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曦华》 第1章 枯木逢春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北京 北国的冬天,风格外硬,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沈若木从吉普车上下来,裹紧了身上的无一丝杂毛的貂裘斗篷——这是父亲坚持要她穿上的,说是不能失了沈家的体面。尽管,她知道,今日要见的祁家,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等招摇的体面。 她抬头望了望眼前这座隐匿在胡同深处的四合院,朱漆大门颜色斑驳,门环上衔着的狮首也蒙着一层灰翳。门楣上原本应该悬挂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只留下几处深深的钉痕,像是被硬生生剜去的眼睛。这里是祁中孚的居所,一位曾经声名赫赫,如今却门庭冷落的开国元勋之家。 引路的是祁家一位沉默的老仆,步履蹒跚,带着她穿过一道道愈发幽深的门廊。院子很大,却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抄手游廊的彩绘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色。几株老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极了这院落主人此刻的境遇——风骨犹在,繁华已逝。 老仆在一扇紧闭的西厢房门前停下,低声道:"大少爷,沈小姐来了。" 里面沉寂了片刻,才传来一个沙哑而冷硬的声音:"进来。" 沈若木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些许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大,陈设却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唯有窗边那一架轮椅,和轮椅上那个瘦削苍白的青年,攫取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祁明夷。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蓝色中山装,膝上盖着一条薄毯。头发有些长,软软地垂在额前,更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他的五官极好,鼻梁高挺,唇形薄而分明,本是清俊的样貌,却被一双过于沉黯的眼睛破坏了。那眼睛里没有年轻人该有的光彩,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潭,里面翻涌着戒备、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他就那样看着她,像看着一件无关紧要,却又不得不接收的物品。 祁明夷:"沈小姐。"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委屈你了。" 进入温暖的室内,沈若木褪去貂毛斗篷,内里穿了一身簇新的旗袍,请了最好的苏绣师傅赶工出来的,缠枝莲的纹样富贵雍容。站在这灰败的房间里,这抹艳色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讽刺。 她没有回应他的"委屈",目光平静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回他脸上,然后,她做了一件让祁明夷和门口老仆都微微一怔的事——她径直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握住了轮椅的推手。 沈若木:"院子里有太阳,推你出去走走。"她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不带丝毫怜悯,也没有刻意讨好,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轮子碾过青石板的门槛,发出轻微的颠簸声。他没有拒绝,只是背脊似乎更加僵硬了。 春寒料峭,但午后的阳光总算有了一丝暖意。他们停在那株老海棠树下,枯枝嶙峋,等待着未知的春天。 祁明夷:"我不需要怜悯。"他再次强调,声音更冷,带着一种脆弱的固执。 沈维翰躺在病榻上,蜡黄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若木,祁家是艘将沉的船,但龙骨未断。你上去,不是做乘客,要做…掌舵之一。" 他艰难地喘息着,继续说:"祁明夷残了,才好,他才永远需要沈家,需要你。祁中孚宦海沉浮而不倒,只要那口气在,未必没有翻身日。我们押的,是未来。" "一半家产,"沈若木平静地重复着这个惊人的数字,"换一个残废长子妻子的名分,保我日后生活肆意。" 沈维翰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坚定取代:"沈家百年基业,不能随我入土。你是沈家唯一的血脉,时局动荡,我不但要你活着,还要你活得肆意。" "赤树,青叶赤华"——《大荒北经》中记载的神木,生于日出之地,其华如晨曦,其质如烈火。沈维翰为女儿取名若木,字曦华,寄寓着即使在最黑暗的北方大荒,也要如神木般坚韧生长,绽放光华。 沈若木:"我没有。"沈若木转到他对面,微微俯身,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眸子,毫不避讳地迎上他阴郁的视线,"祁明夷,我们把话说清楚。你父亲需要我沈家的钱和势稳住局面,渡过眼前的难关。我父亲需要你祁家这面或许还能再竖起来的旗,为我遮风挡雨,保我未来无虞。我们结合,是各取所需。" 她的直白像一把锋利的刀,劈开了所有虚伪的客套。祁明夷眼底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祁明夷:"说得明白。既然如此,以后互不打扰,最好。" 沈若木:"正合我意。"沈若木直起身,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跳跃,她的目光掠过他,望向更高远的天际,"请多指教,祁明夷。" 三年前,沈若木身背古琴"清商",站在塞纳河畔。她刚刚结束在索邦大学的一场关于东方美学的讲座,台下掌声雷动。一位法国学者走上前来,好奇地问:"Mademoiselle Shen, vous êtes si jeune, mais vous avez des idées si profondes sur les cultures orientale et occidentale. C''est vraiment étonnant.”(沈小姐,您如此年轻,却对东西方文化都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实在令人惊叹。)她微微一笑,想起了父亲的话:"若木,你要记住,无论走到哪里,你的根在中国。西学可以为用,但中学必须为体。"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里卷平冈。这是大文豪苏轼对于肆意生活的美好想象,而却是沈若木这位京都贵女的真实生活,秋斗蟋蟀,冬怀鸣虫,耩鹰逐兔,挈狗捉獾,生活肆意。她曾在阿尔卑斯山麓弹奏《高山流水》,也曾在剑桥康河畔吟诵《诗经》,将东方智慧与西方哲思融会贯通。 然而时局变幻,父亲的急电一封接一封,她不得不结束游学,返回这片风雨飘摇的土地。 她的字"曦华",是晨曦之光华。而他的字"晦光",是掩藏的光芒。光明与晦暗,在此刻这个寒冷的庭院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完成了他们的初次相遇。 婚事办得极其低调,几乎没有仪式。1969年的春天,沈若木身负沈家累世之财嫁入祁家,最贵重的便是古琴"清商"的樟木箱子,正式住进了祁家东厢房。 东西厢,隔着一个小小的庭院,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楚河汉界。 祁明夷彻底活成了一座孤岛。他拒绝一切不必要的交流,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西厢,看书,或者干脆对着窗户发呆。他的脾气阴晴不定,药碗摔过,试图帮他擦拭身体的护工也被他厉声呵斥出去。下人们战战兢兢,连送饭都只敢放在门口。 曾经的祁明夷,是京圈里出了名的才子。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写得一手好字,下得一手好棋。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他本该有着光明的前途。 1968年春天,祁中孚正处于政治生涯的低谷。祁明夷被人从三楼推下,高位截瘫。就在他躺在医院生死未卜时,结婚不到两年的妻子提出了离婚。 身体的重创、家庭的破裂、父亲的困境,三重打击让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彻底变了个人。因为身体的残疾,他从阳光开朗变得阴郁多疑,从善于交际变得拒人千里。 唯有沈若木,仿佛看不见他的暴戾和阴郁。她每日按自己的节奏生活,练琴、临帖、读书。她读的是线装本的《昭明文选》,也读英文原版的《资本论》。她的琴声时而清越孤高如《幽兰》,时而舒缓平和如《潇湘水云》,总能穿透庭院,固执地钻进西厢的窗棂。 起初,祁明夷会烦躁地重重关上窗户。后来,他默许了那声音的存在。有时深夜,他被腿部撕裂般的剧痛折磨得冷汗涔涔,几乎要咬碎牙齿时,东厢的灯会亮起,接着,那清泠的琴音便会流淌过来,不是已知的任何曲子,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调子,悠远、平和,像无声的溪流,一遍又一遍,竟奇异地抚平了他身体里咆哮的野兽。 天微亮时,琴声止歇。他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那是他受伤后,少数几个没有被疼痛彻底吞噬的夜晚。 他从未说谢,她也从未问及。 祁家的日子在一种奇异的平衡中缓缓流淌。沈若木逐渐熟悉了这个院落的节奏。每天早上,她会看到祁中孚匆匆出门,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开国元勋,如今眉宇间总是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偶尔,他会驻足在东厢外,听着里面的琴声,眼神复杂。 一次晚饭时,祁中孚难得在家用餐。席间,他忽然开口:"若木,听说你在帮□□做翻译工作?" 沈若木放下筷子,恭敬地回答:"是的,父亲。是一些外文资料的编译工作。" 祁中孚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但沈若木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她知道,这位精明的政治家在评估她的价值,评估沈家这笔"投资"的回报率。 饭后,她推着祁明夷在院子里散步。这是他们之间不成文的规矩——每隔几天,她会推他出来透透气,两人几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待在院子里,各自想着心事。 这天傍晚,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若木忽然开口:"我在剑桥时,读过一本关于中国园林的英文著作。作者说,中国园林的精髓在于''藏''与''露''的平衡。" 祁明夷没有回应,但她能感觉到他绷紧的后背微微放松了些。 她继续道:"西方园林讲究对称、规整,一切都要摆在明面上。而中国园林却要曲径通幽,移步换景,将最美的景致藏在最不易发现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冷淡。 "没什么,"沈若木微微一笑,"只是觉得,这院子虽然破败,但格局还在。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重现昔日风采。" 轮椅上的人沉默了片刻,然后极轻地说了一句:"痴人说梦。" 但沈若木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她知道,这个看似心如死灰的人,内心深处还藏着未曾熄灭的火种。 当晚,她在日记中写道:"明夷,明入地中。光明隐没,非是消亡,而是在地中运行,待时而出。祁明夷其人,恰如其名。" 夜深了,东厢的灯还亮着。沈若木坐在窗前,抚摸着古琴"清商"的琴弦。窗外,西厢的灯光也还亮着,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茫茫夜色中,隔着一个小小的庭院,各自守着自己的城池,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背景。 第3章 含章可贞 一九七〇年,秋 时光如水,悄然流入1970年的深秋。沈若木与祁明夷"互不打扰"的婚姻,已维持了大半年。沈家资金的注入,如同给濒危的病人输上了血,祁中孚的处境虽仍艰难,但最危险的浪潮似乎暂时平息了下去。 他开始有能力在家中接待一些旧部,声音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沉毅。这一切,沈若木冷眼旁观,并不参与。她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凭借王不周等人的引荐,她开始为一些内部出版的外文资料做编译工作,偶尔也参与□□门组织的小型涉外交流活动。 沈若木一次小宴中接触到元首的言论:"中国的政治家们把国际事务看作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态势,其中各种力量处于经常变动状态,形成潜在的组合,而政治家必须巧妙地加以利用。"她在内部报告中续写道:"西方战略家常以棋局比喻国际关系,但中国的外交智慧更像是太极——看似无为,实则处处蕴含机锋,以柔克刚,以静制动。" 她言辞精准,见解独到,身上那种兼具传统底蕴与国际视野的特质,令接触过她的人都印象深刻。 然而,一场意外的风波,还是将她卷入了祁家的漩涡中心。 这日,她刚从外面回来,便觉家中气氛不对。母亲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面色铁青。一名穿着军便装、神色倨傲的中年人正在大声宣读一份什么文件,内容涉及对祁中孚历史问题的"补充调查"。 赵干事:"……白穆清同志,组织上希望你端正态度,如实交代祁中孚与王复生的关系问题,争取组织宽大处理。" 院中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赵干事那番咄咄逼人的质问余音未散,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众人心头。白穆清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紧抿的嘴唇显示出她正极力压抑着翻涌的怒火与屈辱。沈若木站在廊下阴影里,手心沁出冷汗,她知道,赵干事乘着祁中孚外出之时发难,这绝非简单的“补充调查”,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旨在彻底压垮祁中孚的政治构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西厢房那扇终日紧闭的门,发出了一声沉重而滞涩的“吱呀”声,如同开启了一个被遗忘的封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祁明夷自己摇着轮椅,缓缓出现在门口。春日的暖光斜照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却未能驱散那份浸入骨髓的冷意。他并未看向母亲或是沈若木,那双深潭似的眸子,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径直锁定在赵干事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赵干事。”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日更显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整个庭院,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敲打在人的耳膜上。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急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你刚才提到的,王、复、生。”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那个名字,仿佛每个音节都蕴含着特殊的分量。“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而它向来很好——他在民国二十七年,确曾与我父亲在华北局有过短暂的工作交集。” 赵干事脸上那抹倨傲的冷笑尚未完全展开,便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这个深居简出、被视为家族累赘的残废长子会突然介入,更没料到他会如此精准地接住话头。 祁明夷的目光没有丝毫游移,继续以那种平铺直叙,却又字字千钧的语调说道:“但是,民国三十一年春,也就是一九四二年四月,王复生叛变投敌,向日军泄露我地下情报网的关键证据——那份绝密鉴定报告与处理意见,正是经我父亲祁中孚同志亲手签发,急送延安的。” 他微微前倾了身体,尽管坐在轮椅上,却仿佛在俯视着对方。那双眼睛锐利得惊人,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深处最隐秘的算计。 “这份材料的原始档案,”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对方脑海里,“如果存档系统没有遭遇不可抗力的话,现在应该还完整地保存在——中央档案馆,第三局,机密档案库。” 他报出的地点精准得如同坐标。 “编号是……”他略作停顿,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在给予对方最后消化恐惧的时间,“抗字,第柒叁贰号。” “柒、叁、贰……”他再次重复了一遍编号,数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金石般的冷硬。 庭院里落针可闻。赵干事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背后的势力或许能罗织一些模棱两可的“关系”罪名,但他们绝对无法篡改、更无法抹去那份保存在最高级别档案机构里、由祁中孚亲手签发的叛徒铁证!祁明夷此举,不仅是反驳,更是直接用最权威的证据,将对方的指控彻底钉死在了诬告的耻辱柱上。 祁明夷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冰冷的平静,却蕴含着更深的、毫不掩饰的威胁: “赵干事,您看,是您现在就回去,向指派您来的‘领导’汇报,建议他去查证一下这份档案的详情再说?还是……您坚持要凭着一些道听途说的‘线索’,继续在这里,质问我父亲的‘关系问题’?” 他特意加重了“查证一下”和“领导”这几个词的读音,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是谁派来的,我也知道你们的把戏。如果你们不怕把这件陈年铁案翻出来,不怕引火烧身,不怕让背后指使之人在更高层面落下个“诬陷功臣”、“审查不清”的罪名,那就尽管试试。 赵干事彻底慌了神,嘴唇哆嗦着,想说几句撑场面的硬话,却在祁明夷那洞悉一切、且手握致命证据的目光逼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方才的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惊惧和狼狈。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会去核实”、“一定慎重”之类的场面话,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告辞的礼节都忘了,匆匆带着人离开了祁家宅院。 沉重的院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正堂里恢复了死寂。白穆清望着长子,眼神复杂难言,有绝处逢生的欣慰,有对儿子惊人记忆和敏锐的震惊,更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表的愧疚。她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充满疲惫与感慨的长叹:“明夷……” 然而,祁明夷已经垂下了眼帘,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漠然,仿佛刚才那个言辞犀利、气势逼人的人只是众人的幻觉。他没有回应母亲的呼唤,只是沉默地、笨拙地操控着轮椅,调转方向,退回那片属于他的西厢阴影之中。 “吱呀——”一声,房门再次关上,将他与外界重新隔绝开来。 沈若木站在原地,廊下的穿堂风吹过,让她感到一阵寒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祁明夷绝不仅仅是一个被伤痛和怨恨囚禁的躯壳。在那副沉寂如古井的外表下,隐藏着何等锐利的锋芒、何等缜密的思维,以及对政治斗争近乎本能的深刻洞察。他只是在蛰伏,将所有的智慧与力量,都完美地敛藏于“明夷”的卦象之下。他依然是那个能于无声处,听惊雷的人。 当晚,沈若木在日记中写道:"中国外交的核心是''势''的概念——不是追求一时的胜利,而是营造长期的有利态势。明夷今日所为,正是营造''势''的体现。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直击要害,让对方再无还手之力。这种智慧,与《孙子兵法》中''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思想一脉相承。" 几周后的一个清晨,沈若木在晨起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和恶心。她扶着门框稳住身体,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预感。作为一个受过西式教育的女性,她立即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声张,独自去了医院。当医生确认她已怀孕两个月时,她的心情复杂难言。这个孩子,是这个特殊婚姻的必然产物,是两个家族血脉的延续,也是她与祁明夷之间永远无法割断的纽带。 回到家,她站在庭院中,望着西厢紧闭的房门。春风和煦,海棠已经绽放出粉白的花朵。她轻轻抚摸着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晚饭时,她在餐桌上平静地宣布了这个消息。祁中孚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恢复了惯常的严肃:"这是好事。祁家需要继承人。" 沈若木注意到,祁明夷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继续吃饭。 然而,变化在悄无声息地发生。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沈若木发现祁明夷的轮椅陷在了庭院一块松动的青石板缝里,勤务兵恰好不在。他徒劳地试图移动轮子,额上渗出汗珠,眼神中闪过一丝狼狈与暴怒前的预兆。 沈若木没有迟疑,走过去,俯下身,用力抬起了轮椅的前沿,帮他脱离了困境。 祁明夷:"多谢。"他声音僵硬,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若木直起身,目光落在他的膝盖上,那里随意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是一本英文的《世界文明史》。 沈若木:"不客气。"她平静地说,然后像是随口一提,"王不周先生前几日送来几本新出的内部参考资料,有关海外汉学研究的,我看完了,放在东厢书房。你若感兴趣,可以看看。"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回了东厢。 祁明夷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目光晦暗不明。直到东厢的灯光亮起,窗纸上映出她伏案读书的剪影,他才缓缓地,自己摇着轮椅,碾过青石板路。他没有去东厢书房,但第二天,沈若木注意到,她放在书房小几上的那几本书,位置似乎移动了。 在编译一份关于中美关系的内部资料时,沈若木敏锐地注意到上层对中苏分裂的态度:"莫斯科与北京之间的裂痕不是战术性的,而是战略性和哲学性的。"她在注释中补充道:"中美关系的缓和不仅是对苏联的战略应对,更是两种不同文明体系在新时代的必然接触。中国不应被动应对,而应主动塑造这种接触的方式与节奏。" 随着孕期的推进,沈若木的身体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她的腰身渐渐丰腴,脸上也多了几分母性的柔和。祁家的勤务人员对她的态度变得更加恭敬,连一向严肃的祁中孚,偶尔也会过问她的身体状况。 最让她意外的是祁明夷的变化。他依然沉默寡言,但那些细微的关照却无处不在——她常走的那段路被修平整了,院子里多了几把可以随时休息的椅子,甚至她孕吐严重时,厨房总会"恰好"准备一些清淡可口的食物。 又过了月余,北京城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庭院,也将东西厢房无声地连接在一片纯白之下。 沈若木接到通知,她参与编译的一套重要文献得到了上级的肯定,希望她能加入一个更核心的专家小组。这意味着她将更频繁地出差,接触更高层面的工作。 晚上,她坐在灯下,看着那份调函,沉思良久。这无疑是她事业上的一次重要契机。但祁家目前的状况,以及她和祁明夷之间这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她铺开信纸,准备给父亲写封信。刚写下"父亲大人膝下"几个字,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她起身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洁净的雪地。门槛边,放着一本薄薄的、用蜡纸油印的小册子,封面是手写的《髹饰录解说》,作者:王不周。 她弯腰拾起。册子还带着室外的寒气。她翻开,里面没有任何纸条或留言。但她知道,这是西厢给她的回应。王不周此书,探讨的是中国传统漆工艺,在此时此地,近乎于"无用之学"。送她此书,是在告诉她,不必囿于眼前方寸,尽管去追寻她的"有用之事"。 沈若木翻动这本《髹饰录解说》过程中,忽然领悟到更深层的含义:"西方重视永久的解决方案,而中国重视长期的趋势管理。这漆艺之道,不也是在层层叠加中成就永恒之美?东西方文明的对话,或许就应该像这大漆工艺,不求速成,但求在时光沉淀中相互浸润、彼此成就。" 1970年的春天,祁含章来到了这个世界。生产的过程并不顺利,沈若木在产房里挣扎了整整一夜。当黎明来临,婴儿清脆的啼哭声划破晨雾时,守在门外的祁中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产婆将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抱到祁明夷面前时,他盯着那张红皱的小脸,看了很久很久。沈若木疲惫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 "名字,"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父亲说,按辈分,是''含''字辈。名由你取吧。" 沈若木闭着眼,沉默片刻,说:"含章。字,贞。" 《周易》有言:"含章可贞,以时发也。"内有美质,守持正固,静待时机。 祁明夷重复了一遍:"祁含章,祁贞。"他抬眼,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向那个为他生下孩子的女人。她躺在那里,柔弱,却又无比强韧。 "好。"他说。 孩子的到来,给这座沉寂的院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沈若木并未因生育而停下脚步,她开始接触外界的新思想,凭借出色的外语能力和游历欧洲的见识,逐渐在外交文化领域崭露头角。她在家的时候,会抱着含章,轻声哼唱着方言小调,或者弹琴给他听。 祁明夷依旧沉默,但他在含章被抱到院子里晒太阳时,会让勤务兵推他近一些。他会看着那只挥舞的小手,目光复杂。有时,沈若木出门,他会让勤务兵推他去东厢外间,隔着珠帘,看保姆哄睡的孩子。 一次,含章发高烧,夜里哭闹不止。沈若木被一个紧急会议叫走。保姆和勤务兵急得团团转。西厢的门开了,祁明夷自己摇着轮椅出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祁明夷:"哭什么!去请医生!"他低吼,那气势让慌乱的下人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那一夜,他守在孩子的摇篮边,寸步未离,直到天色发白,烧退了,沈若木匆匆赶回。 她在门口看到他靠在轮椅里假寐,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膝盖上搭着一条薄毯。摇篮里的含章睡得正酣。 她没有叫醒他,只是轻轻将滑落的毯子,重新拉到他肩上。 沈若木握着手中还带着寒气的内刊,站在门口,望着西厢那扇映着微弱灯光的窗,良久,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雪,依旧静静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