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秋阳缓缓升至中天,庭院里的梧桐叶被晒得发亮。雀儿蹲在树杈间,发出啾啾的鸟鸣。
日光照进吴家大院,绕过那朱红色的檐角,斜斜地打在虞兰君的半侧脸颊上。
她僵在吴琏的屋外,屋内传来的浪语□□如针一样扎进耳朵,每一声都让她心头的寒意更甚几分。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少夫人,这碗汤,还要给大少爷送过去吗?”身后的丫鬟采英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抬头看了眼虞兰君,声音细如蚊蚋。
话音刚落,屋内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手掌拍打皮肉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女子娇媚的嗔笑。
虞兰君皱了皱眉,当即抄起托盘上的那盅汤,掀开盖子,冲着一旁的万寿菊将那滚烫的汤水尽数泼了过去。
“少夫人……”采英吓得有些发颤。
“要喝,就让这些花草替他喝吧。” 虞兰君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说罢完便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屏退了所有下人。
待众人离开后,屋子内安静了下来。虞兰君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床上,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滑落。
嫁入吴家三年,她从满怀期待到心灰意冷,如今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身,走向一旁的书柜。只在缝隙处轻轻一按,便露出个巴掌大的夹层,她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个锦盒。
随着“咔嚓”一声,锦盒的扣子被打了开来,一张略有些泛黄的纸呈现在虞兰君面前。
“
潮起云落卷戍楼,
烽烟遥遥岛前流。
一身孤胆守沧州,
踏破关山欲封侯。
”
五年前龙光坊一瞥,让她记住了这个才华横溢的闽地少年,此后无论父母为她说哪家的亲,她都婉言推辞。
最后,饶是她百般恳求,终是说动了父亲松口,让她下嫁到这吴家,可是最终结局却不遂人愿。
那吴琏,早已不是那个茶会上一鸣惊人、意气风发的少年,竟成了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终日流连于烟花之地,对她视若无睹。
想起新婚当夜,她向丈夫提起五年前那惊鸿一瞥,换来的却是对方的厌恶。
吴琏接过那纸,只扫了一眼,便冷着脸将其扔在地上,拂袖而去。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踏入过她的房间,反倒是变本加厉地在外面寻欢作乐。
前些日子,他更是借着去明州行商之名,从那烟花之地带回来一个妓子,名唤白牡丹,此女生得甚美,眼含秋波,唇若衔丹,连瞳仁都是少见的琥珀色,把吴琏迷得神魂颠倒。
这位吴家大公子迷她迷得发狂,近些日子竟是连渔港生意都不管了,整日与白牡丹厮混,一度将父亲吴雍气得卧病在床。
兰君不是没有劝过,可换来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那巴掌打在脸上,彻底打碎了她五年来的梦。她至今不明白,为何这五年来吴琏对自己如此厌恶,明明当年,可是自己不顾身份,执意下嫁的啊。
她抬起手抚过自己的脸颊,似乎还能隐隐感受到当日那阵疼痛。罢了,这样的日子,她再也过不下去了。
她要和吴琏和离。
“砰砰砰 ——”门外突然传来采英的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少夫人,老爷让您去前厅一趟。”
吴雍怎么会突然喊自己过去?兰君心里一紧,将那张写有诗文的纸放回锦盒,藏入书架夹层后,缓缓打开了门。
穿过回廊,兰君便来到了那荷花池边,如今已是深秋,荷叶早已枯萎,只留下那些光秃秃的茎杆。
再往前几步,就是正厅。
公公吴雍已在此等候多时,此人年近五旬,颧骨高耸,眉毛浓密,一双锐利的鹰眼里藏尽沧桑,使人对上后顿觉心生寒意,如芒在背。
作为早年北上闯荡的闽地渔民,他和同乡们靠划着一条小舢板,从泉州一路沿着海岸线前来东海,凭着一股狠劲和不择手段,在这里赤手空拳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如今的吴雍,早已不再是那个从风里来浪里去,拿性命在海里讨口饭吃的底层渔民了。
他摇身一变成了东海当地小有名气的渔商头子,旗下更是坐拥上千条渔船,群岛境内共计十二个港口,就有六个是在他的掌控之下。
可再风光的人,也有烦心事。吴雍最担心的,便是身后的接班问题。
他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吴琏是原配妻子施氏所生,施氏与他青梅竹马,同样出身贫寒,婚后随他北上闯荡,更是吃了不少苦,却在吴琏四岁那年,被府中一个婢女活活气死。
那婢女趁吴雍酒醉主动勾搭,珠胎暗结后,竟跑到施氏面前耀武扬威,施氏本就积劳成疾,身体虚弱,一怒之下动了胎气,最终一尸两命。
出于对原配妻子的愧疚,吴雍将那婢女赶出了府邸,但又念及其怀有身孕,只得在郊外为其找了间宅子安置,待孩子出生后便将其赶走。
至于那个生下来的孩子,吴雍也是眼不见心为净,取名为吴瑚后寄养在城郊的外宅里,从不让其踏入吴家大宅半步,就连宗谱也未曾加上其名,吴家上下都不曾承认这个孩子的存在,幼时更不允许其以吴家子弟身份在外行走。只有几个老仆在私底下提起此人时,才会偶尔称为二少爷。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吴雍发现这两个儿子的能力品性竟是天差地别:
许是因为生母早逝、父亲又溺爱,导致长子吴琏终日游手好闲,成了当地有名的纨绔,打理生意时也是连连亏损;
而那次子吴瑚,却因无人在意,反而发愤图强,再加上天资聪颖,竟在学业上也小有所成,在经营之道上也初显天赋。
这样的反差,让吴雍感叹命运弄人。他默认了吴瑚是吴家子弟,也曾动过将吴瑚接回吴家的念头,却遭到了吴琏的强烈反对。
“他的母亲逼死了我的母亲,还要入我吴家的大门,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每当提起施氏,吴雍心中便满是愧疚,只得将接回吴瑚的念头暂且搁置,默默调和两个儿子之间的矛盾。
再后来,吴琏娶了虞家长女,听闻还是那虞大小姐非要下嫁,这让吴雍对这个儿子多了几分期待,以为他成家后能收敛心性。
可如今看来,不过是痴心妄想。
可随着吴雍年岁渐长,他觉得自己等不起了。
“阿爸。”兰君走入前厅,看到吴雍的手里正握着三柱清香,跪在那蒲团上,桌案前放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泉州吴施氏芳娣之位”。
“兰君,你来了。”吴雍起身将那三柱清香插在牌位前的香炉上,袅袅青烟升起,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我有件重要的事和你说。”
兰君还是头一次在公公脸上看到如此凝重的表情,她不知道是有何事要发生,难道自己想要和吴琏和离的事被公公知晓了?
“您请讲。”她定了定神。
吴雍抬起头盯着她的双眼,语气中带着些许沉重,“琏儿最近,可有出门打理生意?”
兰君一想起方才在吴琏门外听到的那番动静,冷冷地笑了笑。
这细微的表情,全被吴雍看在眼里。
“我知你最近受了委屈,这事说到底,是琏儿有错在先。可他毕竟是你的丈夫,你既嫁入吴家,便该尽到妻子的本分,劝他回头。”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在敲打兰君。她嫁来吴家三年,一直没有身孕,吴雍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期待,渐渐变得冷淡。
可这孩子,是她一个人能生出来的吗?
兰君心里满是委屈,她很想这么反问自己的公公,许是有些太伤自尊,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罢了,不如直接说明来意,和离算了。
正当她要开口时,却听得吴雍话锋一转:“既然长房这一支没什么希望,我也不得不把瑚儿接回来了。”
兰君心中一震。她知道吴瑚这个人,是吴琏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吴琏心中的一根刺。她久居内宅,虽隐约听这里的老仆口中说起过吴府的这段秘辛,却从未见过这位小叔子的模样。
怎么今日,公公突然要将他给接回来了。
若是以前,兰君或许会担心吴瑚回来后,府中会再起波澜。可如今,她早已心灰意冷。
反正她已经铁了心要和离,待和离书拟好,便诉至官府,从此与吴家再无瓜葛。
吴雍不知她的心思,见她没反应,又自顾自地说道:“琏儿那边,我还没知会,也不用知会了,待瑚儿回到家中,我便将他正式纳入宗谱,让他拜过祖宗。”
“一切都听公公的。”兰君淡淡地说道。
吴雍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平静,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叹了口气。
“既如此,这事就这么定了。只是这府中没个主事的主母,迎瑚儿入门一事,还要劳烦你多费心。”
兰君闻言,也没拒绝。吴家夫人早逝,府中不少来往应酬之事,都由她这个长房儿媳代劳。
只是她从没见过这个小叔子,对于其人品能力也一概不知。
想必又是个和吴琏一样的纨绔子弟吧。
她点了点头,问道:“阿爸,敢问小叔大概何时到府上?”
吴雍看向一旁的漏壶,“如今是申时,算着时间,酉时便到正门了。”
酉时…… 兰君在心里默念着。不知为何,今日早起时,她便有些莫名的心慌,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没过多久,屋外传来小厮的传报。
“老爷,二少爷到了!”
听到这话的吴雍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兰君也跟着起身,在那小厮的带领下走到了前院。
她从采英手中接过茶盏,准备递给这位未曾谋面的小叔子。
这是吴家的规矩,长嫂需为新入门的小叔子奉上入门茶。
前院,一名年轻男子正静静站在那里,他身着一袭素绿色长衫,外头套着件短褂,袖口微微卷起,露出半截骨节分明的手腕。
此人正是吴瑚。
兰君端详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形,又看了看五官,心里似有一道流电划过。手中的茶盏猛地一晃,滚烫的茶水溅到指尖,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五年前龙光坊的画面。
那个文采撼动全场的少年,眉眼与眼前之人,竟有八分相似!
不对,这人,这人,怎么会是他!明明五年前……不是的,不可能……
兰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见过阿爸。”
吴瑚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对着吴雍深深一揖。转过身,看到站在一旁的兰君,他又微微欠了欠身。
“想必这位便是长嫂,小弟吴瑚,见过阿嫂。”
过了许久,眼前之人仍未有所回应,吴瑚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却见眼前这位长嫂面色苍白,双唇不停颤抖。
啪嗒!
茶盏从兰君手中滑落,碎成了满地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