二人武力的差距,也从不考虑容堇的生死。因为他们其实并不在意这场闹剧的结果,苻笙既然已经到了京城,在那皇帝的操作下其实已然没了什么权利,但苻笙仍然是个威胁。 一如他们最初给的方案也是下药、□□,无论什么都好,他们要的只是那位将军不要来打扰他们的大计。至于容堇的清誉、生死,这一切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谁又会去思考一枚废子的结果? 他们都觉得最初的方案最易成功,待到情浓时,想来就连杀了他也毫不费力。 可容堇知道,不过都是二人一场场心知肚明的戏码,到了世人嘴中,竟成了神仙眷侣。他们不过都只是个敬业的戏子罢了。以对方对自己的戒备,想来不会中这么简单的计谋。 容堇从苻笙眼里看不出所谓“爱意”,大抵是因为曾被另一位扶生眼中鲜明的爱意而灼伤,容堇见过的,无需言语也能看见的滚烫炽热。 幸好,他们并不在乎容堇使用什么手段,他们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扶生叫人给容堇送了最新的话本,上次那个故事的结局。她们每个姑娘都有的。 容堇看完本想同往常一样,写下点什么给扶生送去,提笔后却停下了。自己好像不该再这么做了。于是只是将那话本放起来,和旧日里的话本一同,被封存在某处。 上面的人催促着容堇尽快行动,派了几个人同容堇一道。 容堇在当晚将苻笙约了出来。 她坐在梳妆镜前,铜镜里她的样子并不是十分清晰的。她将胭脂点在唇上,艳丽的红色晕染开。眉毛已画好了,发髻也挽得端庄。不像去暗杀什么人的,倒像是去见放在心上的情人。 苻笙对那把月光下明晃晃的剑并不感到意外,他反而笑起来,不比之前所有逢场作戏的笑,倒是真诚起来。苻笙也拿出了自己从不离身的佩剑,指向容堇。 容堇并不希望苻笙赴约的,她更希望苻笙留在那奢靡的宫宴里,陪着那位皇帝喝酒享乐,能够及时阻止这场乱动,让和平延续下去,不再有人流离失所,自己就此逃离这里,永远自由。 可容堇也希望苻笙赴约,将来时局混乱,自己的族人便有了喘息的机会,便不再有像她一样,被用于当做投降求和棋子的可怜人;没有被送来中原,任人随意欺辱的穷苦百姓。 容堇笑不出来。 刀剑的速度是极快的,纵使容堇有过习武的经历,可哪里比得过在战场上受鲜血洗礼的大将军? 雪白的狐狸沾染上了艳红的色彩,死在将军的怀里,辜负了山中同族的期待,没能将所寻之物亲手送回山中,连自己的心意也未能诉之于口。这样的结局,真叫人…… 扶生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结局呢?真叫人讨厌呐 容堇感受着血液从身体某处汩汩流出,挣扎着将耳坠从耳朵上扯下来,试图递还给苻笙。 平日里明艳动人的紫水晶,此刻被血污覆盖,失了光彩。 “对不起……” 外面埋伏了自己的族人,他们在此处埋了炸药,苻笙大概会同自己一并葬身于此吧。 容堇将视线从苻笙的脸色移开,偏头看向了月亮。 好漂亮的月亮。 耳边传来大军踏破城门的声音,百姓慌乱不知所措的声音,灯笼里的烛火快要燃尽了,“噼里啪啦”发出最后的响动。 “扶生……”我失约了。 容堇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视线逐渐模糊。 她隐约间看见了扶生。他们都说,死去能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容堇觉得是骗人的。明明她此刻不希望扶生出现在这里。 扶生看上去很着急,他会不会担心我啊,对不起啊,扶生…… 月光碎落一地。 第9章 第九章 那晚扶生的确在那里。 他急匆匆地跑向那里,尽管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尽管相信苻笙不会出错,但他还是很紧张,很担心。 容堇已经晕了过去,苻笙正在擦拭自己的配剑。 “你!为什么不给她包扎一下啊!”扶生愤懑地瞪了一眼苻笙,然后拿出准备好的绷带,包扎起了伤口。 苻笙并不想理会扶生所谓的“指责”,这分明是给他们创造机会。他依旧细心地擦着自己的配剑。前几日收到消息,那所谓的“反叛军”正是边塞的部分军队,苻笙知道那批人忠心耿耿,所以指挥者是谁,不言而喻。 苻笙终于擦干净了自己的剑,对着月光细细观赏了一番。 嗯,又是一把光洁锃亮的好剑。 他将剑放回剑鞘中去,从不知那个草丛拖出了一句女尸和火油,布置起现场来。 “外面的人都处理好了?”苻笙将火油撒得满地都是,还有不少溅到了扶生和容堇身上,自己身上倒是一滴未沾。 “嗯,都敲晕了。交给陆家的人去处理了。”扶生包扎好了伤口,将容堇背在了背上,“香料别忘了,他们外族人嗅觉最是敏锐了,别漏了破绽。” “好好好,你带着你的小娘子先走吧。剩下的交给我了”苻笙冲扶生挥挥手,点燃了这篇狼藉。 容堇醒来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熟悉的床榻,熟悉的琉璃灯笼,还有……在床边睡着的扶生。 扶生睡得并不安稳,这下察觉到容堇的动静,猛地睁开眼直起身子,看到容堇真的醒了,这才安下心来。 “你刚醒,还不能吃东西,得再缓一缓。再休息一阵就会好的,别太担心。”扶生絮絮叨叨说着,替容堇仔细地掖了掖被子,“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得从头讲起。你要是一会累了就睡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等你醒了,再续上便是。” 扶生知道容堇眼下最关心的便是这件事了,贴心地讲起了这段故事。当然,这段故事很长,又断断续续,讲了好久才讲完。 扶生的确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话本著者,他也确实骗了阿烟她们,他与苻笙是旧相识,同是那位顾大将军的弟子。 至于名字之事,倒真是个巧合。 “师父救下了自己和苻笙,那时候苻笙还不叫苻笙。他那时弃了父姓,母亲又是风尘女子,也没有姓氏,于是我们都叫他阿笙。” “阿笙其实是被一位姑娘救下的,并且你还绑架了那位姑娘。但我猜大抵是什么机缘巧合,你们的本意应该是替换那位姑娘,从而嫁入皇宫,接近皇帝吧。” “可你并没有这么做,反而放出消息,让那姑娘的哥哥来救了她。” 容堇想起了那个姑娘陆鸢,自己不忍心对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姑娘下狠手,也不愿意嫁个那个皇帝。只好想办法让陆鸢获救,说服其他人另做打算。 “陆鸢来看过你了,那时你还在昏迷之中,等你调养好了,你们也该聚一聚。” 陆鸢看向这个安静躺在床榻上的姑娘,一时间有些恍惚,听过苻笙讲过三言两语,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却也觉得合该如此。活着总有无限的可能性,失而复得,总是人间最欢喜不过的事情了。 扶生将被洗干净的紫水晶耳坠递还给陆鸢,陆鸢却并没有接过。 “留给容堇姐姐吧,权当是纪念。我已经有了一个新的了。”陆鸢耳边的确挂上了新的耳坠,也是紫水晶的,样式比先前这个更为精致些。这是她的哥哥为她做的,新的耳坠。 她们都很幸运,都失而复得。 “你从陆鸢身上找到了阿笙的东西,猜出来他们的关系吧,向陆鸢要了耳坠,准备利用这一点。” “陆鸢没收下这个,说是留给你做纪念。”扶生将耳坠装进了盒子里,连同容堇那块玉佩和那琉璃灯的残骸一起,被精心地收了起来。 玉佩是容堇叫扶生找出来的,那是她曾经的象征。 琉璃灯也是。 扶生其实并不想继续留着那盏琉璃灯了,说不如丢了这个,再为容堇做个新的。那是手艺不精,下次定能做个更好的。 容堇不容置喙拒绝了扶生,并要求扶生一定要好好收起来,连同那玉佩与耳坠一起。 “阿笙回京后,我们确认了你的身份。你们的本意应该还是要接近皇帝吧,你利用了阿笙,打消皇帝的念头,这才将任务中心转移到了阿笙身上。于是我们便有了后面的计划。” “我们这次也颇为幸运的,师父活了下来,并率领了一队人马,成功阻击了你的族人。” “新帝即将登基,新的边疆政策也正在制定中。我听师父他们聊过新政策,是通商相关的,细则还在计划。” “再过一段日子,还能喝上师父的喜酒。” 苻笙啃着苹果,适时插嘴道:“我们好好安置了降兵,京城里那几个,不肯被招安的被发配做苦力去了。你要是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们。” “……算了吧。他们忠诚于大漠,我也算是叛徒,他们大抵并不想见到我。等……再说吧。”容堇叹了口气,她没有身份,对此事没有话语权。 “陆家说是准备卖回去,搞搞通商,友好往来,他们也属于‘货品’的一种?”苻笙半开玩笑地说着,将苹果核丢在桌上不管,“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你救下来,你准备怎么报答我们?以身相许给小扶生?” 在一旁准备水果的扶生登时愣住了,瞬间红了脸:“你别乱说了!快走吧,你快走吧,你没什么可忙吗?我叫师父多给你分派些任务!”一边说着一边将苻笙推往门口。 “我等着喝你们喜酒哦!” 重重的关门声将苻笙剩下的话强硬地阻断开来。 但依旧余音绕梁。 扶生好一会才缓和下情绪来,看向还十分虚弱的容堇,并不反驳,也不提起苻笙的所言所语。扶生只是眼睛里带着如释重负后的疲惫与轻松,还有欣喜,看向容堇。 已经没什么可以担忧的了。无论是对过往,还是对现在,亦或是对往后。 诸事了结。 “至于你,小堇。” “你已经死在那日的火场里了,从此再没有那个异国公主容堇了。” “你自由了。” 容堇于是笑起来,对上扶生的眼睛。她蓦地想起,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 “姑娘,我叫扶生,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 第10章 第十章 第十章 新帝是原先那位皇帝的胞弟,本是个闲散王爷,常年卧病在床,从未表现出对这个位子的想法,不知怎的忽然有了生气,在陆家、傅家的帮助下,最终坐上了这个位子。 新帝不喜铺张,登基那天并不比前代隆重。唯一与众不同的大抵只有——那位新帝头上长个了个犄角,他们谓之龙角,称新帝乃是真龙转世。 新帝本人是不信这些的,奈何陆家的掌权人陆江岚要求新帝配合,说是造势,以后推行政策时也有个好借口,嗯…好理由。于是登基那天组织了一场祭祀,意为向神龙祈福。 秦淏——对,我们的新帝,此刻正乖乖巧巧地站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任人摆布。宫女们将繁重复杂的服饰一层一层套在秦淏身上,又为他戴上华丽的头冠,这才有了皇帝的样子。 头冠实在是太重了。 秦淏抬手扶正了他头上的金冠。那冠冕上的冕旒互相碰撞,昂贵的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当皇帝也太累了。 坐上轿子,秦淏从袖子里抽出早早准备好的纸条,苦哈哈地背起来。这是等下祭祀时秦淏要诵念的祝文,好几天了也背不下来,做了小纸条,现在再背上一背。 被要是出了差错,怕是要被陆江岚念叨死吧? 这本不是他一个皇帝要做的,可原先的国师被关在了地牢里太长时间,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虽说并不是完全不能担任这项工作,却被秦淏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不行!他的身子尚未恢复,不能影响他调养身体……就由我来念这一段好了。”秦淏义正辞严地说道。 陆江岚看了一眼秦淏,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挥了挥手应允了他。 虽说秦淏才是皇帝,但实际上的掌权人却是陆江岚和方家两兄弟。不过方家两兄弟在经历了这些事后逐渐淡出朝野,不再想掺和朝中事,如今只负责在幕后出谋划策,提供之后的政策与改革方案。 这次的“造反”又主要由陆家牵头,秦淏只是个被他们挑选中的“傀儡”。尽管陆江岚并不在乎谁做皇帝,但为了维护统治——皇位,仍然需要正统的血脉。 现如今朝中之事已几乎全权由陆江岚说了算了。 秦淏站在巨大又空旷的祭祀台上,学着前任国师于晓的样子,毫无情感起伏地背诵着祝文——并不全然同于晓一致,秦淏毕竟第一次亲身体验当祭司的感觉,祝文也背得不大熟练,多少有些磕磕绊绊的。 于晓到底是怎么把这些东西熟练地背下来的?平日里也没见他有多少时间是花在这上面的呀,天赋异禀吧不会是? 秦淏默默吐槽着,面不改色地漏掉了好几个字词。没关系,反正底下的人也听不清楚。秦淏选择了放过自己。 祭祀结束后,秦淏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内,将众人屏退下去。他将头上的头冠取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一溜烟变回来原型,“嘶嘶”叫了几声,爬到了皇帝的大床上去了。 是的,秦淏并不是个人类。 准确来说,他是一个精魄,来自一个千年前的葫芦。至于为什么会化形成现在这样,即不像蛇也不像龙的样子,的确有个故事可讲。 葫芦原本是被遗弃在某座大山上的,后来被圈起来,成了皇家狩猎用的山林。然后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他被国师于晓给捡到了。 于晓曾时常接触当时的真命天子,身上带上了那气息,他自身又是个窥探天命之人,命盘特殊。误打误撞之下,竟促进了精魄的化形,致使了秦淏的出现。 那会的秦淏刚刚化形,还是个不足三寸的“小蛇”,没什么能力,最常做的事就是黏在于晓身上,趴在于晓耳朵边上,见见这千年后的人间。 至于吸取气运一事,倒并非秦淏有意为之。这是他的本能,靠这东西为生,他也并不知道他吸收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这东西有利于他,能助他生长。然后生出了那小小的犄角。 “于晓天生便是个窥命者。” 这是他的师父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小小的于晓盯着面前这个一袭白袍、看上去风仙道骨的老头一脸警惕,他蜷缩在阴冷的小巷子里,浑身上下早已没了一点气力,只余下那锋利的眼神,带着血腥气。他看着老头翕合的嘴唇,不明白老头要做些什么。 老头叹息了一口,内心纠结的东西终于下了定论。他将轻飘飘的于晓抱起来,用自己的外袍包裹住于晓。 好温暖啊。 于晓抓住了衣袍的一角,再也撑不住了,眼里昏昏沉沉地就要晕过去,他最后听见那老头说了句什么,可他并没有听清。 冷冽的风被阻隔在衣袍外,无数像他一样的人却依旧感受着风声呼啸,并没有想象中的哀嚎声,人们只是呜咽着,想将眼睛努力睁开,最终归于黑暗。叶子轻巧地落下,覆盖住了他们,最终只余下一片沉寂。 于晓被他的师父救下了,从小学起了卜卦算命。他猜自己大抵是天赋不高的,好多东西都要学上个三四遍才能掌握,师父教他的方法总是不能掌握完全,虽说最后的结果相同,在于晓自己看来却称不上正确。 于晓跟着师傅学了好多年,从卜卦到药理,从幼童到青年,还经历了一场改朝换代。于晓曾以为能一直这样下去,师父看上去暮暮垂老,却陪着自己活了好久好久,想来之后也会陪着自己活上好久好久。 可师父还是离开了他。他们都是凡人,都有生老病死。 他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那么突然就失去了生命力,师父却毫不意外,冷静地嘱托了后事,嘱咐将自己埋在后山的猎场附近,将国师之位传给了他。 于晓一下子从一个清闲的人变成了一个大忙人,大小祭祀不断,新任的皇帝还时常喜欢来问自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们总说于晓天赋异禀,是个少年天才,可惜学了那些玄乎的东西,不然必定是朝中栋梁。于晓并不以为意,他们总还是要讨好讨好自己的,如今的圣上是个听信天命的主,万一惹自己不高兴了,随口一句命盘相克,这仕途便算是彻底结束了。可不是得好好讨好于晓。 自己还有好多事情要找到答案呢。 送回了前来卜卦的圣上,于晓为自己泡了杯茶水。本该是茶水的,最后还是换成了枸杞。泡了水的枸杞膨胀开来,吸足了水分,透着一股甜意。 于晓始终很想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关于师父,关于自己。 尽管于晓最终是在地牢里才算出这个答案的。 于晓本是个并不在意生活环境的人,可地牢太过阴冷潮湿,让人实在适应不了。圣上倒还有点用,没有完全听信那奸佞小人的谎话,或许也是还念着旧国师的贡献,始终没有对于晓施以严重的刑法,只是将于晓关在这地牢里,待至吉时——问斩。 师父到底为什么要救下自己? 于晓始终想不通这一点。自己或许真的天赋异禀,可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一个人搭上性命?约莫是因为死期将至,于晓终于得以窥见自己命盘的一角。自己本该死于那个寒冬,从此别了人间。 可师父将自己救下了。 不仅救下自己,还悉心抚养教导,倾囊相授,甚至……默默为自己改命。 是啊,改命。 这等逆天而行之事,旁人或许尚不解其中意义,可他们这些窥探天命之人又怎会不知其中艰难与危害? 最终油尽灯枯,也不够窥得丝毫,只为于晓堪堪求得一丝转机。 为此影响了国运,影响了千万普通百姓的命运。 也只是一丝转机,并无定论。 这到底值得与否? 可这地牢荒凉空旷,无人回应。 直至某日,有人推门而入。 来人实在让于晓感到意外,这些天于晓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人,有假惺惺惋惜一番的,也有露出真面目,抓住机会,得意洋洋来嘲讽上两句的。 “怎么,你也被抓来了?” 至于陆江岚,这个平日里就和自己争锋相对的古板文官,于晓的确没想到他会来。陆江岚对自己有一种某名的敌意,两人又都不是会在嘴上落下风的,导致每次见面,空气中不免时时弥漫着一股子火药味。 但于晓知道,陆江岚是个颇为正直的人,甚至说有些古板固执,大抵是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吧,对人落井下石这种事,不是陆江岚这种人会做出来的 确如于晓所料,陆江岚并不是来棒打落水狗的。 他头一次没有立马说些难听的话,唇角微颤,压下了想在此刻冷嘲热讽的意图,只瞥了一眼消瘦了许多的于晓,指挥人打开了铁门,将于晓抬出去。 “你被释放了,回去养伤吧。” “……啊?” 第11章 第十一章 陆江岚吩咐了宫女们好生照看着于晓,叫于晓好好养伤,并告诉他,如今百废待兴,一时间找不到国师一职的合适人选,于晓需得继续任职。在调养的差不多了之后自行去拜见新帝,新帝会告诉于晓之后的工作内容。 交代完了,便快速离开了于晓的住处。 所谓“玄不改非,氪不改命。”,陆江岚讨厌于晓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陆江岚是个运气极差的人,最是看不惯于晓次次的好运。但二人说到底扯不上什么关系,陆江岚也没那么大本事掌控圣心,左右不能拿于晓如何如何,只能在每次见面时多逞些口舌之快。以至于次数多了,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如今一下子看见于晓这般虚弱的模样,心底仅剩的良知隐隐作痛,强压下讽刺的话语,只得快速离开,再待下去,等下说出些什么,就不是陆江岚能控制的了。 现在的陆江岚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忙人。方家兄弟的退居幕后,傅家衰败无人精于治理之道,自己的弟弟又是个太过随性的性子,激进又随心所欲。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一时间找不到合适人选的不只国师一职,眼下人才短缺、百废待兴,急需能与他一同治理这个庞大帝国的人。 陆江岚只好自己先扛起责任来,并将科举一事提上日程。 现在,该是去见一见那“死而复生”的顾大将军——顾行舟。 顾行舟“死”于此前的一场战争中,尸体下落不明。但据周辞的情报网得查,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那时的陆家已有了重塑新政的念头,那边疆在此刻便是绝计不能乱的。可顾行舟一死,那皇帝手底下却又的确没有能撑起边疆阵线的人。 幸好那时陆家通过周辞知道了苻笙——顾行舟的弟子,此时已回归苻家。一个既懂兵法,得到顾大将军真传,又有地位能快速坐上那个位置的人。 烟雨楼不只是个寻常风尘之地,也是个情报汇总的地方。周辞当然放不下家族恩怨,什么奸佞小人,要是没那个上位者的默许,怎么会有人对忠心耿耿的周家动手? 明明自己的父亲朝堂之上孤身一人,明明父亲已经准备退出朝野,他还是疑心疑鬼,让自己的父亲不得善终。 实在是假仁假义,虚伪至极。 周辞不仅要保全自己,也决心为周家报仇。 两方在周辞的帮助下搭上了线,制定了计划。一方为了国家与百姓,一方为了真相与复仇。 虽说到现在已是大事得成,真相也基本水落石出了,但关于当时的具体情况,以及顾行舟到底是如何活下来一事,不如直接去问问本人。 顾行舟的确差点死在那个战场上。 也是年纪大了,竟会没注意到身边人有了二心。如此大意,被人从背后捅上一刀,倒也算不得冤枉。 那孩子实在是太过紧张了。手抖得厉害,这样简单的环境、不设防的敌人,竟也能偏离致命之处,不能一击毙命。 回去还是得加强训练。 甚至连对方是否完全死亡都没有确认,以后可是要吃亏的。那孩子慌慌张张地探了探鼻息,以为顾行舟断了气,便将“尸体”推下了崖。 此地荒凉,河水湍急。一般人都不一定能安然无恙,何况顾行舟一个重伤之人。 但顾行舟似乎真的有些气运在身上,这样都能活下去。 陆墨那天是去山里摘草的。 那时的他正在研究将草木的纹路拓印在陶器、瓷器上,正在试验尝试阶段。 这座山里人迹罕至,花草种类丰富,鲜少遭人打扰。其野蛮生长,也别有一番风味。 那时候峡谷中的河水正好退潮了,陆墨便顺道下去看了看,于是便发现了生死不明的顾行舟。 顾行舟虽看上去狼狈不堪,但隐约还是看得出一下富贵的影子,身上的服饰大抵是军装,相比不是个普通百姓。 更重要的是,顾行舟长得很好看。 陆墨出于好奇,用河水擦洗了顾行舟的脸,在一番深思熟虑后,决定救下顾行舟。 陆墨本是个村子里做些手工艺品的工匠。 在如今的世道,手工匠人是不太能过上好日子的。 作为一个地道的手工匠人,陆墨的生活其实也过得不怎么样,但陆墨生活窘迫的原因却是他不太愿意将自己的作品卖给那些个权贵。 陆墨的手艺是极好的,他的作品甚至被送进了宫里,得到了天子的赏识,以至于他的作品价格一翻再翻。 可他还是不愿意出售自己的物件。 因为新奇总是一时的。 那时候对这样的手工艺品追捧至极,过了这阵便也就没了兴趣,权贵们总是有一阵又一阵的风潮。 于是陆墨的生活还是这样,破破烂烂,得过且过。 直到他捡到了顾行舟。 自己大抵是没钱给人送到医馆里治疗的。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忍痛割爱,将放起来的,仅供自己观赏的一套茶具卖了出去。 花了好些银钱,才用药材将顾行舟的命勾了回来。 虽说自己与这个人的确非亲非故的,如此费心费力救他看上去确实不怎么讨好。 可顾行舟实在生得直戳陆墨的心窝子。 陆墨趴在自己那硬邦邦的木板床边,盯着顾行舟逐渐有了血色的脸,忍不住地叹了口气。 顾行舟从昏迷中醒过来,那时陆墨正躺在他边上,睡着了。 月亮上了树梢,光从窗子里直直射进来。陆墨家里的窗子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非要说的话,只能勉强挡住一些风吧。 顾行舟看向陆墨,这人大抵是怕冷,也不在乎舒不舒服,硬是将身子蜷缩成一团。他于是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被子,确实太小了。 顾行舟艰难地将自己挪过去一点,将自己身上的被子往陆墨身上盖了盖。 好不容易醒过来,其实并没有太多力气。顾行舟又看了看窗外的月亮。没一会就再次睡了过去。 醒了之后恢复就快多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顾行舟总算是能从床上爬起来了。 然后开始了替陆墨打白工的日子。 但并没有什么重活累活,陆墨并不允许其他人经手他的作品,于是大多数工作都是替陆墨递递东西,打扫打扫卫生,再顺便监督一下陆大师的一日三餐。 这人的作息实在不规律。 昼夜颠倒暂且不谈,连饭也是不好好吃的,也就是什么时候感到饿了,便去扒拉两口饭,然后继续回去研究他那些陶土之类的东西。胃疼便随便去开副药,想起来了便吃一点,想不起来就算了。 也该他那么消瘦和阴沉沉的。 顾行舟将陆墨从炉子那里提溜回来,提醒他吃饭。 “你什么时候会走?” 陆墨将碗里最后一口饭扒干净,直直地看向顾行舟。这是他第一次问出这样的问题。此前他一直在回避这些。顾行舟一看就并非是寻常百姓,自己不过是偶然救下了他,二人又都是男子,他不可能留在这乡野山间陪自己一辈子。 陆墨清醒地知道,眼前这个人,总是要走的。 顾行舟明显愣了一下。几个月间被维系着的微妙平衡在此刻出现了裂痕。他看向陆墨,可陆墨早已察觉了顾行舟的动作,陆墨还是选择了逃避。 顾行舟只能看见陆墨垂下的长发,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陆墨没有继续等待顾行舟给出回答,而是离开了这里,回到了他的炉子旁。塑型好的陶土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炉子里,火焰在陆墨眼睛里跳跃了一瞬,然后湮灭。 他其实并不太想听到答案。 准确来说,是不想听到自己不愿意听见的答案。 “再拖一段日子吧。马上要入冬了。”陆墨告诉自己。 顾行舟没有追出去,他需要好好地静一静、想一想。有关离开,有关归途。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回去的。无论是为了边疆的防线,还是为了自己那两个小徒弟。自己明明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到底是为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心里竟生出了——不舍与害怕。 那么在害怕些什么呢? 月光倾泻而下,如同每一个夜晚。 陆墨总觉得自己是个肤浅的人。不然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喜欢上一个全然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可他确实对顾行舟的样子完全没有抵抗力。 他本该对自己作息被打得一团乱而感到恼火的,现在却也逐渐理解了那些“妻管严”——被这样的人管教,倒也是一种享受。就像,陆墨会破天荒地放下了他那未完成的作品,乖乖地回屋子里吃饭。 可他也是个清醒的人,即使不断地拖延,不断地逃避,他也清醒地知道两人的结局。在这世道,有情谊的两个人都不一定能白头到老,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的人。短暂的相处,救命的恩情足以掩盖其他的所有情绪。 陆墨忽略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低下了头。 顾行舟向来是个行事果决之人,既已看清自己的内心,就绝不会坐以待毙。 情爱二字,何来缘由。 可顾行舟知道,自己必须得离开一段时间,或长或短,或许很快就能回来,又或许再也回不来。现在这样,许下些什么承诺,并不是顾行舟的性子。 第12章 第十二章 两个人到底还是没有说明自己的心意,又或许根本不必说上两句什么。两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默契,明明并未相识多久,却往往只需对视上一眼,便已了然对方的心意。 如今这暗戳戳,又明晃晃的情意,不过是二人的看破不说破罢了。 谁又不明白,当下并不是个适合宣之于口的好时机。 “待到开春,过了上元,我得回去一趟。”顾行舟将陆墨凌乱的发髻解开,拿起一旁的梳子搭理起来,那是把与陆墨的家极不相称的东西。木质的梳子,光滑崭新,精巧雅致。 陆墨有一头漂亮的长发,本人却不是个精于打理的,于是那长发总是乱糟糟地披着,又或是被随意扎起来,“工作方便,手法简单”是第一要义。 顾行舟却并不能容忍这一点,但亦是出于私心,顾行舟买了一把新的木头梳子。 梳子上的花纹是顾行舟亲自刻下的,手上的工具骤然从刀剑变成小巧的刻刀的确让人有些不习惯,不过顾行舟学这些东西向来是很快的。又特意去找村中的木匠师傅请教了一番,已然做得有模有样了。 “我得了消息,他们大抵要开始行动了。毕竟是家里的小辈,我得去帮衬帮衬。”顾行舟将陆墨的头发简单扎好,侧身在他边上坐下,将头抵在他肩上。虽说自己“身死沙场”,到底是放心不下扶生和阿笙,那两孩子还太过年轻,兹事体大,着实让人担心。 “若是形式好,我得帮着他们将事情做完。然后回来迎你。”顾行舟将双手环上陆墨的腰肢,卸了力气,倚在陆墨身上,“若是形式不好,我便溜回来,回来陪你。” 温热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谁的头发被撩向一边,眼神纠缠。 “还是太瘦了,得再养养。” “好。” 顾行舟确实生出过一辈子留在这山野之间的念头。 反正那皇帝既然都派人暗杀自己了,想来对边疆战事胸有成竹了,回去说不定还会打乱他的计划呢。但阿辞必定能查到些什么,自己的“死”另有隐情,两个小徒弟想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陆家和傅家近期也走得很近,大抵是要有所动作。 就最近得到的消息来看,阿笙去了边疆接替了自己的位置,边疆形式大好,皇帝不会毫无反应。阿笙尚且年轻,威信不足,再死一位大将军太过明显。 阿笙这次回京,倒是没有性命之忧。 顾行舟从树上翻身下来,陆墨在那路上晃晃悠悠的,再放任他走下去,怕是后面心疼的只会是自己。 上元节已是最迟最迟了。 顾行舟将陆墨从村前那棵古树下抱回来,明明是要为我送行吧?结果却自己烂醉在这里。 他无奈地笑了笑,将怀里的人裹得又严实了点。陆墨体弱,要是吹上一吹这冷风,大抵是又要病上好长一段时间。 而后他便回了军营,花了点时间和手段稳住了边疆。得了些消息,估摸好了当下局势,便率了一队人马赴往京城,顺道阻击了外族人的小队。眼下回到京城,与其他人汇合,便算是大事得成了。 顾行舟抿了一口茶,看向前来打探情况的陆江岚。 顾行舟的故事不短,也不长。真要说下来,不过是一句:“我被人暗杀,所幸被人救下,这才得以活下来。”他又讲了讲之后准备将陆墨接回京城,卸下大将军一职,好好过日子的计划,顾行舟并不准备继续插手朝政了。 虽说大将军一职早已更换人选,但究其原因是因为顾行舟的“身亡”。如今顾行舟“复生”,就算他不重新任职,职务的交接仪式也该补上一补。 陆江岚显然不关心顾行舟死里逃生的精彩故事,他是为了得知顾行舟接下来的安排,以便更好的管理政局,才特地来的这一趟。听见顾行舟不准备继续任职,也并不劝阻他,只敷衍地回了几句:“好,那便等你的喜酒喝了。”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陆江岚一开始的确不关心顾行舟的情感历程。但事情总有一个万一,就像陆墨也想不到,来了趟京城,结个婚就算了,还能顺带认个亲。 陆墨幼时是被卖到了陆家的旁系家里。那旁系的家主一直膝下无子,见到陆墨的第一眼便觉得有缘,从一个看上去颇落魄的人手里买下了他,当做亲生孩子养了一段时日。 可惜后来旁系家道中落,一家子死的死、逃的逃。离开路上,陆墨被落在了那个小村子里,幸得村中老人心软,陆墨吃着百家饭才顺利成人。 陆墨身上带着那位已故的旁系家主的玉坠子,被陆家瞧见,说是帮着陆墨寻一寻亲人,结果一查才发现,陆墨竟是陆鸢的孪生兄长。 这下婚宴是不得不热闹起来了。 婚礼举行时,容堇已好得差不多了。 苻笙这阵子忙着帮师傅筹备婚礼,已是好久未见他了。扶生牵着容堇在主桌坐下,向终于得了空的苻笙示意。 两男子结婚虽不是没有,但也少见,富贵人家之间的更是少见,所以流程什么的并没有固定下来。 虽说前些时候有陆家二少爷陆渊和傅家公子傅安城的婚礼,但因为陆渊“戏耍”了傅老爷子,故意扮做女子,坐上那女子的八抬大轿,穿上凤冠霞帔,流程与普通男女成婚并不不同,遂无法借鉴。 陆墨又是个怕麻烦爱享乐的,这次的婚礼索性省去了好些流程,比如本该去各桌敬酒的顾行舟并没有行动起来;本该坐在婚房里等着顾行舟的陆墨,此刻正坐在主桌同大家一起吃喝。 两位徒弟在经历了师傅“死而复生”之后,对突然多了一位“师母”这件事倒是接受良好。轮流向二位敬了一杯酒,便也就如此这般了。 容堇本是有些局促的,毕竟自己不久前还是个外来的异族奸细,如今却是同这几位一同坐在这里喝酒。 上一任镇守边疆的顾大将军,并不如传言中那般凶神恶煞,反倒颇为英俊洒脱。该说不愧是师徒吗? 容堇看向三人,顾行舟揽过陆墨,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陆墨耳畔染上了红,僵硬地转回去,不再看向顾行舟。苻笙时不时看一眼陆鸢,又飞快地移开视线,似乎并不想被注意到。浮生则默默将剥好的虾放到容堇的碗里。 真是如出一辙。 新上任的帝王也溜了出来,换了身便服坐在这里。看上去年纪不大,大抵是第一次喝酒,哪怕只是抿了一小口,也被这辛辣的酒呛得眼尾泛红。 边上那位应该就是国师吧,面如冠玉,眉眼淡漠,确是话本中那烟霞色相、不入凡世的仙人模样。发现身边人呛得狼狈,此刻正将手扶上那人的背,安抚着这位年轻帝王。 陆家和傅家那两位今日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举动,安静地吃饭喝酒。容堇的视线和陆渊的视线一下子对上。陆渊饶有兴趣地挑出一抹笑意,不带什么恶意,出于纯粹的好奇。 容堇于是也冲他礼貌地笑笑,还没得到什么回应,陆渊就被傅安城拽着偏离了视线。容堇的笑带上些无奈的意味,不再看向那边。 陆鸢的手在此刻悄悄拉住容堇,明明面上是一副冷漠的样子,眼里流转的光彩却的确叫容堇安下心来。容堇回应着捏了捏陆鸢的手,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 方家兄弟应邀也来喝了这场喜酒,容堇此前并没有见过他们的,今日一见倒是想起,曾在街上的小吃摊里见过二位的。 那时二人的模样,叫她忆及自己那早早离世兄长——兄长总是关心她的,总是笑意盈盈地看向自己,叫那时的容堇心中有一股暖意,叫那个破败的小姑娘有念头能够继续活下去。 喜宴结束后,周辞将容堇的契纸还给了容堇。 虽然已是张废纸了,容堇还是珍重地接了过来。 “谢谢周先生。” 容堇和扶生向周辞告别,回了他们新的住所。 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容堇也不好继续住在烟雨楼里,于是和扶生一同买下了一座小院子。 扶生的话本前几日刚刚出版,许小姐全权接管贩售事宜,突然要搞个什么签名版,说是能买得更为火热。 扶生拖欠了稿子,好不容易才交上稿,眼下哪里敢反驳,只得任劳任怨地将书带回家里,加班加点地签起来。 容堇将灯点上,替扶生磨起了墨。 扶生后来替那故事续了个外传。 将军到底没能救下白狐。他将狐族的宝物送回了深林,算是完成了她的遗愿;也将白狐葬在了山林之中,送她回了故里。 将军将剑立在了湖边山野间,离开了这里,去往了远方。他得替她继续去看看这大千世界。 她生来爱自由,无需立碑,亦无需有人替她被困于这一方天地。 她生来属于这广阔天地 第13章 番外〈陈酿〉 另一只手执着一盏花灯。 烛火在花灯里晃啊晃,好像要将那张薄薄的灯纸染上自己的温度。火光并不亮,有些晦暗。只能浅浅映出花灯的样子和那只提着花灯的纤长的手。 他走路不似往常稳当,大概是被日落前的那盏薄酒扰了心神,他并不擅长喝酒的,也不喜喝酒。可今个,他好像必须得喝两杯。他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酒,那酒从壶里倾倒出来,像雨落在干涸的地里,雨很大,一点一点,满了上来。 杯里清澈的酒液晃啊晃啊,晃啊晃啊。杯子内壁的花纹也跟着酒液摇晃,恍惚虚幻。 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喝酒。 火焰灼烧过喉口,**辣,很难受。 下一瞬眼前的世界也一并模糊起来。这令他有些害怕——他不能……他不能看不清这个世界。他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地闹上一阵,可又好像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不过是看不清罢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时已经晚了。他已然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他看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晃啊晃啊。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大概是忘了什么。” 他说。 他又的确记不起来什么,只觉着自己约莫要出门走走。 去哪? 他不知道。他只是顺手提起了桌边的花灯,点上了所剩无几的蜡烛,又提起倒在脚边的葫芦。葫芦还有酒吗?他也不知道,他晃了晃葫芦,将耳朵贴在葫芦壁上。好冷。里面有水声——那大约是还剩一些。他想。 于是他出门去了。 他坐在冷硬的地上,土壤的气息扑面而来,倚靠在树边,酒葫芦歪歪斜斜地也靠在树上,和他一样。 烛火尚未熄灭。他盯着烛火时不时跃动两下,不由得觉得有趣。想再盯着它看一会。这个念头还没完全出现在他那被酒精搅得一团乱的脑子里时,火光跳动了两下——熄灭了。 这是有些可惜的。但今夜的月亮很圆很亮。他把头抬起来,透过稀疏的枝丫去看月亮。 前阵子起了大风。叶子本就生得不结实,秋天也催着它们快快落下。它们却始终不肯离开枝头,依依不舍,不愿腐烂在土里。可这不能全然由着它们自己,秋天去借了一阵大风,送了它们一程。 倒是叫他今夜可以瞧见月亮。 不算太糟糕,他想。 在野外睡着的话会怎样呢? 星星会落下来吗? 他的思绪逐渐散在了一阵风里,不知被吹往何方。好像有人用衣服裹住了他,带他回了家。冷风被隔绝在外,却称不上温暖。家里也不会温暖到哪里去。他迷迷糊糊地想起。 “你要走了吗?” ?? 第14章 番外〈勾勒〉 这算第一次见他吗? 自己曾见过他的作品,在皇宫里,在皇帝手上。还有幸细细观摩过那小瓶子,烧得精巧,造型新颖别致,上头的花纹生动秀丽。自己没什么艺术天分,只觉得好看得很。皇帝也是,一时间很喜欢这精巧的玩意。记得赏了一笔下去,不过见他现在这样,他大约是没拿到多少。 新奇总归一时的,后来再见到,小瓶子被随手摆在一个角落里,已落了灰了。以至于不免觉得有些可惜。又觉得好像这就是这些东西的宿命,没缺块少彩已然是万幸。 大约是觉得皇帝喜欢,后来的贡品里多了大把类似的精巧物件,最后的结局都也不过——被放在某个角落里无人问津。 但他的作品,除了最开始的小瓶子,再无其他。我始终觉得,他的作品,是有灵魂的,和后来那些只有精美可言的都不同。但硬要自己再多说些什么,也讲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以至于别人听了我的描述都觉得有些夸张和玄乎了。 那段时间我也偶尔会想,他会是个怎样的人。而后做了梦,在梦里瞧见了他的模样。再见时已记不真切了。 这样是否算见过他了? 青年看上去颇落魄,衣服给人一种上个朝代遗物的陈旧感,头发也披散着,说是街上的流浪汉也不为过。可他的眼睛很亮。尽管看得出来,他有些憔悴了。 我知道,他熬了两个通宵,完成了他最新的作品。明明耗费的那么多心思,最终只用一个极为不对等的价格卖出了那个小盏,说是送出去的也不为过。不过我并不惊讶于此,毕竟那是他一贯的作风了。想来等他回到家,就会大睡上一天吧?我翻身从树上下来,总觉着,要是放任他这么摇摇晃晃地走回来,怕是得撞上什么东西才罢休——撞晕在路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果然,他每次完成些什么之后就会变成大老爷,处处要人伺候。明明我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吧?之前没我的日子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整日赖在床上吗?并且说是床,不如说是破木板更合适。 终归还是该谢谢他,毕竟是他把我从河里捞上来。 打仗时被“战友”放了冷箭,又把我的“尸体”扔到了河里。顺流而下,竟还留着一口气,被人救了起来。说到底还是那人胆子不够大,没有完全扎进要害,又没检查我是否真的断了气,我才有机会侥幸活了下来。相处至今日,他虽没说,我却也能猜到——他捞我最开始的目的大抵是为了从我身上找点值钱。后来生出了什么别的意思,我并不想细说。 总不好让他亏了吧?我任劳任怨地替他端上了今日的餐食——一块粗饼。 养好了伤就该离开了。总还是再回到战场上的。 他用他的一个作品换了一笔钱,买了一壶酒,我闻到了酒香——是壶好酒。我虽不爱饮酒,也只参加过的几次酒宴,我却直觉这是壶好酒。似乎是准备为我送行,结果他自己全喝了,烂醉在村前的那棵古树下。明明卖几件作品就能过上还不错的生活。却始终让自己过得如此清贫。 我替他掖好被子,今天的月亮很圆很亮,他应该会做个好梦。 “会再见的。” “我不在的时候,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吧。” ?? 第15章 番外〈游龙〉 我时常在想,这种人怎么还不去死? 自从我接了师父的班,成了本朝国师之后,总感觉事情多了很多。准确来说,是自从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事情多了很多。这话可不能让圣上听见,小点声说吧。 不仅大小祭祀不断,还常来卜卦,大到国运兴旺,小到何时册封妃子。这种事情有卜测的必要吗?虽然听那些妃子间明争暗斗的事的确有趣。圣上真的不知道,这些都是会折寿的吗?但我们这种人的寿命,他大概也不会在乎吧。我只是格外关注帝星的状况罢了,怎么会心怀不轨呢。 我抓起一把枸杞,丢进壶中。我还年轻,想多活几年。 当今圣上是个会享乐的主,底下的人为了讨圣上欢心,会三天两头就送一批贡品上来,圣上高兴了就大赏一笔,有时开心了还会封赏什么官职爵位下去,我偶尔也能到手些贵重玩意。前几年还开凿了条运河,就为了游玩方便。要不是国库殷实,早该被那些迂腐的老头声讨下位了。不过看样子,这些很快也算不上什么了,圣上正在悄悄更换朝中群臣,提拔自己的亲信,那些老头……唉……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个不得干预朝政的国师罢了。 现在的人啊,不像前朝旧代了,都不爆发些什么大起义,也没什么大叛乱。真是“国泰民安”啊。 不过皇帝出宫游玩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不用担心圣旨忽至,又叫我去算些什么(鸡毛蒜皮的)重要的事情。还得感谢圣上身边不知名姓的谁——圣上出游只带着些侍卫和能让圣上开心的臣子。 圣上出宫游玩之时,便是我最清闲的时候。如果无事可做了,我还会去皇家的山林里逛逛。因为圣上并不太擅长打猎,山中从不蓄养猛禽凶兽。所以是个极好去处。 我曾在山中捡到一个葫芦,带回去洗净后用来装茶喝,是个不错的容器。尽管后来因意外将其在水中搁置几天后,从里头游出一条小蛇来而让人望而生却,我确信它是凭空出现的,之前葫芦里没有绝对这玩意! 我趁它钻回葫芦前捉住了它,从此多了一条小宠物。 我不知道它该吃什么,它好像什么都能吃。出于好奇还试过用些剧毒的药材喂它,除了看起来不太对它胃口,好像也没什么其他的反应。 因为觉得有趣,我总随身带着它,它不会咬我,大部分时候它总待在我耳边趴着,凉凉的,夏天还挺舒服的。 我常带它一同朝见天子,跟天子待在一起越久,它就长得越快。这是我很久之后才得出的结论,不过已经没什么用了,它已经长出了一对小龙角。帝星也已开始晦暗闪烁了。我不敢确认这两件事的关系。 我努力忽略自己的命星不对劲的情况——我们这种人没办法看透自己的命星。但我总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了,连枸杞吃起来都不甜了。我把枸杞盒好好盖上推回原处。还是趁现在多吃一点吧。 圣上最近的态度很奇怪。 我于某日吉时放走了我的小宠物,它大概是有灵性的。明明常日里粘我粘得紧,那日只在我指间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了。我的指尖微湿,一直看着它离开的方向,他是逆着水流走的。我不知道水的尽头是什么,或许广阔,或许昏暗,但那都不是我该担心的事情了。直到看不见它的身影了,我才记起: “我还没给它起名字呢。” 第16章 番外〈临渊〉 果然还是造反算了。 我看着那位的手试图牵起家妹的手,被家妹灵巧地避开了。幸好家妹不知那位可是宫里龙椅上的那位,自己还有个理由圆回此事。那位现在身边又净是些不知礼法的,不然家妹可能得被判个不敬天子的罪名,家妹怕是会委曲求全,然后被那位强行娶进宫里去。上次被贼人绑了去,幸好只是丢了随身带着的紫水晶耳坠,这次又差点进宫,真是命途多舛。 虽说她并非嫡亲的妹妹,是家父的某个小妾与奸夫所生——原是双胞胎。她本还有个哥哥。可那小妾是与他人私通,约莫是怕事情暴露,和奸夫买通了稳婆,将男孩送走了。那奸夫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等父亲发现时,已人去楼空,听说是把那男孩卖掉换了笔路费,早早远去他乡,惩处了小妾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父亲并不喜欢家妹,我却不忍心让这样鲜活的生命在我眼前消逝,便与兄长一起将她拉扯大。嗯,如今已然是个亭亭如玉的美人。 兄长金榜题名去了官场,我对这事没什么兴趣,更乐意在小城里当个公子哥儿,现在看来,这选择是对的。兄长往家中寄的家书中,总有一两句在抱怨自己的官场生活——能让我兄长频繁抱怨的东西,真是生平仅见——原本还称得上是位圣明君主,如今身边净是些奸佞小人,终日耽于享乐云云。 上个月还颁布了个什么政策,让本就不好做的生意更是艰难,难不成要我下地种田去吗? 我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有些凉了。杯子上的花纹甚是好看,等下买下来吧。 总觉得傅家人已谋划良久了。最近新得了消息说是傅家偷养了一大批私兵.甚至有一批还是编制内的,完全听命于傅家。明明祖辈都是忠心耿耿的武将,但的确不比从前了,兵权被削了大半,现如今已落魄了许多。如此倒也在情理之中。 那位傅家公子比其他世家公子有趣多了,还挺容易哄的。逗起来让人颇为愉悦。 出于对未来家国的考量,我们决定扶持那位的弟弟,一个有点自卑但好学听劝,品行端正的好苗子。他虽然生了个怪病,但并不是什么致死的大问题,美化加工一下这还会是个吉兆。 他本常年卧病在床,最近不知怎的忽然有了生气,除却头上长的犄角,身体已然没了什么大问题。接下来,只要找个好时机便成了。 我放下茶杯,目送某家小姐离开,也婉拒了她家联姻的请求。 “怎么,傅公子也想嫁给我?” 虽然原先就觉得傅公子容易发些小脾气,倒是现在才明白竟是醋了。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明显愣了一下,我趁机抓住他掐住我的手,欺身靠近他。我不知道原因,大约是有些好奇?好奇他的反应。 我听见傅公子冷哼一声,随后是佩剑落地的声音,再是不知谁的过于激烈的心跳声。他和我说今夜的月亮很美,我无心去看,我只问他: “你和月亮比,哪个好看?” 最后的造反意外的顺利,可以说是一呼百应了。打的也大都是些酒囊饭袋,歪瓜裂枣。唯一棘手的顾将军在之前的战役中下落不明。尽管在我们进攻王城之前,传来未死的消息,还以为会两面受击,担心了好一阵。结果最后倒向了我们。 果然, 造反才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第17章 番外〈浮云〉 “顾将军明日大婚,你记得明天把时间空出来。”陆渊抽走了陆江岚正在批阅的公交,嘱咐道,“这样的话就你和鸢鸢尚未成婚了,可别让我先喝上鸢鸢的喜酒。 “你还好意思说。你没把傅老气死已是万幸了。”陆江岚从陆渊手里夺回公交,“知道了,知道了。好不容易找回了鸢鸢的兄长,还是顾将军的喜酒,我怎会错过?没什么事就快走,别打扰我批文书。” “我说了的,谁叫他自己没问清楚。”陆渊笑了笑,“好了,不打扰陆大官员了,小民先行告退。” “少玩些文字游戏吧。”陆江岚没好气地说。 于晓是在地牢里被发现的。 先帝怀疑他动摇了自己的气运,准备将其处死。也不知道是谁给的消息,或许是个高人,或许只是想换掉这个国师。又找人等了时间,还没来得及问斩,“叛军”就兵临城下了,只好一直拖着。由此,于晓捡回了一条命。也因为暂时找不到人担任该职,于晓又重新成了国师。 不过现任皇帝或许是不太相信“天命”一说,国师一职成了闲职,于晓终于清闲下来。在去见自己的“救命恩人”——皇帝时,倒是发生了些趣事。 谁能想到自己能放生一个皇帝呢? 即使已身处高位,仍然忘不了旧时习惯。 “不要挂在我身上了!很重!” 于晓翻出了自己的枸杞盒子——里头已重新装满了。取了一颗喂给小蛇,或许已经不能称为蛇了——他头上的角已有三寸多长了,身体上覆满了细密的金色的鳞片,身子也颇粗了——便姑且称之为“龙”吧。太多的失而复得让于晓有些不适应,不过总归是开心的。 “你有名字吗?” “淏,我叫秦淏。” 顾将军大婚那天是很热闹的。新帝不喜铺张,登基那天并不比前代隆重,百姓只知道皇帝换了,大赦天下,宫里派发了物资。不比今日,有种过节的欢闹。其中当然少不了如今最大的高商陆家的功劳,因为另一个成婚的对象正是陆家流落在外多年的三公子。 并且只要去送上两句祝福,就能领到一壶好酒,运气好的话还能获得陆先生亲手绘制的器皿。百姓们总是很乐意参加这种活动的。 “星星不会落下。” “我们终会再见的。” - END - 愿我们,终会在未来的某一刻重逢, 不论风光或落魄。 第18章 番外〈追影〉[番外] 在这座天子脚下的京城里,人人都知道追影阁——那是龙椅上那位至尊手中最锋利的刃,也是暗处最忠实的影。 他们不列于朝堂官册,不享朝廷俸禄,你甚至找不到他们的一处衙署。 但他们无处不在,只听命于皇帝一人,是独属于帝王的暗刃。 没人说得清楚他们具体的职责,亦没人见过他们的真容。 唯一能昭示他们存在的,只有那块御赐的玄铁腰牌——乌木底子上,以金丝嵌着花纹,边缘盘绕的,是唯有帝王可用的龙纹暗饰。 不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江湖豪强,只要那块牌子一亮,便意味着——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没有申辩,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判决。 他们永远是陛下意志最忠诚的执行者,带着来自九重宫阙最深处的、不容忤逆的天威。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京城里流传着一句话: “宁见阎王,莫遇追影。” 可只有我们的小皇帝秦淏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暮色渐沉,御书房内点上了烛火。 秦淏第无数次从奏折堆里抬起头,龙角不慎撞倒了手边的茶盏,他手忙脚乱地去扶,宽大的袖口又带翻了一旁的点心碟子。 “于晓——于晓!”年轻皇帝的声音带着点与身份不符的委屈,“这龙袍袖子也太碍事了!” 国师于晓从屏风后转出来,手里还拿着半包枸杞。 他看了眼狼藉的桌面,又看了眼耷拉着脑袋的秦淏,轻轻叹了口气。 “陆墨前日不是送来了新制的便服?”于晓捡起滚到脚边的奏折,“在这里何必非要穿这身。” “陆江岚说不行...”秦淏小声嘟囔,“他说皇帝要有皇帝的威严......”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于晓和秦淏两人却早已对此司空见惯,于晓更是连头也没抬,继续整理着案上的狼藉: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一道身影闻言利落地翻入室内。 顾行舟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将手中食盒放在书案角落唯一空着的地方。 “我们铺子新出的桂花糕,”他唇角微扬,“某些人念叨三天了。” 秦淏眼睛一亮,正要扑过去,却被于晓按回龙椅。 “顾将军,”于晓挑眉,“走正门会被侍卫抓去领赏么?” “于国师说笑了。我早就不是将军了。”顾行舟从容地打开食盒,甜香顿时弥漫开来。 秦淏迅速摸走一块糕点,满足地眯起眼,龙角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你做的东西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吃......说起来,陆墨的新窑开得如何?”秦淏口齿不清地问,“他总是不满意,说要烧更好的给我...” 顾行舟闻言轻笑,顺手将秦淏面前那叠批得乱七八糟的奏折挪开,把桂花糕推得更近些。 “小墨的新窑?烧塌两次了。”他摇头,“周辞说再不成,就要把他绑去自家瓷窑当学徒。” 秦淏鼓着腮帮子抗议:“那怎么行!陆墨说过周家瓷窑的釉色太艳,我也不喜欢那些,还是素胚烧出的天青色更配我们国师......” “陛下,”于晓凉凉插话,“您上个月微服去陆墨工坊‘帮忙’,毁了他为祭礼准备的新瓷,导致祭礼延后一事,臣还没找您算账。” 年轻皇帝瞬间蔫了,不再说话。顾行舟忍着笑,从袖中抽出单子递过去。 “小墨说了,祭礼要的瓷已经烧好了,国师不必着急。至于我们陛下,毕竟是他一片心意。” 顾行舟话说到一半,窗外忽然传来清脆的瓦片叩击声。 “鸢鸢在催了,单子背面是最近处理完的‘蛀虫’,今日我们后续还有安排,就不打扰陛下工作了。” 秦淏慌忙咽下糕点,冲顾行舟说道:“等等!下次来能不能去周辞的酒坊带两坛秋露白来!就说......就说朕要赐给老王爷!” “陛下,”顾行舟从窗口处传来,“您上回赊的酒账都还没结清。阿辞说再这样,他就把‘皇帝欠债单’裱起来,挂在酒肆门口。” 秦淏自知理亏,于是不再强求,只好苦哈哈地目送顾行舟和陆鸢离开。 烛火摇曳,映着年轻皇帝皱成一团的脸。远处传来打更声,伴随着瓦片上渐远的轻响,带走最后的暮色。 夜渐渐深了。 最后的奏折被秦淏第无数次塞到最底下——是大臣们催促他速速扩充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的。 秦淏苦恼得不行,转头却见于晓捧着星盘立在灯影里,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陛下何必躲闪?”于晓指尖掠过星盘上的紫微星位,“三公联名上书,要为您广纳后宫。” 秦淏忍不住扑过去拽他衣袖:“好国师——好于晓——你就说我命犯天狼,孤星照命,娶一个克一个!” 见于晓挑眉,他急得尾巴尖都从袍角下钻出来,缠上对方手腕,“不然就说我是龙身,与凡人结合会折损国运!” 于晓任由那截金灿灿的龙尾缠着自己,却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臣若胡言乱语,怕是要被史官记作妖言惑君的佞臣。” “那怎么办?”秦淏整个人挂到他肩上,“难道真要让那些姑娘进宫守活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就不是皇家血脉...” 说着突然灵光乍现,“就说你夜观天象,发现帝星与国运相连,纳妃会分散龙气!” 烛火噼啪一跳。 “何必扯谎,即是陛下要来蹚这趟浑水,陛下不如直说——” 于晓凑近秦淏,用指尖点住他心口,“这里早被某个江湖术士下了咒,生生世世腾不出地方搁别人。” 秦淏耳尖通红地去捂他的嘴,龙尾却诚实地缠紧了对方腰肢,压身上去,另一只手扣住某人的手腕将人压向奏折堆,大片公文被扫落。 “你明知道我放心不下你的......” 他指尖挑开国师素白襟袍,露出颈间旧年留下的浅淡咬痕, “国师既然算不出我的命星,不如算算今日的良辰吉时...” “陛下,此刻三更刚过,正是吉时。” 于晓仰头任他动作,喉结滚动,将话语平静地说出,膝头却不着痕迹顶开天子玉带。 “那些老顽固...”秦淏喘着咬住他衣带,尾音混着锦缎撕裂声,“若知真龙榻上伏着吞吃紫气的妖道......” 秦淏最后半句话被堵进唇齿间,与月色一起,被遮在乌云后面。 补点美味售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番外〈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