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鹤群和宿落凡自幼年相识。
据说宿落凡出生时足足比预产期早了三月,怕孩子早夭,打小宿家对他,就是含在嘴里都担心化掉,娇生惯养着养到现在。
兴许是因为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宿北落平日里工作又繁忙,于是宿落凡的身边便常常跟着几位贴身照顾的阿姨。
在那个无论男孩女孩都还在满地打滚的年纪,不爱跟同龄小孩玩,衣服也总是干净且精致的宿落凡就显得格格不入。
那会儿他还不用香水,整个人却依旧香香的,可能是儿童擦的护肤霜的味道。
和漂亮文静的落凡相比,厉鹤群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在边境军院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厉鹤群,皮肤常年晒得黝黑,跟乡下放牛的野小子没什么两样。他脾性随了父亲,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军院的鸟蛋被他掏空整整八回。
也正是那第八回,跪着受爷爷训骂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宿落凡。
宿落凡那会儿也才九岁,但因为发育慢,个子看起来格外小,他很费力地抱着一只雪白的小肥兔子,躲在大人的身后时,甚至只比别人的腰高一点。
他像是很怕生,又像是在蜜罐子中长大的人第一次围观“家训”这样的严厉场面,目光带着打量,葡萄一般圆溜溜的眼睛跟玩偶一样,冲跪着的厉鹤群眨眼。
厉鹤群刚被老爷子追着用拐杖抽了一顿,后背被打得满是红痕,原本龇牙咧嘴的表情,在意识到宿落凡在看他时,直直愣住了几秒钟,有那么一瞬间,他连疼痛都忘记了。
并且,他好像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些幼稚的小孩喜欢玩洋娃娃了。
如果把洋娃娃换成年幼的宿落凡,那么,一切都好理解起来。
那时,宿落凡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只金子做的长命锁,长命锁坠着三只清脆的小铃铛,会随着宿落凡的动作发出可爱的声响。
厉鹤群曾听说过,有些人家的孩子出生时早产,或者天生身体虚弱,为防止早夭,怕“阎王”来叫人,就想出了各种法子来应对。
其中不乏烧替身、认土地或是树精做干爹干娘、留长生辫,甚至是改名改性别,以为能让索命无常找不到人之类的笨法子。
在坚定的唯物主义家庭中长大的厉鹤群自然不信那些,甚至有些不屑一顾。
但宿家是信一些的。因此除去长命锁长生辫外,一直到宿落凡十二岁之前,几乎都被宿家作为“女孩”来养,穿着中性的衣服,留着长发,再加上稚嫩的童声,看起来与小女孩无异。
厉鹤群对宿落凡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没头没尾的一句“小妹妹”。
宿父与爷爷在客厅喝茶谈事,他被指定面对墙角罚跪,这个年龄的小孩已经有了羞耻心,被这样对待难免觉得丢脸。
可架不住宿落凡实在是好奇极了,对军营和家属大院好奇,对这个被罚跪的小男孩也好奇。
漂亮到跟洋娃娃一样的人,抱着一只安静柔软的小侏儒兔子,歪着头,呆呆地看着他,说话也慢吞吞的,轻声轻气地反驳:“我,不是妹妹。”
“……”
在厉鹤群过去十七年的岁月中,这分明应该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与宿落凡初见距今已经过去八年,但厉鹤群依旧觉得那一幕,至今在自己脑海中的样子都太清晰太深刻了。
美丽到仿佛没有灵魂的瓷制洋娃娃,像会摆在精品礼物店最显眼的橱窗里的玩偶。
精致,昂贵,又易碎。
他甚至幻想,如果某一天,在他路过这间精致的玩偶店时,看到摆在最显眼的橱窗里,名为“宿落凡”的漂亮洋娃娃时,无论价格多么昂贵,他也一定愿意掏出所有的零花钱来交换。
所有。
“所以我说,你现在……在装什么呢。”
属于柯牧之的冷淡的声音将厉鹤群的心思拉了回来。
“玩偶,难道不是高一时,你自己这样称呼的吗。”柯牧之说。
厉鹤群气急败坏道:“我他妈当时……”
当年,宿家来边境共待了半个多月,与最初可爱的外表截然相反的是,厉鹤群也就被那个最初他认为软软糯糯的“小妹妹”欺负了半个月。
跟宿落凡熟悉后才能知道,这人极具有欺骗性的外表下,是一颗怎样霸道的心。
那样漂亮乖巧的人,却恶劣地指着厉鹤群,要他跪下来给自己当马骑,厉鹤群怎么可能真的这样哄他,于是他便要大哭,哭到厉老爷子来,伸出一只可怜兮兮的小手,指着厉鹤群。
厉老爷子问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说话,只是指着人哭,一副备受委屈又不敢言语的模样。
最后急得厉鹤群百口莫辩,大声喊了他一句“别哭了”,他抽咽着停顿住,下一秒,就好像长久累计的情绪突然爆发一样,哭得更凄惨了。
厉老爷子是在沙场上拼搏出来的,基因里就没带“柔情”这东西,因此厉家后代也尽是些在军营里磨练大的铁疙瘩。哪里见过宿落凡这样粉面玉娃娃一样的小孩?见宿落凡哭,心都要化一半了。
这件事情,最终自然以厉鹤群“欺负小孩”,被罚跪半小时为结局。
关于宿落凡对厉鹤群做过的诸如此类的蛮横事迹,并非少数,结局却大同小异。
——都是厉鹤群挨罚。
也是那一年,宿家与厉家似乎开启了密切的什么合作,时不时就会走动一番,这两个小孩于是常常在长辈们谈事时,被安放到一起照顾,一直到宿落凡上了初中。
兴许是小时候的回忆太糟糕,两人越长大,关系就越往恶劣的方向发展,升高一那一年,厉鹤群在圣哲学院再度见到宿落凡时,也就抱着报复、炫耀等诸多复杂的心态,佯装随意地对着柯牧之介绍:
“你说宿落凡?他啊,他可是我最喜欢的……小玩偶。”
“这是你亲口说的,厉鹤群。”
柯牧之微笑着道:“说实话,宿落凡与祁夜家的婚约解除,对我们都没有坏处,你在演什么呢?你也不希望看到其他人对宿落凡产生理所应当的独占欲吧。”
“可是,那对宿落凡来说……”
“那样不是更好吗?”
柯牧之分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不慌不忙地道:“其实你也很期待吧。”
“我期待什么?”
回想起方才祁夜凛向自己投来的警惕目光,以及他和宿落凡结伴同行,仿若婚宴敬酒的场面,厉鹤群心里就跟长了味蕾,又被人灌了两瓶酸柠檬汁一样。
他别过头:“你真以为,你是所有人肚子里的蛔虫吗。”
“我不是蛔虫,但你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理会他的装模作样,柯牧之道:“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的陨落,你不期待吗?”
“……”
“他长得那么漂亮,嘴巴毒,脾气坏,性格又傲慢,其实你和我一样,看不惯他很久了吧,就连冷珏也是。”
仿佛想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柯牧之嗤笑一声。
“所以,我们才会一再容忍他的任性啊。”
回忆起被宿落凡指使跪下来当马的日日夜夜,他那时确实讨厌过宿落凡。
但现在……
自升高中以来,宿落凡的性格与小时候已经天差地别了,小时候的宿落凡尚且会霸道又无理地命令厉鹤群这样的天之骄子给他当牛做马,而现在越长大,宿落凡待人做事的风格似乎就越发冷淡了些。
哪怕身边时常围满了各色各样的人,他也几乎不与任何人同行,更别提交心了。
高中后厉鹤群没少仗着宿落凡落单时,故意来他面前犯贱,虽然结局都是被骂一顿,或是被扇一巴掌,不过这对厉鹤群来说都跟挠痒痒无甚区别。
这还不够解气吗?
也许,厉鹤群要的从来都不只是解气呢。
“娇惯他,把他捧上云端再也下不来,然后等宿家和祁夜家都不要他,等他失去一切权势,只能做只美丽的金丝雀,任你我拿捏,你,不期待吗。”
某种说不出的欲望,藏匿在脑海的每一个角落里,赤.裸.裸的恶意似乎露出些许苗头。
“自然。”柯牧之轻笑了一声,“宿家是不可能不要他的,那便只能期待……另一种结果了。”
掏出手中早已经准备好的对讲机,柯牧之盯着厉鹤群明显有些触动的神情,冷声道:
“按下这只对讲机,只需要你说出‘开始’两个字,后台自会收到指令。”
厉鹤群盯着那只对讲机,并不接过,紧闭双唇沉默不语,心中挣扎犹豫着:“你原来真的提前做了这么多准备。”
“别说废话,你不要现在再来告诉我——”
看出厉鹤群的动摇,柯牧之干脆亲自将对讲机塞到他手中,语气讥讽地道:“你是真的希望宿落凡跟祁夜凛结婚。”
“……我不知道。”
厉鹤群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我其实没想过宿落凡真的会和人结婚,毕竟他的脾气差得要死,除了我,真的有人能受得了跪下来给他当马骑吗。”
“那便是了。”柯牧之微笑,“你也不想看到他们二人成婚的。”
“祁夜家错综复杂的关系,依照宿大小姐的脾性,祁夜家的长辈未必受得了他,届时恐怕又是一顿鸡飞狗跳。”柯牧之冷静地说,“所以,除去我们的私心,其实和祁夜凛摆脱关系,对宿落凡也没有坏处。”
话是这样说。
祁夜家家主的“风流事迹”,他们并不是不知情,哪怕祁夜凛如今看起来人模狗样,却也保不齐以后会发生什么。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低头看了眼手腕间的腕表,柯牧之提醒道:“你还要纠结多久。今天祁夜凛和宿家那么多亲信都在这里,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你明白的,把宿落凡掌握在你我手中,才是让我们都满意的结果。”
厉鹤群轻轻吐出一口气,嘴唇微动,像是在心中缓和,又像是无法忍心而犹豫不决。
在柯牧之的催促下,鬼使神差,他还是颤抖着手指打开了对讲机。
如果真的可以,换来想要的结果呢?
如果,真的可以,破坏祁夜家与宿家的联姻呢?
这是我想要的吗。厉鹤群在心中问自己。
也许。
是。
照着柯牧之所说,对着对讲机另一边,厉鹤群终于缓缓吐出那两个字。
“开始。”
对讲机的另一边是一位中年男子的声音,像是等待良久,接到指令后,马上就回复了“收到”二字。
这一系列动作,夹杂着些许积压已久的快感。
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毁掉宿落凡的生日宴会,祁夜家的面子必然保不住,届时他和祁夜凛的联姻,也就随之如大厦倒塌一样,除了留下一地尘土,其他荡然无存。
这简直……
太好了。
厉鹤群抑制不住地想,没了祁夜家,与宿家实力相当、关系密切,且能够在其他地方为宿家助力的,便只剩厉家了。
而厉家主脉,只有厉鹤群一个孩子。
更恰好的是,他厉鹤群并不介意宿落凡曾与其他人订过婚。
如果宿落凡愿意选择他,他甚至可以比祁夜凛更大度地忽视掉祁夜岚的存在。
柯牧之眼眸中含着笑意,静静看着难以掩饰的勾起唇角,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的厉鹤群。
不。
更准确来说,是透过他,在看他的身后。
……
身后?
惊觉出什么,厉鹤群猛然转过头。
只见宿落凡一张缺乏血色的脸,出现在灰蓝色的傍晚之下,美丽与诡谲融合在一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鬼魅一般。
不知从何时起,宿落凡就那样不动声色地站在厉鹤群的身后,周遭冷如冰窖。
被阴了。
草。
“不是我。”
厉鹤群总算明白了。
不论宿落凡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从那声“开始”起,宿落凡绝对已经将这一切都归类于是他做的了。
而真正的主谋柯牧之,此刻正幸灾乐祸地打量着他,丝毫没有为他澄清的意思。
“宿落凡,刚刚是柯牧之……”
他还欲说些什么,足有两三米高的白色幕布“砰”一声,闪现出画面来。《 》