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伽什斯只感到一片眩晕,周围太明亮了,刺得他忍不住落泪。身旁的人把他扶起来,喂了一口水,温热的干净的水。
伽什斯大口大口吞咽,连喝三杯,才勉强润湿干涸的嘴唇。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荷金斯。
荷金斯面无表情,把空水杯放到桌子上:“公爵的女儿救了我们。”
“暗河的出口是一道瀑布,我们来不及反应就被冲下山崖,顺着水流飘到克林西城的一个村庄。公爵的女儿正在那里巡视,从怪物嘴里救了我们。”
伽什斯开口:“村庄情况如何?”
荷金斯冷笑:“还能怎样,空无一人,野草藤蔓长满角落,怪物的家园。”
伽什斯坐直身体:“我们要和国王见面,让所有人知晓救世主的预言。”
荷金斯走到窗边,打开窗,烈烈寒风涌进室内:“克林西小姐已上报,现在国王应该收到信息了。”
伽什斯扶着床头起身,他对荷金斯说:“我们现在动身,能缩短三天时间。”
荷金斯回头,乌羽般的长发狂舞:“物资已经备好,下午你就能出发。”
“我?”
“只有你,告知国王预言,一个人就够了,即使有其他事情,我也相信你的能力。”
“那你去哪?”
“在救世主到来前,预言救不了任何人。我会去寻找救世主,如果找不到,那么尽我所能减少这人世的苦难。”
伽什斯看着眼前的好友,他明白除了德希,这人绝不会听取别人的意见,性格坚定到执拗的地步。但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他忍不住开口:“预言救不了任何人,相信预言却能带给人们无穷的力量。”
荷金斯摇头:“信仰的力量庞大而缥缈,我的信仰消弭于黑暗地底。没有信仰的人如何用信仰拯救别人。”
伽什斯哽咽,他无法回答这句话。
荷金斯说:“用预言去拯救他人吧,证信之晶就在你随身的包里。”
“而且,”荷金斯抬眼,深绿的眼睛如同幽深潭水,翻涌的岩浆禁锢在水面下,“德希最后的话是对你说的,承担所有的只有你。”
“我是自由之人,将跟随自身意志行走世间。”
如何挽留挥舞自由旗帜的人?他甚至为此扭曲德希的期愿。
刺耳的话语穿透心脏,强压的痛苦从伤口溢出,蒸腾成愤怒的毒气,麻痹伽什斯理智的头脑:“高尚之人坚守承诺,卑劣的人饮自由苦果。”
荷金斯冷笑:“抛弃朋友的人已是地狱的使徒。”
闪电在白日凭空劈向呆愣的伽什斯,他茫然地看着荷金斯转身摔门而去。
再多的理由也不能掩盖他丢下德希逃跑的卑劣行径。伽什斯走到窗边,荷金斯已到门口与一位穿着盔甲的姑娘说话。
他望着荷金斯驾马远去的背影,握紧拳头。即使是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德希的话在耳边回荡。
奥莱大陆陷入战乱与天灾已经二十多年,大片村庄荒废,无数人死于饥饿与疾病。信仰随着时间流逝破碎消失,一个救世主的预言,一段话,即使不能立刻拯救众生,也能给予他们无穷的心力。
更何况预言是真实的。
大陆难以撑过下个十年,没有预言,家园将倾入灭亡深渊。十年前,十七岁的伽什斯成为启明军东行线的一员,由当时的小队长德希带领,跟着军队,前往东方未知之地,寻找解决天灾的方法。
在行军路上,他们遇到一个已经沦陷的城池,浓烟冲天,掩盖整个平原,熊熊烈火还在城里肆掠。军队进去时,城里只有遍地血腥白骨。
开始天灾带来的是洪水地震,后来是疾病瘟疫,接着一种可怖的人型怪物出现了。它们以人为食,所到之处,生灵寂灭。没人知道它们从哪来。砍断手脚,肢体也会跳动,割掉头颅,牙齿还能撕咬。
只有大火和银器能彻底消灭它们。
启明军的武器盔甲以铜铁为骨,银质为体,交缠编织,举国之力,花费三年才打造出全军装备。这偏远之地,即使知道银器能消灭怪物,也没有足够的财力保卫城池。
一路上他们经过无数个灰黑废墟,数里开外,都能闻到焚焦的腥臭味。可亲眼目睹一个城市的覆灭,这是第一次。
军队在城里寻找幸存者,荷金斯就是德希从城主堡的密室找到的。十四岁的荷金斯被母亲敲晕,送到密室。德希发现他时,他十指模糊,隐约可见白骨——密室大门被杂物堵住。
救出来后,荷金斯到处寻找父母的下落,最后在武器库外发现父亲的护身符。那里是火源的引爆点,周遭几乎夷为平地,尸骨更是灰飞烟灭。护身符因为是青金石雕刻,又正好落入水潭才幸免于难。
后来荷金斯请求加入启明军,德希扛着压力答应了。
其他线伽什斯不清楚,但东行线情况惨烈。他们在东方寻找整整九年,从原来的五千人到最后只剩下不到二十。
伽什斯所在小队还算幸运,有三人幸存。即使这样他们也坚定的寻找先知所说的救世主的预言。四个军队都有属于自己的证信之晶,无论什么时候回去,只要拿出信物,国家就会明白他们带回了救世的预言,带回黎明的希望。
他们走遍东方大陆,走到世界尽头,无边海域拦住前行的脚步,绝望侵袭而来,即使千辛万苦,即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们还是找不到希望。再也抬不起支撑的木棍,迈不开颤抖的双腿。一群人瘫倒在海崖边的巨石下。
德希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伽什斯只能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出发那刻起,伽什斯就意识到这完全未知的旅程,充满危险与死亡。先知的指示那么模糊,盲目寻找几乎不可能有好结果。他们是一张旗帜,一张承受所有人希望的死亡旗帜,踏出城门那一刻,他们的使命就完成了,无论是找到预言,还是一去不回,人造的希望都会留存在众人心中,直到他们被遗忘。
也许连先知的指示都是假的呢,伽什斯在心中想着。
他抬眼观察士兵,破烂的盔甲,弯曲的长枪,结痂的伤口填满褴褛的衣服,绝望的眼睛简直比此刻乌云密布的天空还要压抑黯淡。伽什斯环视周遭,眼神落回身旁,瞧见一双安然的眼睛。
荷金斯靠在德希旁边,表情平和,就好像今天是普通的一天,他们只是走累了正在休息。从乌云间隙溜出的阳光让他翠绿的眼眸闪着粼粼波光,他拿起德希送他的长剑,仔细擦拭,又小心送回剑鞘。
伽什斯从来都搞不懂荷金斯的想法。
荷金斯拿起一袋水递给德希,德希摇头,荷金斯喝了一口说道:“德希,即使没有找到预言,我们也并非徒劳无功。路上那么多怪物死于你手。杀一个怪物,就少一份威胁,多一份生机,希望的祝福就再添上一笔。或许我们找不到预言,或许预言根本不存在,但行动了,就是有价值的。先知让我们寻找‘点亮黎明的灯’,我认为这盏灯就在每位执剑人的手里。”
德希眼睛闪动,他拿起身旁的剑,抱住这陪伴他十多年的挚友,须臾开口:“谢谢,你总是能说出抚慰人心的话。”
荷金斯哼了一声:“这是真话,可不是为了安慰谁。”
伽什斯似乎摸到荷金斯的想法,但他不能理解,所有牺牲都是为了真正的胜利,积少成多没有决定性因素也只是杯水车薪。他拿出放在胸前口袋里记着先知指引的信纸,展开泛黄的纸页:
幽暗之地沉寂千年
凡尘的苦难从此刻蔓延
欺世之人被降下神罚
直到他再次回到罪恶原点
大地母亲因慈悲之心
愿庇护无辜众生
但他们必须归还珍宝
去往世界尽头吧
聆听真正的神谕
那盏点亮黎明的灯
将划破黑暗与恐惧
“幽暗之地沉寂千年……”
德希偏头看向低声念着预言诗的伽什斯:“怎么,发现什么了吗?”
伽什斯抬头:“我一直觉得奇怪,如果先知的指引没错,一路走来,即使没有收获,我们也应该发现一些线索。可是除了怪物,我们什么也没遇到。”
他皱眉道:“是不是找错了?”
荷金斯说:“也许预言在其他方向,说不定他们都找到回去了。”
伽什斯:“有可能,但是先知指引完全一致,东方也有四分之一机会。”
德希问:“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伽什斯:“假如完全相信先知的话,从诗句中展露的信息是‘天灾来自地下,有人从地底偷走东西,我们被惩罚,除非归还宝物,不然灾难不会停止。’先知的话只是引子,我们这趟旅程即使能找到预言,恐怕也不会立刻生效。世界尽头有神谕,‘灯’只是预言的具象化。
“现在我们来到世界尽头,却什么也没发现,灾难来自地底,宝物归还大地,那么‘灯’是否也该往下寻找。”
德希若有所思:“你认为我们要到地下去。”
荷金斯疑惑:“如何下去,挖下去吗?”
德希看向荷金斯:“你还记得发现的那个洞口吗?昨天我和伽什斯进去浅探一番,那洞口越往下越深,火把快要熄灭,我们就先撤出来了。”
荷金斯望向伽什斯:“你认为预言在那里面?”
“至少有这种可能。”
“那就进去找,”德希站起来,“现在准备物资。这可得花大功夫,那洞穴说不定要走上十几天。我们需要足够的照明和食物。”
德希走到众人之中:“大家休息好了吗?我们的旅程还没结束呢!”
“吱呀——”
伽什斯从回忆中惊醒,他转身,门口站着刚刚在楼下和荷金斯说话的那位姑娘。姑娘把手上的头盔随意丢到椅子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等她放下水杯,伽什斯开口:“想必您就是克林西小姐。”
“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兰斯特洛骑士,睡美人先生。”
“兰斯特洛骑士,”伽什斯从善如流的改道:“感谢您的帮助,我是启明军东行线第三支队的士官伽什斯·奥特,我的同伴应该已向您说明情况,时间紧迫,请问能否现在就前往王都?“
“你可真心急,但这正合我意。”克林西站到镜前整理盔甲,“一刻钟后,队伍开拔,我将护送你安全抵达王都。”
说完,克林西拿起头盔,大步离去。
伽什斯关上房门,走到床边检查随身物品。一把长剑;一张被水浸没的褶皱信纸,上面写的预言已模糊不清;还有一颗血红水晶,是属于东行线启明军的证信之晶,经过无数人的手,最后躺在伽什斯的掌上。
兰斯特洛骑士的队伍绝非等闲之辈,伽什斯驾在奔驰的马上想着,克林西城到王都,快马加鞭也要三天,如果是大批人马同行,速度往往要慢上小半天,更何况不时还有怪物侵扰。这只队伍却训练有素,军纪严明,兰斯特洛威望极高,军队于她如臂使指。
不出意外,黄昏时刻他们就能赶到王都。
果然,从克林西城出发,第二天最后一缕阳光消散前,军队抵达王都城门。
兰斯特洛拿出一枚黄金徽章递给前来的士兵,士兵确认后,向城楼发出指令。巨绳牵引的木桥缓缓落下,沉闷的巨响连通护城河两岸,城门已开,一个人骑着白马徐徐走来。
兰斯特洛翻身下马,朝那人俯首:“兰斯特洛·克林西向您致敬。任务顺利完成。”
那人开口,清冽冰冷的声音隐约传来:“荣耀归于众神,而众神赐福于你。”
伽什斯看到兰斯特洛上马跟在来者左后方,军队紧随其后,缓缓上桥。
时隔十年,伽什斯再次回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