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叫浮生,他已经在那棵树下站了很久很久了。
他是谁?为什么会等在那?
我回忆起他曾经的身份,依稀记起他好像是那个曾经在茶馆里、在青楼旁卖话本的小生?
当年的京城有位名动天下的舞姬。
那舞姬长得极美的,说上一句容颜绝世也不为过。一双丹眸,盈盈秋水,青丝飘然,衬得肤色更是白皙。除了跳舞时,她常常带着白纱,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更为风情万种。
原还只是他人匆匆一撇,传得沸沸扬扬,大多数人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可自打那舞姬的第一场舞之后,她的名头彻底打响。
全京城,不管男女老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舞姬的表演更是一票难求,无数的人都想去目睹那舞姬——容堇姑娘的芳容。
扶生也远远瞧过一眼容堇姑娘。
彼时的容堇穿着华丽飘逸的锦绣织物,身姿摇曳。看客们围得水泄不通,鼓掌叫好。
扶生从围栏边往下望了一眼,只看见那轻薄的衣袖翻飞,好像曾在何处见过,又实在觉得陌生。
还没来得及说上点什么,就被姑娘拽着离开了哪里。
扶生和院里的姑娘聊得极好的,院里的姑娘们没有不爱看他的话本的,那天原也只是去送最新的话本的。那次的故事写得极好,被姑娘们天花乱坠地夸上好久,羞红了脸,早没了个所以然,将那惊鸿一瞥抛之脑后。
幸好后来扶生又去了一次院里。
那日的容堇正在后院里独自练舞,尚未穿上华丽的舞衣,未施粉黛。
是在练新的舞蹈吗?
这京都城里的,喜新厌旧的很。不管是多新奇的事物,要是长久一个样,很快便会随着京城的风沙一同泯灭,再无人提起。扶生最明白这个道理。
她的舞步并不流畅,磕磕绊绊的。扶生其实看不清那姑娘的模样,可就是这样的容堇,仅只是翩飞的衣裙,就让在门后只是看了一眼的扶生入了神。
直至一舞终了,尚有人久久不能回神。
这时的扶生才看清了那人的样貌——这样的美人,就是连着话本子里也是不曾见过的。
“谁在哪里!”
“在下无意冒犯……在下只是……只是来给阿烟姑娘送话本的!”扶生闻言,着实被惊着,猛得低下了头,用话本挡住了脸。
也不知怎的,一个大男人竟比姑娘还害羞。扶生匆匆想要逃离,却是一头撞在了雕花的实木柱子上,话本散落一地。
这时的扶生才算是清醒了一点,飞快地捡起话本,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那姑娘掩唇轻笑了两声,看着匆匆离去的身影,只是拾起了那人遗落在角落里,忘记捡起的可怜话本。手指轻抚在封面上的文字上,那是作者的名字——浮生。
再次见面便是之后的事了。
这天是个艳阳天,太阳高高挂起,直晒得花儿打了蔫,叶子卷了边。扶生自也是觉得这天极好的,于是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案上的纸张没有被压住,风悄悄地从窗子里溜进来,把写满字的纸张吹得到处都是。蝉声伴唱,它们玩得颇为开心。
扶生应是做了个好梦,睡得安稳。
“咚咚。”
“咚咚咚。”
两次敲门声后,扶生从美梦中猛然惊醒。
恍惚间终于想起了什么,来不及收拾一地狼藉,两步并做一步急匆匆地赶到门前,慌乱地在门前理了理衣襟,适才打开了木头门。
“阿烟姑娘,属实抱歉,今天我……”
扶生话还没说完,抬眼就看见了门前两位笑意盈盈的姑娘,除了常客阿烟,另一位正是那日见过在院中起舞的那位。扶生顿时没了下文。容堇也看着扶生,笑得更开心了。
阿烟是个活泼的性子,大大咧咧的,不然也没办法和这个过于害羞的“大作家”成为好友。她虽看不出扶生与容堇之间微妙的气氛,但她确实是个活跃气氛的好手。
“你们认识?那可太好了,都用不上我介绍了。今个也别想那些个虚名,容堇是我们楼里新来的妹妹。今天我们就是来还你落下的本子的,顺便来看看你的新话本子的。”
阿烟顺势晃了晃手里的本子,将本子递给扶生。
“我和容堇姑娘也不算……”
扶生接过本子,刚想说上些什么,马上就被容堇打断了。
“你就是‘浮生’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可是特别喜欢你…的话本。上次见面匆忙,还没来得及聊上一聊你就走了,真是可惜啊。”
扶生也算是个书呆子,听不出什么,却依旧是颇为害羞的。有些木讷地迎二人进了门,请二人落座。
他又不好意思的笑笑,看着满地飞散的纸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默默地拾起稿纸,整理完毕才递给两位等待已久的姑娘。
时间跟着调皮的风儿悄悄离去,不好意思地带走了燥热和紧张。少女静坐,端庄淑雅,翻动手上的稿纸,看得认真仔细。她耳边是新配的水晶耳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远远瞧上去,倒像是个大家闺秀。
少年坐在案前,挺直身体,提笔,却迟迟无法点墨。一次又一次凝神,目光却一次又一次落在了那少女身上。最后索性也放弃了,只是看向少女,目光专注。
纸张被翻阅至尽头,读完最后的句号,意犹未尽地合上尾页。少女抬起眼眸,撞进少年的目光中。她忽的笑了起来。
扶生一时间竟忘记了移开视线,放任自己溺在了清甜的酒里。
“这次的故事好感人啊…呜呜…”阿烟才看完手中的故事,已是热泪盈眶。
“阿烟姑娘,你的妆……”扶生这才猛然回了神,看向一旁突然哭起来的阿烟,安慰了几句,不见有效,便也习惯地放任为之。
扶生其实早就见怪不怪了,阿烟姑娘的共情能力扶生一直是颇为震撼与羡慕的。于是再次转头看向容堇,问道:
“那容姑娘觉得这次的故事如何?”
容堇拿过阿烟手上的稿纸,将其细细理好,递还给扶生。
“我自是觉得甚好的。那画中女子痴情错付,最后落得如此一结局……我猜,她应该是有能力逃出来的吧,只是……”容堇一只手紧紧攥着衣袖,将布料惹得皱巴,最后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手。
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她只是在此刻不受控制地想到,画中的女子在那场大火里会怀着怎样一种心情?视死如归?大梦初醒,坦荡归去?她是否会感到后悔,会觉得这一生痴怨无为?
可她到底没给自己留后路。她笑着说了再见,转身赴往一场大火。文字在此处了了收场,徒留大片空白。
“姑娘?…姑娘…”
听见扶生的话语,容堇才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失态。将衣袖整理平整,施施向扶生行了个礼:“天色已晚,小女子就先回了。预祝公子的话本大卖。”容堇拉起边上还没哭完的阿烟,不等扶生说些什么,便离开了。
扶生目送两位姑娘离开,心中不觉浮现起许多杂乱无章的念头。他坐在桌前,窗外是高悬的明月,天色已然暗淡。他点燃了烛灯,浅黄的灯光在浅色的纸张上印出色彩,火焰在他眼睛里跳跃。
恍惚间,墙上的人影低下头。一盏烛灯,他提着一支笔,安静地,慢慢地,迎来了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