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那令人窒息的静谧,最终是被一阵突兀的下课预备铃打破的。
尖锐的铃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弥漫在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黏稠的薄膜。
许眠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向后撤了一步,拉开了与江屿之间那过于危险的距离。脖颈和手臂上涂了药的地方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但被江屿指尖碰过的手背和颈侧皮肤,却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火烧火燎。
“我、我先回教室了!”他语无伦次地扔下一句,不敢再看江屿的眼睛,几乎是落荒而逃,一把拉开医务室的门,撞入了外面喧闹起来的走廊人流中。
江屿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仓惶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背肌肤的温热,和校服拉链冰凉的金属质感。
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晦暗不明的情绪。
许眠一路狂奔回教室,心脏跳得像要炸开。他冲回自己的座位,一把抓起桌上那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丝毫没能浇灭心底那股无名火。
不,不是火。
是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东西。像是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又像是被柔软的羽毛不停地搔刮着心尖,痒,慌,无所适从。
他抬手,用冰凉的矿泉水瓶壁贴了贴自己依旧发烫的脸颊和耳朵,试图物理降温。
“眠哥,你没事吧?脸这么红?过敏很严重?”灯泡凑过来,关切地问,眼神里却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刚才江屿拉你去医务室……他给你上的药?”
“闭嘴!”许眠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把矿泉水瓶重重顿在桌上,“我自己上的药!”
灯泡缩了缩脖子,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但眼神里的探究丝毫未减。
许眠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即将开始的下一节课上。然而,摊开的课本,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却一个也看不进去。
他的感官仿佛被无限放大。
他能清晰地听到斜前方,江屿拉开椅子坐下时,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能感觉到那人落座时,带起的微弱气流。甚至能分辨出,那人与旁人低语时,声线里独有的、冷淡又清晰的质地。
像是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牢牢系在了他和江屿之间,无论他如何试图挣脱,那细微的牵扯感始终存在,时刻提醒着他医务室里发生的一切。
接下来的两节课,许眠度秒如年。
他像个高度警惕的哨兵,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警惕什么。是警惕江屿再次发动“袭击”?还是警惕自己那颗不听话的、总是因为那人细微举动而失控的心?
好在,江屿似乎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无事发生”的状态。他没有回头,没有传纸条,更没有再用那种让人心跳停止的眼神看他。
这种刻意的、泾渭分明的无视,本该让许眠松一口气。
但奇怪的是,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心底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这个认知让他更加烦躁。
放学铃响时,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低低压着教学楼顶,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
“要下雨了!快跑!”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教室里瞬间炸开锅,学生们抓起书包,争先恐后地往外冲。
许眠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色,心里咯噔一下。他早上出门时天气晴朗,根本没带伞。
他下意识地看向江屿的座位——那人已经收拾好了书包,正站起身。他的书包侧兜里,一如既往地插着一把黑色的、折叠整齐的雨伞。
江屿有带伞的习惯,无论晴雨。
许眠咬了咬下唇,内心天人交战。
是冒着变成落汤鸡的风险冲回家,还是……开口向江屿借伞?或者,更丢脸一点,请求和他共撑一把?
光是想到后两种可能,他的脸颊就开始隐隐发烫。尤其是在经历了医务室那尴尬又暧昧的一幕之后。
就在他犹豫的几秒钟里,江屿已经背好书包,走到了教室门口。他甚至没有往许眠这边看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一股莫名的委屈和赌气瞬间涌上心头。
不看我是吧?无视我是吧?
好!老子宁愿淋雨也不要跟你扯上关系!
许眠把心一横,抓起书包顶在头上,埋头就冲出了教室,汇入楼下奔跑的人流,一头扎进了已经开始飘落的雨丝中。
初夏的雨,来得又急又猛。刚开始还是细密的雨丝,转眼就变成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许眠的头发、校服,顺着脖颈往衣服里钻。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依旧咬着牙,在雨幕中奋力奔跑。
雨水模糊了视线,周围是嘈杂的奔跑声和雨声。他跑得气喘吁吁,校服紧紧黏在身上,又湿又冷,难受得要命。
突然,头顶密集砸落的雨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笼罩下来的、干燥的阴影。
许眠猛地停下脚步,愕然抬头。
一把熟悉的黑色雨伞,稳稳地撑在了他的头顶,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幕。
握着伞柄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
他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
江屿就站在他身侧,举着伞,大半边伞面都倾向他这边,自己的右肩却暴露在雨中,校服布料很快洇湿了一片深色。
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有被雨水打湿的刘海,几缕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前,让他平添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略带狼狈的生动。
“跑什么。”他开口,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里,显得有些低沉模糊。
许眠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滚烫的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着江屿被打湿的肩头,心里那点赌气和委屈,瞬间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淹没。
他明明……可以自己走的。
为什么又要跟上来?为什么还要把伞让给他大半?
江屿没有看他,目光平视着前方密集的雨帘,另一只空着的手,却自然地伸过来,抓住了许眠湿漉漉的手腕。
不是医务室里那种带着强制意味的扣握,力道轻了很多,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牵引。
“走了。”江屿说,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笃定。
许眠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被他拉着,一步一步,走在被他撑起的一方小小晴空下。
雨声哗然,世界仿佛被隔绝在外。
伞下的空间变得无比逼仄。两人靠得很近,近到许眠能清晰地闻到江屿身上那股被雨水浸染后、愈发清晰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点点……他自己身上传来的、被雨水冲刷过的、微涩的气息。
他的手腕还被江屿握着,那圈皮肤像是着了火,热度顺着血管,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冰冷的湿衣贴在身上,本该寒冷刺骨,但他却感觉整个人都在发烫。
他能感觉到江屿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微湿的校服布料,若有若无地传递过来。一种沉稳的、令人心安的温度。
许眠低着头,看着脚下不断后退的、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心跳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
他偷偷地、极其缓慢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瞄身旁的人。
江屿的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了一下。雨水顺着他利落的鬓角滑落,勾勒出少年清晰干净的轮廓。
他好像……也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
这个发现,让许眠心里那头快要撞死的小鹿,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伞面,像一首杂乱无章却又莫名契合心跳节奏的鼓点。
许眠不再挣扎,也不再说话,只是任由江屿牵着他的手腕,沉默地走在这一方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天地里。
湿冷的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被过敏药膏覆盖的皮肤在雨水浸染下又开始隐隐发痒。
但很奇怪。
他好像……并没有那么讨厌这场雨。
也没有那么讨厌,此刻走在他身边,为他撑起这片无雨天空的……这个人。
这场始于“互相社死”的战争,似乎正在朝着一个他完全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的方向,悄然滑去。
而他那颗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属于“死对头”的心脏,在雨声和体温的交织下,正发出清晰可闻的、投降的嗡鸣。
[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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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