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枯木逢春

作者:轻胧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北京


    北国的冬天,风格外硬,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沈若木从吉普车上下来,裹紧了身上的无一丝杂毛的貂裘斗篷——这是父亲坚持要她穿上的,说是不能失了沈家的体面。尽管,她知道,今日要见的祁家,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等招摇的体面。


    她抬头望了望眼前这座隐匿在胡同深处的四合院,朱漆大门颜色斑驳,门环上衔着的狮首也蒙着一层灰翳。门楣上原本应该悬挂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只留下几处深深的钉痕,像是被硬生生剜去的眼睛。这里是祁中孚的居所,一位曾经声名赫赫,如今却门庭冷落的开国元勋之家。


    引路的是祁家一位沉默的老仆,步履蹒跚,带着她穿过一道道愈发幽深的门廊。院子很大,却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抄手游廊的彩绘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色。几株老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极了这院落主人此刻的境遇——风骨犹在,繁华已逝。


    老仆在一扇紧闭的西厢房门前停下,低声道:"大少爷,沈小姐来了。"


    里面沉寂了片刻,才传来一个沙哑而冷硬的声音:"进来。"


    沈若木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些许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大,陈设却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唯有窗边那一架轮椅,和轮椅上那个瘦削苍白的青年,攫取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祁明夷。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蓝色中山装,膝上盖着一条薄毯。头发有些长,软软地垂在额前,更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他的五官极好,鼻梁高挺,唇形薄而分明,本是清俊的样貌,却被一双过于沉黯的眼睛破坏了。那眼睛里没有年轻人该有的光彩,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潭,里面翻涌着戒备、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他就那样看着她,像看着一件无关紧要,却又不得不接收的物品。


    祁明夷:"沈小姐。"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委屈你了。"


    进入温暖的室内,沈若木褪去貂毛斗篷,内里穿了一身簇新的旗袍,请了最好的苏绣师傅赶工出来的,缠枝莲的纹样富贵雍容。站在这灰败的房间里,这抹艳色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讽刺。


    她没有回应他的"委屈",目光平静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回他脸上,然后,她做了一件让祁明夷和门口老仆都微微一怔的事——她径直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握住了轮椅的推手。


    沈若木:"院子里有太阳,推你出去走走。"她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不带丝毫怜悯,也没有刻意讨好,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轮子碾过青石板的门槛,发出轻微的颠簸声。他没有拒绝,只是背脊似乎更加僵硬了。


    春寒料峭,但午后的阳光总算有了一丝暖意。他们停在那株老海棠树下,枯枝嶙峋,等待着未知的春天。


    祁明夷:"我不需要怜悯。"他再次强调,声音更冷,带着一种脆弱的固执。


    沈维翰躺在病榻上,蜡黄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若木,祁家是艘将沉的船,但龙骨未断。你上去,不是做乘客,要做…掌舵之一。"


    他艰难地喘息着,继续说:"祁明夷残了,才好,他才永远需要沈家,需要你。祁中孚宦海沉浮而不倒,只要那口气在,未必没有翻身日。我们押的,是未来。"


    "一半家产,"沈若木平静地重复着这个惊人的数字,"换一个残废长子妻子的名分,保我日后生活肆意。"


    沈维翰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坚定取代:"沈家百年基业,不能随我入土。你是沈家唯一的血脉,时局动荡,我不但要你活着,还要你活得肆意。"


    "赤树,青叶赤华"——《大荒北经》中记载的神木,生于日出之地,其华如晨曦,其质如烈火。沈维翰为女儿取名若木,字曦华,寄寓着即使在最黑暗的北方大荒,也要如神木般坚韧生长,绽放光华。


    沈若木:"我没有。"沈若木转到他对面,微微俯身,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眸子,毫不避讳地迎上他阴郁的视线,"祁明夷,我们把话说清楚。你父亲需要我沈家的钱和势稳住局面,渡过眼前的难关。我父亲需要你祁家这面或许还能再竖起来的旗,为我遮风挡雨,保我未来无虞。我们结合,是各取所需。"


    她的直白像一把锋利的刀,劈开了所有虚伪的客套。祁明夷眼底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祁明夷:"说得明白。既然如此,以后互不打扰,最好。"


    沈若木:"正合我意。"沈若木直起身,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跳跃,她的目光掠过他,望向更高远的天际,"请多指教,祁明夷。"


    三年前,沈若木身背古琴"清商",站在塞纳河畔。她刚刚结束在索邦大学的一场关于东方美学的讲座,台下掌声雷动。一位法国学者走上前来,好奇地问:"Mademoiselle Shen, vous êtes si jeune, mais vous avez des idées si profondes sur les cultures orientale et occidentale. C''est vraiment étonnant.”(沈小姐,您如此年轻,却对东西方文化都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实在令人惊叹。)她微微一笑,想起了父亲的话:"若木,你要记住,无论走到哪里,你的根在中国。西学可以为用,但中学必须为体。"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里卷平冈。这是大文豪苏轼对于肆意生活的美好想象,而却是沈若木这位京都贵女的真实生活,秋斗蟋蟀,冬怀鸣虫,耩鹰逐兔,挈狗捉獾,生活肆意。她曾在阿尔卑斯山麓弹奏《高山流水》,也曾在剑桥康河畔吟诵《诗经》,将东方智慧与西方哲思融会贯通。


    然而时局变幻,父亲的急电一封接一封,她不得不结束游学,返回这片风雨飘摇的土地。


    她的字"曦华",是晨曦之光华。而他的字"晦光",是掩藏的光芒。光明与晦暗,在此刻这个寒冷的庭院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完成了他们的初次相遇。


    婚事办得极其低调,几乎没有仪式。1969年的春天,沈若木身负沈家累世之财嫁入祁家,最贵重的便是古琴"清商"的樟木箱子,正式住进了祁家东厢房。


    东西厢,隔着一个小小的庭院,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楚河汉界。


    祁明夷彻底活成了一座孤岛。他拒绝一切不必要的交流,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西厢,看书,或者干脆对着窗户发呆。他的脾气阴晴不定,药碗摔过,试图帮他擦拭身体的护工也被他厉声呵斥出去。下人们战战兢兢,连送饭都只敢放在门口。


    曾经的祁明夷,是京圈里出了名的才子。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写得一手好字,下得一手好棋。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他本该有着光明的前途。


    1968年春天,祁中孚正处于政治生涯的低谷。祁明夷被人从三楼推下,高位截瘫。就在他躺在医院生死未卜时,结婚不到两年的妻子提出了离婚。


    身体的重创、家庭的破裂、父亲的困境,三重打击让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彻底变了个人。因为身体的残疾,他从阳光开朗变得阴郁多疑,从善于交际变得拒人千里。


    唯有沈若木,仿佛看不见他的暴戾和阴郁。她每日按自己的节奏生活,练琴、临帖、读书。她读的是线装本的《昭明文选》,也读英文原版的《资本论》。她的琴声时而清越孤高如《幽兰》,时而舒缓平和如《潇湘水云》,总能穿透庭院,固执地钻进西厢的窗棂。


    起初,祁明夷会烦躁地重重关上窗户。后来,他默许了那声音的存在。有时深夜,他被腿部撕裂般的剧痛折磨得冷汗涔涔,几乎要咬碎牙齿时,东厢的灯会亮起,接着,那清泠的琴音便会流淌过来,不是已知的任何曲子,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调子,悠远、平和,像无声的溪流,一遍又一遍,竟奇异地抚平了他身体里咆哮的野兽。


    天微亮时,琴声止歇。他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那是他受伤后,少数几个没有被疼痛彻底吞噬的夜晚。


    他从未说谢,她也从未问及。


    祁家的日子在一种奇异的平衡中缓缓流淌。沈若木逐渐熟悉了这个院落的节奏。每天早上,她会看到祁中孚匆匆出门,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开国元勋,如今眉宇间总是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偶尔,他会驻足在东厢外,听着里面的琴声,眼神复杂。


    一次晚饭时,祁中孚难得在家用餐。席间,他忽然开口:"若木,听说你在帮□□做翻译工作?"


    沈若木放下筷子,恭敬地回答:"是的,父亲。是一些外文资料的编译工作。"


    祁中孚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但沈若木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她知道,这位精明的政治家在评估她的价值,评估沈家这笔"投资"的回报率。


    饭后,她推着祁明夷在院子里散步。这是他们之间不成文的规矩——每隔几天,她会推他出来透透气,两人几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待在院子里,各自想着心事。


    这天傍晚,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若木忽然开口:"我在剑桥时,读过一本关于中国园林的英文著作。作者说,中国园林的精髓在于''藏''与''露''的平衡。"


    祁明夷没有回应,但她能感觉到他绷紧的后背微微放松了些。


    她继续道:"西方园林讲究对称、规整,一切都要摆在明面上。而中国园林却要曲径通幽,移步换景,将最美的景致藏在最不易发现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冷淡。


    "没什么,"沈若木微微一笑,"只是觉得,这院子虽然破败,但格局还在。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重现昔日风采。"


    轮椅上的人沉默了片刻,然后极轻地说了一句:"痴人说梦。"


    但沈若木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她知道,这个看似心如死灰的人,内心深处还藏着未曾熄灭的火种。


    当晚,她在日记中写道:"明夷,明入地中。光明隐没,非是消亡,而是在地中运行,待时而出。祁明夷其人,恰如其名。"


    夜深了,东厢的灯还亮着。沈若木坐在窗前,抚摸着古琴"清商"的琴弦。窗外,西厢的灯光也还亮着,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茫茫夜色中,隔着一个小小的庭院,各自守着自己的城池,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背景。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